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我寄人间雪满头
青山荒冢2025-11-07 14:1910,603

  周慎从小就是个过目不忘的神童,可他虽有天赋,却并不好学。

  他爹周晔是个常年在外打仗的军汉,好不容易做了大将军,而他娘出身书香门第,最恨游手好闲的人,因此每次见他惫懒都要言传身教一番,倘运气不好赶上他爹回家,那就是要被夫妻合揍。

  周慎不止一次想卷了细软离家出走,然而还没等他真正实施,惊寒关一战就打响了。

  他爹一去不回,他娘得到消息缠绵病榻,没两月就没了。

  人们说他爹大义当先,自刎献头作为取信反王的信物,可他不信,因为他爹最看不得他娘哭,怎么会忍心以这样的方式死了?然而人们都这么说,他不信也得信。

  那年周慎十二岁,只剩下了兄长周溪这一个亲人。

  周溪在军中有差事,一年到头也回不了几次家,就请示了上级,把周慎也带到了军营里,在自己身边做个杂务小兵。他一边做事,一边被兄长耳提面命地教导读书。

  周溪道:“战场上生死无常,我虽然走上这条路并不后悔,但不希望你也这样。你好好读书,将来考取功名做个文官,不需要出人头地,平平安安就好。”

  可惜天不遂人愿。十三岁那年,敌军攻城,连城墙都被破开一隅,数九寒天里情势危急,周溪急得火烧眉毛,周慎一时多嘴献了个“泼水凝冰墙”的计策,解了危机,也入了主帅的眼。

  主帅秦鹤白当时二十九岁,年纪跟周溪差不多,为人很好,但周慎不大喜欢他。

  周晔死了,他们家破人亡,这一切却成就了北侠秦鹤白的威名,周慎毕竟小,不懂得收敛情绪,秦鹤白倒是也不生气,有空就把他叫过来同吃共谈,比周溪这个亲哥还要亲哥。

  他虽然是江湖出身,但并非草莽,学识比起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周慎要好了不少。少年人都有争强好胜的心,这一来二去,周慎发了狠读书,总算挣回了点面子,结果得意了不到一会儿,就看见秦鹤白对周溪笑道:“令弟痛改前非,在下不负所托。”

  周慎气笑了。

  经此一役,他俩关系倒是缓和,很快就热络起来。

  他虽然在军中挂了名,但无意真的从军,用的也是假名字,然而每当秦鹤白他们遇到难题的时候,周慎又忍不住要去插嘴。他天生心眼儿多,看问题不拘陈规,解决麻烦另辟蹊径,虽然这些个功劳都被算在了周溪头上,他也高兴得很。

  然而周溪看着他的眼神越来越忧虑,他不明白是为什么,便去问秦鹤白。

  秦鹤白道:“他是喜忧参半,喜的是你天资过人,忧的是你踏上歧路。”

