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我等到了半夜，爸爸终于从公司回来了。
我拖了行李箱去找爸爸。
行李箱里只放了几件粗糙过时的衣服，这是我被孟家找到的前一天爷爷塞给我的，那时候那些女孩子路过我家时嘲笑我是乡巴佬，被爷爷听见了，他沉默了很久，后来一个人出去了。
回来的时候身上全是水泥灰，黑色的袋子被他保护得很好，没有沾上一点灰尘，里面就是这些衣服。他问遍了周围有女儿的婶子，又扛了好久的水泥，才给我买来。
他告诉我，她们有的，我们囡囡也要有。
我擦了擦眼泪，又放进去几件贴身衣物，拉上拉链，把行李箱放在门口，这才去了爸爸的书房。
得到了爸爸的准许后，我才拧开门把进去。
“爸爸。”
我低眉顺眼的站在一边。
爸爸上下打量了我一会，见我这身严实的装扮，他嘴唇抖了抖。
“小渔，爸爸都知道了。”
“都怪爸妈不好，要不是当时收了你的卡，你也不会……”
我不想再听到那些噩梦般的经历，第一次失态的打断爸爸的话。
“爸爸……我，我想搬出去。”
爸爸颓然地靠在椅子上。
“小渔，你还是怪我们。”
“不过也应该，都怪我们没有保护好你。”
“只是你妈妈很舍不得你。”
我垂下眼眸。
“有孟妍陪着妈妈，我很放心。”
“一定要搬走吗？其实在家里也可以养伤。”
我默了一会。
“爷爷离开了，我想一个人静静。”
爸爸这回也不好说什么，只是站起来走到我身旁，抬起手来靠近我。
一时间，那半个月挨打的经历突然侵袭，肌肉形成的记忆让我分不清现实和过去，我哆哆嗦嗦的双手抱住头，语气哽咽。
“求求你们别打我了。”
爸爸原本想要摸一摸我头发的手一愣，随后心疼的抱住浑身发抖的我，眼泪也涌了出来。
“对不起小渔，爸爸没有保护好你。”
“没事了没事了，不会再有人打你了。”
他安抚了我好一会，我才渐渐平息。
不愿意面对刚才那样恶心的自己，我迟迟没有抬头，也没有说话。
爸爸心疼地说。
“家里有医生，在家里调理，好吗？”
我紧紧的抓住他西装上的扣子，差点哭了出来。
“留在这里，我会死的。”
“让我走吧，爸爸。”
爸爸看见这样的我，再没办法拒绝，只是把一张银行卡塞到我手心里。
“多回来看看我们，另外，那也是妍妍的爷爷，改天祭拜的时候带上她吧。”
我无意识的握紧那张卡，整个人如同惊弓之鸟。
爸爸很清楚，我走了就不会回来，他试图让我搬进孟家的其他房子，我拒绝了。
“以后爸爸会定时打钱过去，你要是不愿意住在孟家，那就算了。”
“你一直都是爸妈的孩子，想回来就回来。”
我没有回应迟来的关心，提了另一件事。
“和季总的婚约，麻烦爸爸帮我退了吧。”
爸爸颔首说了一句“好”。
“要送你吗？”
我摇了摇头，装作听不见他的叹息，毫不留恋的转身离开。
我很清楚，只要我在孟家一天，在季礼周围一天，我心理上的创伤便永远不会好。
我需要忘掉过去，才能重新开始。
而爸爸也知道，经此一事，我和孟家已经有了芥蒂。为了不让我恨他们，他只能任我离开。
至于季礼会有什么反应，那已经不是我还要在乎的了。
6
拖着行李离开后，我先在酒店住了一晚，等到了第二天，我找了个中介租了一个复式的小房子，远离闹市，附近还有一家私立医院，很方便。
我下定决心要走出来，否则夜夜不得安眠。
每每一闭眼，我都会回到那一段暗无天日的日子，让我根本没法正常生活。
我终于鼓起勇气走进了医院，挂了精神科。
