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艳骨倚靠着密道外面一棵大树,看了眼黑沉沉的天光,胸中气血还在不断翻滚,她忍不住吐了一口血,五脏六腑仿佛被扔在了滚水锅里,不仅炽热难忍,还在不断变质。
一名属下低头道:“殿主,暗客已倾巢而出,方圆五十里内的关卡也全部启动!”
“我要他们一个都跑不了。”萧艳骨拭去唇边血迹,“发现宫主的踪迹了吗?”
属下道:“宫主追着打伤您的那人远去,至今不见回转。”
萧艳骨手掌按住腹部,面沉如水。
昨夜她本可拿下陆鸣渊和秦兰裳二人,却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只是一个照面,就以掌力荡开了她三道连发袖箭,更拼着被她打上一把“缠绵”,也一拳轰在她身上,若非宫主出手卸去部分力道,定会毁了她的丹田。
萧艳骨站在风露中寸步不移,是她身为一殿之主不能在下属面前示弱,然而那霸道的内力还在她体内肆虐,全身大汗,几乎已经快站不住了。
幸好她等候已久的人,终于回来了。
白衣银面的男人拿着一方帕子擦拭手上血迹,看起来走得不快,却在转眼后便由远至近,萧艳骨只是眨了下眼睛,他就已经站在自己面前了。
“宫主!”萧艳骨单膝跪地,目光只能看着白衣下的一双云纹缎靴。
脚尖勾起她的下巴,男人温声道:“你这双眼,倒也挺好看的。”
萧艳骨心头一惊,却动也不敢动。
“可惜你有眼无珠。”男人如同看一条看家不力的狗,“是身居高位太久,就让你看不见潜藏于下的隐患了吗?”
萧艳骨背后冷汗已浸湿了衣服:“是属下的过错,轻视了小辈,现在已派人去追,请宫主给属下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男人朝着萧艳骨的脸伸出手,他右手食指和中指上都戴了一只秘银指套,如钩的尖端徘徊在萧艳骨眼角,仿佛随时就会挖了她的眼睛。
萧艳骨瞳孔紧缩,幸好那只冰冷的手慢慢移开,她听见男人仿佛喟叹的声音:“我的耐心,不多了。”
他不再说话,萧艳骨犹豫了片刻,才问道:“宫主,那擅闯地宫之人……”
“他没死。”男人的声音很愉悦,“我已经很久没遇上这么有本事的后生了。”
萧艳骨一惊,她本以为宫主出手定能将那人斩落,可没想到竟然还有活路?
“属下斗胆,敢问那人到底是谁?日后也好多些注意,免叫他再坏了大事。”
“百鬼门现在的主子,脾气硬,武功也硬。”擦拭完最后一根手指,男人松开手帕,任由它飘落在地,“不过这世上,从来慧极必伤,刚过……易折。”
“百鬼门跟我们作对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宫主为何不……”话没说完,萧艳骨就看到白衣人侧头过来,幽深目光透过面具上的空洞投过来,她打了个冷战,再也不敢多话了。
“杀了他容易,但还不到时候。”白衣人轻轻一笑,“查到他们的去向,然后将消息披露出去,但不准擅自动手。”
“是。”
白衣人这才抬步向地宫走去,直到他的身影完全消失,萧艳骨才蹲下来把那块手帕捡起,只见素白的帕子上有几道斑驳血色,触目惊心。
她回想起宫主那只手,血迹就是从上面一点点擦下来的,也就是说那五根指头曾穿过皮肤,深深刺入血肉之中。
一念及此,萧艳骨陡生寒意,手中的帕子落回地面,很快沾上了一滴透明水色。
下雨了。
这场雨来得快,势头越来越大,打在人身上怪疼。
叶浮生他们雇了一辆马车,奈何出城不远就被这场大雨拦了路,不可谓不晦气。
大雨天赶路易生事端,叶浮生琢磨着找个地方暂避,车里的阮非誉适时开口道:“此地往西不远,有一处破屋可暂时栖身。”
这老家伙在将军镇住了大半年,虽然不怎么出门,却跟个土地公似的能知方圆。闻言,叶浮生立刻驱车赶了过去,约莫一刻钟后,就看到了那座伫立于风雨中的破屋。
那屋子大概是曾有猎户暂居,占地不大,但还能挡些风雨。阮非誉和秦兰裳带着陆鸣渊先行入内,叶浮生把马车拴在了屋檐下,为谨慎起见,又撑着伞顶风冒雨地在小屋外绕了一圈,这才进了屋子。
秦兰裳已经从屋里收拾了一堆柴草,用打火石点着了,坐在火堆旁暖身子,见他进来,就一把扯了他坐下。陆鸣渊被放在铺好干草的门板上,睡得无知无觉,阮非誉坐在他身边守着,不言不动的时候就像一座经年日久的石像。
这雨看来是要下一整夜,破屋里谁也没有说话,阮非誉毕竟年老,不知何时已经倚靠墙壁睡去了。叶浮生打了个呵欠,从包袱里翻出一只小银壶,喝了一口味道清奇的沧露,本有些困倦的神志也清醒了些。
摩挲着冰冷的银壶,感受口中余味,叶浮生就不禁想起如今俱都下落不明的端清和楚惜微,怎么也放不下心来。
他不自觉地叹了口气,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压低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在耳畔响起:“对不起。”
叶浮生侧头,只见小姑娘看了眼那边无知无觉的两师徒,这才挪到了自己身边,眼睛里映着火光,轻声道:“这次是我鲁莽冲动不懂事,拖累了小叔和你。”
挑了挑眉,叶浮生道:“既然知道是鲁莽,为什么还要去做呢?”