  果然,没过多久,周溪就把他扔出了军营,周慎负气走了,结果没走出二十里,秦鹤白就追上来了。

  那时候东海之乱暂且平稳,他这么个主帅在军中实在是装饰多于实用,就把一干事务交给了周溪,留下紧急联络的方法,跑来追他了。

  秦鹤白是个好脾气的人,周慎跟他同行的路上,既不无聊也不难受,依着周溪的关系,两人也拜把子做了兄弟,好得就差没穿一条裤子。

  那段时光平和得不可思议,秦鹤白带他去看了海上波澜壮阔,城镇车水马龙,后来更是一路南下,在一片山明水秀里见到了三昧书院。

  当时正赶上阮清行告假,在书院里教导学生,秦鹤白靠着自己的脸面带他走后门,等来了这位誉满天下的南儒。

  七问七答之后,阮清行虽然没说要收他为弟子,却提笔给他写了满满两张纸的书单,让他回去把这些书通读背熟。

  离开三昧书院的时候他如丧考妣,倒是秦鹤白喜出望外,说阮清行肯这么说,就是已经有收他为徒的打算了。

  周慎到底不爱读书,因此并不觉得这是好事,可他也不是不知好歹,当看着秦鹤白的笑脸,心里也有了几分欢喜。

  可惜没多久,东海战事又起,秦鹤白带着他匆忙赶回,那一次战事太急,连他也上了战场,要不是秦鹤白相救,恐怕就被砍成肉泥了。

  从那以后,他的任务除了读书之外,又多了习武。

  北侠秦鹤白的锁龙枪出神入化,他对周慎不藏私,连斩龙三段杀也倾力教导,可惜他天生对兵器不感兴趣,虽然能死记硬背地记住他三十六路枪法,上了手却还不如拿烧火棍好使。

  无奈之下,秦鹤白教他一遍遍地夯实基础,又托江湖上的好友搜罗拳脚功夫,结果阮清行派人送来了“奔雷掌”和“乱雨棋”的秘籍。

  这么折腾了一年,又时不时上战场练练手,秦鹤白终于觉得他能勉强自保了,就按照周溪的意思把他送出军营,一路北上,在清雪村暂住。

  也不知道秦鹤白是怎么找到这样一个世外桃源般的地方,安宁得不可思议,他拿着钥匙找到了那间谨行居,推开卧房门之后,看到了满满一架子的书。

  正是当初阮清行写下的书籍,只是因为这一年战事他没机会去读,没想到秦鹤白不知何时搜罗完毕,特意派人放在了这里。

  上面还有一张字条:“贺阿慎十四生辰,秦云飞字。”

  搬进谨行居的第一天,周慎抱着书架哭成了花猫。

  春去秋来,他独自在这里待了五年,长成了十九岁的少年郎,沉稳了许多。

  这一年北蛮战事又起,秦鹤白和周溪从东海赶了回来,又投身到力抗北蛮的事务中。周慎听得前线情况还好,就没有去打扰他们,结果才听闻战事告一段落,秦鹤白就带着周溪来了。

  兄弟见面,喜不自胜,周慎抱着周溪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一回头就看见秦鹤白站在树下,笑意温暖如骄阳。

  好不容易把周溪赶去休息,他走到秦鹤白面前,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我们下盘棋吧?”

  第三天夜里,秦鹤白和周溪就走了,而正逢秋试将至,周慎也收拾了东西上京赴考。

  第一场刚考完,他就接到了阮清行私信,请他过府一叙。等周慎抵达之后,阮清行开门见山,告诉了他两件事情。

  第一件事,秦鹤白有不臣之心,有弄权之嫌。

  周慎心想,秦鹤白爱做什么就做什么,左右不会祸国殃民,关我什么事?

  第二件事,周晔不是自杀,而是死于秦鹤白之手。

  周慎手里的茶杯砸碎在地。

  阮清行道:“你若不信,可以去问你兄长。”

  周慎忐忑不安地等了几日,没等到回信,却是周溪亲自回来了。

  他风尘仆仆,见面第一句话就问:“谁告诉你的?”

  周慎心里一沉,他太了解兄长,如果只是谎言,周溪根本不必如此紧张。

  “别问我怎么知道的,你告诉我,为什么?”

  事实一如他当年的猜测,他爹那样一个没什么高尚情操的男人,怎么会舍了小家顾大家,正因如此,为了实行计划,秦鹤白亲手割了他爹的头颅。

  当年发生这一切的时候,周溪是亲眼看着的。他的性格不似周晔,从小饱读诗书的周溪更明白什么是小我大我,虽然情感上不能接受,理智却强迫他理解。

  这么多年,周溪跟在秦鹤白身边南征北战,秦鹤白也有意通过对他的照顾弥补这件事情,于是周溪从心怀芥蒂到消弭,没有向周慎说出真相。

  听周溪说完后,周慎只觉得脑子里嗡嗡作响,艰涩地问他:“你知道娘是怎么死的吗?”

