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无声无形
雨楼清歌2025-11-07 15:3520,023

  “李大侠伤势无碍。”

  ——袁岫背对沈越,横扫剑矛,将几个凑近围攻的甲兵迫退,语声冷静。

  沈越心想:“她是方才听见了严画疏所言,还是本就知道我心中忧虑?”虽无从分辨袁岫此言真假,却莫名地心下大定,立即掠去救治孙佑等人。

  严画疏出指封闭左臂经络,止住断腕处血流,目不转睛地盯着沈越;犹豫中,闻见乱石堆另一侧传来浓重的血腥味,脸色顿变,拾起地上断掌,转身迅疾逃远。

  沈越暗道可惜,继续运功为众人化解雷刺,又瞥见几个甲兵步法奇特、攻守颇有章法,彼此兵刃时而交触,似能分担袁岫的剑劲;一时间袁岫倒也难以击倒这几人。随着众人渐次被沈越救起,也加入战团,将这些甲兵的阵法打散,沈越便转去为赵宝刀治伤。

  他瞧见几个甲兵很快落败,被孙佑、万天垒等人打死,想到李舟吾辛苦创出功法练出的天笈军士兵,今日反与漏鱼们你死我活地厮杀,不由得一阵难受。少顷,赵宝刀伤情稳住,缓缓站起,环顾周遭,却将地上先前被沈越掷出的霜芦刀拾起。

  沈越见他十分看重此刀,心下暗叹:“有了宝刀,他的‘宝刀门’才算名副其实。”只听赵宝刀低声道:“此前段前辈秘密叮嘱我,一定要走水路,若中途改道,便须施放响箭……沈兄弟,我、我便只知道这些。”

  沈越点点头,道:“赵大哥好生歇息,不可劳神。”而后才转头与袁岫对视:

  一霎里他百感交集,既极感激袁岫今日及时相救,但想到那日她听嵇云齐之令要刺死自己,以及其余种种坑骗欺瞒之举,又深为怨忿。略一犹豫,只道一声谢,便径自走出乱石堆。

  这时众人也都觉察到乱石堆外静得诡异,一股股血腥味不断涌到鼻端,紧随沈越绕过巨石,都不禁心头一悚:

  远处,柳奕独自站着,手中拂尘下垂,一袭道袍纹丝不晃,仿佛晚风都从她身旁避绕而过。在她周围十丈方圆,躺满了尸首,黑血从他们头盔里溢出,流过胸甲、裈甲,流到地上四下蔓延,在低洼处汇聚成几个血池。

  众人相互骇然:柳奕一个人竟在短时间将数十名甲兵尽数杀死。

  沈越瞧出这些人应是被柳奕的拂尘震碎脏腑,呕血而亡,如今天笈军和嵇云齐、佘象结盟的消息传开,柳奕下手自不会容情;他虽早知柳奕是当世屈指可数的大高手,却直到此际才省悟:柳奕的修为比他从前预想的还要高得多。

  忽听身旁的袁岫道:“稍后还有几艘战船将至,此地不宜久留。”

  沈越正待接口,却见前方柳奕似是听见了袁岫所言,向旁走出几步,寻了一处干净地面,盘膝而坐。沈越一凛,暗忖:“她调息起来,莫非是打算等着那几艘战船追到,将船上天笈军也都杀了?”

  自始至终,柳奕并未看向众人一眼;众人便返回去,一起将那四个死去的血螯门弟子埋葬。

  沈越沉吟片刻,隐隐觉得无论是段妄设计泄露自己行踪,还是柳奕、袁岫现身相助,多半都是为了同一个原因。他心中计较已定,随后便向众人道别,一则担忧另有些人要追杀自己,连累了众人,二则他独行也更易藏身;又请众人照料赵宝刀。

  周樘等人虽不舍得与他分别,但也怕再有敌人来袭,反倒要沈越分心保护,便纷纷与沈越告辞,万天垒迟疑道:“沈少侠,你、你不去括州与李大侠会面了?”

  沈越道:“我自会去见李大侠,但何时去,在哪里见,须我自己定夺,我不会再听段妄安排。”言毕一拱手,快步离去,也未再看袁岫。

  孤身行路至夜深,寻了一处乡村小店歇脚,回想江岸边一战,始觉疲饿。

  店中无甚好吃食,他便请店家煮熟几个鸡蛋,剥壳蘸了粗盐,卷在薄饼里大口吃着,又喝下三碗热腾腾的荠菜汤。而后进了客房,点起灯烛,却也不急着睡觉。

  子时两刻,袁岫推门而入,见沈越衣衫端整地坐在一张木桌旁,不禁微讶:“你在等我?”说完也走近桌边坐下。

  “袁姑娘,”沈越淡淡道,“你果然总能找到我。”

  屋里寂静下来,两人各自坐着,过得良久,袁岫率先开口:“我知道你有许多事想问我,今次我都能答你。但你要先答应我一件事——”

  沈越暗凛,只听袁岫继续道:“你须得再给我说个故事,嗯,从前讲过的可不能再讲。”

  沈越心弦一松,他听师父讲过的故事何止千百,要不重样又有何难?便挑了个昔年“百刃巷”的一个男弟子,与一名“神农屿”女弟子之间爱恨纠葛的故事讲述起来;讲到一半时,但见袁岫以手支颐,微微侧头凝望自己,正听得专注,烛光照出她雪白的脖颈。

  沈越心神微荡,旋即暗暗提醒自己:“这回可不能掉以轻心。”便省去许多枝节,三言两语将故事讲完。

  袁岫颔首道:“故事很好,只是你讲得太匆忙。你想问我什么?”

  沈越心中终究最牵挂李舟吾的伤势,便问道:“你在岸边说李大侠伤势无碍,却是从何得知?”

  袁岫道:“两天前,我在途中见过李舟吾,自然知晓。”她顿了顿,又道:“当时那个无名老者也在,他和李舟吾之间起了争吵,我急着找见你,却没多听。”

  沈越闻言倏想到袁岫曾让徐捕头传话,说那老头儿要杀自己,要自己留心戒备;寻思一阵,心头不安,正要再发问,袁岫却抢先道:“该你回答我了。”随即让沈越说说自两人分别后的经历。

  沈越道:“那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便陆续讲了自己如何目睹嵇云齐刺杀了魏濯,而后逃离了润州剑舻,又如何领悟了激发气针的法门,击杀了陶骥等事迹。

  袁岫听到这些要紧事时神情宁静,似不以为意,却在沈越讲到去宣州的经历时眉毛一挑,截口道:“你去了青楼?”

  沈越一怔,道:“是我没讲清楚,那暗河集会本是设在府衙,临时改到了青楼中。”

  “原来如此,那很好。”袁岫神色自若,“你接着说。”等沈越讲完,她沉思半晌,道:“换你问我。”

  沈越想了想,语气肃重道:“嵇云齐何以在极短时日里修为大进,竟能刺死魏副掌门……袁姑娘,是不是你让他瞧过那断剑上的图纹?”

  袁岫听后却避开了沈越目光,轻轻拿起桌上的铁剪,将灯芯剪短。沈越等了一会儿,见她低下头仍不开口,显是默认之意,一时怒气上涌:“你竟——”

  说着忽见袁岫肩头微颤,低低啜泣起来;沈越顿时慌乱,道:“袁姑娘,你……”

  袁岫仍是不语,却将背负的行囊解下,放在桌上,从中取出两截断剑交与沈越。沈越一愣,这才留意到袁岫还携了厚重的行囊,不由得暗道惭愧:自打袁岫一进屋,自己貌似不动声色,可心思却都被袁岫的言辞牢牢牵系,终究顾此失彼。

  他端详一眼断剑,咦道:“这图纹怎不一样了?”早在秣城时他便已将剑上所刻纹路记得烂熟,此际立时察觉出异状。

  “不错,”袁岫轻声道,“当时嵇云齐参详过断剑之后,说这图纹定是昔年陈老掌门漫不经意,随手所刻,故而穴道方位、经络走向均稍有偏差。我借口说自己也想试着研习,便请他将图纹修整改过。”

  沈越道:“原来如此。”又端详一会儿断剑,不自禁循着改动后的纹路运功,只觉内息所过之处温暖舒泰,整个人轻快了许多;又听袁岫语声诚挚道:“你照着新的纹路修练几日,多半也能像嵇云齐那般修为大涨,你要杀裘铁鹤报仇的把握就更大了。”

  沈越又惊又喜,抬头见袁岫正凝望过来,脸颊上泪痕未干,瞧着楚楚可怜,他心中一动,抬袖想帮袁岫拭去泪痕,手臂伸到一半,才觉唐突,干咳一声道:“啊、是了,袁姑娘,你怎么混入天笈军甲兵中去了?”