精神科的医生看起来很年轻，他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镜片下的眼睛清清冷冷，眉眼之间给我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姓名？”
“孟渔。”
医生正在写单子的手顿了顿，他突然抬头看我，猝不及防的对视并没有让我感觉到什么温情，却让我如同惊弓之鸟一般下意识想躲起来。
在被放贷的拴在墙角时，一旦我看了他们一眼，他们就会骂骂咧咧拿起棍子朝我身上招呼，我只有奋力躲开。
而在我躲开落下来的棍棒时，其余人会哈哈大笑，那些落在我身上的眼神如同在看一只正在表演的猴子。
一开始我还会感觉到耻辱和难堪，可渐渐的我就没空想这些了。
能少挨点打就可以，尊严是什么？
能让我逃出去？
不能，所以我舍弃了它。
医生看出了我的异样，他当机立断的快步走过来，似乎是想伸手抓我，却又放下手，声音沉静而温和。
“不要想那些，深呼吸。”
跟着他的节奏做了几个深呼吸，我的心终于平静了下来，只是整个人还有点发抖。
医生皱了皱眉，建议道。
“你这个症状，可能要去看心理医生。”
我心有余悸，没有再看他，慌忙点了点头，拿了包就要离开。
谁知，我又被医生叫住了。
他的声音逐渐和我脑海里的一个少年的声音重叠，带着不为人知的紧张和一点试探。
“江渔？”
我停下脚步，神情恍惚。
江渔，我有好几年没听到有人这么叫我了。
那是我曾经的名字，是爷爷起的。
他说，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囡囡就叫江渔吧。
7
看着站在我面前的医生，我努力思索。见我迟迟叫不出他的名字，他低低的笑了一声，摘下口罩，露出一张清朗的脸，如同初升的阳光一般，一点一点驱散我心底的阴霾。
陆今安，我初中到高一的同学，也是我的同桌。
是我跟随爷爷的学生时代里，从没有跟风笑过我土包子的男孩，还会给我私底下补习，借作业给我抄，带早餐给我吃。
也是唯一一个去过我家吃饭的同学。
见我好像认出了他，他发出好听的笑声，伸出手指想像高中时那样捏我的脸，我下意识后退一步躲开，他才意识到我还病着。
陆今安的声音没有半分疏离，关切地问。
“小渔，病的很严重吗？”
我勉强的笑笑。
“算是吧。”
他也意识到好像问了一个有点蠢的问题，转而说起了别的。
“江爷爷身体还行吗？我还记得他炒得一手好菜。”
一提起爷爷，我的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珍珠，大颗大颗的往下掉。他慌了，顾不上男女有别，抽出办公桌上的纸巾轻柔的替我擦眼泪。
“怎么了？是我说错什么话了吗？”
好一会，我的眼泪才停下来，抽抽嗒嗒的回答。
“对不起，让你见笑了。”
“爷爷已经不在了。”
陆今安替我擦眼泪的动作停了停，十分歉然。
“抱歉，我不知道，提起你的伤心事了。”
“没关系。”
我吸了吸鼻子，眼眶红红的。
“我要回家了。”
陆今安立刻脱下白大褂。
“你住哪？我送你。”
“你不用给别人看病吗？”
陆今安很无奈的指了指手腕上的表，强调。
“六点了，我该下班了。”
直至陆今安送我回家，我还是有种不太真实的感觉。他看着我呆愣愣地进了门准备关门，伸手按住门边，挑眉，开玩笑一般。
“怎么不请我进去坐坐？不想和我叙叙旧吗？”
“噢噢。”
我如梦初醒，把他请进门来。
他环顾一周，发现我这个房子说大是大，但连个家具都没有，打趣道。