  周溪满肚子的话一噎,周慎道:“那个时候你不在……我告诉你,娘是病死的,知道爹的消息后她就倒了下去,再也没站起来。你离家那么多年,还记不记得娘有多么漂亮?可她那样一个美人,在两个月里变成了皮包骨头,咽气的时候我抱着她都觉得硌。”

  他说完就转身离开,周溪惨白着脸开口:“你有资格怪我,也有资格恨将军,但是这些年来他对你的好,不是假的。”

  周慎觉得自己这些年活得就像个笑话:“我现在倒希望,一切都是假的。”

  他提了一壶酒在护城河边从黄昏喝到天亮,才摇摇晃晃地往屋里走,翻出父母灵位对着跪了半天,然后出了门。

  三天以后,周慎拜入阮清行座下成了其关门弟子,南儒亲自出手抹灭了他前尘过往,从此改姓了阮。

  行拜师礼的那天,阮慎跟在阮清行身边见了不少人,士农工商不一而足,皆是一方人物。可是这些人大多数都满脸谄媚,张嘴舌灿莲花,说出的话却还不如狗屁。

  他看得厌倦,阮清行借着喝茶的工夫悄然说了一句:“觉得很烦?”

  不等他回答,阮清行放下了杯子:“我也觉得烦,但你要习惯。”

  “为什么?”

  阮清行道:“因为我老了,总有一天你要成为我,帮我看着这些人和事。”

  这句话里透露了太多,阮清行门下弟子不少,他资历最浅,可听阮清行的话却像是不仅要教他武艺学问,还要传下更多的东西。

  阮慎有心问个明白,却被突然闯入院子的骏马惊住了。

  本该驻守在外的秦鹤白一身风尘,眼下满是疲惫青黑,见了满院子的人目光也只是一扫而过,最终落在他和阮清行身上,拱手道:“阮相,云飞有些话想与您这位弟子一谈,不知可否……”

  阮清行没等他说完,便将阮慎往前面一推,笑道:“看秦将军的模样应是有急事,老朽自然没有阻挠的道理。不过,将军未经传召便私自回京,不知陛下那里该如何交代呢?”

  后半句他压低了声音,阮慎脸色一变,秦鹤白却恍若未闻,抓紧他的手拽上了马背,纵马狂奔到了护城河边。

  河边草木都已枯黄零落,显出了秋风瑟瑟的凉意。过了河就是出京的道,阮慎见秦鹤白根本没有停下的意思,一肘子撞向他胸膛,果不其然被挡住,然而他另一掌拍在了马背上,马儿吃痛之下差点把两人都甩飞出去,阮慎趁机下了马,冷冷道:“你要做什么?”

  秦鹤白冷静下来,仔细看着阮慎。

  不到一月,眼前的人就变了番模样,总是穿戴不大规矩的衣服如今整整齐齐,还换成了他最不喜欢的文士长衫,头发也高高束起,有了读书人的风范。

  尤其是阮慎脸上褪去了嬉笑怒骂,虽然还没做到喜怒不形于色,却也让他捉摸不透了。

  原本一肚子的话不知怎么就说不出来了,秦鹤白憋了半晌才憋出一句:“你兄长让我来接你回北疆。”

  “我兄长?”阮慎淡淡道,“秦将军是不是找错人了,阮慎出身东州,父母早逝,是家中独子,哪来的兄长?”

  “阿慎!”秦鹤白没想到他会这么说话,神情激动起来,又说不出个所以然,“你……别这样。”

  “我怎样?秦将军,你身为北疆统领却擅离职守私自回京,又莫名其妙要带着我渡河,如今倒问我怎样?”

  秦鹤白一路赶来的疲惫突然就压了上来:“是我对不起你,你……不必为我的错,迁怒周溪,也难为自己。”

  阮慎抬头道:“我是谁,我要做什么,与你何干?”

  他说完就转身要走,被秦鹤白一把扯住袖子,两人拉拉扯扯,终于让阮慎烦了,他反手一掌打了过去,与秦鹤白对拼了一记,后者巍然不动,他踉跄了三步,倒是拉开了两人距离。

  阮慎不动声色地抹掉嘴角血迹,道:“秦将军,与其做无谓的纠缠,不如早点回你的边关去,毕竟是当年你拿那么多人的骨血保下了它,倘若再丢了,才真是谁也对不起。”

  秦鹤白看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突然喊了一声:“阿慎!究竟如何,你才会原谅我?”

