第一章:寒寺泼茶羞士子 红袖赠金悯飘蓬
猎衣扬2025-11-10 11:098,328

案一:蟒婆问寿

  颍川陈庆孙家后有神树,多就求福,遂起庙,名“天神庙”。庆孙有乌牛,神于空中言:“我是天神,乐卿此牛,若不与我,来月二十日,当杀尔儿。”庆孙曰:“人生有命,命不由汝。”至日,儿果死。复言:“汝不与我,至五月杀汝妇。”又不与,至时,妇果死。又来言:“汝不与我,秋当杀汝。” 又不与之。秋遂不死。鬼乃来谢曰:“君为人心正,方受大福。愿莫道此事,天地闻之,我罪不细。实见小鬼得作司命度事干,见君妇儿终期,为此欺君索食耳。愿深恕亮。君录籍年八十三,家方如意,鬼神助。吾亦当奴仆相事。”遂闻稽颡声。——《幽明录》

  雨夜,皇宫大内。

  宁宗皇帝披发跣足,持长剑一柄,双目半睁半闭。

  “苍——”剑身出鞘,震颤不休,宁宗皇帝一甩袍袖,先使怀中抱月,再使黑虎卷尾,剑锋过处,满室烛火明暗不定,更衬得剑光如雪。

  二十式,头顶见汗。

  三十式,气喘吁吁。

  四十式,精疲力竭。

  “当啷!”长剑脱手,落在地上,宁宗皇帝靠着梁柱缓缓坐下,他扭头看向墙壁,指着自己的影子喝道:

  “你!你!你!也曾是御驾亲征的马上天子……可笑!可笑!”

  正当时,二道童在门外侍立。宁宗皇帝叹了一口气,轻轻一挥手。一道童捧着金丹盘,另一道童捧着玉茶碗,膝行至宁宗皇帝面前叩头。宁宗皇帝捻起金丹,对着烛火瞧了一瞧,喃喃自语道:“这炼药的真珠,还是解骤寻来的呢……孤家寡人!孤家寡人哟!”

  “咕!”宁宗皇帝将金丹放在手心儿里,正要去拿茶碗,窗根儿下陡然发出一阵“嘶嘶嘶”的响动,宁宗皇帝沉声说道:“下去吧,别回头。”

  “是。”二道童站起身,退出门外。

  不多时,墙外传出一声惨叫,宁宗皇帝将茶碗中的温水泼在地上,向窗外远眺,只见一条巨蟒的黑影被投在朱红色的宫墙上,那巨蟒足有成人腰胯粗细,此刻正将一小道童缠卷裹绞,慢慢扭动收紧蟒身,小道童浑身骨骼劈啪响动,寸寸断裂,还没嚎叫几声,巨蟒已张开大口,含住小道童的脑袋,一点一点地将他吞入腹中。

  而目睹这一切的宁宗皇帝不但没有制止,反而在嘴角处露出了止不住的笑意。巨蟒吞了孩童,有些疲乏,顺着墙根溜走,宁宗皇帝坐回到蒲团上,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开始打坐练气。一炷香后,巨蟒的影子出现在宫墙,先是盘卷一团,随后高昂蟒头,轻轻一扭化作一个背驼肚鼓的老妪。

宁宗皇帝缓缓睁开眼,隔着窗子笑道:“他不该回头。”

  “就算不回头也该杀,杨次山的探子,走到哪儿都散不掉那股味儿。”老妪尖利的嗓子发出一声干笑。

  “若是杨次山的人,这丹反而无疑。”宁宗皇帝将掌心的金丹吞入腹中,他很清楚,杨次山是想熬死他,而非杀死他。

  宁宗皇帝捻起一枚红色的棋子,落在茶桌的棋盘上,指着棋盘中的一片空地,轻声说道:“除了黑白红三子,一定还有一股势力在左右棋局,而且我能感觉到,其就在我的卧榻之侧……”

  “陛下是说……临安?临安府尹郭蔼声自解府大火后便不知去向,会不会是……”

