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温婉对着锅碗炉灶费功夫的时候,燕平的车终于到了裴深公寓楼下。
裴深单手掐了掐两侧有些酸胀的太阳穴,嘱咐燕平明早老时间接自己的同时,难掩疲乏地从后排走了下来。
只是,还没等裴深迈开几步的,却见一道刺眼的远光突然打在了自己的身上。
裴深不适地眯起眼睛的同时,蹙眉看着前方那辆有些面熟的宾利——
嘭。
在裴深的打量中,后排的车门被人从里面推开,率先落在地面的是一根通体黑金的拄拐,裴深敛了敛神色,心中了然地几步走了上去。
“爷爷。”裴深声音落下的同时,裴震也从车内走了下来。
此刻天色已晚。
唯一的光亮就当属当下的这盏车灯,老爷子的脸半明半暗地隐藏在其中,让裴深看不大仔细他此刻的心绪。
但裴深也不着急。
这么多年来,裴家人从未有过一次造访过他这间公寓。
无事不登三宝殿。
裴震既然今天会出现在这里,足够证明他心里有更为紧迫的事情。
这么想着,裴深在打过招呼后,便干脆没有了后文,不动声色地站在一边,等着裴老爷子说明来意。
裴震借着月色,幽深的目光微眯,仔细打量了一眼面前的裴深,就好像是在重新认识他一般。
直到这个时候,裴震才恍然觉察,这个平日并不受关注的孙子,如今已经成长至今天这般模样。
他眉眼之间已初现上位者的锐利,一身气度即便是站在自己面前也没有落于下风,在他不卑不亢的一声“爷爷”后,整个人所表现出来的冷静自持,无不让裴震感到错愕侧目。
过去,裴震可没少听那些人说——
裴深之所以能有今天的成就,全是仰仗温家的帮衬。
可如今再看,裴震心中已然有了一番新的认识。
想到这儿,裴震收回自己打量的目光,对裴深朝楼上点了点,“不请爷爷上去坐坐?”
***
十分钟后。
裴深端着刚刚泡好的热茶,递到了正在公寓里四处打量的裴震手里。
裴深看着老爷子的目光,在一旁笑了笑说道:“这里装修简单了些,怕是入不了您的眼。”
裴震闻言,看了一眼他,然后怅然地长叹了一声,脸上端出了一副后悔和歉疚,“这里住得肯定没有家里舒服,要么选个时间跟爷爷住回老宅,起码那里有人管你起居饮食。”
裴震作为上位者,对于人心的把控自然是十分炉火纯青的。
这些年来——
他并不是不知道裴深一直想要融入他们这个大家庭,只不过为了照顾到邵宇的情绪,裴震一直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漠视。
可如今情况不同了。
如果能够好好缓和缓和现在裴深和裴家的关系,自己就算是陪着他打打感情牌又何妨。
只是——
裴震不知道,迟来的关怀廉价至极。
对于现在的裴深而言,除了让他感觉到讽刺之外,心中并没有半点儿动容的意思。
“谢谢您的好意了,我还是睡在这里更好——”他笑了笑,在裴震装出来的慈爱目光下,缓缓坐进了沙发,“毕竟在老宅的那几年,我可从没有睡过一天的安稳觉。”
裴深没有把话说透,但是裴老爷子又怎么能听不出来他话里的讽刺。
裴深住在裴家老宅的那几年,翟秋颖一家一直变着法子地想尽手段给他添堵,为的就是让他哪天知难而退,自发选择离开。
这其中不乏有几次比较出格的行为。
但作为一家之主的裴震,却从来没有插手干预过。
想到往事,裴震难免有些理亏,他将手里的热茶放在茶几上,然后撑着拐在裴深的面前坐下,苦口婆心地叹道:“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你爸妈之前的确有很多做得不对的地方,但是一家人哪里有什么隔夜仇,只要——”
老爷子俨然还想再劝,但是裴深却已经疲于周旋。
他跟裴家人之间的情分早在那场车祸中被撞得一干二净,于此在这里跟自己打感情牌,倒不如开诚布公地直接拿利益来做筹码交换。
想到这里,裴深开门见山,直接说破了裴震的来意,“爷爷今天是为了裴氏来的?”