  这个问题阮慎想了很久,秦鹤白也一直在等。

  他终于等来了阮慎的回答,轻飘飘的,却压过秦鹤白赌上的一切东西,无论身家性命,或是成败荣辱。

  “我不恨你。”

  秦鹤白,我不恨你,所以我不会原谅你。

  

  跟在阮清行身边的日子,比阮慎想象中还要难熬, 学问武艺好不容易被认可进境,他就被阮清行带着去处理一些见不得光的麻烦争端,好像每个人都长了多张脸皮,当着人面做一套,背着人又是一套。

  阮清行对他的厌恶装作没看见,阮慎反抗无法,只能逆来顺受。渐渐地,他从这些人身上学会了怎么装腔作势,从一开始的厌恶,到感兴动念,再到后来的习以为常。

  当他科举登榜任职翰林院之后,这才从阮清行的赞赏中得到了当初问题的答案。

  阮清行不只是把他当弟子,还要把他培养成传人,传承自己的文武谋算,代替自己的地位,做自己没有做完的事情。

  阮慎道:“你是故意在那个时候告诉我真相。”

  “如果你一辈子都庸碌无为,也就无须知道真相。没有用的人不值得枉费心思,你也要记住这一点。”

  “可那个时候的我,还不够让师父花这么大的心思。”阮慎合上书本,“是为了云飞兄?”

  阮清行笑道:“秦将军若是听见你还这样叫他,一定会很高兴。”

  “我怎么叫他,是我乐意。”阮慎抬头看向阮清行,“听师父的口气,他最近似乎不大好过。”

  阮清行将一封信递了过来,里面写了西北方有镇守武官玩忽职守之事,秦鹤白那个傻子顾念旧情小惩大诫,免了这人足以满门受累的死罪,却又没收拾好马脚,被暗线捅到了阮清行这里来。

  这么大的事情是瞒不住的,阮清行不可能亲自出面弹劾秦鹤白,自然是要找座下弟子代劳,现在把信递到他面前,意思昭然若揭。

  阮慎把信往怀里一揣,道:“弟子晓得了。”

  阮清行笑问:“这么做可就说不定真要与他一刀两断了,舍得?”

  阮慎摔了南儒的房门扬长而去,回到自己的屋子里提笔写信。

  收信之人写了“云飞兄”三个字,可他压根没打算把信寄出去,那个记忆里的“云飞兄”已经在他得知真相那一刻彻底消失,两个人再也回不到最初。

  然而当他还是“周慎”的时候,就习惯了把什么话都跟“云飞兄”讲,到如今也改不了这个习惯,从两年前到现在,每年都写了一封。

  阮慎有时候会觉得可笑,当年近在咫尺的时候听秦鹤白说上十句话都嫌烦,到了如今人事全非,偏偏他有满肚子话想说,却只能尽倾纸笔,藏于木盒。

  洋洋洒洒写了六张纸,其中一半都在狂骂秦鹤白这个因小失大的蠢货,等骂爽了才写自己接下来的打算——既然瞒不住了,与其等别人落井下石,倒不如自己先把事情捅出来,再想办法模糊内里,最后雷声大雨点小,让那个蠢货长点记性。

  他写完了,把信件收好,这才一夜好梦。

  第二天阮慎破例上朝,当众弹劾秦鹤白因私废公、庇护罪臣,一时间震惊朝野。远在边疆的秦鹤白被传召回来,这是他们阔别两年多后第一次见面,秦鹤白看着他的目光有震惊也有了悟,阮慎一张冷脸却快绷不住了。

  不好的预感成了真,这蠢货不晓得是不是吃错了药,竟然当庭认罪,还请旨让他细查。虽然阮慎原本就打算插手调查,可从旁协助跟主要负责不同,他会从暗中窥探的人变成被别人死死盯着的靶子,想要给这蠢货遮掩都难。

  退朝之后阮慎满脸阴沉,秦鹤白还追了上来,道:“阿慎,是我不对。”