  “他死与不死,叛与不叛,已经不重要了,临安府尹这个位置关系重大,早已不是郭蔼声这种只懂逢迎的饭桶庸才所能掌控的了,明日一早皇城司会发告示,临安府尹郭蔼声冒死扑火,已然殉职。再过三日,金陵宋霁云这位代府尹就会上任。”

  “状元郎?代府尹?他可是章珏的门生,是史相爷的嫡系。”

  “如今史弱杨强,该扶的时候就要扶一把,势均力敌才好两败俱伤。”

  “陛下圣明。”

  “陆汉兴的事,要抓紧。”

  “陛下放心。”老妪伸了一个懒腰,腰肢一扭,墙上影子再度化作蟒身,越过墙头消失不见。

  此时,天光渐亮,临安城东,凉风吹起漫天纸钱。

  街头有一老者立在灵堂之侧,手提白纸灯笼一盏。棺中有尸身一具,南首,覆之以衾。鸡鸣三声后,老者捧着死者生前穿过的衣裳,左手执领,右手执腰,就寝庭之南北面招,以衣三呼:“陆剑平!魂兮归来!”吊唁者立于街边,垂手敛眉,与之相合。中有与死者相熟者,早已言语哽咽,泣不成声,不断以袖拭泪。

  唯有街尾三人与四周氛围格格不入,一个是神游物外的汪迟,一个是东张西望的柳追烟,一个是哈欠连天的陈吼。

  “汪兄,一早上就来这倒霉地方,守着棺材里的死鬼受活罪,稍后咱们去新开张的月香汤,先泡一泡,暖暖身子,再去吃些热乎吃食,可好?”柳追烟凑到汪迟身边,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子。

  “贤弟慎言,故人已逝,死者为大。”

  “故人?汪兄你认识那个叫陆剑平的?”

  “嗯。”

  “我就说嘛,这种官场上的人情世故红白事,你从来都是敬而远之,这次竟然主动前来吊唁,原来此中别有隐情,闲着也是闲着,你不妨与我说说,权当解闷儿。”

  “不过是些黯然神伤的陈年旧事,不提也罢。”汪迟一声长叹。

  “黯然神伤!”柳追烟闻听这四个字,眼前陡然一亮,激动得直搓手,原地跺跺脚,嘿嘿傻笑。

  “贤弟……你……”

  “若是什么国家大事、经史子集我是一句都不愿听的,但若是风流韵事、情情爱爱……特别事涉你汪兄……小弟我是半个字都不肯错过,好汪兄,好汪兄,你快与我讲讲、与我讲讲!”

  “这些事……怎好说起,况且事涉亡者……”

  “你刚才的礼金还是我出的嘞,你要不说,现在便还钱。”柳追烟故作凶恶,向汪迟伸出双手。

  “我现在哪来的钱,本月十五发下月俸,即刻还你。”

  “不!我现在就要。”

  “为兄现在真的没钱?”汪迟话未出口,柳追烟双手已经开始在汪迟身上乱摸,先掏里怀,再翻袖口。周遭吊唁的人纷纷侧目,汪迟碍于脸面左右遮挡,偏巧柳追烟又是个不怕丢脸的,他一甩袖子,拉下脸骂道:

  “都看什么看,没见过讨债嘛?本官脸上又没有花儿,那个塌鼻子的,说你呢?笑什么?就是你,盯着本官看半天了,可是瞧着本官长得像你亲爹吗?还有那个矮冬瓜!你瞪什么瞪,长得活王八一般,还敢出来抛头露面,也不怕臊死亲娘!”