  “此事须从半月前说起。”袁岫道,“当时我随嵇云齐去了荆州……”

  ——荆州剑舻中,白沙激扬弥漫,嵇云齐身形游走,如一团电光在月下时隐时现,周铸吐气开声,摧动剑阵一般,不断将白沙挥扫开来;袁岫从旁瞧得惊魂动魄,这才知道今夜这剑舻地面铺满白沙,非只为防备嵇云齐的藏形术,却亦能化作周铸的万千利剑。

  也不知是不是受嵇云齐功法所扰,嵇、周两人身法越快、拼斗越酣,袁岫便愈觉烦忧,心神总是忍不住飘远,担心起远方的沈越:

  “倘若李舟吾也护不住他,又该怎么办……”

  “那一式他不知自己会使,却也只能在不自知时才能使出,若真遇到凶险,应当也能激发此式自保……可若魏濯所言不实,到时沈越用不出此式……”

  “可即便如此,我又能如何?早知我便不将锦盒交给徐捕头,也不回禀嵇掌门,索性一路赶去松风镇上……”

  这念头一生,她自己也吓了一跳,当初她料定了魏濯斗不过嵇云齐,果然魏濯也被嵇云齐所杀;今夜她也算准周铸终将落败,当即暗下决心:“袁岫啊袁岫,你可不能做这等蠢事,你要永远站在胜者那边……”

  可是无论她如何劝说自己,却也压抑不住心中越来越盛的忧惧不安,蓦地一闪念:倘若沈越这小子太不争气,就这么死在千里之外,那自己就永远见不到他了,非但见不到,兴许便连他的尸骨也找不见。

  眼看嵇云齐接连被沙粒刺中,周身溅出一道道细血,却也离周铸愈近,仿佛即将迸发出决胜的一击;袁岫一咬牙,拧腰向着院子外掠去——

  嵇云齐一惊转头:他立时明白了袁岫的意图,两人在月光下短促对视,他只感到喉咙里隐隐震动,既想好言哀求她留下陪他,又想喝令她过来径直将他刺死:

  他的目光神情让袁岫打了个寒战,一瞬间她想:“他要杀死我。”

  院子角落里,徐厚注目袁岫,犹豫是否要拦截,又觑见嵇云齐似乎张皇失措,背后竟破绽大露,当机立断,跃近突袭。

  袁岫步伐不停,掠至院外,忽听见背后传来孩童般的啼哭;

  自从嵇云齐看过断剑后剑境大进,便没再犯过癔症,没曾想今夜又犯,袁岫听那哭声极为凄切,宛若将死,心里咯噔一下,往后许多时日里,那哭声都回荡在她梦里,让她屡屡惊醒。

  逃离剑舻后,她在荆州城的夜色中狂奔,几乎每时每刻都在后悔,许多天的心机白费,今夜竟舍下嵇云齐逃了,可是与此同时,心底另一个声音越来越响:“我要快些,再快些,我要找到一匹快马,尽快赶到黄山……”

  然而事与愿违,她在途中撞见严画疏,被阻扰了两日,抵达黄山时李舟吾、沈越一行人已然离去;她探明情形,又知松风镇上的密道里藏有天笈军的甲胄兵器,便去窃来改扮,寻机混入天笈军中,又登上了追杀沈越的战船。

  野店里,灯烛旁,沈越听说了袁岫因担忧自己安危,竟在紧要关头舍弃嵇云齐,千里赶赴黄山,不由得大为感动;只是心底隐约尚有一丝提防:“这些终归只是袁姑娘的一面之词,未必是实情。”

  又听袁岫低声道:“沈越,你可还记得,在你初见嵇云齐的那处小集镇的客栈中,一间客房墙壁上,留有陈老掌门的题诗?”

  沈越一怔:“自然记得,‘小舟若凫雁,大舟若鲸鲵。开帆散长风,舒卷与云齐’。”

  袁岫道:“嗯,当时嵇云齐修习‘世外轻舟’许久未能突破,又曲解了诗意,认为鲸鲵二字乃是一阴一阳,要练成第一式须得阴阳调和,男女双修,便想和我……我当时很害怕,怕他对我、对我用强,只得将那断剑给他看,说能助他破境……”她讲到后面,语声愈轻,几乎微不可闻,却又泫然欲泣。

  沈越顿时恍然,想到袁岫性子极要强,今夜却在自己面前哭泣,果然当时是走投无路、迫不得已,叹道:“袁姑娘,此事我不怪你。只恨嵇云齐卑劣。”

  袁岫静默片刻,又道:“你那口竹箱,我已埋藏在稳妥地方,只是赶路不便,才只取来断剑。”

  沈越道:“多谢袁姑娘。”袁岫嫣然一笑,劝道:“你再多瞧瞧这断剑,试运内功,若有什么疑难之处,咱们一同参详。”

  此言正合沈越心意,他当即依照断剑上的新纹路运转内息,毫无滞碍便已功行一周天,再练下去,渐觉体内如被一片暖流淹没,丹田、经络、穴道仿佛都融化其中,劲气似随时可从周身任意一处激发,欣喜暗忖:“此后我再打出气针,便能迅疾得多,敌人愈难避开了。”

  不知过去多久,灯芯噼啪一响,沈越才收功舒出一口长气,心中振奋。他见袁岫默默坐在一旁,忙道:“失礼,我练得入神了。”袁岫微笑道:“那很好呀。对了,你可还有什么要问我的?”

  “嗯……”沈越问道,“袁姑娘,你似乎总能找到我,是么?”

  袁岫眨了眨眼,道:“不错,我早已在你身上种下南疆奇蛊‘连枝蛊’,不但能知你行踪,便连你心里在想什么,我也都能知晓。”

  “哪有此事,”沈越摇头笑道,“我知道是因那‘洪钟剑’心法,当初我取得鸣石剑派的秘笈,也是你着意安排的吧?”

  袁岫见他猜到,也不再隐瞒,颔首道:“嗯,正是如此。”

  沈越疑惑道:“可是我听李大侠说,他说服你来照拂保护我,只是半年多前的事,但两年前你便设计让我取得了洪钟剑的秘笈……”

  袁岫目光灼灼道:“原来你忘了我说的话啦。”

  沈越一愣,虽不知她指的哪句话,但被她一瞧,却莫名心虚,仿佛犯了大错似的,道:“我、我忘了什么话?”

  袁岫道:“在秣城刘宅,咱们一同前去老君庙的路上……”

  “啊,”沈越接口道,“那时你说要收我做你的属下,从此保护我。”他说完见袁岫只是静静瞧着他,便知不对,寻思一阵,才明白过来:“你说保护我是你自己想做的事……”

  袁岫道:“对,即便没有李舟吾的托请,我也要这样做。”

  沈越闻言心想:“袁姑娘对我真好。”随即却又想及一事,犹豫片刻,终究忍不住问道:“袁姑娘,我听徐大哥说,你曾拿阿虫威胁他,令他将我搜集漏鱼武功之事告知严画疏……这、这其中是否有什么误会?”

  袁岫道:“没有误会。此事确是我所为。”

  “可是,”沈越愕道,“你为何要将我置于这般险境,让严画疏对我下手?”