  阮慎心累得很,走得更快了,这场难得的再会就这样被掐了个戛然而止,让他都来不及看清秦鹤白是不是老了些,有没有消瘦。

  他忙于查案,结果还真查出了大事——那武官竟然不是玩忽职守,根本就是个勾结番邦的奸细。

  发现这件事的时候身边有不少人,阮慎第一个念头是把证据毁了,再把看到的人都一一扣下威胁,结果念头刚起就被一只手压住了肩膀。

  阮清行不知何时来了,低头看着他,好像看透了他所有心思。

  阮慎终于明白,从一开始阮清行就知道这件事,只是算准了他的心思,隐瞒了真相让他去出头,由此把他逼到了风口浪尖。

  他自以为是的聪明,早就成了别人手里的刀。

  后来,阮清行接过他手里的案子派人顺藤摸瓜,最后牵扯出不少大大小小的麻烦,这些错处放在平时无关痛痒,到了现在就是大祸。

  秦鹤白被当庭杖责二十,回府禁足一月。阮慎思前想后,终于还是没沉住气,趁夜翻墙进了将军府。

  恰逢院子里有个柳叶眉芙蓉面的姑娘正在练枪,把他当成了贼人,只是这姑娘没喊人,提枪就上,正是锁龙枪的路数。

  他听说秦鹤白有个哑巴妹妹叫秦柳容,只是从来没机会见过,躲了十几个回合,阮慎就听见屋里传来咳嗽的声音,像是秦鹤白要出来了。

  那一刻他忽然失了勇气,翻身又出了院墙,一路狂奔回去。

  自此之后,他就再也没去过秦家,秦鹤白派人三番两次来送信,他俱都挡了回去。一直到秦鹤白离京那天,朝中半数以上的武官都去相送,阮慎得知消息后直跺脚,这蠢货本来就惹了帝王忌惮,现在还不懂藏拙,真的是蠢死也活该。

  他施展轻功急追过去,在城外十几里处看到了秦鹤白。那人轻装简从,踏着风尘奔赴惊寒关,背后是巍峨京城,可他的目光始终向前。

  阮慎躲在一棵大树上看着他远去,暗骂:“快滚吧。”

  快滚吧你个蠢货,朝廷不是你该待的地方,赶紧滚回你的边关和江湖中去,最好一辈子也别回来。

  可惜大概是他平时不敬神佛,所以这个祈愿并没有用。

  九个月后,先帝因“仙丹”病重呕血,朝野上下牵连无数,甚至连二皇子也被卷了进去,一时间人人自危。

  可是阮慎心里门清,什么病重呕血都是假的,先帝根本就没有事,只是借这个办法打压自己日益强大起来的二子,铲除自己视为眼中钉的秦鹤白。

  先帝本就是个心思多过手段的人,越老越怕死,越老越觉得谁都惦记着他的位置,为此更是连亲生儿子和肱骨重臣都忌惮。

  二皇子的确有争储夺嫡之心,可论起文韬武略、品性德行,在先帝诸子之中都是出色的,秦鹤白与他交好是十分正常的事情,但是眼下就成了先帝眼中钉。

  阮清行连夜进宫面圣,回来时对阮慎道:“明日上朝,你去参秦鹤白撺掇二皇子,谋逆犯上。”

  阮慎气笑了:“关他什么事?关我什么事?”

  阮清行问道:“你是不是觉得,秦鹤白很冤枉?”

  “不是吗?”

  “他罪有应得。”阮清行坐在椅子上,“你认为我与他为敌,是因为这一来我二人地位相当,二来他与我政见不合,我为了保证自己的权位和利益,就必须要扫除障碍?”

  “有错吗?”

  “你说的不错,但还不够。”阮清行冷笑了一声,“将相不和自古有之,我若是连这些都容不下,也爬不上今日的位置……我说秦鹤白罪有应得,是因为他的存在成了威胁朝廷稳定的一把刀!”

  阮慎心念急转:“是他功高震主?”

  “功高震主,偏得民心,边关百姓只知秦公不晓帝王,十万大军唯他马首是瞻,而他不懂得藏拙,虽没居功自傲,却锋芒毕露,你觉得这是不是错?”