  柳追烟骂起人来着实难听,街边站着许多死者亲友,到此送亡本就情绪哀郁,被柳追烟言语一激,三三两两开始责骂,柳追烟腆起肚子,气沉丹田,扯住嗓子与对方叫喊,陈吼听见动静,挽起袖口摩拳擦掌,随时准备厮打。

  “贤弟!二位贤弟!诸位,诸位!”汪迟一边向四周拱手致歉,一边拉起柳追烟,扯过陈吼,钻出人群,站到街尾去。

  “汪兄?你拉我们做什么?那几个棺材瓤子,好大的威风……”

  “莫声张!别叫嚷……”

  “那你给我讲讲……黯然神伤?”柳追烟嘴角一咧,转怒为笑,一旁的陈吼虽然仍然虎着脸,但已微微侧过身子,弯下腰将耳朵贴了过来。

  “我真是怕了你们两个,唉!”汪迟一声长叹,望向天外云边。

  

  宋,嘉定六年(公元1213年)冬,临安大雪。

  含山寺,一间几近倾颓的土房内。

  汪迟将砚台捧在手心不住地呵气,待砚中墨汁渐渐化开,迅速蘸饱笔头,在纸上誊写佛经,冷风从门窗缝隙吹入,未及写下百字,汪迟手指已冻得无法屈伸,他颤颤巍巍地放下笔,将双手夹在腋下,低头一看,桌上的墨汁已重新凝出冰霜。

  “阿嚏!”汪迟抽了抽鼻涕,站起身来,跑出房门,贴着墙根一路走到伙房外,阵阵炊烟飘出烟囱,浓郁的香气自门缝儿向外散溢。

  “咕噜!”汪迟揉了揉饿到绞痛的小腹,用力地吞下口水,他能闻到,那香气来自猪肘子、酱烧鸡、罐闷羊、陈年的琼酥酿……

  “哗啦!”东南角二层小楼的窗子推开一条缝儿,一个浓妆艳抹的女子探出身来,将半碗凉茶泼出来,溅在汪迟脚边,汪迟猛地后退两步,雪地湿滑,晃了一个踉跄。

  “穷酸!”女子一声嬉笑。

  “理他作甚。”一个满面红光的大和尚揽住女子香肩,将窗子关紧。汪迟将袖子盖在头上,面墙而立,不敢抬头看。这含山寺名义上标榜禅、经、清静,暗地里却充斥酒、肉、红袖。汪迟寄人篱下、抄经果腹,对这等事从来都是敬而远之。

  伙房内的锅铲翻炒声告一段落,一个赤着上身、满头大汗的胖和尚掀开棉布帘子,手捧一大泥盆快步奔出,将泥盆内尚未熄灭的煤炭渣“哗”的一下倾倒在墙角,站在树下便溺一泡后,一边系着裤带一边走回伙房内。

  在伙房棉布帘子重新落下的一瞬间,自院外涌进十几个破衣烂衫的老幼,既有流浪的乞儿,也有穷苦的百姓,他们各持着枯枝、小铲、土筐、瓦罐,向那堆煤炭渣冲去,汪迟挽起袖子,从怀里抽出一双筷子、一只陶碗,扒开人群,抢到墙角,在煤炭渣子中扒找搜罗尚未燃尽的木炭、煤球,将其装在碗中。

  “你个书生,怎么也来和苦人争抢?”一个老丐推开汪迟,攥拳就打,汪迟猛地一挣,衣衫被撕开一条口子,汪迟抓起一把雪,按在老丐脸上,抱紧怀里的陶碗。

  “我……我……才不是书生!”汪迟脸颊通红。

  “你穿的明明是……”

  “我是穿街过巷讨冷粥的乞儿,这衣衫是从雪地里冻死的路倒儿身上扒来的……我看谁敢抢我的炭!”汪迟攥紧筷子,发狂一般乱戳,趁着对手发愣之际,拔腿就跑。

  “呼呼——呼——”汪迟跑出两进院落,扶住膝盖喘着粗气,正想歇歇脚,半空中一只拳头飞来,正中汪迟面颊,汪迟一声惨叫,下意识想要抱头,脑袋还没低下,便被揪住头发向上一提,汪迟还没看清来人,小腹又挨了一脚。

