饿死在阁楼里的90后文盲女,和她被吸血的一生
清舟2024-12-23 13:0625,885

1

疫情期间,警力紧张,我们派出所一直保持着“三班倒”的模式。

2021年盛夏的一个周五,我们一号班当值,晚上9点多,我和老孙在院子里闲聊,期待无警无案到天明。但接警室的电话冷不丁响了——一个叫冷利鑫的青年报警称,他姐姐冷青竹要割腕自杀。

赶去雅居苑小区19幢2502室的路上,老孙佯装生气,埋怨我聊什么不好,非要聊警情。敲开2502的大门,我们迎面撞上一头毛寸的报警人冷利鑫,他一双三角眼,两道藕断丝连的眉毛拧成一团,指着向南的一间卧室,说:“我姐把自己关在里面,恐怕已经割腕了。”

“有多久?”我问。

“两分钟。”他说。

老孙三两步跨到卧室门前,拉了几下把手,确实是反锁的,用力推了推,木门纹丝不动。他在门外,用尽可能温和的语气劝解冷青竹不要冲动,并一再承诺:“无论出了什么事,我们都会为她做主。”依旧没有回应。

片刻后,我们决定强行破门。木门撞开后,冷青竹正平躺在床上,摊开的右手心里有把水果刀,左手挂在床边,一道三四公分的刀痕横亘其上,暗红色的血液正咕咕冒着。

我上前一步,压迫住她腕上的伤口,老孙则一把抢过水果刀。鲜血从我的指缝间渐渐渗了出来,我忙将她的手臂垂直抬高,就在那一瞬间,冷青竹突然发力,差点把我整个人都拽倒在她身上。情急之下,我单膝顶住床沿,一边大声呵止,一边把她的手臂死死压在我胸口。

冷青竹呼出一声咬牙切齿的长嚎,攥着拳头奋力挣扎,企图挣脱我的压制。见状,老孙赶忙丢下水果刀,上前按住她的双脚。见冷青竹愈发挣动得厉害,老孙瞥一眼冷利鑫,斥骂:“你杵在门口看什么?”冷利鑫“哦哦”两声,这才跑过来帮忙。

接着,我们七嘴八舌地胡乱劝慰了冷青竹一番。冷青竹又扑腾了三两下,突然身体一软,“呜呜”哭了起来。见她左手臂终于松了劲,老孙慢慢放开脚,从身后抽出一根尼龙扎带,扎在了她左手腕伤口的近心端。

血止住了,老孙掏出手机拨打了120。我也稍稍松了一口气,单手抓举着冷青竹的胳膊,仔细打量起她——丹凤眼、鹅蛋脸,鼻梁挺拔,皮肤白皙,一头乌黑的小波浪,双眼紧闭着,两行眼泪淌进耳畔的鬓发里。可无论我们问什么,她都缄口不言。

救护车到了,我们协助医生把冷青竹抬上车,一同赶往医院。幸好,没有割破大动脉,医生判定她没有生命危险。

转过头,我们向坐在等候椅上的冷利鑫询问他姐姐割腕的缘由,他发出几声抽噎,久久未开口。老孙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继续劝慰,良久,冷利鑫搓了搓灰暗的面颊,唉声叹气地说,冷青竹投资失败,损失了几十万。

我们问投资了什么,怎么损失了几十万,冷利鑫又想躲,见我们都盯着他,他这才摆了摆手,说:“唉!就是做生意没做成。我都劝了她很多次了,这次也是不放心,专门过来看她的,没想到她还是这么想不开!”

疫情期间投资受损引发纠纷的警情太多了,我们也无能为力,最后只能叮嘱冷利鑫要好生看顾他姐姐,如有需要,随时报警。

走出急诊室,已是深夜。我和老孙拖着一身疲惫钻进警车回所,在漫长的等待中,又熬过一个睡不踏实的夜。

2

早上8点多,我简要梳理了一下当班警情,刚准备把几件有待扫尾的警单移交给二号班。不料,接警室再次接到冷利鑫的电话——冷青竹蹲在19幢的楼顶不肯下来。无奈,我和老孙带着队员再次赶去处置。

天空阴沉,闷热难耐,刚爬到楼顶,我便汗流浃背。冷青竹正蹲在地上,距离楼边护栏不到2米,冷利鑫离她几个身位,喋喋不休地说话,方言口音浓重,我们听不太懂,隐隐约约听到一句是:“早就跟你讲了好多次嘛,亏掉的钱都算我的,肯定补给你嘛,你还要闹哪样噶!”

见我们过来,冷利鑫又喊道:“你看警察都来咯,你莫再闹了嘛!”说着,就向冷青竹走去。

冷青竹猛地伸出食指指着冷利鑫,歇斯底里一声大喊:“你不要过来!”

闻声,我们也停下脚步,不敢轻易上前,只能先试着安慰。

我们问冷青竹为什么要蹲在楼顶,她说不想活了。问她为什么不想活,她沉默半晌,说:“我爷爷去世时留给我的东西不见了。”问她东西是什么,她说是一条白色手帕。

我和老孙面面相觑,回头问冷利鑫到底怎么回事。冷利鑫摇了摇头,两手一摊道:“什么嘛!就是瞎闹腾!我爷爷都死掉好多年咯!”我又看了看冷青竹,她正咬牙切齿地瞪着弟弟。

楼顶不是谈事的地方,安全风险太高。为了尽快把冷青竹带离,我假装配合,拍了拍胸脯说:“你放心,我保证给你把手帕找回来,要是找不回来,我就给你买条新的,你想要什么样的都行。”

但冷青竹微微歪着头,嘴角轻轻一勾,似笑非笑地盯着我,那神态令我浑身发寒。

“我不要你的,我就要我爷爷留给我的。”她的语气不紧不慢,还递给我一个挑衅的眼神。

这语气和神情和我们处置过的一些精神心理疾病发作的当事人极其相似。她随时可能跳楼,我不由得紧张起来,掷地有声道:“丫头,你相信我,我是警察,从不撒谎,我说给你找回来,就一定能给你找回来,不过,需要你陪着我一起去找。”

冷青竹轻蔑一笑。

老孙急忙说:“那这样,你说一下丢掉的手帕是什么样的?我们现在就去找。”

“不是说过了吗?白色的。”

……

就这样,我和老孙强装镇定地轮流跟冷青竹围绕手帕来回拉扯,企图转移她的注意力。大约僵持了10分钟,冷青竹忽然站起身来,她揉了揉大腿,兀地向护栏靠近一步。我的心跟着抖了一下,和老孙赶忙上前制止。

见我们靠近,冷青竹更是抓住护栏,慢条斯理地威胁:“你们不要过来哦,不然我就跳了哦。”

我们只能停下脚步,再次劝她冷静,并承诺马上就去找她的手帕。

一旁的冷利鑫似乎很不耐烦,冷不防哎呀呀嚷:“搞那样嘛!搞那样嘛!姐姐你就莫再闹了嘛!”

冷青竹狠狠剜了他一眼,发出一声冷哼。老孙赶紧拉了拉冷利鑫,让他不要再刺激他姐,冷利鑫翻着白眼转过脸去。我给旁边的警员小程使了个眼色,小程会意,大声说:“我现在就去找。”话音未落,便跳进了楼梯间。

我又尝试着向冷青竹靠近两步,她有所察觉,激动起来,大喊道:“你别过来!”

我立马停下,解释道:“就是想和你面对面地说说话,你别激动。”

“我怕。”

“你怕什么?”

“我怕警察。”

我有些诧异,转念一想,便卸下了身上的装备,又脱下警帽和制服上衣,只穿着一件白色背心,尽可能温和地说:“你看,现在我不是警察了,咱们可以好好聊聊天了。”

冷青竹看了我一眼,没有作声,但是放开了抓着护栏的手,重新蹲了下来。

我小心翼翼地靠近,她慢慢向后挪动,似乎比我还紧张。最后大约三五步,我也单膝蹲下,这时老孙已绕到了她背后,她只顾盯着我,没有注意到消失的老孙。

就在我们准备救人的那一瞬,冷利鑫猝不及防喊道:“你莫再闹腾咯,大家都闲得慌噶,就在这哄你耍!”

话音未落,冷青竹“腾”地一下站起身来,扒住护栏就要翻越。我立马冲上去,几乎与老孙同时抱住了她。冷青竹死死扒着护栏,挣扎着向上爬。我抱住她的腰,老孙则腾出手来去掰她的手。

冷青竹彻底情绪失控,不停地在空中乱抓乱挠:“让我去死噶”、“让我去死噶”、“你个歪货孬贼”。一番发泄之后,她呜呜哭了起来:“你们太自私啦,都太自私啦,只想着自己,根本不管我有多难受!”

好不容易解除危险,我们不能在楼顶继续纠缠,便合力钳制着冷青竹下了楼,再把她塞进警车,请示了值班领导后,小程一脚油门,直奔市精神卫生中心而去。

=====

等到医生询问冷青竹的病症时,冷青竹神色一转,像个正常人似的微笑着说:“我心情挺好的,我没有病。”对之前的割腕、刚刚的企图跳楼,都矢口否认。

经初步诊断,医生认定冷青竹是抑郁发作,需要强制住院治疗。冷利鑫看上去心事重重,喃喃道:“非住院不行吗?”医生说冷青竹的情况很危险,冷利鑫这才怏怏地办理了入院手续。

介于冷青竹未婚,冷利鑫也并非她的监护人,我们便让冷利鑫联系他们的父母。冷利鑫说父亲冷建业患有严重的心脏病与肺气肿,只能先电话通知母亲冯阿翠。电话里,冯阿翠说自己离得实在太远,一时半会赶不过来,交由儿子全权处理。

在精神卫生中心的大堂,我坐在冷利鑫旁边,不动声色问道:“你要补给她什么钱?”