秦兰裳咬了咬嘴唇,一直天不怕地不怕的神情松了下来,凝上了符合她这般年纪的无措和迷茫,嗫嚅道:“只是……不想什么都不知道罢了。”
叶浮生回忆起那封别出心裁的家书,因着阮非誉就在此地,也就没把话说得太明白,转口道:“其实我也鲁莽过,而且比你更不知天高地厚。”
秦兰裳以为自己会被训斥,闻言扭过头,看见叶浮生拿起一根木柴刨了下火堆,淡淡地说道:“人这辈子会遇到很多事,做很多次选择,没有谁敢说自己一生无错。我是这样,你也是这样,因此与其对我道歉,不如想着如何改过。”
这人从初见就没这么正经过,秦兰裳愣了一下,把这番话来回在肚子里咀嚼了两遍,目光就落在叶浮生脸上挪不动了,忍不住道:“你……这么说话,我听着怪不习惯的。”
叶浮生深沉地叹了口气,道:“没办法,听说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傻姑娘都吃善解人意的大叔叔这一套。”
秦兰裳:“呸!”
不过这一番对答,反而让两个陌生人之间的距离拉近了些。秦兰裳搓了搓手,又听叶浮生低声问道:“事成之后,你有什么打算?”
他说话时瞥了眼后面的阮非誉,左手似乎不经意地在颈上划过,秦兰裳吃了一惊,连连摇头,道:“当、当然是回家。”
叶浮生意有所指:“空着手回去?”
他说得含糊,秦兰裳却很明白,她回想起自己离家时留下的书信,低声道:“我已经惹了大麻烦,更不能把祸端带回去。”
她来时满腔意气,恨不得指天发誓要让南儒一世英名在自己手里翻为画饼,可是这些日子以来,再刺儿的脾气也要学乖。
叶浮生:“那你折腾这么久,就不后悔?”
“我总要亲眼看看他是个什么样的人,看过了,就不后悔。”秦兰裳点点头,目光飞快地扫过阮非誉,闷声闷气地道,“就算他真的……那也是,人贱自有天收。”
叶浮生:“……”
这姑娘年纪不大,却很会给自己找心宽。叶浮生想起脾气越来越别扭的楚惜微,不禁就有些羡慕,就在这当口,秦兰裳又问他:“哎,你和我小叔,到底什么关系呀?”
“师徒”两字在嘴里打了个转,终究还是没说出口,叶浮生沉默了一会儿,笑道:“朋友。”
秦兰裳刨根问底:“什么样的朋友?”
“过命的朋友。”叶浮生指了指自己,“这条命是他的,只是暂时寄放在我这里。他想要,随时可取。”
秦兰裳有些惊讶:“那我以前为何没有见过你,连听说也不曾呢?”
叶浮生苦笑道:“我对他来说,就像心上一道疤,当然是能不动就不动为好。”
“我看不像。”秦兰裳嘟囔了一句,“我小叔那个人别说是一道疤,就算是一根刺卡在肉里,他都要把肉给剜了,现在不仅留着你在身边,还带你来办这么重要的事情……我不知道他怎么看你,反正,不像是能舍得要你命的。”
叶浮生摩挲着酒壶,神情难得怔忪。
注:出自汤显祖《牡丹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