“家徒四壁？”
我也跟着他的视线环顾一周，发现自我入住到现在，我还真没添过什么家具，现在就连烧水招待客人也做不到。我尴尬的笑了笑，小声回答。
“我是刚搬过来的，还没来得及……”
陆今安露出了了然的神色，拎起我挂在椅背上的包包。
“走吧。”
我有些不明所以。
“去哪里？”
陆今安很无奈的上来拉我。他先是试探性地用手指轻轻碰了碰我，见我的反应没有医院时强烈，他便大胆的把我的手包裹在他的手掌之中。
“当然是出去采购家具了。再说，你的病不出去怎么会好呢？”
“不过你放心，我来替你说话，你只需要呆在我身边就好了。”
“不急于一时。”
很奇怪，我对他的触碰没有一点排斥。
好像回到了高中的时候，我跑八百米时，只有他一个人在大声的给我加油。当我冲过终点时，只有他一个人来扶我一样。
没有厌弃，没有厌恶，只有温暖。
我抬头对上他充满真诚和柔情的眼睛，神使鬼差的点了点头。
8
其实我和陆今安有谈过一次恋爱。
那时候班里的女孩子从桌洞里翻出了我给陆今安的情书，当众读了出来。所有人都在哄笑，所有人都希望陆今安能够露出厌恶的表情然后狠狠的拒绝我，让我颜面无存。
出乎意料的，他没有。
他在众人的注视下，缓慢的抓住我的手腕，看着我的眼睛，回答我。
“好巧，我也喜欢你。”
后来他爸爸因为工作调动，要搬去另外一个城市，他自然也要跟着去，而我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于是，我主动断了和他的联系，也逐渐把和他有关的记忆遗忘了。
和陆今安相处了几天，我也逐渐放下了心里的防备，甚至能和水果摊的叔叔说上几句话。
而我们也很默契的没有提之前分别的事。
我坐在沙发上看着陆今安忙上忙下。
他拿着吸尘器过来，我主动抬起脚，对他笑了笑。
“陆今安，我想吃草莓。”
他捏了捏我的脸，有点咬牙切齿的意味。
“这个季节哪来的草莓。”
“我不管我就要吃。”
“好好好，吃吃吃，你真是我祖宗。”
陆今安无奈的语气让我产生了一种想法，好像我们之间从未分离过。而这些天，他每每下班都过来照顾我，让我觉得原来我也可以被关心。
从回到孟家开始，我就一直渴望能够获得父母的疼爱。
我想象中的父母，应该是对我嘘寒问暖，事无巨细地关心我。而我们见面的第一句话，就是告诉我，孟妍要留在孟家和我们一起生活。
而她，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回江家看看爷爷。
正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陆今安已经买了草莓回来了。
他唠唠叨叨的。
“我跑了好几个水果超市才买到。”
我倚在门边，听着陆今安的絮絮叨叨，看着他仔仔细细的冲洗着草莓，脑海里冒出一个想法。
或许，和陆今安结婚也不错？
我是个行动派，清了清嗓子。
“陆……”
一串急促的手机铃声打断了我的话，陆今安当着我的面开了扩音。
“今安，院里有个手术需要你协助……”
我安静的听着，等他挂了电话，有点不太高兴。
“今天不是休息日吗？”
陆今安也很无奈，他想了想，对我说。
“回来的时候给你带草莓布丁好不好？”
“要两个！”
陆今安板起脸来。
“不行，你不能吃这么凉的。”
我不开心的转身去了客厅，他拉住我的手，把我拽回来。
“不满足你你就不理我了？小没良心。”
“带带带，带两个，行吗？”