  袁岫道:“我既说了要保护你,自然要想办法做到——你若没有危险,我又怎么保护你? ”

  沈越失笑道:“袁姑娘,你说笑了。”

  “谁与你说笑?”袁岫正色道,“保护你是我自己想做的事,与你想不想被我保护无关。”

  “这……”沈越见她说得理所当然,一时倒不知该说什么,眼瞧烛火映照下,袁岫容颜清丽如旧,可神情中似又有什么不一样了,他心头倏地一凛,暗生一念:“难道袁姑娘遭过什么变故,竟有些、有些疯了?”

  他寻思一阵,仍难相信,迟疑道:“袁姑娘,你是说即便我好端端的,全无危险,你也要刻意将我拖入危险之中,再保护我?”

  “沈越,你怎么了,”袁岫蹙眉道,“我说得还不够清楚么?”

  沈越暗暗心惊,袁岫见他不语,忽而轻轻一叹,站起身来,沈越也随之起身,只听她柔声道:“你知道么,你很小的时候,我便见过你,我瞧见你们师徒情谊深厚,很是羡慕,后来我没能救下你师父,很以为憾……我常觉得你和我很像,我保护你,便如同保护小时候的我自己。可是——”

  袁岫说着忽朝沈越走出一步,两人顷刻间贴近,沈越霍地退了一步。袁岫打量他道:“你害怕了?”

  沈越苦笑道:“袁姑娘,你……”

  袁岫径自继续道:“可是方才听你说,你领悟了激发气针的法门,若是单打独斗,严画疏已非你对手,兴许我也已经及不上你……那可不行,你武功这么高,我还怎么保护你?”

  她说完不待沈越接话,右手指捏剑诀,遽点向沈越胸口“膻中穴”;沈越悚然急退,袁岫的手指点在空处,可指上“挥月斩水”的剑劲却已引动沈越内息——

  一霎里沈越只觉遍体暖热,内息竟自行循着那断剑上的新纹路流转起来,却是愈流愈快,难以抑止,刹那间那股暖意转为灼烧一般,宛如在体内轰然炸开一团火焰,随即火熄烟散,经络中变得空空如也。

  袁岫收指伫立,含笑道:“好了,我废掉了你的功力,便又能好好保护你了。”

  沈越闻言如坠冰窟:“你、你——”试着打出一掌,却没有一丝气针迸发,似乎全身功力已荡然无存。

  他强定心神,兀自觉得这猝来的变故如做梦一般,默然思索,越想心里越透亮:“陈樗何等人物,即便随手刻画,也绝不会刻偏差了,这新的纹路必是被嵇云齐动了手脚;此前袁姑娘假意哭泣,引得我心软,对这断剑上的古怪便失了戒备……”

  “‘世外轻舟’一式,世上只能有一人练成,”沈越冷声道,“你毁我功力,是怕我抢在前头,你是为了要让嵇云齐先练成么?”

  袁岫摇头道:“我是为了要保护你。”

  沈越不再说话,心中懊悔不已,与袁岫重逢后,不知不觉便又信任了她,暗暗自责:“沈越呀沈越,你早盼着再见到她了,不是么?你盼着与她互叙别情,重归于好,既存了此心,无论如何你都会上她的当。”

  “沈越,”袁岫忽道,“你恨我么?”

  沈越恍若未闻,回想方才袁岫那番话,多半有不尽不实之处,他这身浑厚内力本就似凭空而来,今日又凭空消散,料想其中另有玄机。又想到如今失了功力,可谓是落入袁岫掌控,难以走脱;即便能走脱,反倒不如留在她身边安全。

  想到这里,他振作精神,淡淡道:“袁姑娘,白日里若非你及时相救,只怕我已被严画疏害死,无论你如何对我,我都不会恨你。”

  袁岫见他这么快便镇定下来,神色微讶:“你经过这些时日历练,心性确是长进了不少。”

  沈越冷哼一声,闭目尝试调运内息,许久无果,只觉胸口烦闷淤堵。袁岫似觉他生气的样子很是有趣,抿嘴一笑:“你先前讲‘百刃巷’男弟子与‘神农屿’女弟子的故事,我知道你的用意:这两个弟子彼此不能坦诚相待,起了不少误会冲突,你是想我听完之后,能如实回答你的疑问,是么?”

  沈越道:“是又如何?”

  袁岫语气认真道:“有的事并非我存心瞒你,只是一旦你自己知道了,反而对你不利。——这并非我乱说,而是魏副掌门生前的叮嘱。”

  沈越将信将疑,道:“你将我功力恢复,我便信你。”

  “那可不成,”袁岫莞尔道,“你就由着我保护,又有什么不好?”她顿了顿,又道:“何况即便我想恢复你功力,也没那本事。稍后天亮,有一个你的旧相识便会来到这小店,兴许他能帮你。”

  “是谁?”沈越皱眉道。

  袁岫道:“刘独羊。”

  沈越一惊,索性便随袁岫到堂中,落座等待。

  天亮后,果然有人踏进店里,赫然却是严画疏。沈越瞥见袁岫眉头微蹙,似也没想到严画疏还敢现身。

  严画疏断腕处裹了黑布,乍见沈袁,大骇之下,立即倒翻跟头,掠出了店门;店外静谧了一会儿,严画疏却又回到门边张望,神色游移不定。

  沈越招手笑道:“姓严的,你还不快过来?我已武功全失,你要杀我,眼下正是良机。”

  严画疏闻言一怔,似笑非笑,打量着沈越:“此话当真?”却反而向门外退出一步。

  “千真万确,”沈越点头,“袁姑娘也患了重病,现下我俩加起来,也敌不过你啦。”

  “袁岫得什么病?”严画疏又是一怔。

  沈越淡淡道:“那是不得了的头昏病,使人做事糊涂疯癫,一错再错。”

  袁岫知他气自己毁他功力,闻言只微微一笑。

  严画疏察言观色,不明就里,但也瞧出沈袁之间似有嫌隙,轻叹道:“沈师弟,你迟早会明白,只有我对你是一片挚诚,真心真意地想杀死你,不像那袁岫花言巧语,总是虚情假意地骗你。你自己好好想一想吧。”

  他环顾一眼店里,又笑道:“我瞧这小店里也无甚好吃食,待我寻些野味回来……”说到后面,人已在极远处。

  沈越暗骂一声,道:“袁姑娘,你就任他逃走了?”

  袁岫道:“此人狡猾,一直不靠近,轻功又好过我,不易追上。”

  随后,两人对坐无言,袁岫点了两碗粥,几碟咸菜,沈越却也无心吃喝,在心里又细细回想袁岫的言行;忽然闪过一念,只觉浑身冰凉,脱口道:“你先前说你赶到松风镇时,李大侠等人已然离去,你便从镇上取了盔甲改扮,此后一直混在天笈军中……”

  袁岫蹙眉瞧着他。

  沈越愈说愈快:“那你又如何能在两日前遇见李大侠,听见他与那老前辈争吵?你、你根本没遇到李大侠,是也不是?”