  这当然是。阮慎看得明明白白,秦鹤白此人刚直有余、迂回不足,比如同样是看不惯先帝和个别王公贵族,阮慎懂得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他却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满。三年前他不经传召,纵马归京,不入皇宫请罪便匆匆来去,可见他心中有家国天下,就是没有帝王。

  “秦鹤白虽无营私之心,却有结党之实……呵,你觉得有哪个帝王会不忌惮他?当年我一手把他扶持起来,是因为战危国难,而他是难得一遇的将才。为此我给他铺平了这些年的路,也曾费心费力教他在朝堂上生存,可惜他看不上这些个阴谋诡计,甚至还跟二皇子交好,一心一意想辅佐他登上大宝做个明君……帝王的确失于德才,可诸位皇子却多为才能兼具之辈,二皇子并无十分优势,倘若在这个时候掀起了夺位之争,到时候内乱祸国,我等又要如何才能补救?”阮清行长叹了一声,“这些年来我跟他作对,是想让他急流勇退回到江湖去,可惜……”

  阮慎跪在地上,面色剧变:“因此……必须先斩除秦鹤白,让陛下不必再因此忌惮,才能保下二皇子?只有二皇子被保全,才能继续与其他皇子党派角力,保证朝堂的平衡?别无他法?”

  阮清行道:“你有一个晚上的时间做选择。”

  阮慎想了整整一夜,把细枝末节、大事小情都想得清清楚楚,最后还是徘徊在这两条路间,莫名便想起了当年在边关时候的场景。

  秦鹤白一生因何而战?为国为家,死而无憾。

  阮慎终于选择了最不想选的路。

  当朝弹劾,众人俱惊,他前半生所有的飞扬跋扈,都比不上这一日咄咄逼人,逼得秦党无言以对,也把他自己逼到了不能回头的绝谷。

  帝王大怒,连发诏令而不见回转,更是坐实他不臣之事。阮慎急得火烧眉毛,只要他回来,必定是粉身碎骨保他全身而退,可惜不知道秦鹤白到底是搭错哪根筋。

  最后,先帝派出了掠影卫终于将他擒拿回京,入朝那天阮慎看着他,这人一身血污狼狈不堪,丝毫不见北侠的豪气潇洒,也不复护国将军的威武霸气,只有傲骨依旧,目光如炬般扫过每一个人,最终落在阮慎脸上。

  他们终于再相见,却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阮慎就像闻到血腥味的水蛭,恨不得咬下他所有铅华荣光,把他重新打回一介凡人,滚回江湖再也不见。

  可是从头到尾,任其他人你来我往地辩驳,秦鹤白都没有正面接过阮慎一句话,他只是抿着嘴唇慢慢站了起来,对帝王露出明晃晃的质责。

  阮慎觉得,这蠢货是在找死。

  最终,阮清行上朝成了压倒秦鹤白的最后一根稻草,他在这场政斗里输得一败涂地。

  秦家一百三十六人全部下狱,那天晚上阮慎在天牢外徘徊了大半夜也没进去,反而是遇到了掠影统领顾铮。

  他从这人口中得知了秦鹤白为什么抗令不回的真相——惊寒关内爆发了瘟疫,秦鹤白为了不使军心大乱就封锁了消息,将染病的军民都隔离治疗。

  然而他不能告知朝廷,因为爆发了这样的疫病,朝廷为了免除后患,都会宁杀错不放过。

  阮慎气得两眼通红,眼见顾铮进宫去求情,他就转身进了天牢,把狱卒通通赶出去,钻进牢房里对着秦鹤白大骂了一通,骂着骂着却说不出话,眼泪夺眶而出。

  秦鹤白终于慌了,可他被打得狠了,不能爬起来给阮慎擦眼泪,憋了半天只憋出一句:“别哭啊!”

  阮慎一屁股坐下来,声音嘶哑:“云飞兄……你会死的。”

  “我知道。阮相与顾兄都把前因后果告诉我了,阿慎……我很高兴你还想保护我,也很感激你选了这条路。”

  “将军未曾败于沙场,却死于庙堂,你秦家上下无一能幸免……云飞兄,你不恨吗?”