我这才高兴起来。
“快点回来哦。”
陆今安捏了捏我的鼻子，拿起沙发上的外套出了门。
9
当急促的门铃响起时，我以为是陆今安忘了拿东西。
毕竟有时候他也会在沙发上睡觉，为了我夜里不害怕，所以我这里也有他的东西。
“出门那么急，落东西了吧。”
我脸上的笑容和声音像我开的这扇门一样戛然而止。
门外的不是陆今安，而是打扮的光鲜亮丽如同真正的千金一样的孟妍。
她手里拿着几袋芒果，笑吟吟地。
我能够感觉到她来者不善。
毕竟，我和她在孟家同住了好几年，她知道我芒果过敏。
“听说小渔脑子不太好，去看了精神科？”
我皱着眉头，冷冷的质问。
“你怎么知道我住这的？”
孟妍好像有点得意，看傻子一样看着我。
“你不会不知道吧，你去的那个私立医院，是季家的产业。”
“而你的地址，是季哥哥告诉我的哦。”
我紧紧攥紧门把，骨节发白，没有一点血色。
季礼，又是季礼。
是我痴缠他这么多年的报复吗？越是逃避，就越是能遇见。
孟妍抵住我的门，晃了晃手里的芒果，看我的眼神好像在看笑话。
“怎么这么不欢迎我呢？我可是带了你最爱吃的芒果。”
想关门，门却纹丝不动。
我看着她，咬牙切齿的回答。
“我想你是记错了，我芒果过敏。”
“怎么会呢？”
孟妍挑了挑眉，装作衣服惊讶的样子，凑在我耳边，得意洋洋的低语。
“孟渔，你连学狗趴在地上舔饭吃都做得到，区区芒果过敏算什么？”
我瞳孔剧烈一缩，被人重新提起那段不堪的回忆，连牙齿都在打颤。
“你知道？”
孟渔看着我好像陷入噩梦之中，露出一个满意的微笑，而她的声音对我来说，像是恶魔的低语。
“我还知道你四肢着地趴在地上学狗叫，就为了换一个发霉面包；我也知道你的头被他们摁进水里，以此取乐。”
我被迫勾起这段黑暗的记忆，随着孟渔的描述，我好像又回到了那段日子。
黑暗，疼痛，失去尊严。
身子不断在颤抖。
孟渔扬了扬手机，笑了，似乎在蔑视我。
“我不但知道，我还有视频。”
我听见了这句话，缓缓地抬起头，眼睛充血。
“是你，是不是！”
孟妍勾了勾唇角，无声的笑了。
“对，是我。”
而我质问的，却是一个和我被放贷人带走毫无干系的问题。
“你早就知道爷爷生病了，对吗。”
孟妍一愣，嘲讽我。
“你和那个老不死的感情真深。”
“我就是知道，才设计让爸妈收走你的银行卡的呀。那天你给季哥哥打电话的时候，也是我告诉他，让你吃点苦头长长记性。”
我气得浑身发抖，想也不想，抬手狠狠给了她一巴掌。
“那是你的亲爷爷！你怎么能，怎么能……”
我想用世界上最恶毒的语言来辱骂孟妍，可顾及她才是爷爷的亲孙女，用手指了她半天，也没能骂出一句完整的话。
孟妍被我打得偏了头，可她也没放过我，不断刺激我。
“我才是孟家的千金，那老不死的东西这么寒酸，也配做我孟妍的爷爷？”
“也就你把他当成宝。”
听着她嘴里不断侮辱爷爷，我脑海里那一根名为理智的弦突然断了。用尽全力把孟妍推倒在地，我发了狠的冲过去，想要打烂她的嘴。
此时我眼里什么都看不见，听不见，眼里只有孟妍那张喋喋不休的嘴一直在说着这个世界最恶毒的话。
她怎么配？
她怎么敢？
10
当我脸上传来疼痛时，我才清醒过来。
季礼站在我面前，眼里的厌烦几乎要溢出来。而孟妍被我压在身下，头发凌乱，面颊红肿，一时间我竟分不出谁才是疯子。
季礼收回手，冷声道。
“孟渔，你疯了吗？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哪有半点大家闺秀的样子？活像一个疯婆子。”