  “什么人?”汪迟蜷缩在地,好像一只虾米。

  “狗东西,也不看看含山寺是谁的地盘儿,敢来这打食儿,今日便叫你知道厉害!”拳头雨点般砸来,汪迟抱住脑袋满地乱滚,在混乱中还想去看打他之人的面貌。

  “让你看!看!可是想着报官吗?”又一个声音破口大骂,一只大脚踩向汪迟的脸颊,汪迟转头一偏,鼻梁酸痛,鼻血横流,他顾不得起身,将头拱在墙角的雪堆中,双手护着后脑,任凭三五大汉轮番拳打脚踢。不知过了多久,大汉们打得累了,悻悻离去。

  “今日给你松松皮肉,好叫你记住做丐有做丐的规矩。”

  “瞧你这一身细皮嫩肉,倒是个做兔子相公的好坯子。”

  “呸!”

  数口浓痰落在汪迟身上,大汉们将手揣着袖子里,哼着曲子离去。汪迟眼睛被打得高高肿起,口鼻流着血,染红了胸襟,袖子被扯烂,一条条垂在肘下随风乱摆。

  “斯文扫地……斯文扫地……”汪迟怒火攻心,蓦地发出冷笑,他呆坐半晌,听见寺院深处依稀传来琴曲歌声。

  “可笑!可笑!”汪迟没由来地一阵大笑,笑到自己腹痛难忍,在雪地上来回打滚。他抓起一把雪塞进嘴里,从地上捡起半截碎炭,站在一面墙前笔走龙蛇——飘蓬江海一蜉蝣,志难酬,枉白头。蹉跎春秋,何日觅封侯。黄粱功名邯郸梦,不放手,舍身投。落魄临安满面羞,笑敝裘,泪空流。自顾无言,饥馁卧荒丘。凤箫声动何处是,月梢头,楼外楼。

  写完最后一笔,汪迟手中的碎炭啪的一声断为两截,他以头抵墙,双目紧闭,直到一身虚汗被冷风吹透,才颤颤巍巍地回过神来。

  “小姐,当心下雪路滑。”回廊外,响起一个小丫头的声音。

  汪迟知有女眷途经,赶紧抹抹眼泪,暂避到墙后。微风送来一阵香气,一女子走到墙边突然收住脚步。

  “小姐,怎么不走了?”小丫头喊道。

  “好词!好字!”

  “黑漆漆的,哪里好?”

  “惊蛇走虺、气贯始终,这是大家气象。”女子由衷赞叹。

  “小姐,快走吧,这儿的和尚不像好人,眼珠子都贼兮兮的,仗着金子出得多,趁着酒劲儿胡言乱语……咱们走得慢了,当心他们追出来撒泼……”小丫头一个劲儿地催促。

  “落魄临安……写字之人一定是遇到了难处,你把那叶子给我。”

  “叶子!金叶子!那可是陆公子给咱的。”

  “你我连人都是教坊司的,一分一厘的金银都不属于咱们自己。与其被搜出来,交上去,肥了那些厌人的管事,倒不如实实在在地帮一个失意人。你把这点心也留下,今夜还有大雪,肚子里没东西是熬不过去的……”女子一声长叹,迈步离去。

  小丫头心有不甘,又不敢违逆。她低头放下手中食盒,将一枚金叶子放在盒盖上,无意中发现了雪地上的脚印,她挽起袖子大骂:

  “小姐,那破落户就躲在……”

  “废话恁多,可是皮痒了吗?”女子在远处娇喝。

  “小姐,你知道他在墙……”

  “你再不走,就留在这儿吧。”

  “走走走,这就来。”小丫头一跺脚,追着女子跑远。

  汪迟又在墙后躲了盏茶的工夫才敢露面,他拎起地上的食盒,手捻着盒上的金叶子,双目通红,向着女子离去的方向深揖一躬,快步向栖身的土房走去。

  夜半,冷风裹雪,拍打窗棂。一向嗜书如命的汪迟,此刻却读不进去半个圣贤文字。他耳边无时无刻不回响着今日在墙后听到的那个女子声音。

  “风抚环佩声声脆,寤寐思服夜夜心。”汪迟合上书页,望着跳动的烛光定定出神。

  “好句!”窗外有人拊掌而笑。

  汪迟脸上一红,整理衣袍,轻轻将木门推开一条缝儿,抬眼向外看。门外雪中立一男子,锦袍貂裘,戴珠缨宝饰之帽,腰白玉之环,左佩刀,右备容臭,面皮白嫩,眉眼细长,一看便是官宦子弟。

  “这位公子,夤夜到此……”汪迟还未开腔,那男子一脚蹬出,踹开木门,闯进屋内。

  “好贼!竟躲在此处读书?”