冷利鑫一愣,扭头看了我半天,似乎不明白我在说什么。

我补充道:“就是在楼顶,我听到你说给她补上亏空什么的。”

“哦哦哦……”冷利鑫恍然大悟,连连哀叹,“怪我呐!怪我呐!也是听了我的,她才做的这个生意呐,亏了这么多钱,都闹到要跳楼啦,我不给她补上,能咋办呐!”

“你们到底做的是什么生意,怎么就亏了几十万?”

“不说啦,不说啦,亏都亏啦,我想办法给她补上就好啦!”冷利鑫连连摆手。

冷青竹无法正常沟通,冷利鑫不愿详谈,也不愿让我们过多介入。公安机关本就不便插手干预经济纠纷,况且当事人还是姐弟关系,眼下该送医的也已送医,叮嘱冷利鑫几句后,我们便离开了。

3

一个个警情,一桩桩案件,在忙乱不堪中,我们渐渐淡忘了冷青竹这个名字——直到隔年的盛夏,一个酷热的午后,我们接到一个来自2000多公里之外的报警电话。

报警人冯阿翠说女儿冷青竹出事了,语气火急火燎,请求我们务必上门查看。录入冷青竹的身份信息后,显示她曾多次涉警,翻看警情记录后,我们才想起她去年的事情。其后,我和老孙急匆匆赶往雅居苑。

敲开2502的门,这次开门的是一个40岁上下的男人,他自称丁辉,说是租客,房东冷青竹住在上面的阁楼。我们看了下,2502室内通向阁楼的楼梯已经拆除,丁辉说,他去年秋天开始租住时,冷青竹就专门对房子进行了改造,把阁楼独立了出来。

我们沿着应急楼梯爬到阁楼,老孙上前边敲门边大声询问,始终没有任何回应,贴耳静听,也听不到室内的丝毫动静。见门把手上覆盖着一层浮尘,我拨通冯阿翠的电话再次求证。冯阿翠操一口浓重方言,哽咽说女儿就在里面,要我们无论如何都要打开门。我眉头一紧,心中默念“不好”。

老孙喊来开锁匠,捣鼓一阵后,门锁应声而开,一阵寒意扑面而来——客厅里的空调正在呼呼地吹着冷风。走进唯一的卧室,我们看到了仰躺在床上的冷青竹,她盖着一床天蓝色的夏被,口鼻虚掩在被角下,头发凌乱不堪,裸露在外的手臂枯黄灰暗。

老孙轻轻撩起她口鼻处的被角,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干瘪的脸,下巴尖尖,眼窝深陷,颧骨鼓起两座突兀的小山,与去年见到的她判若两人。再探一下,人已经没有鼻息,也探查不到脉搏。此时,我才感觉到这卧室比客厅还要冷,抬头望去,挂在墙壁上的空调也在呼呼吹着冷风,似乎一直就没停下过。

老孙呼叫120,我通知了刑警大队技术室与法医。经过医生与法医的检查,确认冷青竹已经死亡,死亡时间大约在1天前。接着,技术员们开始现场勘验,法医继续做体表检查,勘验与检查结果均初步排除他杀。

我们跟着技术员四处察看,大约60平米的阁楼,一室一厅一厨一卫一览无余,所有门窗均从内部锁死,现场未发现任何可疑人员的活动痕迹,我们怀疑会不会是煤气中毒,在厨房查看一圈后,当即排除,因为橱柜下的天然气管道接的是自闭阀,功能正常。

法医检查体表没有任何伤口和勒痕,骨骼结构正常,不存在机械性致死的可能。现场没发现任何可能致死的毒化品、药品。点开冷青竹的手机,屏保上显示着:不要救我,后会无期。

综合下来,我们猜测冷青竹是因饥饿引发的多器官功能衰竭,俗称“绝食”——她的厨房实在是太整洁了,如同新装修的,灶台上没有一点儿生火做饭的迹象,冰箱、橱柜里也空空如也。这种死法极不寻常,我们倒也见过几次有人扬言绝食的情况,有的因讨薪,有的因夫妻矛盾,一般有指向和目的,而非真心求死。冷青竹的死无人知晓,指向不明,她何故要采取这种极其漫长又痛苦的死法呢?

为查明死因,我们提取了冷青竹的部分重要物品,包括手机、病历、房屋租赁合同等等,以及一本鹅黄色封皮的笔记本。完成现场勘验后,我们把她的遗体安放到了殡仪馆。

4

回到所里后,我们先通知了冷青竹的家人,然后围绕她的周边人员展开调查。

第一个询问的人是租客丁辉,他一路上不停地喊冤叫屈。老孙忙说明只是例行调查,并非把他作为嫌疑人。丁辉哭丧着脸,一再强调他跟房东不熟,他上夜班,十天半个月见不到房东一面,有事也都是微信联系。

我们再次强调问询的目的后,丁辉才渐渐冷静下来认真回想。最终,我们得知:昨天中午有一个30多岁的男人来找过冷青竹,他告诉对方冷青竹住在阁楼后,男人便上了楼,后续他并不清楚。

依据法医给出的冷青竹的死亡时间,我们不禁对这个男人产生了怀疑。来到办案区,几名图侦正在读取监控,老孙叮嘱他们重点查看昨天中午的视频资料,看有没有可疑男性在短时间内出入19幢。

我拿起放在桌上的病历,薄薄几张A4纸,都是市精神卫生中心开具的,其中一张,在“个人史”一栏记录着:病人系第3胎。“认知能力”一栏记录着:一般,因家庭困难没有上过学。最后一张病历是出院记录,冷青竹依旧是抑郁状态。看到出院日期,我有些疑惑,便又翻回第一页,再次确认了一下入院时间——住院仅仅15天。这有些出乎我的意料,我把病历递给老孙,我俩细细回想了去年冷青竹强制送医的情况,半个月,应该出不了院啊?

随后,我们开始逐页翻阅冷青竹的鹅黄色笔记本,不放过任何一处蛛丝马迹。

她的第一篇笔记是手抄的声母韵母表,落款时间是2009年,算来当时她才18岁。之后是“天地人”“你我他”“人口手”等基础汉字,个别字写满了一页纸,像极了小学生的作业本。

2010年时的笔记大都是汽车驾驶知识,翻过十几张纸,才有了第一篇流露感情的记录——她拿到了驾照,字里行间欣喜雀跃,笔记最后写:多亏了高和,我才能拿到驾照。落款时间为当年11月份。

“高和”这个名字引起我俩的极大兴趣。继续向后翻阅,“高和”出现的频次越来越高,虽然笔记里没有记录他们何时确定的情侣关系,但是在2011年的2月,冷青竹说自己怀孕了,孩子父亲就是高和。

这本笔记零零碎碎、时断时续,写到孩子出生时,大约也只用掉了笔记本的2/3。令人不解的是,自2012年初,冷青竹突然中断了笔记,且一断就是10年,直到2022年的5月,她才写下新的文字,新的笔记里没有高和,也没有孩子,无一例外都是临终遗言。细细查看,有的是感叹命运不公,有的是激愤的自我羞辱,更多的是一心求死,仅有一篇提及到母亲——在5月8号母亲节那天,她写:妈妈,我就不祝福你了,因为我现在很穷,以后在没有我的世界,你也要快乐哦!永远爱你!

我继续一页一页翻看,直到看到她最后的遗言:

我有爸爸妈妈,却没有上学的机会!我不能责怪他们,只能怪自己出生在那样一个地方。长大后,失业,我不难过;失足,我不难过;做生意赔钱,我也不难过。生活再苦再累再孤独,哪怕空虚、无助、不被爱,我通通都可以接受,唯独做个文盲,是我这些年所有的痛。身为90后的我,越来越无法原谅自己这个缺陷,到底为什么?让我来到人间,又给我这样一个人生?是惩罚我吗?那我杀了自己,够不够?

这一句句叩问令人心痛,1991年生人的女孩,竟没有上过一天学!这不仅颠覆了我对文盲群体的年龄认知,也让我感觉不可思议——因为是文盲,就毅然决然去自杀?这个动机,怎么看,都似乎蒙着一层不真实。

====

在冷青竹的手机里,我们很容易就在未接来电里找到了那个高和的电话号码,号码归属地是距离我们仅60公里的新城。接到电话的高和沉默许久,才说会尽快赶来。

一个半小时后,我们见到了高和,他个头不高、体型偏瘦,开着辆有些年头的小车,古铜色的皮肤透着一副劳苦相。

在问询中,高和一脸自责地说:“真没想到她会出这么大的事,要是我昨天不走就好了。”

据高和陈述,昨天凌晨2点多,冷青竹发来一条微信:“救救我。”到了昨天早上7点半,睡醒的高和看到后,立马回信询问,见冷青竹迟迟未回复,他又连续打了几次微信电话,都是忙音,他再换电话号码多次拨打冷青竹的手机,依然没人接听。

高和原本不愿过多纠缠,但是心中过意不去,最终请了半天假开着车去到雅居苑。他敲开2502,开门的是丁辉,得知冷青竹住在阁楼,他又来到阁楼继续敲门,断断续续敲了10多分钟,始终没人回应,打电话也还是没人接。高和下午在厂里还有事,只能往好处想,以为冷青竹没啥危险,便决定先返回新城上班。临走时,忐忑不安的他便打电话给冯阿翠,讲了下情况。他认为既然通知到了冷青竹的家人,就没他什么事了。

当我们问冷青竹为何向他求救时,高和一脸茫然,说他们二人已经很久没有联系了,不知道冷青竹为何突然发来微信,还再次说:“我真没想到她会出这么大的事,要是知道,我肯定不会就那么走掉啊!”

