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公。”司夫人拧弄着手中锦帕轻唤一声,站在一边打量着沈昭和沈云珠这对父女。
沈昭落在沈云珠身上的目光,让司夫人喉间涌起一阵酸涩。
她不知沈昭在沈云珠的风华正茂的面庞上,看到的是他自己的影子,还是许玄章当年的模样。
好在正闹着别扭的沈明彦哼哼唧唧地打断了二人的对视,司夫人眼神晦暗,趁机捏住沈明彦微微出汗的嫩手,将小儿拉到沈昭面前,讪笑着道:“相公,我已安排下家宴为云珠洗尘,咱们都去入席吧。”
不愧是官场老宿,沈昭在短暂的犹豫后,迅速的整理好心绪,果断地将右手虚拢于左掌之上,并作势弯腰,朝向沈云珠道:“云珠如今身份已然不同,家礼当让国法,为父……”
看沈昭这番做派,分明是顾念着沈云珠未来王妃的身份,欲向她行臣子之礼。
一旁的司夫人见夫君如此,心中一惊,慌忙打圆场道:“相公,云珠乃是自家女儿,她、她如何敢受你这生父之礼。”
说着话,司夫人还快速地对沈云珠使眼色,示意她赶紧搀扶沈昭,莫真受了沈昭的礼。
她如此心急,也不是单单为了维护沈昭颜面,而是沈昭这大礼如被沈云珠受了,那她这继母当又该如何在沈云珠面前自处。
其实司夫人想得也不差。
初次见面,沈云珠怎肯拿大而授人以柄。况且太后安排的两位女官还在身后冷眼看着呢。
目光下敛,沈云珠双颊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移动莲步退后半尺,侧身避开了沈昭的礼,又伸出一双素手虚扶着他道:“父亲这是要折煞女儿了。自家宅内,只论亲情,如纠结于这些虚礼,女儿怕真是要腹中空空了。”
沈云珠递来台阶,沈昭趁势直起腰身,目光在沈云珠伸出的手上稍作停留,声音更加和蔼:“云珠说得是,是为父思虑不周,你这一路劳顿,该是饿了。”
这一推一让间,沈昭和沈云珠已达成默契,无论心底作何想,彼此都有意维持这层单薄如纸的面子情分。
如此,接下来的这场家宴,想来也能其乐融融。
在宴席开始之前,沈昭特意与孔嬷嬷等渝州来人一一相见,并亲自吩咐了管家请她们到偏厅用饭。
连对下人都如此体恤,沈参政果然面面俱到。
孔嬷嬷临去,悄悄对沈云珠颔首,两人相视一笑:亏什么都不能亏了自家肚子。
而后,沈昭踱步在前,司夫人落后他一步,沈云珠与沈瑶月姐弟等一众晚辈紧随其后,穿过正堂后面一幅青山远黛的湘妃帘,其后就是沈家几位主人平日里用饭的小厅“思源堂”。
一入厅内,就见红木八仙桌上铺得满满的杯碟碗盏,忙忙碌碌的几个下人源源不断地往那桌子上端送精致的饭菜。
桌子正中间,还架起了一个铜锅,正咕嘟咕嘟冒着热气,阵阵椒麻香味从其中溢出,很是引人食欲。
面对这般丰富的美食,沈昭的眉宇间却拧出两道褶皱。
只因他打眼看去,那桌上所盛放的全不是沈家平日里所惯用的家常饭菜,而是一些官场宴请时才偶见的特色菜品。
其中有胡椒羊肉、冰糖官燕、茱萸酱渍鹌鹑、嘉鱼羹、安岳麝香鸭等几道他还叫得出名字,其他的菜名甚至连沈昭也叫不出。
“大人,这是娘子特意请了潘兴楼的大厨来府上做的渝州风味。”
上菜的小丫头见沈昭脸色不对,偷瞄司夫人一眼,赔笑道:“这道是辣口鲍鱼脍,鲜脆爽口。这锅子里煮着叫作群仙羹,用了十二种海味熬制汤底,略带咸酸,配上新鲜的菜蔬边烫边食,最是开胃利口,这些都是有名的川味菜肴。”
听着下人一道菜一道菜地讲下去,沈昭眼底越发深沉。
等菜上齐后,沈昭并未净手入席,而是站在这桌可称豪奢的席面前,定定地看着司夫人。
“相公!”