  袁岫仍不说话。沈越颤声道:“你说李大侠伤势无碍,却是骗我。也许……也许严画疏……”

  袁岫接口道:“也许严画疏说的才是真的,李舟吾已然伤重而死。”

  沈越霍地站起。只听袁岫冷声又道:“你若宁愿信严画疏,也不信我,那自也随你。”

  沈越忧疑不定,寻思良久,缓缓坐下。又等了半炷香,但见刘独羊竟与万天垒相互搀扶着走进门来,两人都是面容憔悴、风尘仆仆。

  沈越如今已非秣城剑舻弟子,却仍不自禁叫了一声“舻主”,他牵挂李舟吾安危,当先便问两人是否有李大侠的消息。

  刘独羊摇摇头,却道:“不必多想,李舟吾若那么容易死,也就不是李舟吾了。”

  沈越听后心下稍定,请两人落座相谈。

  刘独羊叹了口气,自言那日在小镇客栈中被嵇云齐重伤,虽侥幸保全性命,一身武功却都废了,经此变故,他多年来苦修“世外轻舟”无果的执念也随之荡然无存,心绪反倒豁达了许多;数日前随佘象来到歙州,却也不参与纷争,只在城中饮酒闲逛,后又接到袁岫传书,来寻沈越,昨夜却在途中遇见万天垒。

  他自知并非鼎鼎大名的人物,便对万天垒自报了姓名,果然万天垒也不认得他。他又自称是沈越的老家亲戚,万天垒却说也有事要见沈越,便与他结伴。

  两人一个是旧门派漏鱼,一个出身于鲸舟剑派,却都有伤在身、体力虚弱,寒冬野地里同行同歇,便如一对各地常见的逃荒的灾民,相互扶持照料,交谈融洽,到得今晨,已像朋友一般。

  “若非嵇掌门费心为我疏通经络,”刘独羊呵呵一笑,“恐怕我就再也见不到你小子。”

  沈越皱眉道:“本就是他伤你,你还念他的好?”刘独羊也不辩解。万天垒此刻才知刘独羊的身份,怒目瞪着他:“好贼子,原来你也是鲸舟剑客。”碍于沈越在旁,却也未再多骂几句。

  “万兄,咱们不是昨天傍晚才分别么,”沈越奇道,“你可是另有要事找我?”

  万天垒犹豫一会儿,先对着沈越郑重拱手,才缓叙情由:原来此前他在润州受伤颇重,自知活不过一两年去,加之师弟木天垣已为陶骥所杀,不禁担忧起“万木宗”的绝学失传。

  他曾多次参与暗河集会,已将万木宗的“万木掌”、“落叶步”传授了出去,但独留一路名为“万叶纷飞”的内家掌法未舍得教,此掌法本是只有门派宗主才能修习的。如今他不知世上是否还有别的万木宗弟子存活,前些天赶去黄山,本也是盼着能遇见同门,将宗主之位与这掌法传承下去,却未能得偿所愿,满心失落。

  后来他在船上躲避天笈军的箭雨,又在江岸边中了严画疏的雷刺,虽被沈越解救,但经过这一番奔波折腾,内伤加剧,所剩时日更短。他性子内敛,在沈越走后,也不给孙佑、周樘多说,径自独行离去,走得累了,便坐在路边等死。

  未料遇见刘独羊,他便又想将这掌法托付给沈越:此前他本也有过此念,却未说出口,一来不愿给沈越平添麻烦,二来见沈越武功神妙,却也未必将万木宗的绝学放在眼里。

  “沈少侠,我知你已是世间少有的高手,恐怕、恐怕也无暇再练我万木宗的这路掌法,”万天垒说着,从衣襟内掏出几页纸来,“只盼日后你能遇见我派其他弟子,将这掌法的修习法门转交给他。”

  沈越听得心酸,接过那几页纸,又听万天垒道:“这几页诀窍是我仓促写就,请沈少侠看看,我是否写清楚了。”

  沈越看完,道:“我瞧得懂。”又仔细端详万天垒,见其肌肤深处隐约显出一股灰败,显是内伤已深,不由得心中难受。

  袁岫瞧在眼里,道声“得罪”,伸手搭住万天垒脉门,查探过后,对着沈越轻轻摇头:“他脏腑已多处破裂。”

  沈越默然不语。过得片刻,刘独羊干咳一声,招呼众人喝粥,见众人不理,他便自己闷头喝完一碗粥,才道:“沈越,我此番前来,是有一事想请你帮忙。”

  沈越道:“舻主请讲。”

  刘独羊慢吞吞道:“数日前佘象身负重伤,将众剑客都交由戴珩统率,自己则正在池州九华山歇养……”沈越心头微动:池州九华山,那是昔年橐籥刀谷的所在地。只听刘独羊道:

  “如今只有你能救他……我想请你随我去见佘象,为他治伤。”

  沈越愕然冷笑:“我为何要救他?”顿了顿,又道,“嵇云齐恁大本事,难道救不得他?”

  刘独羊道:“世上独你一人能治好他。其中缘由,我可慢慢说与你。据我所知,你的仇人是裘铁鹤,佘象与你并无仇怨。”

  沈越眼前闪过润州剑舻中,佘象与嵇云齐刺杀魏濯的情景,仍道:“我不想救他。”

  刘独羊叹了口气,沉默半晌,从怀里取出一枚丹药来,看看万天垒道:“这位万老弟的伤势,也并非全然无救——沈越,你小子总认得这药丸吧?”

  沈越一眼瞧去,顿时惊道:“这是‘归舟还剑丸’?”

  “不错,这是许多年前,师尊赐予我的。”刘独羊颔首道,“你也曾见,那‘窃命侯’常无改的伤势,恐怕比万老弟还要重得多,却也救活过来了。”

  沈越闻言暗忖:“怪不得他要找上万兄同行。”转头看向万天垒,道:“万兄,这枚丹药的效用确是极为灵验的。”

  又听刘独羊道:“可惜这丹药对佘象却没用,只能靠你相救。沈越,你若肯随我去见佘象,我便将药丸赠与万老弟如何?”

  沈越道:“既然如此——”

  一旁的万天垒却恍似没听见刘独羊、沈越所言。他忽对沈越道:“沈少侠,沈兄弟……多谢。”说完头颅垂落,身躯如枯木般,僵倒死去。

  沈越大惊,上前抱起万天垒身躯,只听身旁袁岫轻声道:“他是自绝心脉。”

  沈越茫然哀恸,他与万天垒相识以来,说话不多,万天垒对他却很信任;想起当时在暗河集会上,此人虽然江湖落魄,却举止斯文,吃喝谈笑之际仍有一股大宗门弟子的傲气。又看看手上捏着的那几页纸,万天垒虽称是“仓促写就”,但一笔一划都极为端正工整。

  一瞬间沈越胸中涌起一股悲愤,愈加坚定了复仇之念:似乎觉得,从今不再只是要为师父张近报仇了,可万天垒是被陶骥所伤,陶骥早已被自己杀死,那究竟又还为了谁报仇呢?他有些想不清楚,但却又笃定,从今日起,不一样了。

  

  刘独羊愣住片刻,捶胸顿足,连声叹气:“这、这可真是……万老弟心思怎如此不开通……”

  沈越道:“万兄并非是不开通。”抱起万天垒尸身,来到客店外,寻了一处僻静地面,要将其安葬。他失了功力,掘土很慢,袁岫见状便也俯身帮他。刘独羊在旁哀叹不已。

  “如今佘象重伤,是左迟、戴珩统帅众剑客、天笈军兵士,和周铸所率凉州分堂剑客激战,庐州、安州、宣州、苏州等剑舻都已是血流成河……”刘独羊絮絮叨叨,“可是永州分堂的剑客多半只听佘象号令,怕是不易指挥。”

  袁岫忽道:“刘师叔可知嵇云齐现在何处吗?”

  刘独羊瞥她一眼,道:“你对嵇掌门直呼其名,看来是当真叛离他了……据几个徐厚属下弟子说,当日在荆州剑舻,嵇掌门因你离去而分神,本来或许能胜,却反被周铸击败,便遁走隐匿起来,眼下应是正在哪儿疗伤吧。”

  沈越对两人所言佯做不闻,葬好万天垒后拜了三拜;又想起自己冬月初二那天晕厥在松风镇上,醒来时已错过师父张近的祭日,便又对着郓州方向磕了几个头。

  “沈越,我知你不喜嵇掌门,”刘独羊低声又道,“其实你若救活了佘象,反能让他制衡嵇掌门……”

  沈越心念微动,仍是摇头。在野外待得久了,只觉寒风刺骨,也不知是否是没了功力的缘故。

  刘独羊还待再劝,沈越道:“舻主,你不必——”忽然一怔,感到远处似有几人正飞快奔来;少顷,又见袁岫蹙眉道:“有人来了。”

  沈越心想:“我若当真功力全失,又怎能觉察到远处动静……”

  正自思索,已听见胡子亮喊叫:“沈越!沈越!”却是和卓红、周樘赶到。

  沈越见这三人都是衣衫破损,身上道道血痕,惊问缘由,周樘瞧见万天垒的新坟,却反问起沈越。沈越说了万天垒的事,周樘神情动容,在坟前郑重拜过。

  “周兄,你的伤势如何?”沈越问道。

  “我没事,”周樘叹道,“都是些皮外伤。可血螯门的孙兄他们……”

  沈越一惊:“孙兄如何?”