裴震顿了顿。
他看着裴深冷淡的神色,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亲情,这已经被裴深视为是最没用的东西。
裴震索性也放弃了自己一开始的想法,一改之前和煦的神色,正色颔首,“裴氏是我的心血,我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走向末路。”
相比较于裴震刚刚那般模样,裴深显然觉得两人此刻的氛围让自己更加自在。
“当年爷爷把我接回裴家,我虽不清楚你当时的用意,但我却始终记得这份恩情——”他点了点头,“我愿意用现在的市场价格收购裴氏旗下所有的新能源车,就当作是卖给您一个面子,至于其他——免谈。”
裴深完全是一副不容商量的口吻。
他眉眼之间此刻所展示的坚决,仿佛在告诉裴震:如果你不满意这样的条件,那原价收购这事儿也就作罢。
裴震不是裴凌云。
他审时度势,绝不至于意气用事。
就目前裴氏的处境来看,他们死死攥着这批新能源车不撒手,没有半分好处。
与其这样,倒不如全部把他们转换成现金流,试着重新去带动其他的项目,尝试着去完成下一个季度的盈利目标。
而且不得不说——
裴深愿意原价收购确实已经做了很大的让步。
以裴氏今时今日在行业内的口碑,但凡换了任何一个人,恐怕都不会给予这样的信任,甚至还有可能套着这批货,生生拖垮整个裴氏。
“我明天就让裴氏法务部拟定合同,”,裴震当即撑着手里的拐从沙发里站了起来,“没有问题的话,我希望这周就能签约。”
裴深颔首,“那我就在升温恭候了。”
说着,他也紧跟着起身,“我送您下楼。”
把话说开的爷孙二人一路沉默,及至走到停在裴深公寓楼下的宾利前,裴深率先上前一步替裴老爷子拉开了后排的车门,“您保重——”
裴震最后看了一眼面前的裴深,就如同他刚刚下车时那般打量的仔细,最后提了提嘴角,点头的同时弯腰坐进了后排。
砰。
车门关上的瞬间,借着车窗上贴着的防窥隐私膜,裴震又一次看向了站在外面,身姿挺拔的裴深。
他久久没有诺开目光,直到车开出去很长一段路,再也看不到裴深的身影后,裴震才终于遗憾地摇了摇头,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柳叔四平八稳地握着手里的方向盘,缓缓放慢了速度。
他跟在裴震身边那么多年,又怎么可能感觉不到他此刻复杂的情绪,他透过后视镜看了一眼裴震的神色,而后禁不住有些担忧地喊了一声,“裴董……”
“我好像错了。”裴震的声音因为懊悔,是前所未有的低沉。
这一刻的他,就跟公园里遛弯迟暮的老大爷一样,褪去了那些锐利的光环,苍老颓然,“如果当初——”
裴震深吸了一口气,“如果当初我选择的那个人是裴深,或许裴氏,也能有一个不可限量的前途。”
柳叔握着方向盘的手重重一顿。
他所认识的裴震,从来都是雷厉风行说一不二,认准的事情从来不会举棋不定,可是现在——
这大概是柳叔跟在裴震身边二三十年来,头一次听到他说。
他错了。
他,后悔了。
……
裴深看着宾利完全消失在自己的视野里,然后沉默着转身重新走回了电梯。
公寓里又是一贯的冷清。
他把钥匙随手丢在一旁的同时,几步走回了沙发里坐了下来。
茶几上还放着刚刚裴震没有喝完的半杯茶水。
裴深有些出神地看着里头浮浮沉沉的茶叶尖,思绪却不由自主地开始飘飞了出去——
以前在裴家老宅的时候,他不是没有给裴震倒过茶,可是那会儿还不等他把倒好的茶端到他面前呢,翟秋颖就已经拦在了他的跟前。
“爷爷喝茶有讲究的,你刚回来不知道他的喜好,还是让邵宇来吧,该放几两叶子泡多少水,邵宇最清楚。”
说完,翟秋颖还不忘把裴深手里的茶杯抢了过去,然后递到一旁的管家手里,“我记得你好像喜欢喝浓茶,小深这杯颜色这么浓,应该对你胃口。”
管家也不推辞,笑着应承下来的同时,就这么一饮而尽。
从头至尾,这些人压根就没有给裴深一句开口的机会。
而坐在一旁的裴震也没有提出半句异议。
也正是因为这事儿——
后来裴家上下的所有人都轻看起了裴深。
一个倒出来的茶,只能孝敬到管家手里的私生子——谁会把他当回事儿呀!
想到这里,裴深轻笑了一声,从回忆中抽身的同时,重新看向了茶几上那杯茶。
裴震可能自己都不知道,刚刚是他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喝自己亲手泡的茶。
想到这里,裴深难掩自嘲的靠进沙发,正是觉得身心俱疲的时候,他随手扔在桌面上的手机响了起来。
裴深顿了顿。
这个时间点,谁会给他打电话?
他一边思忖着,一边起身将手机拿了过来——
是温婉打过来的视频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