  “你说什么?”汪迟大骇。

  那男子一指桌上的食盒和金叶子,幽幽笑道:“那盒底下有个陆字,金叶子上也有个陆字,本公子姓陆,名剑平,和那食盒、金叶子上的陆,恰是一个陆。”

  “你……”

  “别拿眼睛瞪我,人赃俱获,随我见官去!走!”陆剑平捉住汪迟的手腕,将他向屋外拉扯。

  “这是一位姑娘……在寺中送我的。”汪迟乱了方寸。

  “姑娘?姓甚名谁?家住何方?”

  “我……我们素不相识。”

  “素不相识?何以重金相送?我知道了,她定是你的同伙,寺中人多眼杂,寻个与你接触过的姑娘岂是难事?”陆剑平一声狞笑,眼中寒光四射。

  “你若累及她,我便与你拼死!”汪迟抄起桌上的砚台,举过头顶,陆剑平松开汪迟的手腕,右手虚搭刀柄之上。

  “我与你说些玩笑话,岂能当真?几片叶子,些许糕点,对本公子来说,根本不值一提。今夜到此,只为和你交个朋友。”

  “朋友?”

  “对,互有裨益的那种朋友,你先把手里的砚台放下,咱们坐下说。”陆剑平用袖子拂了拂凳面,一屁股坐了下来,压低声音,向汪迟细说原委。

  去年六月,临安春风巷突然出现了一位巫祝。春风巷本是脂粉扎堆、风月聚集之地,为吸引公子哥儿们的眼球,云游坤道、带发女尼、西域舞娘、扶桑歌伎等各种扮相层出不穷,区区一巫祝,实在难称一个“奇”字。然而,酒香不怕巷子深,不到半年光景,这位巫祝已然声名鹊起,许多春风巷的熟客奔走相告——巷尾小宅,巫祝蟒婆,以身事鬼,能知寿数,每有所问,无有不中。

  这位名叫蟒婆的巫祝,每七天问鬼两次,要价十两金,以一颗蛇头为凭,陆剑平从黑市上,用十五两金的高价买下了一颗蛇头,凭此物可在明日子时,到蟒婆处换一个问鬼的机会,他想为重病的发妻问寿。奈何那春风巷人多眼杂,临安城瞎混的公子哥儿,都是陆剑平的熟人,万一被误认为“寻欢作乐”,传扬出去后,对他名声不好。

  “你也是读书人,须知鬼神之说,皆为虚妄。你既关切妻子,应在家中殷切照料,何以去寻什么蟒婆?”

  “爱妻之深,问寿之切,此中辛酸,不足为外人道也。兄台不要打听太多,只管替我走上一遭。你若拒绝,我便去告官,兄台桌上笔墨文章,多为经义策论,听你口音不是本地人,来临安定是为了科考,这一番滥讼下来,少说一年半载,必定耽误考期,本公子在临安颇有人脉,包你在狱中炮烙、皮鞭、杀威棒,木枷、铁锁、水囚牢,样样尝个遍……”

  话到此处,陆剑平语气一缓:“你若答应,一来免了牢狱之苦,二来能得十两金的酬劳,三来……风抚环佩声声脆,寤寐思服夜夜心,我知道兄台倾慕那位姑娘,但临安城人海茫茫,芳踪难觅啊!而本公子恰恰知道她的名姓、住址,才子佳人,良缘天成,莫要因一时踌躇,悔恨终身。你帮我,我帮你,如何?”