  周樘正要回答,胡子亮大声道:“我跑得饿了!”沈越便道:“咱们回店里去,边吃边说。”

  几人便往回走,沈越愈觉身上发寒,仿佛胡子亮三人带来了一股雪意,天空飘下细雪。刘独羊叹道:“江南从来是极少下雪的……”

  众人在店里落座,胡子亮自顾自吃喝;周樘道:“昨日在江边,万兄走后,我邀孙兄等人同行,孙兄却不答应,我觉着奇怪,离去不远又返回那乱石堆,却见孙兄带领手下兄弟,正在观望柳奕与那些士兵打斗……”

  周樘大惊,问孙佑为何滞留险地,孙佑却说,当日在润州暗河集会上,是柳奕强迫陶骥去杀一众漏鱼,他要为死去兄弟报仇,自不能放过柳奕,此际柳奕身陷围困,却正是良机。

  沈越闻言心想:“那陶骥虽狠辣歹毒,但当时与众人相斗,起因确是柳奕所迫。”又听周樘继续讲述:

  原来当时柳奕盘膝静候,江上果然又追来三艘战舰,却是天笈军副统领殷林亲率,甲兵有两三百人之多;饶是柳奕轻功再快,也难以尽数拦截,陆续有一百多甲兵越过柳奕,随殷林继续追杀沈越。

  眼瞧柳奕陷入围困,周樘劝阻孙佑,说柳奕是为沈越阻挡追兵,倘若这时落井下石,未免对沈越不利。孙佑听后骂道:“难道让我好兄弟枉死?”见柳奕似气力匮乏,支撑不久,又笑道,“兴许也不用咱们出手,这恶娘们是难逃一死。”

  可是随着柳奕身法愈慢,孙佑脸色却愈发凝重起来,忽然发一声吼,竟领着血螯门众汉子冲入甲兵之间,帮助柳奕抵挡敌人;周樘一愕,随即跟上,心中明白过来:那一百多个去追杀沈越的甲兵,凭他和孙佑是阻拦不住,决计也敌不过的,只有等柳奕歇缓过来,才能将这众多敌兵追截杀死。

  血螯门众人武功并不算高,短时间“血螯指”、“化血掌”以及毒镖毒粉齐出,豁出命去,却也将众甲兵迫住了一阵子。等到胡子亮、卓红赶来,柳奕调息匀当,终于将敌人杀败;而后柳奕也不与徒弟说话,也不看孙佑、周樘等人一眼,径自朝着殷林等甲兵远去的方向追去。

  这一战血螯门弟子死了三个,余下的也个个重伤,孙佑的一条腿被剑矛削断,险些丧命。周樘讲到这里,顿了顿道:“沈少侠。孙兄说他断了腿,不能赶来助你,让我转达一句话……”沈越神情一肃,只听周樘道:“孙兄说,他日相逢,‘血手六豪侠’自当再与你痛饮。”

  沈越听完,脸上淌下热泪,久久说不出话。回想润州暗河集会上,初见“血手二十豪侠”,诸人都觉这“豪侠”二字颇有戏谑之意,后与陶骥一战死了五个,在黄山松风镇上又死了两个,昨日江边被严画疏的雷刺害死四个,又被天笈军杀死三个……这才短短数月,却已仅剩六人,那些死去的血螯门汉子,沈越大都不知姓名,恍惚间觉得不应该,江湖中有多少这样的人?无声无息就没了,融入流水、泥土,仿佛从未拥有过形体。

  一瞬间他下定了决心:“我不能就这般空等。如今失了功力,一时恢复无法,但以前我未学武时,身上也是毫无内力,我便当自己没学过武功,从头练起。”又想:“等下次再见到孙兄,定要问清楚那些兄弟的姓名,牢记在心。”

  他运转起“寻舟诀”入门的呼吸吐纳之法,良久丹田里却没聚起一丝内力;忽一动念,改为尝试别派内功,当先试练任秋留给他的秋芦刀谱中的心法,顿时一惊:只觉周身经络若有若无,宛如一道道温热的云气一般,初学武功时需苦练数月乃至数年才能打通的诸多穴道之间,竟是毫无滞碍;似乎那断剑上的新图纹虽将他的鲸舟剑派内功消除,却也极大改造了他的经络。

  不多时他就将整套秋芦心法练得圆满,丹田里充实了许多。

  几人见他忽然凝神不语,似有所悟,也都不再出声。胡子亮吃得饱足,大剌剌道:“沈越,我跑了半天,方圆几十里都跑遍了,才找见你。”

  沈越道:“辛苦胡师兄。”运劲手上,屈指朝地上一弹,却觉内劲摧发不出来,仿佛身躯如牢笼,将新练出的内力都封锁在了体内。他又试了几下,仍是不行,只得暂歇,对胡子亮道:“依周兄所言,尊师应也到了左近。”

  胡子亮道:“不错,你不用害怕,那老头儿再要杀你,我师父也会保护你的。”

  沈越一凛:“你说那老前辈要杀我?”

  “对啊,”胡子亮道,“他这几天一直在追杀你,你不知道吗?”

  沈越沉思片刻,看向卓红:“请教卓兄,几天前,我在松风镇上晕倒之后,究竟还发生了什么事?”

  卓红当即一五一十道:“当时段妄前辈让这位周兄,还有其他几位兄台,带着你先行离去,而后那位老前辈突然——”

  袁岫忽道:“不能说。若说与他,怕就……”沈越怒道:“袁姑娘,你究竟要瞒我到什么时候?”

  刘独羊叹道:“眼下天笈军要杀他,老皇帝要杀他,嵇云齐也要杀他,他自己怕也早已想到了。”

  袁岫不再说什么,任凭卓红讲述:原来当日那老者本在山谷中为众甲兵讲解武功,在沈越离去后不久,却突然冲到镇上,声称有人在这镇街上施展过“世外轻舟”。众人莫名其妙,眼见老者耗费许多功力将李舟吾救醒,仔细查探,却说“他竟也不是”。

  老者又不管不顾的,将众人逐一排查,却只是摇头,发觉人群里少了沈越,恍似醍醐灌顶,连声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大叫着要去杀死沈越这小子,从此“一了百了”,便径自掠走。

  众人大惊,均知他要杀人,世上几乎无人能阻,未及反应,李舟吾已不顾伤势,迅疾追去;两人身影纠合,交手如电,顷刻间便远去不见。

  而后卓红、姜平随冷竹离开黄山,来到歙州城里,嵇云齐突然现身,冷竹大喜,将“世外轻舟”秘笈奉上。

  嵇云齐翻看了一遍秘笈,却叹道:“这里面所写,与我瞧过断剑图纹后所悟,却是相差无几。”

  冷竹听说这秘笈对他无甚用处,很是失落,又听他喃喃自语:“只怕仍是要杀了沈越,我才能真正练成第一式。”冷竹吓了一跳,急忙为沈越说情,嵇云齐只吩咐他们三人去照护重伤的佘象,便独自离去。

  到得歙州剑舻,卓红犹豫不定,计算一番,对冷竹说:“我想去找沈越。我算着还欠他一次。”冷竹道:“这与如何计算无关,我知你心里想帮他。你去吧。”

  卓红离了剑舻,翌日途中,遇到胡子亮来邀他去杀严画疏。两人谈及嵇云齐、沈越之事,却惊出了正在暗中跟随胡子亮的柳奕,她本知沈越是魏濯传人,此刻更认定沈越身负“世外轻舟”,当即责令胡子亮回鲁州待罪,自己却展开轻功,去寻沈越。

  胡子亮大觉委屈,自不肯听话,与卓红争论一番,决定先去找到沈越,再一同去杀严画疏。三天后,他们在荒野间撞见李舟吾与那老者,两人衣衫破损,不知已斗了几场。

  卓红大惊,对胡子亮说:“我欠下李大侠一万七千多次,须得帮他。”两人便上前与老者相斗;那老者依稀记得胡子亮曾背负过自己,又认得卓红手里的红剑是自己所赠,无意杀死两人,李舟吾趁机闭目歇养一阵,精神大涨,老者当即弃下三人,继续向东疾行,李舟吾仗剑追截,又请卓、胡二人速去知会沈越。

  沈越默默听着,不知不觉已出了一身冷汗,心说:“若非李大侠,我早已被那老头儿追上杀死。李大侠有伤在身,若有不测,我如何对得住他?”