“季哥哥，她要杀了我。”
孟妍呜呜地哭。
“还不起来。”
我愣愣的，没有动。季礼不耐烦，上来就要扯我。
手臂上传来温暖的触感，我看过去，正好对上陆今安心疼的眼神。他很温柔的把我扶起来，帮我理了理凌乱的头发，哄我。
“没事了，我来了，别怕。”
我眼睛一酸，眼泪全掉了下来，扑进陆今安的怀里。
季礼眸子突然泛着一股冷意，质问。
“孟渔，他是谁？”
“你还知不知道羞耻？和男人搂搂抱抱！”
陆今安一边安抚着拍我的背，一边冷笑。
“季先生是吗？小渔已经告诉我，你们解除婚约了。”
“而我，是小渔的男朋友。”
季礼反问。
“你也配？”
陆今安没有回答，见我情绪好像没那么激动了，他搂着我就要回房。
“站住！孟渔，跟我回去！”
陆今安停了下来，询问的看向我。我扯了扯他的衣服，低低的说。
“我好难受。”
他不再犹豫，半抱着我回去，把季礼的无能狂怒和孟渔娇滴滴的卖惨声关在门外。
回去以后，陆今安很温柔的把我放在沙发上，喂我喝了一点温水，等我的情绪渐渐平复，他才自责的看着我。
“对不起，没有保护好你。”
“不怪你。”
我擦掉他眼角落下的一颗泪。
他抓着我的手，语气很认真。
“小渔，我们回去好不好？回江爷爷的家，我知道，那里才是你的家，我们不在这边被人欺负，好吗？”
我试图在他的眼里找到一丝玩笑，可没有。我也认真了起来，轻轻问道。
“那你的工作怎么办？你不是一直想做医生吗？”
陆今安笑了，露出两颗小虎牙，莫名有点可爱。
“你答应了？”
我点了点头。
“没关系，我可以在镇上的卫生院工作。在那里，或许你会好得更快。”
我摸了摸他的头发。
“好，都听你的。”
陆今安喜出望外，高兴得差点蹦起来。
“我现在就去医院办离职手续，你在这里乖乖等我。”
说着，他把钥匙放进口袋里，叮嘱我。
“我有钥匙，谁来都不要开门。”
“等我回来，咱们就收拾东西。”
“记住了吗？”
我忍不住被他逗笑了。
“记住了。”
11
陆今安出去了以后，整个房子也变得空旷起来。刚刚那场厮打已经耗费了我许多力气，困意侵袭，我倒头在沙发上睡了过去。
我是被门外的声音吵醒的。
门外好像有说话声，还有开锁的声音。
我以为是陆今安回来了，光着脚跳下沙发，睡眼惺忪的往外走。
“你回来——”
我的声音戛然而止。
季礼彬彬有礼的对开锁师傅道谢，随后转过头来看向我。
“小渔，和我回去。”
我身体的反应比脑子快，拿起桌上的果盘丢了过去。
“滚！”
季礼这回眼里满是对我的心疼，他一步步走近，而我的心也跳得越来越快。那种恶心的眩晕感又来了，我强撑着往楼上跑，季礼看出了我的意图，步子一跨，拦住了我。
而他的手在碰到我那那一瞬间，我也晕了过去。
12
再次醒来时，是在一个房间里。
我眨了眨眼，发现竟然不是一场梦。
而我在床上坐起来的时候，季礼也出声了。
“你终于醒了，小渔。”
我坐在床上，已经不会说话了。
原来，我真的不配过上美好的生活。
和陆今安的种种，就像是一场梦。现在梦醒了，我也该回到黑暗中了。我抱着被子，无声的哭泣。
季礼等了很久，也没等到我说话，他慢慢的靠过来，坐在床边，犹豫着想要碰一碰我。
“别碰我。”
我哑着声音说。
“你一碰我，我就想吐。”
季礼果然停住了。
“小渔，我不知道那个电话会让你……”
我转过头来，借着月光，看向他的脸。他的脸上满是愧疚，让我觉得无比虚伪。
“你真的不知道吗？”
“不，你知道。借高利贷还不上的，打一顿是轻的，严重点，断手断脚。你会不知道吗？”