  言罢,陆剑平自怀中取出一锭金、一张纸、一颗蛇头。

  金是弧首束腰铤、纸是桑麻皮蜀笺、蛇头用药汤浸过,入手凉软,不腐不臭,栩栩如生,霎是诡异。

  “纸上是家妻生辰,明日丑时,我在此处等你,有劳!”陆剑平起身便走,汪迟数次想要张口,却又都鬼使神差地闭上了嘴。

  一夜无眠,汪迟在桌前往返踱步,至次日午时,他才沉沉睡去,未及子时,汪迟已然睡醒,他将桌上砚台裹上破布,拢在袖中,缩着脖子跑入漫天的雪中。

  春风巷,满街胭脂香。巷边的树冠虽已落了叶,但被缠上五颜六色的各式绮罗,随风摆动,如美人招摇。虽已夜深,各门各户都亮着灯笼,漫步墙下,琴声歌声琵琶声,曲曲衷肠;真话假话贴心话,句句相思。汪迟深低着头,不敢与人对视,直奔巷尾一间小宅。

  小宅门前,有一老妪守着火盆打盹儿。听见汪迟脚步,她猛地睁开眼,用昏黄的眼珠死死地盯住汪迟,汪迟想绕开她叩门,她却蓦地从袖子里抽出一把尖刀。

  “老人家,你……我……”汪迟一时语塞。

  老妪没有答话,只是缓缓伸出右手。汪迟会意,从怀中掏出那颗蛇头,放入老妪手中,老妪打了个哈欠,又变成那副昏昏欲睡的样子,让到一边,汪迟抽了抽鼻涕,推开了小宅的木门。

  门后的宅院狭小昏黑,无灯无火,院子正中有一老旧石磨,磨盘下碾着许多碎裂的蛇身,内脏、蛇皮混着鲜血顺着石台向下流,被风雪挂上一层冰碴儿。磨盘后有一棵枯死的槐树,树后有一扇小门,门楣低矮,红底黑漆,画着两个人怪物,一个蛇首人身、一个人身蛇首。汪迟轻轻一叩门,虚掩着的木门自行开了一条缝隙。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屋内传来,激起汪迟一身的鸡皮疙瘩。

  “咻!”一点火星飞过,木桌的烛台上燃起火苗。

  “郎君……”一个柔媚入骨的声音自角落里传来,汪迟循声看去,只见屋内西北方向有大缸一口,高及胸,阔十围,伴随一阵“哗哗”的水响,一张湿漉漉的女人脸从缸中探出,懒洋洋地枕在一条洁白如藕的手臂上,湿漉漉的头发搭在缸沿上,顷刻在地面滴落一小摊水渍。

  “你就是……蟒婆?”

  “妾美否?”那女人轻轻抬起青葱如玉的手指,轻轻挑起自己的下巴,嫣然一笑,嘴角险些咧到耳后,露出长长的牙根。汪迟看着她苍白的脸、泛着琥珀色的眼,下意识咽了一口唾沫。

  见汪迟不答话,女子一声轻笑,身子柔软如蛇,仿佛没有骨头一般从缸内“滑”出来,娇懒无力地坐在地上,一袭丝绸袍袖被水浸透,紧紧地贴在她身上,寒风穿堂过室,她亦浑然不觉。

  “郎君正当壮年,身子骨也不像抱病的样子,重金问寿,却为哪般?事先说好,妾早已以身事鬼,和活人沾不得露水情缘。”

  “在下乃是……受人之托。”汪迟自怀中取出那张写有陆剑平之妻生辰八字的纸放在了桌上。

  “此事需问问妾的蛇公。”

  “蛇公?”