  卓红道:“沈兄,李大侠让你小心躲避老前辈,躲得越远越好。”

  沈越苦笑:“我如今失了功力,受制于袁姑娘,又能躲到哪去。”

  卓红愣住,胡子亮却瞪眼道:“我早说袁岫不是好人,否则岂能那般好看?”

  袁岫蹙眉凝思,也不理他。沈越心下恍然:“那老头儿既是冲我而来,那与追杀我的天笈军也算同路,多半袁姑娘路上当真遇见过李大侠,只是怕我担忧,却将他和那老头儿的争斗说成‘争吵’……”

  “依魏副掌门所言,”袁岫与沈越对视一眼,“你一旦知晓自己练成了第一式,就再也施展不出了。”

  沈越一怔,摇头道:“那也未必。陈老掌门创出此式,当然自知,也能施展。”

  刘独羊连连摇头,叹道:“你小子,怎能将自己与他老人家相提并论?”

  沈越心中不服,又暗自试练“万木宗”、“龙王坞”的内功心法,寻思:“此前定然是因丹田里内力还不够多。”

  ——这两门心法也都是极快便练至圆熟,丹田里的内力越积越多,却仍难以击出;他烦闷中瞧着刘独羊,想到在秣城的过往,继而想到祁开,突然“啊”的一声,想通了一件困惑许久的事。

  当时他在郊野间初见那无名老者时,便觉其眉目眼熟,不记得曾在哪里见过,此刻明白过来,却是因为祁开:祁开脸庞宽大,不及老者好看,但五官却与老者颇相似。

  “祁开当真是宁相走失的儿子么,”沈越冷不丁道,“怕不是皇族?”

  刘独羊与袁岫对视一眼,均不接话。沈越知他俩不愿相告,又担忧李舟吾伤势,无心纠缠此事,转口问道:“即便我真练成了第一式,为何那日我晕倒之后,李大侠也会紧接着晕倒?”

  袁岫沉吟道:“也许在卓红与骆明歌斗剑时,嵇云齐借由卓红之剑,当真击伤了李舟吾,你却在不自知时将第一式的功力激发出来,为李大侠化解了这一击,压住了他的伤势。等你晕倒,他的伤势才发作开来……”

  沈越闻言点头,又想到段妄拍向李舟吾的那一掌,也不知是否亦被自己消解。

  袁岫又道:“可有时你晕倒之后,似也能运使第一式,譬如——”她想说七年前在游梦观遗迹,沈越无意中救自己脱险的事,稍稍犹豫,却改口道:

  “譬如在那小客栈里,魏濯与嵇云齐拼斗之际,你晕了过去,却似反而助长了魏副掌门的功力,使他能击退嵇云齐,带你逃离……”

  沈越心头讶异,忽听周樘道:“正有此事——那次在润州府衙,我们本来武功远不如陶骥,也是在沈少侠晕厥之后,我等却似莫名气力大涨……此前我还只当是危难关头打急了眼呢。”

  “这‘世外轻舟’竟这么神妙么,”沈越苦笑,“可我也不知是怎么练成的……”

  “许多年前我曾听师尊说……”

  刘独羊迟疑良久,才道出陈樗所言:“这一式并非‘练成’。而是栖息在其主人心中,成为‘心舟’,渐渐与主人融为一体。”

  沈越细思此言,耳边倏然闪过嵇云齐的话语:“它是活的……”

  “原来如此,不是我练成了第一式,”沈越喃喃道——

  “我就是第一式。”

  店门外寒风骤啸,愈显得屋里炉火微弱。几人各怀心事,默坐出神。

  刘独羊招呼店家给炉膛添柴,问道:“照说你小子从未见过陈老掌门,也不知这第一式好端端,怎会传到你身上去,又是何时传的……”

  沈越刚摇了摇头,心中怦然一动,却有了答案:师父张近曾见过陈樗,多半这式“世外轻舟”是先传给了师父,而后又从师父身上传给自己。师父一生不练武,不与人争斗,故而此式一直未曾显现。

  “袁姑娘,”他看向袁岫,轻叹道,“原来你是早知我身负此式,才如此看重我,要收我做属下,屡屡相助……”

  袁岫冷笑道:“当然如此,难不成还是因为我担心你,喜欢你么?”

  沈越道:“你当然不喜欢我,你只是希望我这样想,好利用我。”

  袁岫气得深吸一口气,道:“沈越,你真聪明,你真是天下第一聪明人。”

  “那、那个,”刘独羊环顾两人,干咳道,“依照嵇掌门所言,如果沈越死了,他便能修成‘世外轻舟’;但若依照那位老前辈所说,倘若沈越死了,那第一式还不及另择主人,便会就此消亡,甚至整个鲸舟剑派也会因此土崩瓦解……”

  沈越皱眉道:“我死了能拉偌大剑派陪葬么,倒也划算。”

  “若真如此,”刘独羊目光灼灼,“你小子会自杀么?”——此言一出,几人都紧盯着沈越。

  沈越摇头道:“我还有仇未报。”他想到除去嵇云齐与那老者不论,段妄将自己行踪泄露给天笈军,自也是想杀自己,至于骆明歌、无乐道人、萧惊雁,与自己交情不深,多半也不会容情,旧门派武功最高的这五人里,也只有李舟吾会对自己竭力相救。

  他哈哈一笑,又道:“谁要杀我,只管来杀。要我自杀,那可休想。”

  ——话音方落,门外陡然传来严画疏的笑语:“沈师弟,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严画疏手持一个黑布包裹踏进门来,将那包裹丢给躲在柜台后的店家,叹道:“左右走了一遭,也没寻到好吃食,只得自己抛砖引玉了。”

  沈越、袁岫等人见他竟敢去而复返,都霍地站起,胡子亮双目通红,浑身蓄势,便待扑击过去。

  那店家哆嗦着打开布包,赫然见到一只断掌,当时便骇得晕倒。

  “姓严的,”沈越冷笑,“你也学嵇云齐分肉么?”就在说出“嵇云齐”三个字的一刹,他遽觉浑身一冷,仿佛叫破了隐藏在周围的一个秘密。

  他想出言警醒众人,却已迟了,周樘将断掌踢飞,疾射向严画疏,严画疏向左掠步一闪,与此同时,另一道人影从他鼓漾的黑缎风帽里分化出来,向右闪身而出——

  嵇云齐一袭黑衣,面目悲慨,环顾众人,手指屈伸几下,气线瞬息遍布店内各处:以他所创“千里剑丝”的逸式,墙壁、地面、桌凳、碗筷等等,均可与他内息接通,再从这诸般死物上刺出剑气,万难防备——眨眼之间,胡子亮、卓红、周樘,乃至刘独羊、袁岫身躯一震,均已中剑难动。