为了验证他的话是否属实,我和老孙特意翻看了他的手机,比对冷青竹的手机勘验记录,与他的陈述完全匹配,没有任何故意删除或隐藏的迹象。我们还在冷青竹的手机里发现,昨晚9点多,冯阿翠也在联系冷青竹,来电也没有接通。

新的勘验结果还显示,冷青竹早在半个月前就开始搜索如何写遗言,12天前,她的一日三餐或两餐几乎都是点外卖,而中间再没点过,唯独3天前的傍晚下了一单,最后被她取消了。这条记录,让我确认了,冷青竹应当就是绝食而死。

由此,我们可以初步判断冷青竹的死与高和无关,但是还是请他配合做了补充调查,还原了近几天的活动轨迹,所有证据显示他没有伤害冷青竹的动机,也没有实施加害行为的时间,冷青竹死亡时,他尚未赶到雅居苑。

5

做好核查后,我们询问起高和为何不愿与冷青竹产生纠葛,并提到冷青竹笔记里的事。

原来13年前,20岁的高和在新城开发区的一个工地扎钢筋,18岁的冷青竹则是工地旁边一家“老杨快餐”的服务员。在工友和老乡的撮合下,两人有了接触。虽然都是农民工,但是冷青竹漂亮、恬静,一身蛮劲的高和,总有些自卑,直到得知冷青竹是文盲,他才鼓起勇气展开追求。

为了讨好冷青竹,高和主动提出教她读书识字。从汉语拼音到基础汉字读写,从使用手机到电脑上网,冷青竹逐渐摆脱了文盲状态,两人之间的感情也缓缓升温。不过,冷青竹从未正式答应高和跟他交往,只默认了这种相互陪伴照应的生活。

一年光景匆匆而过。有了一点儿文化知识的冷青竹开始向往更大的世界,她对高和说:“如果我能学会开车,以后就能去更远的地方。”高和顺水推舟地鼓励冷青竹去考驾照,并主动帮助她联系驾校。报名时,他反复叮嘱冷青竹不要说自己是文盲,就说是小学毕业。为了防止露馅,填表时都是高和代劳。外人看来,俨然一对恩恩爱爱的小情侣。

当年考驾照不像现在这么严,但冷青竹前前后后也折腾了将近一年才把驾照拿到手。最让她头疼的是科目一,那些理论知识搞得她头晕目眩,也是高和在不停地鼓励她。

拿到驾照后的冷青竹兴奋难耐,第一时间告诉了小她1岁的妹妹冷青菊,并邀请妹妹到新城一游。几天后,冷青菊如约而至。第一次见到冷青竹的娘家人,高和自然要好好表现,他特意请了几天假,竭尽所能地招待了一番。

这一次,冷青竹心软了,就搬到了高和那里一起住。两个月后,冷青竹怀孕了。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孩子,冷青竹有些犹豫,高和格外坚定,希望能与冷青竹尽快领证,让孩子能名正言顺地出生。此后,他多次向冷青竹求婚,可冷青竹却支支吾吾、一再婉拒。

回忆这些时,高和眼中闪烁着柔和的光,嘴角上扬,语调轻缓,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底缓缓淌出。我追问冷青竹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不愿答应结婚。高和笑了笑,略带忧伤:“当时我也想不通哎。”

两人因此渐生龃龉,最终由一场激烈的争吵定谳。冷青竹哭诉:“我差点嫁给个傻子,好不容易跑出来,我不能就这样过一辈子!”昏了头的高和不管不顾地回击说:“我就知道,你也像嫌弃那个傻子一样嫌弃我,嫌我穷,嫌我有臭气病!”

两人疏远了许多。平静一段时间后,高和又多次求和,冷青竹依旧没松口结婚的事,也没有铁下心打掉孩子。在疏疏离离间,胎儿已经五六个月,高和便请来母亲马素芬。马素芬见到年轻俊俏又能干的准儿媳妇,欢喜异常,每日对冷青竹嘘寒问暖、照顾有加。那年的金秋十月,冷青竹生下了儿子高小轩。

期间,马素芬得知冷青竹不愿同高和结婚,曾劝过几次,私下还埋怨过儿子没用。孙子出生后,她一再催促儿子,高和就打算等孩子稍稍大一点后再次与冷青竹商量领证结婚。不料,孩子3个月大的时候,冷青竹突然提出自己要去沿海打工,说不想让儿子像她一样穷苦一辈子,还说已经与老家的好友丰晨晨约好了,过几天,丰晨晨就会来儒镇,接上她一起走。

当年,冷青竹认准了丰晨晨的话——他说沿海有很多大工厂急着招工,对工人没什么技术要求,能干活就行,还说已经与一个工厂联系好了,每月工资保底8000块,做得好,还有提成。涉世未深的冷青竹,不顾高和与马素芬的一再劝阻,一周后便撇下嗷嗷待哺的儿子,与丰晨晨一起去了。

谈及丰晨晨,高和一脸愤恨。他说自己只见过丰晨晨一面,那个男人嬉皮笑脸、能说会道,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也是见了丰晨晨后,高和更加明白冷青竹为什么不愿跟自己结婚:“她就是嫌我穷。”

我问:“孩子这么小,冷青竹走了之后,她不惦记吗?”

高和叹气:“哪能不惦记呢?走了之后,几乎是一天一个电话,问这问那,一两个月就跑回来看一趟。每次我和我妈都劝她,可她不听啊,蹲不了两天又走了。”

老孙问:“那她到底是去沿海哪里了呢?”

高和欲言又止,见我们盯着他,才喃喃说:“刚开始问她,她也不说,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她去了珠市哦。”

听到这个城市的名字,我忽然想起去年楼顶的那一幕——冷青竹扒着护栏,面带惶恐之色,说自己怕警察——莫非是那个缘由?

老孙接着问:“那你知道了以后,有没有告诉冷青竹的娘家?”

高和迟疑了一下,显然也听懂了老孙的言外之意——假如他及时告诉冷家,或许冷家会出面阻止,冷青竹就不至于走到今天这步——之后面带愧色,嘀咕了一句:“当时带着气,就没管,谁能想到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得知孙子他妈去了珠市,不仅高和心中憋着气,马素芬也憋了一肚子恼羞。自那以后,马素芬对这个没过门的儿媳妇产生了严重的抵触心理,话里话外毫不避讳,并且坚决不同意高和再与她有任何关系。之后冷青竹每次回来看儿子,都要面对马素芬的冷言冷语,她给孩子的现金礼物,马素芬总是一脸嫌弃,转头就扔出门去。久而久之,冷青竹回来的次数渐渐少了,与高和的联系间隔也从一两个月延长到半年。3年后,她便不再回来了,仅仅与高和保持着有事电联、无事不扰的状态,也不再给孩子买任何东西。

=====

就在高家人渐渐淡忘过去的时候,突如其来的瘟疫,打破了所有的平静,因为跟随疫情一同来到高家门前的,还有消失近5年的冷青竹。

冷青竹像个暴发户,提出要带儿子出去玩几天。可是8岁大的高小轩对她实在陌生,虽然在高和的介绍下,他知道眼前这个女人就是自己妈妈,却不愿与她单独相处,更别提一起游玩。本就不待见冷青竹的马素芬见状,便借着疫情的理由,顺势站在了孙子一边。为此,冷青竹与高和又发生了激烈的争执,最终,她抹着眼泪悻悻离开了。

说到这,高和面有愧色。他说,人都没长“前后眼”,要是知道会发生今天的事,当时说什么也不该把冷青竹硬生生赶走。

我想了想,问道:“孩子知道他妈妈是做这个行当的吗?”

高和连连摆手:“那哪能跟孩子说,你别看孩子不大,心里都懂呢,我和我妈谁也不敢告诉他这个事。”

后来,冷青竹就在距离新城不远的儒镇,斥资80多万全款买下雅居苑19幢2502室,又花费近30万买了一辆红色奔驰GLA。高和的态度也渐渐软化了,冷青竹终于能在疫情缓和的时候,带着高小轩出去逛一逛,偶尔还会把孩子接到自己家里过两天。尽管每次与儿子相处的时间都不长,冷青竹总也乐此不疲、见缝插针地穿梭在儒镇与新城之间。

高和说:“我知道,她是放不下孩子,不然何必在儒镇安家呢?我也就心软了。”

谈到这里时,老孙问:“这么多年,你一直都是一个人过吗?”

高和有些不好意思:“怎么说呢?也想过重新找一个,可多少还是有点放不下她,她毕竟给我生了个儿子,儿子长得很像她,每次看到儿子,我就不想找了,也担心再找一个会对儿子不好。”

“那既然冷青竹回来了,孩子也正是需要父母陪伴的时候,你们有没有考虑过复合?”

高和迟疑许久,勉强笑了笑:“都那样了,还咋在一起过日子啊!再说,她也就刚回来的那段时间经常来看儿子,几个月后又走了,说是跟他弟弟一起去丰市做生意,后来我们又不怎么联系了,直到昨天凌晨2点多,她突然发微信让我救救她。”

那天我们与高和的谈话持续到晚上8点多,高和幼年丧父,如今家里只有母亲和儿子,他心中牵挂,要尽快赶回新城:“我们离得很近,你们有事的话,随时联系我,我都能过来。”

我们便送他出了派出所大门,高和拉开车门,却没有立刻上车,他略略迟疑,回头问道:“抽空儿,我能去看一看她吗?”

我和老孙有些为难,解释道:“你们毕竟没领证,最好还是等她的家人过来。”

高和有些失望地点了点头,启动汽车,掉头离去。

6

次日晚,冯阿翠风尘仆仆地来到派出所。她刚60岁,头发就已经半白,穿着白衣白鞋,身材臃肿、脚步沉重,黑黄粗厚的双手无时无刻不在倾诉着岁月的摧折,这是在田地里摸爬滚打大半辈子的印记。

我们把她迎进办公室,倒了一杯热水。她没有喝,只神色紧张地问:“我的姑娘真哩死咯噶?”