“你知道，只是孟妍说到了你的心坎上，为了你自己，你才假装不知道。”
季礼抿了抿唇，没有反驳，只是脸上的愧疚之色更重了。
“小渔，我会好好补偿你的，忘掉陆今安，好不好？”
下巴抵着膝盖，双手抱着双腿，我说起了不相干的事。
“在被孟家找回来之前，我和爷爷生活得好好的。”
“虽然他没有很多钱，但是只要别人有的，他也会尽力让我和别人一样。别人对他说，一个女孩养那么精细干什么，给口饭吃长大以后嫁出去不就行了。”
“他说，我们囡囡没有父母，我当然要多疼爱她。”
“别人的孩子都进城吃过肯德基，只有我没有，于是他攒了很久的钱，一个人坐了很久的车给我带了一个汉堡回来。汉堡都被淋湿了，一点都不好吃，可那也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汉堡。”
“后来我被孟家带走，我跟他说，我会回来看他的。他不断地对爸爸鞠躬，让他们好好照顾我，没有给我好的生活，是他没用。”
“我去看他，他总问我过得好不好，孟妍怎么不来。”
“孟妍有空，可她就是不来，只有我来。我就骗他说，孟妍要考大学，没时间，考完大学就来啦。”
“最后孟妍考完了大学也没来，他就懂了。等我来的时候，他就叫我以后不要来看他了，不然我爸妈会不高兴。”
“我生气他赶我走，于是我也跟孟妍一样，不来了。”
“我最后去看他，他已经病的很厉害了，医生说了，好好治疗是可以活下来的。可我没有钱啊，我给爸妈打电话，打通了，又被挂了。”
“给你打电话，你说我不要脸，为了钱居然能诅咒自己的爷爷。”
“我跪在地上求他们给钱，头磕得很响，他们把三百块钱扔我脸上，他们说，你说我的真心就只这么点。”
“我就这样求啊求，怎么也求不到钱，爷爷死在了医院里。我没钱办葬礼，只能去借，我想着，怎么样我都能还的上的。”
“我用那些钱办了葬礼，时间还没到，他们就来要钱了。”
“我明明可以跑的，或者躲起来。可他们说，我敢跑就把爷爷的坟挖了。”
“我没有办法，我把希望寄托在你身上，季礼。”
我的语气很轻很轻。
“那是我做过的，最错误的决定。”
“我不知道为什么，爸爸妈妈的电话永远打不通，只有你的电话可以。”
“可你的一句话，让我受了半个月的苦。”
“吃狗吃的饭，学狗吃饭，像狗一样被拴在那里，都是轻的。”
我掀开被子，下床打开灯，来到季礼面前，脱下了左手的手套。
小拇指依然扭曲着，透出一种可怖。
“可怕吗？季礼。是我亲手掰成这样的，为了一个发霉的面包。”
我蹲在床边，抬头看着他。
“你看看我。”
“你知道有多疼吗？你知道我已经四天没进食了吗？”
季礼避开我的眼睛，匆匆擦干眼角的泪水，逃跑似的到了门外。
“让我走吧。”
我仍然保持着刚刚的姿势，一动不动。
季礼拧开门把，避开这个话题。
“小渔，我会补偿你的。孟妍我也会让她受到惩罚，你能不能……”
或许他意识到说这句话很不合时宜，停顿了一下。
“你，好好休息。”
13
我没有等到第二天。
晚上的风很大，把我的头发都吹了起来。我站在窗户边上，看着远处的灯火。原本这里面，也有一盏灯是为我而留的啊。
为什么，我要受这样的苦呢？
我坐在窗户上，风没把我吹醒，反而让我的脑子变得浑浑噩噩。
这样的我，还能活下去吗？
没有至亲，所爱也不在身边，还有必要活在世上给自己爱的人增添烦恼吗？爷爷不就是被我害死的吗？
假如，假如我当初没有跟他们回孟家就好了。
早知道，就不缠着季礼了。