  “他行走阴间,能借蟒身还魂,郎君若怕,可先退到室外。”蟒婆悠悠一笑,扭动腰肢如微风拂柳般来到桌前,闭上眼睛,俯下身子,将鼻尖凑到纸上轻轻一嗅,随后伸出舌头一舔一卷,将那张纸吸入口中,咀嚼两下吞入腹内,随后双手合十,在胸前轻轻搓动手掌,口中喃喃自语,似是在哼唱某种小调。她手上应是涂了某种油膏,随着掌心搓动手掌升温,一股腥甜的气味散溢开来,蟒婆长吸一口气,苍白的脸上泛起红晕,一直红到耳后。

  “嘶嘶嘶——”房梁上传来蟒蛇爬动的声音。

  “君子不立危墙。”汪迟深吸一口气,缓缓退到屋外,但浓重的好奇心仍驱使他伸长脖子,顺着门缝儿向屋内望去。

  灯火映照下,雪白的墙面浮现蟒婆的影子,她轻轻挽起鬓角发丝,羞怯柔媚地向后一倚,一只碗口粗的蟒影突然出现在墙壁上,蟒影盘成一团,将蟒婆接住,蟒头高高昂起,绕着蟒婆脖颈与她耳鬓厮磨。约过了半炷香的工夫,蟒影遁去,蟒婆依依不舍,与之告别。

  “门外的郎君,进来吧。”蟒婆轻声呼唤,汪迟镇定心神回到屋内,一抬头便看到一脸疲惫的蟒婆不知何时已经缩回到了水缸内,只留一颗脑袋枕在缸沿上。

  “你……还好吧。”汪迟欲言又止。

  “郎君所问女子,还有二十载阳寿,时日尚多。”蟒婆答道。

  汪迟将蟒婆话默记一遍,随即拱手道别,但他心中有一句话不吐不快,使他走到门边,又收住脚步。蟒婆似乎早知道他会如此,信手自缸中捞出一条拇指粗的小蛇,用尖利的指甲划开蛇身、剖出蛇胆,用力一嘬,醉眼蒙眬地看向汪迟,等着他发问。汪迟见蟒婆生吞蛇胆,虽心底泛起一阵恶寒,但依旧目光炯炯,不见惧意,蟒婆不由暗道一声:“真是个妙人。”

  “妾的话,郎君不信?”

  汪迟不说话,只是摇头。

  “妾以问寿为生,郎君当着妾的面,砸妾的招牌,不怕鬼神索命吗?”

  “信就是信,不信就是不信,君子贵于诚,汪某不愿骗人。”

  蟒婆意带玩味,轻轻一笑:“郎君可知,何为寿?”

  “生者,始也,死者,终也,生死之间,寿也。”汪迟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郎君言简意赅,说得都对。但人活天地,生不可知其始,死却可知其终,寿数非定数,力可为也。”

  “力可为也?杀人偿命,不怕王法吗!”

  “王法?那是人的法,不是鬼神的法。平日里到我这里问寿的,不过两类人:一类求生,一类求死。对所问之人,你是盼她生,还是盼她死呢?”

  “这……”汪迟脑中浮现出陆剑平的身影,他一时间也不知陆剑平究竟是盼着妻子生,还是盼着妻子死。

  看着汪迟语塞的样子,蟒婆并不意外,她轻轻打了一个呼哨,水中“哗啦”一声鼓起一颗碗大的蛇头,乃是一条剧毒的过山峰,蟒婆轻轻掰开过山峰的蛇口,从中取出一只沾满涎液的盒子。

  “这是什么?”

  “这就是因果,可驭鬼神、定生死,只不过……这是另外的价钱。”

  “定生死?这是毒药?”

  “鸩杀,不入流!不入流!”

  “汪某不信鬼神。”

  “你不相信,不意味着不存在。”

  “告辞。”汪迟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春风巷,此一行他已完成陆剑平所托之事,至于那蟒婆说的些许“胡话”,汪迟并未在意,在他心中,蟒婆要么是故弄玄虚、坑骗钱财的骗子,要么是杀人害命、作奸犯科的贼子,汪迟入临安,乃是为科考而来,无论是骗子,还是贼子,都应该躲得越远越好。汪迟一路小跑,回到寺中,一直等到次日午时,也不见陆剑平。他心中念着那位女子,日日魂不守舍,在浑浑噩噩中熬过两天。

  

继续阅读:第二章:三百程煎熬风雪 两行泪望断关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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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迟案2.惊蛰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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