虽然冯阿翠的方言很重,但是我们立马就听懂了。看着她凄凉又带着一丝希望的浑浊眼眸,我和老孙相视一眼,如同过去许多次一样,不知该怎样回答才合适。末了,我们只能肯定地点点头。

见我点头,冯阿翠神色大变,一拍大腿,大叫一声“小囡儿——”,之后便放声大哭,那攒了一天一夜的哭声像决口的大堤,一发不可收拾。老孙见状,把桌上的抽纸向冯阿翠身边推了推,劝解她节哀。只是这劝解实在绵软无力,更像是一种自我安慰——每每面对这种情形,如果不说出几句劝慰的话来,总感觉良心难安。

良久,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冯阿翠终于慢慢平复,能勉强继续说话了,眼眶里还有扑簌簌涌出的泪水,顺着脸上的沟壑一把一把地落在衣襟上。在我们的提示下,她尽了最大努力说着有些难懂的普通话。她没有上来就追问冷青竹的死因,也没有要求我们给个说法,只是不停地自怨自艾,诉说冷青竹的遭际和苦难。

据冯阿翠的倾诉,她嫁给冷建业之后,10年间先后生下5个孩子——老大冷青梅,老二冷青兰,老三冷青竹,老四冷青菊,都是女儿,只有老五冷利鑫是儿子。

儿女呱呱坠地,令本就拮据的家境愈发艰难。儿子出生后,夫妻俩担心养不活这么多孩子,便动了给女儿定娃娃亲的心思,他们思忖着如果未来困难,就按老家的风俗,把定了娃娃亲的女儿寄养在准亲家家里。

当时冷青梅9岁,冷青兰7岁,都已经懂事了,恐怕没那么容易能送出去,而冷青菊还不到2岁,送出去实在于心不忍,于是,夫妻俩便把主意打到3岁出头的冷青竹身上。经过一番物色与协商后,他们带着冷青竹去了邻村,与生了3个儿子、家境略好些的白家定了娃娃亲。

自那以后,冷青竹便成了半个白家人,只有逢年过节才会回家住上几天。到了冷青竹七八岁时,常常被邻村的孩子嘲弄,每当她走上街头,那些孩子总会一窝蜂地跟在她身后大喊大叫:“童养媳——童养媳——”冷青竹自然恼羞成怒,多次与那些孩子动手,输得多,赢得少。几番冲突下来,白家不仅与左邻右舍闹得不愉快,也与冷家产生了隔阂。最终,冷建业夫妻俩只能把三囡儿正儿八经接回家来。

春种夏锄、秋收冬藏,数年光阴恍然而过。到了与白家约定的过门时间,面对白家那个一身肥膘、半脸痴相的小子,16岁的冷青竹死活不嫁。

哭诉到此,冯阿翠一脸无奈地解释说,在她老家,一旦缔结了娃娃亲,即使两家打架、吵架,关系再差,男女双方的家庭也不能反悔,况且,当年她和老伴还是靠白家的接济才养活了一家人,单单这种恩情也不容反悔。冷建业不愿背信弃义,生得一副美人坯子的冷青竹却宁死不从。

这一次,冯阿翠铁了心站在女儿这边:“脸面是啥子值钱嘞东西嘛!我咋个能把她往火坑里推嘛?”百般无奈的她,做出一个胆大的决定——带着三囡儿跑。

就这样,母女二人偷偷逃离家乡,跟随务工队来到2000公里之外的新城。做了一辈子农民的冯阿翠,除了种地别无所长,尚未成年又斗大的字不识一个的冷青竹,也没有工厂愿意接收。母女俩四处求职,却八方碰壁,在老乡的介绍下,最终来到新城开发区的“老杨快餐”做起了洗碗工,母女每月的工资加一起只开2000元左右。

那时的新城发展迅猛,支付掉每月800元的房租水电后,剩余的钱仅够母女勉强度日。如此挨了一年多光景,放心不下体弱多病的丈夫,冯阿翠思来想去,甚至做好了“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再跑”的准备,心一横,决定带着冷青竹返乡。不承想,经冷青竹这一闹,白家竟不再提起这桩娃娃亲,曾经笼在头顶的阴云散开了,冷白两家各自安好。

可是,翻过大山、见到新世界的冷青竹,在老家与新城巨大反差下,第一次萌生出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她不愿一辈子都守着乌泱泱山沟沟,不愿一辈子都像母亲那样面朝黄土背朝天,不愿一辈子呕心沥血只有聊以果腹的几斤口粮。她要重返新城,闯荡出一个新的人生。

回家几个月后,刚满18岁的冷青竹便毅然决然地只身再次来到新城。依旧找不到工作,无奈之下,她再次找到“老杨快餐”,还是做洗碗工。只是这次工资比之前高了一些,她一个人就能拿到1800元。

藉此,我们拼接起了冷青竹遇见高和之前的人生遭际。之后冷青竹与高和的相识、相恋以及未婚生育的事,冯阿翠也知情,高小轩出生的时候,一家人还专门来新城探望了冷青竹和孩子。

7

聊完这些前尘旧事,我们缓缓落回到冷青竹的死亡事件上来。老孙简单同冯阿翠讲解了一下我们已经完成的部分调查,然后打开冷青竹的笔记本,翻到最后那一段遗言,小心翼翼地摊开在冯阿翠面前。冯阿翠瞥了一眼,说:“我认不得字儿咯,是个睁眼瞎哟。”

老孙怔了一下,赶忙拿过笔记本读了起来。过程中,我们一直关注着冯阿翠的情绪,避免对她造成过度刺激。当老孙读到“唯独做个文盲,是我这些年所有的痛”时,冯阿翠泪如泉涌,老孙便停了下来。冯阿翠拧了一把鼻涕,叹息道:“哎呀,我嘞小囡儿,文盲又咋个啦,我一辈子都是文盲,你们姐儿四个也都是文盲,咋个能去寻死嘛!”

接着,我们顺势问到了文盲这个话题——原来,女儿们的接踵而至,竟然成了命运对冷家开的一场残酷玩笑,夫妻俩太想要一个儿子了,于是生育成了一场漫长而又执拗的博弈。当年不缴社会抚养费就没有户口,女儿们就这样被剥夺了上户口的权利,统统成了“黑户”。而没有户口就上不了学,冷家四姐妹就这样成为了注定的文盲。

说到这里,见冯阿翠依旧情绪稳定,我和老孙相视一眼,尝试着把冷青竹的绝食而死说出口。我们战战兢兢、点到即止。未承想,冯阿翠只是一脸淡漠,漫不经心:“我嘞姑娘死都死咯,饿死嘞也好,病死嘞也好,我也不想去追究咯。”

自谈话伊始,我和老孙满心担忧,一言一语反复在舌尖上斟酌,生怕一个不小心,刺激冯阿翠出什么意外。实际上,她如此麻木无感,多少让我有些惊愕、五味杂陈。

其后,我和老孙便直截了当地对冯阿翠开始调查问话,不再委婉,先问了以下问题:冷青竹与高和是否有不为人知的矛盾,冷青竹抑郁症的具体情况,她最后一次与冷青竹见面的时间,以及他们的家庭关系等等。

交流依旧磕磕绊绊,经过反复问询与绞尽脑汁地沟通,我们得知,若不是高和给冯阿翠打电话,她恐怕还不知道女儿出了事。冯阿翠说,高和对冷青竹一直都很好,直到冷青竹去了珠市之后关系才渐渐淡了,如果不是因为高小轩,恐怕早断得一干二净了。她坚定承诺,高和决不会去伤害冷青竹。

冷青竹在儒镇买房时,手头上的钱不够,平生第一次向冯阿翠开口借钱,要借30万。冯阿翠与老伴几经商量,觉得无论如何,也得支持三囡儿一次,就东拼西凑给了她22万。

见冯阿翠主动谈到了钱,我们便接住这个话题。交谈中,我们得知冷家冷青梅和冷青兰早早就出门打工了,干的都是苦力活,结了婚也还是紧紧巴巴地过日子。冷青竹去了珠市之后,便时不时地给家里打钱,这些年来,冷建业的医药费、家里急用的钱,都是冷青竹一力承担。

问及冷青竹前前后后给家里寄了多少钱时,冯阿翠愣住了神,她想了想,一脸疑惑地说:“算这个整哪样嘛,她又莫结婚,苦的钱不都是拿回家里头咯!”

凭什么?那可是她的卖身钱!——我差点脱口而出,又生生咽了回去,转而感叹道:“她这样给家里寄钱,没有10年,也有8年哦,几十万恐怕是有的!”

“莫得数,莫得数嘞!”冯阿翠摆了摆手说。

“她买房子也是大事,就是向你们要30万,也是这些年寄给你们的,何况她还是说的‘借’呢,这能有什么话说!”

冯阿翠瞥了我们一眼,神色凝重地强调,其他几个孩子知道后,虽然个个没说什么,但脸色都不好看。她还忙不迭地帮她其他几个孩子辩解:“都不在一起嘛,时间长掉啦,平常也不咋个联系,孩子们的关系就淡咯。”

冯阿翠也不知道其他子女与冷青竹之间还有没有因此产生更多龃龉。只是,她没想到,买房后大约一年,冷青竹就得了抑郁症,还是儿子冷利鑫告诉她的。冷青竹割腕与跳楼,她也知情,只是离得实在是太远了,冷建业又重病缠身,她一直无法前来。她还哀叹道:“你们这儿嘞医院,贵得吓死人咯,才半个月就花了1万多,根本就治不起哦,我家小儿子只好带着他姐出院咯!”

