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节已过，莲叶接天的盛景如今只剩满目破败，野渡素来萧条，今日却破天荒有了客来。
立于无蓬小舟上的客人着一身黑色斗篷，兜帽掩住了大半张脸。从日暮西垂到月上中天，他已经在这里站了近三个时辰，脚下仿佛生了根。又过了一会儿，微凉的风吹过，伴随着落叶被踩过的声响，一人身着夜行衣，踏着荒草小路由远及近。
“属下来迟，劳门主久候。”
“惊寒关战事方告一段落，兼路途遥远，非你之过。”斗篷客挥手示意他上前，声音有些沙哑，“不过，带了尾巴来，这便是大错了。”
夜行人大惊，内力聚于耳目，便探清身后野林有不下十人潜行暗动之声。
“属下该死，请门主……”
“他们想动手，估计我得派人到狗肚子里才能找到你的骨头。”斗篷客嗤笑一声，转头看去，只见一艘小船由远至近，上面站了两人，一人灰袍披发恭侍在后，一人白衣玉冠立于船头。
白衣人双手捧着一个长条锦盒，笑如清风：“阿尧，十年不见，你身量见高，脾气也见长了。”
斗篷客一挥衣袖，腾身落在那白衣人背后，回手按住灰袍男子腰间佩刀，讥讽道，“关公面前莫耍大刀，当心砸了自己的脚。”
灰袍男子瞳孔一缩，瞥见白衣人侧头不悦的眼神，缓缓松手，全身依然紧绷。
“功底还不错，反应却不行，他在你身边这么多年，就调教出这么一群……”斗篷客停顿了一下，换了个比较委婉的词，“绣花枕头。”
白衣人轻咳一声：“掠影卫多是携艺入门，统领也只司任务刑罚之事，你这话委实冤枉他。”
“子玉兄，你日理万机，何必多言多语浪费时间？”一阵冷风吹过，斗篷客的声音也带了几分隐现的寒意，“你找我，有何事？”
“掠影卫在惊寒关发现了你的手下，本来以为他是敌军余孽的耳目。”白衣人不为他的杀气所动，淡淡解释道，“一番跟踪调查后知道此人是为了掠影统领而来……掠影卫虽然闻名天下，但每个人的身份都十分隐秘，更何况统领？我想来想去，这世上能知道他身份，又如此关注的人，也就只剩下你了。”
兜帽下的嘴角轻轻一扯：“知道我还活得好好的，很失望？”
白衣人摇了摇头：“也许曾经如此，但现在……阿尧，知道你活着我很高兴，至少不会梦见他对我发怒的样子。”
斗篷客的身形一滞，他的目光落在锦盒上：“你什么意思？”
“月前北方蛮族进犯惊寒关之事，想必你也知道。”白衣人语气渐渐低沉，“惊寒关是北疆重地，一旦破关便与国门大敞无异，然而蛮族蓄谋已久，此番……”
“楚子玉，回答我的问题！”兜帽被劲风掀开，斗篷客的真容露在月光下。他看着不过二十出头，细眉杏眼，发如泼墨，生得一副好皮相，可是薄唇抿成一线，眉眼微敛，看着就是锋芒将出的模样，咄咄逼人到极致。
大楚皇室以国为姓，今上少年登基，改革变法，重整军政民生。新法渐渐推行，百姓们怒骂有之，称赞有之，但哪怕黄口小儿也知这位敢易祖宗法的皇帝姓楚名珣，字子玉。
被无礼打断，天子不恼不怒，继续道：“守将战死，战事告急，朝中有食古不化的老臣与我角力，我便下密令，掠影卫先行奔赴惊寒关，准便宜行事。”
江湖与朝野泾渭分明，官府对武林之事尚留一线，是故维持了这些年来朝廷与武林之间微妙的关系。
但掠影卫是一个例外。
大楚至今不过三代而传，高祖起于行伍，对民间之事知之甚详，遂在立国登基之后暗召武林高手组成暗卫，封名“掠影”，迄今已六十载有余。