虽已是人到中年,司夫人对沈昭说话时,还带着些嗲嗲的娇嗔,且她没有一点惹恼沈昭的小心翼翼,反而眉梢眼角都带着笑:“我知相公又要怪我不知民生艰难,过于奢侈了。”
“哼。”沈昭轻哼一声。
老夫老妻的,司夫人如何不知他这是等着自己的下文。
轻抚鬓角,灯下的司夫人笑得越发娇俏,她对沈瑶月使个眼色,母女二人一同上前将沈昭轻按在主位上后,才半开玩笑地道:”相公莫恼。你看大娘子自小长在西南,想来是吃不惯北地饭菜的,且她舅家漕运行当,听说那可是金堆银砌的富贵。咱们云珠不知吃过见过多少好物呢,今日初入家门,我这做母亲的,就是搜肠刮肚,也得给她备下几口合心的饭菜不是,否则倒显得咱们慢待了未来的王妃娘娘呐。”
这话说得,好像这奢华的晚宴,只是为了满足沈云珠一人刁钻的口味一般。
然而,实际上这顿比平日府中宴请贵客时规格更高的宴席,是司夫人特意吩咐管家所准备,为此甚至临时高价请来了京城名店潘兴楼的大厨。
许玄章被封赠国夫人,论身份,司夫人自知已经比不上这个已亡人,如此沈云珠的地位,哪怕还不是正经的王妃,也要压着她自己的一双儿女一头。
但是,人心好恶,司夫人自认比沈云珠这不谙世事的小娘子知道得要多些。
后宅女子,靠的不只有家世身份,还有当家郎君的恩情,而“恩情”二字,最是经不起一点一点消磨的。
司夫人这番话,让沈昭望向沈云珠的目光,带上了一丝审视,而沈云珠身上的锦绣罗衣和华美的首饰,都像是在印证司夫人的所言非虚。
寒门出身,这二十年来沈昭不管如何做官站队,始终爱惜着自己清廉的名声。
现在一场家宴就如此耗费,又被司夫人顺带提及沈云珠长于渝州漕运之家的事,沈昭面上不显,心中如何能不多想。
许家身份虽然不高,但是确实算得上豪富。这样的翁舅之亲,如珠如宝地替他沈昭养大弃女,说出去必损沈昭颜面。
而如沈昭这样的惜名之人,最恨的就是有污他清名之事。
哪怕这事,是他做得,但旁人却万万提不得。
而沈云珠的存在,恰恰就是这个“提不得”。
果然,沈昭在沉默片刻后,沉声道:”今日也就罢了。往后我沈家,都只过得家常日子。”
言外之意,哪怕是沈云珠贵为太后亲赐的王妃,今后在沈府也只是家常相待,不可骄奢淫逸,耗费过度。
“哎呀,为妻我知道了。往后从我以下,一日三餐,都粗茶淡饭,把今日这餐的银钱都省回来可好?”司夫人笑着接口,心底却在暗自得意,她等的就是沈昭这句话。
今日这一餐豪华盛宴,断了沈云珠在沈家摆王妃派头的可能,司夫人只觉得今日这三十两银子,实在是花得千值万值。
哪知道沈云珠的目光绕着满桌的美味转了看了两圈,就在司夫人以为她果真是年纪小,免不了贪嘴好食之时,却见她单单伸手指向边角上一碟子开胃的泡菜,眼中浮现三分疑惑七分促狭道:“这些菜品,确实是色香味俱佳。只是除了这碟子小菜,其他的菜式我在渝州时也未见过,莫非都是京城独创?”
“这潘兴楼是京中最有名的川味食肆,想来大娘子在渝州也常常……”
司夫人刚想要辩解,就被沈云珠的几声轻笑给打断:“渝州临江却不靠海,就算是江上人家,也不过食些江鲤河鲜,那里就调制得出这鲍鱼脍、群仙羹?莫非,府中请了一位冒名的川菜大厨,把这些昂贵海味当作正宗川渝菜色来糊弄人,哈哈。”
沈云珠此话,让沈昭也品过味来。
他眉头轻蹙,眼尾扫向司夫人,闪过一道寒芒。
不知怎的,沈昭的脑海中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今日如换了许玄章,断然不会看不清如今的形势,使出这般浅薄粗糙的内宅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