冯阿翠继续讲,2022年春节,因为冷建业在年前去世了,冷青竹回了一趟老家,距她上次返乡已过去整整10年。这是冷青竹最后一次待在老家,直到2个月前才回到儒镇。她再次哽咽:“她爹老倌年根儿前刚走咯,这才过了半年,她也走了——”说着,又哗哗流下泪来。

====

一番长谈后,我们总体了解冷家的家庭情况。关于冷青竹的死,冯阿翠除了悲恸,并不觉得跟他们有什么关系,就是冷青竹想不开、一心寻死。

鉴于冯阿翠目不识丁,稳妥起见,我们提出能否让她的儿女前来协助办理相关事宜。冯阿翠说她已经都通知到了,只是几个孩子都在外面打工,要等两天才能到。提及冷利鑫的时候,冯阿翠眼中有了光,说冷利鑫是上过学的,言语中还夹杂着一丝自豪。

老孙重点询问了冷利鑫的行程,冯阿翠支支吾吾。问她是不是有什么困难,冯阿翠这才说,她虽然将冷青竹的事第一个通知了冷利鑫,但是儿子不相信三姐出事了,怀疑是三姐又要住院,母亲是想骗他过来“买单”。

说着说着,冯阿翠眼睛一亮,请我们来通知一下冷利鑫。老孙嘟嘟囔囔拨通了冷利鑫的电话,果然,他的态度与冯阿翠讲的一样,老孙便抬高了声音,冷利鑫这才卸下防备,承诺尽快赶来。

不知不觉,已到深夜,老孙安排小程带着冯阿翠去了不远的一家经济型宾馆入住。

送走冯阿翠,我再次翻开冷青竹的笔记本,坐在办公室里发呆。昨晚那一层不真实感,经过高和和冯阿翠的讲述,似乎也变得合情合理起来。我想,冷青竹身为一个新时代的文盲,在只身闯荡社会又失足堕落的人生中,不知遭遇过多少异样的打量和卑鄙的哄骗。她把种种苦难都归咎于没文化,可在我看来,隐匿于其后的重男轻女、男尊女卑,才是一步一步把她推进深渊的罪魁祸首。

8

第二天午后,技术室的勘验结果出来了,我们通知了冯阿翠。不一会儿,她便来到所里——这次,她带着3个女儿一起来的。

老大冷青梅、老二冷青兰也长着冷家标志性的丹凤眼、鹅蛋脸,只是皮肤粗糙偏黄,气质打扮透着朴实的乡土味。刚刚30岁的老四冷青菊倒是鼻梁挺拔、皮肤白皙,一头乌黑的长发披散在脑后,衣着打扮相对时尚,举手投足与我们去年见到的冷青竹尤为神似。

我们说明了勘验结果,提到冷青竹绝食的情况,三姐妹个个满眼泪光、一脸沉痛。沙发上,老大老二靠着阴着脸不说话的母亲,边抹眼泪边用方言咕咕哝哝,只有坐在茶几对面木椅上的老四显得更为真切一些,她低着头、咬着嘴唇微微颤抖,眼泪扑簌簌直掉。

谈及冷青竹,大姐二姐说,因为父亲去世,年前他们所有人都回了老家,料理完丧事后,一家人度过了一个没有欢笑的春节,节后不久又纷纷踏上各自的务工路。冷利鑫走得最早,还没过罢正月十五。然后是冷青兰、冷青菊,元宵节后便一起出了门。到了2月底,冷青梅帮着冯阿翠收拾好家中一应琐事后,才返回她的务工地。冷青竹最后一个走的,她先是送别弟弟,再一一送别姐妹,只是,这一别竟在几个月后成了永别。

谈及冷青竹与高和,冷青梅激动地认为是高和拐骗了妹妹,她说那时的冷青竹实在太年轻,无论是从样貌还是经济条件,都应该找个更好的,高和实在是配不上她三妹。说着,冷青梅又看了一眼冯阿翠,她认为高和或多或少要为三妹的死负责。

我们重申了对高和的调查,冷青梅则反驳道,如果不是因为高和,冷青竹就不会未婚先孕;如果不是因为结不结婚闹别扭,冷青竹就不会走上歪路;哪怕再苦再难,也不至于走上今天的绝路。这几番计较下来,冯阿翠看不下去了,出言制止了大儿女,冷青兰也跟着附和了两声。

在冷青梅眼里,从家里借了22万元,三妹也是姐弟里混得最好的,不仅在大城市买了房,还买了一辆“大奔”。提到房子与车子,冷青梅时不时地揽着冯阿翠的肩头附耳说话,又不时地用方言交代冷青兰几句。她虽然只字不提遗产,却话里话外都在为遗产做铺垫。她不时强调说,这两年弟弟冷利鑫一直带着三妹做生意,多多少少也为三妹挣了一些,三妹没有结婚,还从娘家借了22万元买房子,高和是一点忙都没帮。又加重语气说,她们做姐姐的不会去争娘家的财产,等等。

冯阿翠一言不发,冷青兰低头不语。而冷青菊从冷青梅谈及高和开始,便时不时地瞥一眼大姐,眼神中带着不少怨愤。老孙偶尔接过冷青梅的话,我不想回话,只是安安静静地看着冷青梅表演,她那语气与神态,处处写着——“冷青竹的一切都应该是娘家人的”。

这样的事,我们见过太多。人死为大,后事还没有着落,我们一般绝不会节外生枝,主动提及遗产分割的问题。见冷青梅不明说,我和老孙也就不点破,况且涉及冷青竹遗产的当事人也没有全部在场。

在冷青梅自觉高明的一再暗示与引导中,冷青菊忍不住了,她抽纸擦去眼泪,哽咽着说:“大姐,你就别说了,鑫鑫是咋回事,你又不是不知道。”

闻言,冷青梅剜了一眼冷青菊,刚刚还时而悲伤、时而诚恳的脸色立马拉了下来,反驳道:“能咋个回事嘛,这个事儿也怪不着鑫鑫哟!”

“咋个会不怪他噻!要不是他,三姐咋个会把钱全部都赔光掉?”

话音一落,冷家母女都愣在原地。冯阿翠脸色阴沉,冷青梅狠狠嘟囔了冷青菊一句,冷青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低下头搓起自己的衣角。

我突然想起,冷利鑫也曾说过做生意亏掉的事,便打断了她们的话,让冷青菊跟我到隔壁办公室。冷青梅提出要和我们一起走,老孙叫住了她:“我们本来就要做个别谈话,你别着急,我这边还有事跟你们谈。”

冷青梅只好悻悻坐下。

冷青菊跟着我出了门,临走时,冷青梅又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9

刚进隔壁办公室,冷青菊就向我再次求证,问她的三姐是不是真的绝食而死。我肯定地点了点头,就看见她突然捂住嘴巴,缓缓蹲下身去,呜呜咽咽地抽泣起来,许久之后才慢慢喘匀了气息。

等她缓过来时,我又劝慰了几句,随后便问起冷青竹跟冷利鑫做生意赔钱的事。冷青菊擦擦眼泪,说三姐买房买车的时候,弟弟正与女朋友一起在丰市打工,得知三姐从家里借了22万,他心里就一直不痛快。后来,弟弟专门跑到儒镇找三姐,说他不能一辈子都打工,想开个快餐店,等挣了钱就把婚结了,也要像三姐一样买房买车。但是他没本钱,想让三姐投资,并承诺,他挣了钱之后,就不让三姐还借爸妈的22万了。三姐被他缠得没办法,便拿出了她所有的钱。

“有多少呢?”

“差不多50万吧。”

“冷青竹在买房买车的时候,还向你们父母借了钱,按说她应该是钱不够才需要借,怎么又拿出了50万呢?”

“这50万是我三姐打算自己开店用的,哪怕是买房买车的时候,她也不想动用。所以才从我妈那借钱,打算等开店挣了钱就还给我妈。”

后来,冷青竹带着她安身立命的50万,与冷利鑫一起去了丰市,一股脑儿都投到了快餐店里,也做起了半个老板。不料,在疫情的影响下,餐饮行业一片萧条,就他们开店的那条小街上,倒闭转租的商户前赴后继。

投了这么多钱,冷青竹想着怎么着也要熬到房租期满,期待能够绝地翻身。但是疫情的发展打破了一切幻想,仅仅七八个月,她的快餐店也走到倒闭转租的境地。

所有投资都是冷青竹出的,她自然成了最大的输家。为此,她与冷利鑫多次发生争执。冷利鑫一气之下就把转租变卖后的两三万元一股脑儿都给了冷青竹。事已至此,冷青竹毫无办法,只能带着仅剩的一点钱悻悻返回儒镇,窝在家里,什么也不想干,整天除了吃喝拉撒就是打游戏。

谈到弟弟冷利鑫,冷青菊没好气地说:“他能干什么?我们这么多人都没得学上,所有人都在供他一个人,连个初中都念不好。”

她说,从小到大,冷利鑫就是家庭的核心,所有人都围着他转。大姐二姐略略年长,早早出门打工,挣的钱全都寄回家里,家里就拿着这些钱供弟弟一个人上学,吃的用的都是家里最好的。

冷青竹和冷青菊年龄相仿,从小就最为亲密。稍稍长大一些后,她们看着弟弟冷利鑫处处被优待,敢怒不敢言。出门打工之后,两姐妹约定自己挣钱自己花,才不要去管这个养尊处优的“歪货”。可后来父亲冷建业的身体突然出现了问题,家里全部重活累活都压在母亲冯阿翠一个人肩上。老三老四终究还是动了恻隐之心,常常给家里寄钱。尤其是冷青竹,去了珠市之后,一力承担了父亲的医药费和家里所有的大项开支。关于冷青竹在珠市的工作,冷青菊言辞闪烁,大概知道三姐做的事情不光彩,她不愿多说,赶紧转移话题:“鑫鑫上学没上好,还用了很多钱!”