先帝生性绵软，不满掠影卫手段，对其进行裁撤，一度弃之不用。可是今上登基之后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复立掠影，重新招纳暗探和杀手，为自己打造了最锋利的刀。
没有人知道他们有多少人，没有人知道他们藏匿何处，更没有人知道他们是谁。
楚珣抚摸锦盒的手越来越慢，他轻声道：“我让他们不计代价守住惊寒关，可没想到……
“蛮族势强，关内有奸细暗通款曲，一百七十八名掠影卫，不过十日便折损过半……最后在三日前兵临城下之际，他潜入蛮人后帐，刺杀了首领胡塔尔。”
重军所在就惊险万分，何况是刺杀了敌军主帅后，暴露在千军万马之中？
冷风像毒蛇蹿上了后背，他听见楚珣的声音越来越轻：“战后，掠影卫们翻遍了每一具尸体，可惜大多都已经残破不堪……”
“闭嘴……”
“最后，他们终于找到了他，被万箭钉在山壁上，全身无一处完好，只有手里紧握的惊鸿刀。”
“我让你闭嘴——”
一声暴喝，斗篷客一掌劈向楚珣面门，灰袍男子赶紧提刀迎上，肉掌与刀刃相撞，竟然发出了金石碰撞的锐响，不待他惊愕，斗篷客竖掌而下，那四指宽的长刀被他生生劈成了两截!
刀刃断裂，掌锋去势未绝，斗篷客那只手如白鹭点水掠过，指间顺势拈住一截断刃，转瞬已贴上楚珣咽喉，而剩下连着把柄的那一半断刀这才落地。
灰袍男子目光一凛，挥手就要示意岸上的手下包围过来，却听楚珣微微一笑：“好功夫，这一式‘拈花’的造诣，已经不比师父差了。”
斗篷客扯了扯嘴角：“你说的，我一个字都不信。”
“是啊，他向来一言九鼎，可惜……”楚珣推开刀刃，抬手将锦盒扔到他怀里，“他曾说过项上人头等你来取，可如今已经万箭穿心，尸骨就地火化安葬，只剩下这把刀……由我替他带给你。”
“阿尧……不，楚惜微，昔年种种，是非恩怨，到如今都了结了。”
言罢，他忽然出手疾斗篷客身前大穴。楚惜微正心神大乱，猝不及防被他点中肩头，一道内力在骨肉间炸开，他脸色一白，整个人倒退回了那艘飘摇小舟，捏着锦盒的手指咔咔作响：“惊雷。”
“你我同出一门，这十年来我与师父朝夕相处，没道理比不上你。”楚珣负手而立，“长夜将明，我是时候回宫了……但愿从此之后，山水不相逢。”
水花泛起，小船如来时那样无声远去，码头上的暗卫也消失无踪，先前的夜行人飞身落在小舟一头，单膝跪地：“属下办事不力，请尊主责罚！”
楚惜微没有说话，他向来稳如磐石的身形有些晃动，手也抖得不成样子，好半天才把锦盒打开，里面是一把通体玄色的连鞘长刀。
三尺长刀，二指来宽，刀鞘是玄黑色，上面镂刻着鸿雁振翼之态，栩栩如生，似乎下一刻就会挣脱铜铁扑入眼中。刀身却明如秋水，月光映出了一张苍白如纸的脸。
无声无息，泪流满面。
“我哭了……”他后知后觉地抹了把脸，“我竟然……还会哭啊。”
眼泪被他粗鲁地抹掉，他扯了扯嘴角想要笑起来，可惜笑得比哭还难看。
“你怎么能死呢？你明明说过，把命留着等我来取……我不准，你敢去死？”
笑了半晌，他又咳嗽了好几声，喃喃道：“师父……你怎么，会死呢？”
他的下属跪在他身后，自然也看不见楚惜微现在究竟是怎样一副神情。
茫然无措，如一个找不到家的孩子。
【断水山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