  袁岫神色惊惶,只觉一团乱麻般的气线打入丹田里,将内息纠缠锁缚,饶是她看过橐籥刀经,数度运转“流风过穴”之法,却也无用。

  沈越凛然注目嵇云齐,见其右肩塌陷,应是被周铸所伤,此人本就是长手长脚,此番更显得右臂畸长,宛若从肩上嵌了一柄长剑。

  “我说了要抛砖引玉,沈师弟不愿吃我的手掌,那也随你,”严画疏笑嘻嘻道,“但我可要将你生吞,吃尽你的血肉,兴许这第一式就转到我身上了……”虽如此说,嵇云齐未下令,他也只是站在原地。

  沈越身躯僵立,目不斜视;先前他也中了嵇云齐的“剑丝”,但觉那一团气线撞入丹田,只微微一热,便消融殆尽,就如自己被袁岫“废掉”的功力一般,他便假作受制,等待偷袭的良机。

  仅过片刻,嵇云齐耳根微动,已看向沈越,讶道:“你果然不一样。”

  沈越冷笑一声,吐出一口浊气,既知瞒不过嵇云齐,索性继续暗自修练各派内功。

  “嵇掌门,”袁岫倏然道,“我已遵照你在去荆州之前的吩咐,给他看过断剑,化去了他的功力……你、你实在不必杀他。”

  嵇云齐淡淡道:“不杀此人,我便修不成第一式。”

  “不,不,”袁岫颤声道,“依照那位老前辈推断,倘若贸然杀了沈越,反而会让第一式彻底消散,再也没人能练成……”

  “第一式是剑道之源。”嵇云齐闻言摇头,“天地之性,上古有之,那是不会消散的。”

  “可是——”袁岫还待再劝,嵇云齐端详着她,眼神柔和下来,忽道:“你牵挂沈越,离我而去,那也罢了。此刻李舟吾与那老者正在三里之外斗剑,你去将李舟吾杀了,我便既往不咎。”

  “遵命……多谢掌门宽宏。”袁岫说完身躯微晃,便觉已行动自如,当即朝店门外走去。

  沈越闻言大惊,心知那老者修为出神入化,李舟吾有伤在身,能将他阻住多日已是极难,一旦袁岫前去,只怕李舟吾就再难支撑。

  他望向袁岫,脱口道:“袁姑娘……”神情中满是哀求之意,却见袁岫凄然摇头,快步离去。

  “嵇云齐!”沈越怒道,“是李大侠将你从庐山救下山来,你竟要害他?”

  “当时我便对他说,‘以后我定要杀你的’,”嵇云齐一叹,“但他听后只是一笑,仍是救我下山。”

  沈越不再说话,暗地里运功更疾。嵇云齐走到卓红面前,道:“阿红,你也不想我练成‘世外轻舟’么?”

  卓红心里自有一番计算,却也面无愧色,道:“我这趟只是来帮沈越,别的不管。”

  嵇云齐一怔,摇头苦笑,转身打量沈越,沈越心跳剧烈,冷冷与嵇云齐对视。嵇云齐似也拿不定主意,许久并未出手。

  “原来他也顾忌那老头儿所言……”沈越转念中,一道苍老嗓音当头飘落,却是三里之外的老者传音:

  “小娃儿,你别着急,我就快来杀你啦。”

  沈越暗骂一声,只凝神修练内功,很快将他这几年搜集的所有旧门派心法都练成,仅余橐籥刀经。此刻他只觉丹田和经络中的内力已极为充盈,依旧摧发不出,心说:“难道还不够多?”

  他知橐籥刀经极为艰深,兴许练起来要慢得多,试练之下,却很快突破第一重、第二重,第三重……一直练至第八重“八埏”之境,才觉行功迟缓了些。

  嵇云齐又斟酌良久,却退后了一步,面对门口;不多时,道童靳羽进门,他只郑重拜见嵇云齐,对店里其余人宛若不见,禀道:“我家主人已至店外,只是与柳奕、燕空梁有些纠缠,便让我先来见礼。”

  沈越心里一沉,没想到裘铁鹤也到了。又见靳羽眉头一皱,忿忿道:“这燕空梁最是恩将仇报,我家主人费了好大力气将他放出,他却和柳奕合伙要护沈越,与我家主人为敌。”

  嵇云齐道:“是么,我瞧瞧去。”领着靳羽出门。

  沈越稍一寻思,明白过来:燕空梁是在黄山被段妄和天笈军兵士所擒,此后定也是交由天笈军看押,后来天笈军与嵇云齐、佘象结盟,燕空梁必也反对,绝不会投靠嵇云齐。故而左迟自也不会放了他,多半是要将他扣作要挟周铸柳奕的人质。

  ——而当时在鬼迹崖前,裘铁鹤被自己和卓红、骆明歌围攻之际,郁轻尘赶到解围,算是救了裘铁鹤一次,裘铁鹤崖岸自高,素以天下第一高手自居,极不愿欠人恩惠,多半是孤身找到了燕空梁被囚之地,将他解救出来。燕空梁向来以门派大事为重,得知自己身负“世外轻舟”后,自要护住自己性命。

  一旁的严画疏见沈越许久不语,不禁微笑道:“沈师弟,既然嵇掌门一时不发落你,不如你陪我聊聊天可好?”

  沈越不理不睬,倾听门外动静,只觉寒风中不时传出几下空闷的“砰砰”声,料想是柳奕、燕空梁正与裘铁鹤交战。

  少顷,忽有一道身影撞破店门,跌进屋里,将一张木桌撞成碎木,赫然是燕空梁重伤呕血。

  燕空梁瞥见沈越,喝道:“还不快走!”

  沈越一愣,暗自苦笑:“我如今用不得轻功,门外便是强敌,又能跑到哪去?”但仍走近卓红,将他那柄红剑取在手里。严画疏掠来拦截,却被燕空梁弹发气线阻住。

  沈越大步冲出门外,乱纷纷碎雪扑面,寒意入体,一霎将橐籥刀经第八重的关隘冲破;

  沈越惊喜中开始修习第九重“九垓”,内息却似被冻得凝停,他试着打出一掌,仍无法将积累的内劲打出;越过漫天飞雪,望见十余丈外,裘铁鹤背对自己,与柳奕激斗正疾,雪花不及落身,便被两人身上的气劲冲消。

  柳奕几次想绕过裘铁鹤掠近客店,均被裘铁鹤迫回,两人身法愈快,都着暗色衣衫,遥望去,宛若雪中的两团灰雾。

  裘铁鹤觑见柳奕作势待冲,猝一退步,一弹指,风里轰然一声,柳奕一步将出,忽觉迎面凭空生出一堵厚重的风盾,急敛步法,心中惊异:“此人施展‘指尖栖龙’,竟能弹出一面气墙来……”

  这一式“剑气楼台”是裘铁鹤将“天地置酒”、“指尖栖龙”、“大泽疾雷”相融而创的逸式,尚有第二般变化,裘铁鹤嘴角挂着淡笑,再一弹指,坚若铁石的气盾流散成无数细锐雷刺,笼罩柳奕周身——

  刹那间,柳奕如烟霭般旋绕几匝,万千雷刺在她身法转圜中失却力道,随着细密的雪花坠落;裘铁鹤知她的绝技“轻烟絮”几可谓立于不败之地的守御之法,只要敌人攻势中稍稍带起一丝微风,也能借其风势闪躲化劲,见状暗赞一声,也不急于进击。

  柳奕见前方、左方都被裘铁鹤的架势封死,当机立断,便朝右边嵇云齐驻足之处掠去;嵇云齐见她奔来,却也是一弹指,在身前丈外打出一堵“气盾”。柳奕对这式“剑气楼台”已有防备,奔行中向横里飘出,绕过气盾,继续前冲——

  在她奔到嵇云齐与那“气盾”之间时,嵇云齐左掌斜削,右手食指点刺,激发出两记气剑,与此同时,柳奕身后的“气盾”动了,恍若也有两条长臂、两条腿一般,亦向前追出,刺出两剑——

  远处沈越打了个寒颤,隐约察觉到,风雪中似多了一个看不见的影子。

  嵇云齐陡然使出这人、影合击之术,等同于修为陡然翻倍;加之影子无痕,愈是难防。一瞬间数十道剑气掠过柳奕的前后左右,纵横交织。雪中飘出一缕钟鸣。柳奕将“轻烟絮”摧运到极致,从嵇云齐一人的“围攻”里脱出,闪至店门口,拎起沈越,向东疾行。

  奔出十二三丈时,柳奕两肋、后背上各生出两道剑痕,鲜血洇出,柳奕跌飞出去晕厥,沈越随之重重跌坐在地。

  裘铁鹤目睹了嵇云齐的这一击,脸色微变,眼神古怪。嵇云齐回望过来,问道:“请教裘师兄,沈越该不该杀?”