初中毕业后,冷利鑫便出门打工,谈了女朋友之后,冯阿翠就经常对女儿们念叨,说家里条件太差,弟弟谈个对象不容易,姐姐们要多帮衬着点。为此,冷青菊也给家里寄了不少钱,即便她现在已经结了婚,还在时不时地给娘家输血。

亏光了冷青竹的卖身钱的冷利鑫,像个没事人一样继续过日子,他发现冷青竹有异常后,还多次打电话让四姐到儒镇去开导三姐。可是冷青菊一直没能抽出身来,直到去年冷青竹闹着要跳楼、确诊抑郁症、住院又出院之后,她才匆匆赶来儒镇,也才知道三姐跟弟弟做生意血本无归的事。

眼见三姐成了这副模样,冷青菊和冷利鑫发生了激烈争执,要弟弟把钱还回来。快餐店转租变卖后的那点钱,当时已经被冷青竹差不多花光了,于是,冷青菊建议三姐把房子改造一下租出去。可是那时候租房的人很少,直到一个月后才定下租客,租金也只有每月1200块。

自那以后,冷青竹便靠着这点租金过日子。冷利鑫又提议三姐卖掉奔驰车,冷青竹点头了,并授权弟弟代为变卖。至于卖了多少钱,这些钱去了哪里,冷青菊则不太清楚。我暗暗揣测:一辆刚开1年左右的奔驰GLA,按照二手车市场行情,如果没有发生严重事故的话,怎么着也能卖个20万元左右。这笔钱确实很可能也被冷利鑫拿走了。

最后,我又问了问冷青菊是否知道冷青竹死前的处境,她呜呜咽咽地摇头:“我不知道,最近这段时间,我三姐什么都没跟我说。”

回到办公室,老孙正在向冷家母女说明“非正常死亡事件”的处理程序,冯阿翠与大女儿二女儿都直勾勾地看着老孙,听得很认真。见我和冷青菊进来,冷青梅就一直瞪着她妹妹。

在老孙的详细介绍下,对于冷青竹的死亡,母女四人都表示没有异议,但是冯阿翠认为她们都是妇道人家,而且不识字,提出要等冷利鑫来了之后再处理。

临别时,冷青菊想要去殡仪馆看一看冷青竹,我欣然答应。但是冯阿翠又提出了不同意见,她觉得冷利鑫不在,全家没有一个男人,还是等儿子来了之后再一起去看。对冯阿翠的提议,冷青菊面露不悦,但是并没吭声。

送别这母女四人,我把冷青菊反映的情况告诉老孙,老孙叹气道:“跟我猜的差不多!”

下一步,我们准备等冷利鑫来了之后,再约一次高和,大家一起办好手续,这个事也就尘埃落定了。不料,冷利鑫的到来,却让事情重新变得复杂起来。

10

次日一早,我刚刚来到所里,迎面就碰上了冷家人。冷利鑫与去年初见时一样,平头短发、衣着得体。

简单寒暄几句,我们一起去了办公室。刚一坐定,冷利鑫便一脸正色说:“我三姐死都死了,我们也不想给你们添麻烦,就不追究了,就想尽快把她的后事办了,还有把她的房子也处理了。”

言语间如此轻描淡写,好像死去的不是他的三姐,而是一个陌生人。当他提到房子时,我更是心生反感,便冷冷回道:“人命关天的事,你说不追究就不追究了?”

冷利鑫顿时被噎得脸色阴冷。冷青梅见她弟弟有些难堪,便带着一丝讨好的口气说:“警官,昨天你们也都跟我们讲清楚了,回到宾馆,我们一家人也商量过了,三妹的事,就按你们说的办。”

“怎么能说是按我们说的办呢?我们的责任是把事情调查清楚,该怎么办,都是法律法规规定的!”

“对!对!就是按那个规定,开那个什么证明,然后去火化。”冷青梅忙回。

“昨天,你们还说让我们等一等,今天怎么就突然急着去火化了呢?”老孙说着,把冷青竹的卷宗放在桌上,考虑到冷利鑫是冷家唯一识字的人,我们打算让他好好看看调查情况。

憋了半天的冷利鑫没管桌上的卷宗,他接过老孙的话,装出一副豁达模样:“你们专门给我打电话,催我尽快过来,之前我不在,情况还不了解,昨晚我到了,也了解了,不就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嘛?大家都有自己的事,火化之后,还要处理房子,没必要在这里耽误过多时间。”

“处理什么房子?”我揣着明白装糊涂,有意探他的话。

“就是我三姐的房子啊,我们打算卖掉。”

“你们凭什么就卖了?”

冷利鑫被我问得一愣,然后言之凿凿地说:“那是我三姐的房子,她不在了,不就要归我们吗?”

我心中更加不快,怼道:“你还有个外甥呢!”

闻言,冷利鑫立即嚷道:“有儿子又怎么样?他姓高,又不姓冷,我姐买房子的时候,高和没出一分钱,他们有什么资格来分房子?!”

“话不能这么说哦,你姐的儿子可是第一顺位继承人。”老孙插进来一句。

“什么第一顺位继承人?他们连结婚证都没领,生的孩子都不合法,有什么资格继承?”

冷利鑫的话让我略略吃惊,不过转念一想,他初中文化成绩一般,是个法盲也不奇怪。

“我国《民法典》规定的第一顺位继承人为配偶、子女、父母,其中配偶是指婚姻关系存续期间的;而父母所指的不仅有生父母,还有养父母和有抚养关系的继父继母;子女的范围更广,不仅包括婚生子女,还包括非婚生子女、养子女和有抚养关系的继子女。从你家的情况来看,你们的父亲不在了,那么你们的母亲和外甥高小轩,他们俩就是第一顺位继承人,享有同等的继承权利。”

“另外,非婚生子女也是合法的,与婚生子女享有同等的权利,任何人都不能歧视,也不能危害他们的权利。高小轩尚未成年,他还享有抚养权,也就是说,如果冷青竹在生育高小轩之后,没有履行抚养义务的话,高小轩有权向她请求抚养费。目前,冷青竹已经去世,但是,即便是去世了,也不能剥夺未成年子女的抚养权,高小轩依旧可以在继承遗产中单独请求抚养费。”

听完我的普法,冷利鑫愤愤不平,还执拗地说:“分给我外甥,那不就等于是给了高和吗?高和又没出一分钱,我姐辛辛苦苦挣的房子,凭啥最后便宜了姓高的?”

我们又再一次普法,谈话就此陷入僵局。

=====

冷利鑫圆瞪着一双三角眼,憋了半天之后,突然话锋一转,谈起了高和。

“要不是高和,我三姐也不会走到这一步。”

我们再次强调调查结果:高和的确没有法律规范的直接或间接责任。

冷利鑫并不买账,他眉头紧锁、面色凝重,沉默许久后,咬牙切齿地说:“不能让我三姐就这么死了,高和要给我们全家一个说法。”

“你三姐的死确实与他无关,你想要什么说法呢?”我说。

冷利鑫使劲摆了摆手:“你们也别说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怎么可能没关系?”说着,就要看面前的卷宗。

老孙看了我一眼,我示意他正常给冷利鑫介绍调查情况。老孙讲解了十几分钟后,冷利鑫像是抓住了天大的把柄,他指着冷青竹的通话记录说:“如果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为什么我三姐死之前给他发信息,她咋不给我发信息?为什么他在前一天还去找我三姐?”

老孙说:“首先,你三姐想要给谁发信息求救,不是你我能左右的,也不是高和能左右的;其次,高和收到信息后,尽管跟你三姐早就不怎么联系了,但还是专门请假从新城赶过来一趟,说明高和还是念旧情的。咱不能因为高和收到信息,主动跑过来一趟,就说他一定有问题,这不成了某法官了——不是你撞的,你干吗去扶?”

冷利鑫哑口无言,但是依旧扬言不能轻易放过高和,他提出要高和过来,当面给冷家一个交代:“不然,这事没完。”

“怎么就没完了呢?进门的时候,你不还催着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吗?”我没好气地说。

冷利鑫瞪着我不说话了。

稍稍平复一下心情,我觉得没必要跟他动气,归根到底还是要把问题解决掉,就准备好好与他谈一谈。不料,我刚要开口,冷青菊冷不丁嚷了一句:“这跟姐夫有什么关系,说到底还是咱姐对不起他在先,人家能过来看一眼就已经不错了。”

紧接着,冷利鑫开始用方言斥责冷青菊,他们的大姐二姐也加入了纷争。他们语速极快,我和老孙听不太懂,只大概听到冷青菊反复指责冷利鑫,说他骗了冷青竹的钱。冷利鑫则火冒三丈,指着冷青菊的鼻子说“你懂个球哦”。

大姐冷青梅站在弟弟那一边,说两句话就剜四妹一眼。二姐冷青兰一会劝劝这个,一会劝劝那个。唯有冯阿翠坐在一旁一言不发、默默流泪。不一会儿,冷青菊不再说话,她揽过母亲的肩头,跟着掉下泪来。

我们又劝解一番,姐弟们终于安静了,纷纷坐回自己的位置。大姐和小弟怒色未消,老二低着头搓着自己的衣角。

“房子,是我姐自己买的,这个房子就该归我们!”冷利鑫吼叫着,冷青梅拍了一下他的后背,那动作不像是大姐,倒像母亲,满满的宠溺。

冷青竹尚未入土,家里人就一个劲地谈房子,我觉得实在不妥,涉及遗产纠纷的事,虽然我们能居中调解,但毕竟不是公安机关的主责主业。通常情况下,如果双方能达成合法协议,我们倒也乐于促成矛盾的化解,如果达不成,我们则会建议走民事诉讼程序。鉴于此,我的语气便缓和下来:“关于冷青竹的房子该怎么分配,还要你们见面后商量着来,不过凡事要合法合情合理,现在谈这个,有点为时尚早。”

冷青菊帮腔道:“本来就是啊,人死为大,哪有人家放着丧事不办,只顾分遗产的?”