我往下看，二楼的高度。跳下去，或许就能逃出去找陆今安了，又或许会摔得半生不遂。但，没有结果会比现在更坏。
我闭上眼睛，跳了下去。
14
醒来的时候，入目的就是陆今安那张带着颓废的脸，他死死的抓着我的手，见我醒了，他突然掉了眼泪。
我很费力地抬起手。
“别哭啦。”
陆今安第一次没有呛我，只是猛地抱住我，差点勒得我喘不过气来，直到我拍了拍他的背，他才松开我。
爸妈站在另一边，担忧又愧疚的看着我。
陆今安低声在我耳边说。
“季礼已经找到了孟妍勾结放贷人害你的证据了，现在他们都入狱了。”
妈妈擦了擦眼泪，叫了我一声。
“小渔。”
可她叫了我，却迟迟不说话。
我善解人意的开口了。
“是想让我谅解孟妍吗？如果你们愿意拿生育之恩来要挟我的话，我可以答应。”
陆今安瞪了我一眼。
妈妈却没有我想象中的高兴，连连摆手，或许是因为太不安了，她没敢对我说话，看向了爸爸。
爸爸叹了口气。
“小渔，我和你妈都知道自己错了，不应该盲目相信孟妍。”
“你受到的伤害，也有我和你妈过于疼爱孟妍的结果。”
“你会原谅爸爸妈妈吗？”
妈妈充满希冀的看向我。
我低着头。
“妈妈，还记得你给我的那张银行卡吗？如果我当时有它，这些都不会发生。我的意思是，太迟了。”
你们给我的爱，来得太迟了，我已经不需要了。
“安安，我困了。”
我躺了下来，背对着他们。
身后是妈妈压抑的哭声，我偷偷抹掉眼泪，还是没改变主意。
这个世界上，不是什么都值得原谅的。
而季礼，他深知自己是害我跳楼的罪魁祸首，一直没敢在我面前出现，只是下了决心，把孟妍往死里整。
开庭那天，我没有去。
因为我已经和陆今安一起，踏上了回家的路。
15
我坐在台阶上，看着陆今安拿着一个小铲子种花。
他的语气在抱怨，可眉眼确实笑着的，或许这就是要面子吧。
“是你说的想种花，怎么只有我一个人在动手？”
我想了想，跳下台阶，快速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我动嘴了。”
陆今安的脸噌的一下红透了，手上也越来越卖力。
“孟夫人又给你打电话了。”
我用不完美的左手拿出一根棒棒糖，剥了糖纸吃进嘴里。
“不接。”
现在，我已经不戴手套了，手指是没有好的可能了，毕竟我当时下手太狠了。而陆今安告诉我，不完美的我也是我，会一直是他的江渔，不会因为一根手指而改变。
没有人生来就是完美的。
“说起来，季礼不知道发什么疯，设立这么多公益基金，还是用你的名字命名的，还对媒体说，是的我有一个爱人，因为种种误解，我失去了她。”
陆今安的语气酸溜溜的。
我不是很在乎。
“我是江渔，又不是孟渔，管他呢，迟来的深情比草贱。”
陆今安没有再吃醋，只是不满的哼哼唧唧，似乎把土当成了我，暗戳戳的生气。
我努力想了想，试探道。
“要不咱们去领证？”
陆今安手上的动作停了，整个人冒着丝丝傻气。
“真，真的吗？”
我点了点头。
陆今安装模做样的咳了一声。
“既然你这么要求，那我就同意了。其实我也没有很想结，都是为了满足你。”
看他的嘴角都快飞上天和太阳肩并肩了，我也没揭穿他。
“怎么不种了？”
“我要去拿户口本。”
看着陆今安快要飞起来的步伐，我扑哧一声笑了，即使察觉到身后似乎有人在看我，我也没回头。
毕竟我已经不是孟渔了，不会再爱一个没有结果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