  裘铁鹤静默在雪中,似觉这一问颇难抉择:倘若沈越死后,嵇云齐当真修成“世外轻舟”,那自己恐怕再也不是武林第一高手;可若那老者推测为真,总归自己并未修练第一式,杀死沈越却能让自己省却嵇云齐这一强敌。

  ——“方才掌门施展的剑式,可有名目?”

  ——“可曰‘剑影和鸣’。”

  雪不断落在嵇云齐的衣衫上,眼眉上,辨不清他的神情。

  “裘某以为,该杀。”裘铁鹤忽道。

  “看来师兄自忖不输第一式。”嵇云齐莞尔道,“那我便将沈越交由师兄发落。我去会一会李舟吾。”言毕径自掠远。

  沈越闻言忧急如焚,眼睁睁瞧着裘铁鹤一步步走来。

  雪下得愈紧了。

  这一回,再没有常无改、李舟吾挡在他的身前,只有自己面对这个近乎天下无敌的,杀死自己师父的仇人。

  恍若又回到了幼年时。独居在山上篱笆陋屋,长夜无眠,聆听着山林中的野兽嚎叫,等待豺狼虎豹,以及人世间的一切凶险向他袭来。

  但那次他等来了师父张近,治好了他的恶疾;七年前师父被害时,他浑身忽冷忽热,以为自己旧疾复发,后来知道只是师徒俩在寒风中待得太久,生了风寒,那天师父不停咳嗽,但自己却还在与师父争吵,埋怨师父不早些告知自己断剑上的内功图纹。——他仿佛直到此刻,才听见师父当年的咳嗽声。

  密集的雪点如箭头般砸落,他听见师父的咳声与自己的咳声重叠,他在风雪中病了。这一声咳震动他的丹田,让凝滞的内息循着橐籥刀经的“九垓”心法流转开来。他这才记起:这第九重境界本就要在患病时才能修练的。他便依照刀经,导引内力,“体、面、九窍、五脏、四肢、至于发端,皆令具至,觉其气云行体中,故于鼻口中达十指末……”

  内息流淌中,耳边逐一闪过刀经上的字句:“无形者,物之大祖也。无音者,声之大宗也……”“无形而有形生焉,无声而五音鸣焉……”

  眼前又瞧见在黄山的山谷中,那老者凌空跃下的一击,与其紧贴崖壁向上打出的掌力,这一上一下两道劲风在沈越心中一霎交汇——“视于无形,则得其所见矣;听于无声,则得其所闻矣”。

  他倏而领悟,橐籥刀经与鲸舟剑派“寻舟诀”所述道理很像:“绳绳不可名,复归于无物,是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是谓惚恍。”心中又生出在秣城风雨中,与魏濯双手交握,内息接通的异感。

  他练成了橐籥刀最后一式“天风落尽”,却愈觉“世外轻舟”亲切熟悉,仿佛与其相融得更深了。

  十丈外,裘铁鹤霍然顿步。

  风雪中一寂,沈越盘膝而坐,无声无形的刀风从他身体中吹散出来。

  这一刻沈越身上展现出的气象,竟让裘铁鹤心魄一震。

  客店里,严画疏闪绕过燕空梁,抢出门来,望见沈越静静坐在雪地上,如木雕石像一般,不禁微微一笑,朝沈越急掠而近。

  沈越站起,振腕一握,将那红剑剑柄上的余温攫入手心,一片刀风平平泼出。

  越过裘铁鹤三步后,严画疏始觉异状,双足拔地而起,向后倒翻,未及落地,双腿已齐膝断开,断口平整如纸。

  严画疏哀嚎痛晕,鲜血浸开满地积雪。

  沈越持剑踏前一步,漫天雪花绕着他一瞬飞旋。裘铁鹤竟忍不住退出一步,仿佛看见大雪之外,一座座城郭,一条条河流,一道道山峦,此刻都飞旋在沈越周遭,宛如围绕着天地的中心。——他这才明白嵇云齐之所以离去,让自己来杀沈越,并非只是犹豫难决,却也是忌惮沈越濒临绝境时,竟将第一式的剑威激发出来。

  沈越与裘铁鹤隔雪对视,每一片雪落在身上,都似乎重逾千钧。

  他仗剑冲向裘铁鹤。

  每奔出一步,沈越都觉神思承受着无声无形的重压,这还未刺出的一剑,已经预先抽空了他全部的心力体力,随时便要脱力昏厥。

  他明白自己只有一剑的机会。

  “你当真要这样做吗?”他问自己。

  “你或许真这么想,那是因为你还并不明白你自己。”他想起李舟吾说的话。

  他想起那口竹箱,想起师父讲的那些江湖故事,想起那个消逝的武林,他想:“以后我该怎么讲万兄、孙兄他们的故事……以后我又该怎么讲师父和我自己的故事?”

  他手肘微屈,手中红剑抬起,感到整个旧日江湖渐渐在他手上汇聚。

  裘铁鹤目光沉凝,双臂蓄满内劲,迈步迎上。

  沈越手腕向前堪堪递出半寸,只觉无边苍穹猝然倾斜向头顶上压来,立时陷入昏睡。

  裘铁鹤见他半途停步闭眼,暗松了口气,知道这一剑的威势太过浩大,终究是沈越经受不住的。方才他察知沈越的剑势,竟隐隐生出幻感,仿佛这一剑宛如铁锚,即将把他所有内息如停舟一般牢牢定住。

  下一瞬,裘铁鹤面色大变:

  沈越猛地睁开眼睛,握剑的指缝里渗出血来,右臂血脉噼啪迸裂,他立时再度昏睡,立时又咬牙醒来,顷刻间往复数次,却又朝着裘铁鹤奔出一步——

  他在骤梦骤醒之间疾奔,越奔越快,他梦见无数尚未发生的事,最终从一个裘铁鹤躲不开这一剑的梦中醒来。

  裘铁鹤目光灰黯下去,只觉这一剑如从世外飞来,轻盈若梦,不循道理,不留痕迹,无路可走,避无可避。

  剑风仅在两人心中响起。

  最后关头,沈越竭力偏转手腕,剑锋避过裘铁鹤咽喉,刺在空处。

  两人平静对视,犹如一对极熟悉的老友。

  “这一剑你接不住,我饶了你一命。”沈越强撑心神道。

  远处,靳羽焦急奔来,闻言怒道:“放肆!我家主人怎会——”

  “他所言不假。”裘铁鹤打断了靳羽的话,“这一剑叫什么名字?”

  “就叫‘绝径’吧。”沈越道。

  裘铁鹤点头:“名副其实。但你无力再出第二剑了。”

  沈越道:“不错。”裘铁鹤不再开口,等待着沈越继续说话。

  “我要你去救李舟吾。”

  沈越冷冷道:“而后你我便两不相欠。他若被围困,你就助他突围;他若受伤,你就损耗自己的功力为他疗伤;你若敌不过嵇云齐和那老头儿,就被他们杀死,但你要死在李舟吾之前。”

  裘铁鹤深深看他一眼,转身疾去。

  沈越独自伫立了一会儿,在晕过去之前,他看见风雪如笔墨一般,抹去了万物的踪影,目之所及,只余一张白亮的纸。

  短剑脱手坠地,在白纸上盖上一枚红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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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刻鲸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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