冷利鑫白了一眼四姐,嗔道:“你懂什么!”说罢,又提出要回去再商量一下,至于三姐的后事,他说:“再等等。”

老孙说:“这有什么好等的呢,料理你三姐的后事与分割遗产之间并不冲突,等高和过来,你们就可以签收死亡证明,然后料理后事,至于遗产怎么分配,办完后事再协商也不迟。”

冷利鑫摇了摇头,态度肯定地说:“还是再等等吧!”

临别时,冷利鑫一再强调要高和过来,并要求我们非常正式地通知高和,就像通知他的标准一样。

我们满口答应,因为我们也需要高和前来代替高小轩签收死亡证明,同时也着重强调,高和是高小轩的监护人,在冷青竹不幸离世后,我们都有义务尊重并保护好高小轩的知情权、继承权等合法权利,由于高小轩未成年,那么就需要高和代为行使相关权利。

冷利鑫使劲摆了摆手,一脸不耐烦:“我管不了这个权、那个权,反正,我就在这里等姓高的来!”

11

午饭后,我们联系高和,不料他一口回绝,说已与母亲马素芬一致决定不要任何冷青竹的遗产,也不打算再掺和冷青竹的事:“冷利鑫这个人很难缠,我不愿意跟他接触。”

我一阵头大,闭目养神、反复思考一阵后,再次拨通了他的电话。我说高小轩作为冷青竹唯一的儿子,有权知道他母亲的情况,即便你现在不打算告诉孩子始末缘由,但是作为他的监护人,你也应当前来签收死亡证明,代表他履行知情权。另外,高小轩是未成年人,他的遗产继承权不是你说放弃就能放弃的,按照法律规定,监护人应当按照最有利于被监护人的原则履行监护职责,在处置被监护人的财产权利时,应当充分保护被监护人的利益。

高和还是坚持己见、不愿配合,我便加重了语气:“哪怕你就是要放弃继承权,按照‘非正常死亡事件’的处理要求,你也有义务代表你儿子配合公安机关前来办理相关手续!”

“我惹不起,还躲不起吗?警官,你现在录音,我口头说明我高和已经得知冷青竹去世了,是你们警方告诉我的,而且是第一时间就告诉我了,行不行?我是真的不愿跟冷家人打交道。”

我特别明白高和的无奈,但是公安机关在处理“非正常死亡事件”上有着严格的程序规范,如果高和确因极为特殊的缘由无法前来,倒也可以采取其他方式送达签收相关手续,可他是有条件前来的,再者,面对这么一个特殊的家庭关系,我们思来想去,还是觉得需要采取更为审慎的方式。

于是,我缓和语气继续劝解:“不管怎么说,多替孩子想想,也替你自己想想,现在高小轩还小,或许还不太能理解他母亲的死,也会听你的话,但他毕竟是冷青竹身上掉下来的肉,打断骨头连着筋,将来长大了,他就不会去想这个事吗?如果你都没有让他来送他妈妈最后一程,他将来会不会怨恨你?如果他追问起来,作为父亲,你又该怎样跟他解释呢?”

我又一再承诺会居中调解,避免节外生枝。如此三番,高和才答应过来一趟。

====

当天下午,高和来到派出所,与他同行的还有他的母亲马素芬、儿子高小轩。

身着宽大T恤的马素芬与冯阿翠一样,也是一身庄稼人打扮,从下车后,就一直牵着孙子的手。清瘦的高小轩戴着眼镜,长着与母亲冷青竹一样的丹凤眼、鹅蛋脸,白白净净,斯斯文文。这时,我突然想起高和之前的话——每次看到儿子,我就不想找了。

一见面,马素芬就直截了当地说:“她的遗产,我们分文不要,也不要她的抚养费,我的孙子,我们自己养,跟冷家一点关系都没有。”

“我这个孙儿可怜呐!有娘生,没娘疼,才三个月大就断了奶水,一天到晚嗷嗷哭,哭得我的心呐——揪着疼啊!”说着,她抽出一张纸巾擦了擦眼泪,“从小,我就跟孙子说,他没有娘,他娘早就死了。”

十年光阴磨尽了马素芬对冷青竹的好感,她不愿意让高小轩与这个从事过不光彩行业的女人沾上半点关系,她担心孙子会一辈子抬不起头,不愿意让孙儿继承冷青竹的一丁点遗产,甚至担心冷青竹可能还欠着一屁股债。

我不得不承认,马素芬的顾虑在理,如果不能排除冷青竹在外欠债的情况,仓促地让高小轩继承她的遗产,或许真的会好心办坏事。

这时,冯阿翠突然闯了进来。看到高家人,她愣了一下,八目相对,都有些不自在。

我们招呼冯阿翠坐下,询问她怎么急匆匆地过来。冯阿翠迟疑一会儿,目光扫过马素芬、高和,最终停留在高小轩的身上。看着看着,她突然捂着双眼哭了起来。哭着哭着,她抬起手臂想去抚摸高小轩,可是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去。高小轩见状,早已闪到了马素芬的另一侧。

止住了哭,冯阿翠问:“你们上午说的那个继承权可是真的噶?”

老孙说:“当然。”

“只有我跟小外孙儿才有继承权噶?”

“是的。”

“跟我家儿子、其他那些囡儿都莫得哪样关系咯?”

“对!”

“跟高和也莫得关系咯?”

“原则上没关系,但是他目前是高小轩的监护人,需要他代为行使。”

“你就说有么还是莫得,高和可有继承权噻?”

“没有。”

冯阿翠像是下了很大决心,语气坚定地说:“好,那我就说了算!三姑娘的房子就该拿给她儿子,哪个都莫想来抢!”

话音未落,马素芬突然喊道:“不行,万一她在外面欠了钱咋办?我们什么也不要,我孙子跟你们一点关系也没有!”

见两个老母亲有些剑拔弩张的意思,我们赶紧打断她们的交流,提出可以当着她们的面,帮助初步核查一下冷青竹的财务状况。两个老人欣然同意。

在冷青竹的通讯记录上,没有看到任何被讨债催债的情况,查看所有网银,微信、支付宝、银行卡和信用卡等也都没有欠债问题,除了微信零钱里的3600元之外,我们没有找到其他任何积蓄——这3600元,正是丁辉3天前转给冷青竹的房租,想来,在冷青竹决意赴死时,她已经身无分文。

综合起来,冷青竹存在大额外债的可能性并不大。

听到女儿临死前竟身无分文,冯阿翠又不禁失声痛哭。

我看了看高和,高和一脸无奈,低声说:“我做不了主,都听我妈的。”

两个老人态度坚决,相较于都抢,都让,反而更难处理。思来想去,我建议他们以后再协商,趁着高和一家都在,还是先料理冷青竹的后事。

对于女儿的后事,冯阿翠有些拿不定主意,关于遗产的分割,她虽打定了主意,也想要再跟儿女们说一说。

送走冯阿翠,我们又趁机劝说马素芬,把之前给高和的普法,尽量用她听得懂的语言再重复了一遍。老孙补充道:“刚刚,死者母亲的态度,你们也看到了,她是真心实意想把冷青竹的遗产给这个外孙,为此,还得跟几个子女掰扯。她在年前刚死了丈夫,这又死了女儿,她心里已经够苦的了,如果连给外孙的遗产都被你们拒绝了,她心里又怎么过得去……”

马素芬沉默了,内心深处似乎动摇起来。她依旧没有同意接受遗产,但是主动提出愿意尽快配合我们办理冷青竹的死亡证明,人死为大,入土为安,其他的事以后再说。

12

谈妥了马素芬与高和,我们便通知冷家人一起过来。半个多小时后,率先进门的冷利鑫满脸阴沉,似乎对我们单独会见高家人十分不满。

见大家都到齐了,我们正式提出要出具冷青竹的死亡证明,再次强调:没有死亡证明,殡仪馆那边就不能火化,也就不能正常料理后事。说话间,老孙已经把死亡证明开具出来,请冯阿翠与高和分别签收。

由于冯阿翠不会写字,便要冷利鑫代为签收,可是他却迟迟不愿下笔。他盯着高和,扬言道:“不谈好遗产的事,我不能签字,我姐的死也不算完,我们得要个说法。”

高和没有理睬冷利鑫,他把死亡证明递到母亲马素芬的手上,马素芬认认真真地看了一会儿,母子二人耳语几句,高和便签了字。死亡证明一式两份,交给我们一份后,他和马素芬便要带着高小轩离开。此时,冷利鑫“腾”地一下站了起来,见他发狠,老孙快步上前隔挡在他与高和之间,我没绷住,大喊一声:“你想干什么?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室内的空气充满火药味,见冷利鑫要耍横,高和一把把母亲和儿子护到身后,抬头挺胸寸步不让,所有人的呼吸声都粗重起来。

我责问冷利鑫到底有什么想法,提醒他不要借题发挥,有事说事。在老孙的生拖死拽下,冷利鑫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他两手一摊,换上一副苦主相:“凭什么,我姐辛辛苦苦买的房子,要给他们?”

老孙嘟囔道:“哎呀呀,房子,房子,怎么又是房子?房子就在那儿,跑不了,咱们现在谈的是先把死亡证明签掉,把你三姐的后事办了,房子的事,以后再说。”

“哼!”冷利鑫鼻孔朝天,摆出一副老江湖的架势说,“这年头,谁也别想糊弄谁,警官,我说这话,你们也别生气,法律要讲个公平公正呐!”