  “我恨的是昏君犹在、毒疴尚存,别的不怪任何人。”秦鹤白笑着说,“一家不能与一国相比,一人也不能与百姓相较。”

  “总有一天,我会辅佐一个贤明的君王治理国家,会把这些蛀虫硕鼠连根拔起,将不公律法悉数修正,还天下人一个天朗风清。”阮慎握着他那只伤痕累累的手,“我说到做到,云飞兄……你要看着我。”

  秦鹤白笑了笑:“我信你。”

  “顾铮去给你求情,我说了没用,可他还是要去。”阮慎站起身,“指望不上他,还得我来……”

  他在这一晚好像又变回了那个冲动任性的周慎,秦鹤白怀念极了,却必须把他拉住:“你别引火烧身,我不走。”

  阮慎抬起衣袖用力揩了揩眼睛,又听秦鹤白问他:“阿慎,你是不是原谅我了?”

  阮慎道:“我不原谅你。”

  秦鹤白眼里的光灭了下去。

  “我以前不原谅你,是因为我不能恨你,也不知道怎么对你。”阮慎蹲下来握着他的手,“但是云飞兄,这次你要是死了,我会恨你的,而且永远不会原谅你。”

  秦鹤白叹气道:“阿慎,你也不小了,不要任性。”

  阮慎梗着脖子不说话了,秦鹤白道:“其实你心里清楚,现在谁也救不了我,何苦再搭上一个你?”

  顿了顿,他近乎恳求地说道:“阿慎,你若真念着我,就……救救柳容吧,她还年轻,又是个哑巴,什么也不知道。”

  阮慎道:“我冒着危险救她,等她以后来找我报仇?不干!要救她你自己来,我只救你!”

  秦鹤白声音继续放软:“阿慎……算我求你。”

  阮慎走得怒气冲冲,却在转身时候泪流满面。

  他终于还是救了秦柳容,拿另一名女囚灌下哑药移花接木,好不容易把这姑娘从牢里救了出来,途中他遭遇了顾铮,本以为自己就要被拿下,结果顾铮活像没看到他,转身走了,顺便支开了守卫。

  阮慎看到顾铮额头上被茶杯砸出来的伤口,知道秦鹤白必死无疑了。

  他连夜亲自把秦柳容送出天京,道:“你想报仇我随时等着,在那之前别死了。”

  秦柳容曾经的花容月貌已经毁了,天牢里的狱卒见色起意,这姑娘被锁链擒住手脚,就已经用尖锐的石头把脸划得目不忍睹。

  阮慎把她带出来这一路,她不言不动,直到了现在才露出些人气来,眼里噙着泪,抬手重重给了他一巴掌,头也不回地走了。

  没几天,秦柳容被替换逃生之事就暴露了,先帝震怒,阮慎做好了去跟秦鹤白搭伴的准备,结果顾铮替他顶了罪,哪怕被打成秦党也不辩白,再有阮清行刻意掩盖事实,等到阮慎知道的时候,他已经被从中摘得一干二净。

  先帝本就不喜掠影卫、不满顾铮,阮慎心头惊恐,他质问阮清行,说自己一人做事一人当,可阮清行道:“事有轻重缓急,人有亲疏远近。对秦鹤白来说,家与国相比是如此;于我而言,你与顾铮亦如是。”

  他狂奔到刑场时已经晚了,那个外冷内热的掠影统领已经变成一副血淋淋的骨架,阮慎看着地上那件血衣,上面只有一行血字:“曾许一诺不悔,纵轻生死无改。”

  阮慎大病了一场,也错过了很多事情,比如秦鹤白得知顾铮之死后终于认罪,比如有江湖义士与将领意图劫狱……等到他大病初愈,还是没人救得了秦鹤白,而行刑期迫在眉睫,他成了监斩官。

  阮清行准许他去找秦鹤白告别,他站在牢门外什么都说不出来,倒是秦鹤白先开口了:“阿慎,是你明天监斩?”

  “……嗯。”

  “不能换人?”

  “你以为圣旨是什么?不能!”

  “麻烦了,你那么爱哭……”秦鹤白叹了口气,“答应我一件事吧。”

  “什么?”