说罢,他还向大姐和母亲投去得意的眼神。冷青梅会意,摆出质疑的目光,似乎在说:你们当警察的,为什么总是偏袒高家呢?冷青兰继续搓着衣角。冷青菊早已背过身去,坐在她一旁的冯阿翠拉长着脸不吱声。

碰到这种油盐不进的家伙,还真是闹心。我和老孙都没有解释,面无表情地看着冷青梅和冷利鑫二人。

或许是我们的沉默让冷利鑫觉得“猜中了”,他来了劲:“别当我们都是傻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跟我妈说了什么,她好糊弄,当我也好糊弄呐!还把房子都给他们!可能吗?”

不等我们开口,冯阿翠便猛地拍了一下双腿,大嚷道:“你莫要再喳喳哇哇嘞,是我自家不想要房子嘞,是我自家要把房子全部拿给小轩轩嘞,莫要再瞎啰啰!”

冷利鑫又“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弓着腰,瞪着他妈大嚷:“咋个可能嘛,上百万呢房子,说不要就不要咯?你还想喊我给你养老送终噶?”

话音未落,冷青梅已来到冷利鑫身旁,在他后背狠狠拍了一巴掌,嘟囔着让他不要胡说。冷青菊双手抱胸,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歪货孬贼”,没好气地看向别处。

见他们没完没了,我和老孙只能起身去一个一个拉开。高和一家三口被堵在房间最里侧,他们一言不发,满脸嫌弃地看着冷家人。我拉着冷利鑫,让他坐回去,没好气地说:“现在还没有说定到底怎么分,但是这个房子的继承权,是你母亲和你外甥的,他们俩怎么分配,你可以建议,不能过分干涉。”

冷利鑫两手一摊:“警官,你这话不对,怎么能说是干涉呢,这个房子是我姐的,当然跟我们也有关系,你这样讲,万一我妈继承不到,将来我们几个也就继承不到,你这样,不就剥夺了我们的继承权吗?”

我强压着心中的火气,冷冷地说:“你妈还在,你们就要继承权,怎么说得出口啊?”

闻言,冯阿翠低头垂泪。冷青菊脸色阴沉,剜了一眼冷利鑫,欲言又止。

老孙给了我一个眼神。我自然明白,毕竟是他们之间的遗产纠纷,我们可以帮助调解,但也不便过多插手干预。如果不是因为高小轩未成年,需要特别保护他的法定权利,我们也不会上赶着给他们调解这个遗产纠纷,大可引导他们前往法院提起民事诉讼。

矛盾调解需要缓和双方情绪,减少彼此对立。老孙开始打起圆场,我也渐渐稳住了情绪。

老孙解释道:“刚才,我们的意思是,冷青竹的遗产,法定的第一顺位继承人是冯阿翠和高小轩,其他人还谈不上继承,所以,也不存在剥夺了谁的继承权。”说着,又看向冷利鑫:“不信的话,你可以咨询律师,也可以去法院问一问,看他们怎么说?”

冷利鑫没有吱声,但是看得出他并不服。

当务之急是处理好冷青竹的“非正常死亡”,我也赶紧跟着劝说几句,让现场的气氛渐渐平静下来。

13

我们明白,矛盾的焦点在冷利鑫,想要推动进程,必须先让冷利鑫心服口服。老孙便让冷利鑫跟我们一起到旁边的房间,想要与他单独谈一谈。

冷利鑫不情不愿地跟着我们离开了办公室。

关上门,我们便问:“当初你三姐和你一起做生意,到底亏了多少钱?”

冷利鑫有些猝不及防,顿了顿说:“几十万吧,不过,我也跟她说过了,亏的都算我的,我挣了钱一定会给她补上。”

“那你给她补上了吗?”

“这不是还没来得及嘛,她就出了这个事!”

“没亏钱的时候,你三姐得过抑郁症吗?”

冷利鑫开始甩锅:“之前我不清楚,谁知道跟高和的那段时间有没有发生过什么事。”

“她跟高和在一起已经是10年前了,就算有什么不愉快,也不至于到了去年才患上抑郁症吧?”

冷利鑫不吱声,我们继续追问:“是她主动要跟你一起做生意的,还是你主动找的她?”

“我当时就想,她不能再那样下去,就劝她跟我一起做正经生意,她也是很乐意的。”

“不到一年,就亏了将近50万?”

冷利鑫言之凿凿:“不止哦!每月单租金就是两三万,加上各种开店投资,前前后后六七十万,我也没想到疫情会这么厉害啊,实在干不下去了,能怎么办啊?”

“后来,你三姐就得了抑郁症,先是割腕,后又要跳楼,对不对?”

冷利鑫哑然,眼神闪烁。

我们继续逼问:“她的奔驰车,也是你帮着卖的,卖了多少钱?钱都去哪了?”

显然,冷利鑫并不知道我们掌握了这么多情况,他愣怔怔地看着我们。

我突然大声责问:“到底怎么回事?!”

冷利鑫连连眨眼,支支吾吾地说:“是她自己想卖掉的,毕竟没钱了哦,卖车的钱后来也都还了之前做生意欠的债。”

“所以,你三姐才把房子租出去,靠着每月才1200块的房租过活。”

“你对得起她吗?”

冷利鑫喉结抖动,塌着眼皮不说话。

“我们一直没有把你这个事当众摊开,也是给你留一点脸面,哪怕你一来就张口闭口都是房子,我们也没给你找难堪。到今天,你还在拿房子说事,合适吗?”

冷利鑫嗫嗫嚅嚅:“反正,房子不能都给姓高的,你们这样处理,我不服。”

“你哪里听到我们要把房子都给高和了,房子是房子,跟你三姐的死有关系吗?房子的事,你们谈不拢,就去打官司,让法院去判。我们现在只是在处理你三姐的后事,你不让她入土为安,你怎么心安的?怎么就不管不顾,心里装的都是房子呐?”

“那不是这么说的,万一我签了死亡证明,房子都给了高和,怎么办?”

“我们明确地告诉你,死亡证明只关系到你三姐能不能正常火化下葬,跟房子怎么分配没有关系。”

冷利鑫直勾勾地望着我和老孙,似乎依旧不太相信。

“要说有责任,你三姐的死,最大的责任就是你!”我直截了当地怼道。

“我——我——怎么就是我的责任了?是她自己要做生意——”

我拧着眉头打断了他的话:“要不然这样,咱们过去,当着大家的面,把这事好好说说,看你妈、你姐他们怎么说。”

冷利鑫喉结抖动,再次塌着眼皮不说话。

老孙拍了拍他的肩头:“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人在做,天在看。我们也不想掺和你家这个房子的事,等把你姐的后事办完,你们还是去打官司吧。”

我补充问道:“你三姐的死,对我们的调查还有什么不认可的地方吗?”

冷利鑫:“这个,我没啥不认可的。”

“那就先把你三姐的后事办了。”

冷利鑫再次沉默,少许,他又强调:“房子还是得归我妈。”

老孙说:“这是后话,跟办理你姐的后事不相干,等你姐入土为安了,你们想怎么谈就怎么谈。”

冷利鑫见讨不到好处,眼珠一转道:“那这样,如果非要给我外甥分一部分遗产,那么我姐的丧事就得让高和来操办。”

老孙又说:“这个恐怕不大合适吧,高和毕竟没有跟你三姐结婚,是你外甥继承遗产,又不是高和继承遗产,再者说,如果高和真的把你三姐的丧事办了,恐怕你脸上也不光彩哦。”

经过一番掰开揉碎的谈判,冷利鑫终于同意先配合办理手续,一脸勉强地答应由他全权料理冷青竹的丧事。

14

回到大办公室,冯阿翠正在含泪哭诉:“才半年时间,屋里头就走掉两个人咯,这哈子把三囡儿接回去,村里头人咋个瞧我这家人哦!”

看到我们,她又一脸哀愁地询问,能不能先把冷青竹的骨灰寄存在我们这边,两年后再接回家。见梅兰菊姐妹三人也都存在这个顾虑,我们便答应她们帮忙料理。

老孙重新拿来死亡证明递到冷利鑫手上,冷利鑫又捏着笔迟迟不签名。问他还有什么话说,他半天挤出一句话:“实在不行,就‘二八’分,我外甥‘二’,我妈‘八’,这是底线。”还说得好似浑身上下都在肉疼。

马素芬毫不客气地说:“你也别什么‘二八’‘三七’的,我家用不着,我孙子也用不着,你们全拿走。我孙子跟你们冷家没有半点关系,你们只要记住这个就行了!”

无论是冷利鑫的“二八”方案,还是马素芬的弃权方案,我们都不可能居中为他们签订这种有违《民法典》的遗产继承份额协议——在冷青竹没有订立有效遗嘱的情况下,原则上,冯阿翠与高小轩应当进行平均分配,由于高小轩未成年,应适当为他预留必要份额,用以保障他的生活、教育等,所以在继承份额上也应适度向高小轩倾斜。我们最后提议他们通过相应的法律程序来解决。冷利鑫终于放下心来,签收了死亡证明。

身在异乡,没有亲邻故友,冷家决定丧事一切从简。火化之后,冷青竹的贴身之物也都付之一炬,包括那本鹅黄色笔记本。而她却无法魂归故里,只能寄存在了儒镇的殡仪馆。

时至今日,不知冷青竹回家了吗?那里,是她想要回去的家吗?

(文中人物、地名均为化名)

使用键盘快捷键的正确方式

请到手机上继续观看

饿死在阁楼里的90后文盲女,和她被吸血的一生

微信扫一扫打开爱奇艺小说APP随时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