  “明天行刑的时候闭上眼,别看,别哭。”秦鹤白对他笑了笑,“你一哭,我走得就不安心了。”

  他终于还是没忍住,跪倒在地,手抓着铁栅栏,泪如雨下:“云飞兄……”

  秦鹤白的手从空隙里伸出来,摸着他的头,大概是想说点什么,可最终没有。

  第二天,阴云密布,大雨滂沱。

  午时三刻,秦家满门跪于荆台,他亲手扔下令箭,刽子手喷酒于刃,手起刀落。

  刀抬起时秦鹤白看了他一眼,阮慎如他所愿闭上了眼睛,直到周围发出哭号,才慢慢睁开。

  人头滚落在地,雨水冲淡鲜血,尸身倒落台阶。

  他没能第一眼找到哪颗人头是秦鹤白,因为雨水和眼泪模糊了眼睛。

  七天后,阮慎接到了周溪密信,他已经将惊寒关染病的患者和可能沾上疫病的军士都点了出来,共计三千人,即将回京。

  名单上的第一个,就是周溪的名字。周溪自然不会真的把瘟疫沿路带回,他给了这封信,就是要为这场瘟疫做一个了结。

  阮慎眼里充血,他颤抖着手提笔回了一句话:“安息山是个好地方。”

  当阮慎再一次看到周溪的名字,便是走蛟计成,三千人连同他们所染的疫病都被一同淹没,最后由一把大火烧得片甲不留。

  消息传来的时候,他看着周溪入山前回复的一张字条,上面写的是:“将军之事我已明了,你没有错,要好好的。”

  三年不见的亲兄弟,就以这张字条做了一世血浓于水的结局。

  阮慎在朝堂上的地位越来越高,他有条不紊地接手阮清行交托的势力,慢慢把自己变成了曾经最讨厌的人。

  又过了三个月,阮清行终于撑不住了,他临终时把阮慎叫到榻前,气如游丝:“我知道你是恨我的。”

  阮慎不开口,只是给他掖了掖被角。

  “总有一天,你会明白……天下有的事情,舍我其谁?”阮清行低低地笑了声,“阿慎……你加冠之时,我没有给你取字,现在补上吧……就取‘非誉’,如何?”

  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斯已矣。(注)

  阮慎手里一松,一代南儒含笑而逝,他看着榻上老人苍白的发和布满风霜的脸,就已经看到自己的结局。

  事实也的确是如此。

  他成了阮非誉,辅佐新皇,推行新法,权倾朝野,阴谋算计。

  他也成了南儒,执掌书院,号令文士,著书立说,翻云覆雨。

  阮慎用这样残忍又决绝的方式实践自己的诺言,也斩断自己的退路。这样的日子年复一年,满头青丝被霜雪覆盖,意气风发被世事磋磨,终于到了他成为明日黄花的那天。

  离开天京的时候,他特意去了趟乱葬岗。

  当年秦家满门抄斩无人殓骨,被弃于荒草萋萋的乱葬岗,那时候的阮慎趁夜来此,顶着风雨把一具具身首异处的尸体拼凑整齐,挖开泥土放了进去,最后特意把秦鹤白葬在了一棵大树下。

  这一天白雪纷飞,阮非誉拢着鹤氅走到这棵树下,一代北侠死后不见墓碑,只有个小小的坟包。

  他焚化了纸钱,又倾了一壶酒,道:“云飞兄,我要走了。”

  霜雪落满头,阮慎觉得自己真的是老了,在这寒天里站了会儿就觉得累,可他还不想走。

  这一走,也许就再也回不来了。

  手里是三十七封信,哪怕是秦鹤白死后他也没改掉给他写信的习惯,这次本打算带到坟前给秦鹤白烧过去,终究还是没有。阮慎犹豫了一会儿,就拆开信对着坟包念了一遍,念得口干舌燥才停下,而此时已是黄昏。

  “这些年来,我挺累的,好多人问我为什么不肯手下留情,我觉得吧……是人都会有私心,当年的你和师父如此,那时的我也如此,最后都输了。

  “从那以后我就明白……唯有我这一生无情无私无牵无挂,才能心无旁骛不负天下。”阮慎的手指摩挲着书信,“云飞兄,你倘若还没去投胎,就……再等等我吧。”

  他在这里站到天光已暗,才把最后一壶残酒放在地上,转身离开,再不回首。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注2)

  

  注1:出自庄子《逍遥游》。

  注2:出自白居易《梦微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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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刀.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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