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永嘉伯府僻静的侧门停下。
二忠吃力地将昏迷的顾羡从车上背下,脚步踉跄。
府门虚掩,竟无一人出来接应。
永福从马车中探出身,强忍下车搀扶的冲动,紧紧攥着染血的丝帕,隔窗对二忠急切地嘱咐:“二忠,快背顾郎君进去,让他好好躺着……玉姚已经去请太医了,很快就到!你们……你们千万要好好照顾他呀!”
二忠满头是汗,重重地点了下头:“殿下放心,小人明白!”
永福深深望了一眼伏在二忠背上那张苍白如纸的侧脸,心中一痛,终是狠下心,颤声对车夫道:“我们……回去。”
马车缓缓启动。
车厢里,永福靠着车壁,她摊开掌心,丝帕上那抹刺眼的殷红,让她心如刀绞。
永嘉伯府内。
二忠艰难地将顾羡背回他所居的偏僻小院,安置在内室的榻上,已是气喘吁吁。
屋内药气弥漫,陈设简陋,与府中别处的繁华截然不同。
良久,顾夫人才闻讯姗姗而来。
她止步于房门口,并不踏入室内,只用绢帕死死掩着口鼻,冷眼朝屋内扫去。
目光掠过榻上,恰好看见顾羡那张灰败无生气的侧脸。
她眉头紧锁,对身旁嬷嬷低声斥道:“真是甩不脱的晦气!自己不知死活,攀附天家,如今弄成这副鬼样子,还要劳动太医登门,是生怕别人不知我永嘉伯府出了个病痨鬼,平白带累阖府清誉!”
她略一沉吟,眼中闪过一丝算计的冷光,吩咐道:“太医来了,面上务必好生款待,恭敬迎入府中奉茶。然后你便去回话,就说府上惯用的郎中已来瞧过,不过是旧疾微恙,只需静养,万万不敢劳动御医圣手。”
她略一顿,继续道:“再将诊金加倍封好,客客气气地……把太医请回去。”
翌日。
昨日派去的太医回府禀报,言语间虽恭敬,却难掩实情。
永福听完,心中愈发不安。
都已然咳血了,怎会只是“旧疾微恙”?
她拉住太医细细询问,太医面露难色,终是低声回道:“殿下,以微臣浅见,顾郎君之症……恐是‘干血痨’。”
太医那句“恐是干血痨”的话音刚落,永福脸上的血色便褪得一干二净。
她怔怔地看着太医,那双总是盛满笑意和好奇的杏眼里,先是充满了茫然,仿佛听不懂这简单的几个字是什么意思。
紧接着,恐惧瞬间淹没了她。
“干……血痨?”
她喃喃地重复着,声音轻得像耳语。
她猛地抓住太医的衣袖,泪水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不……不会的!你都没有亲自诊断,顾郎君他……他只是咳嗽而已!他昨日还在放风筝,还好好的……”
她的声音越来越大,带着哭腔,语无伦次。
“你救救他!王太医,你是宫里最好的太医,你肯定有办法的,对不对?”
她仰着脸,泪水模糊的眼中满是哀求,像个迷失方向的孩童,“用什么药都可以!多珍贵的药材我都去求母后!你一定要治好他!我不能……我不能让他……”
后面的话,她再也说不下去,急切道:“你现在!现在就同我去永嘉伯府!一刻也不能再等了。”
话音未落,她已转身,提着裙摆便向殿外跑去,丝毫不顾身后玉姚的呼喊。
“备车!即刻备车!”
她一边跑,一边对闻声赶来的婢女高声吩咐,往日甜软的嗓音此刻只剩下不容置疑的决绝。
什么宫规礼制,什么公主威仪,在她听闻“干血痨”三个字的瞬间,已被彻底抛在脑后。
车驾在永嘉伯府门前戛然停驻。
永福几乎是踉跄着被婢女扶下马车,也顾不上整肃仪容,便带着太医疾步向内走去。
永嘉伯闻讯匆忙迎出,礼数周全地将她与太医引至顾羡所居的偏僻院落。
然而,院门紧闭。
二忠垂首躬身,拦在门前,声音沉痛:“殿下恕罪……郎君吩咐,谁……都不见。”
“让我进去!我带了太医来!”
永福的声音带着哭腔,试图推开二忠,却被婢女轻轻拦住。
无论她如何哀求、解释,那扇门始终纹丝不动,将她隔绝在外。
最终,她所有的坚持被抽空,无力地跌瘫坐在冰冷的石阶前,仰起满是泪痕的脸,对着门缝哽咽道:“羡哥哥……你让王太医进去瞧瞧,好不好?就瞧一眼……天下没有治不好的病,定能治好的……”
门内死寂良久,久到令人窒息。
终于,一丝嘶哑微弱的声音,如同游丝般从门缝里飘出,气若游丝:“殿下的厚爱……顾羡……心领了。然此身沉疴……非药石能及……实不敢……再劳动殿下圣心……请回吧。”
永福望着那扇冷硬的木门,仿佛能透过它,看到里面那人油尽灯枯的模样。
她眼中的光一点点熄灭,终是失魂落魄地、缓缓地站起身。
门内。
顾羡瘫靠在榻上,听着门外那渐行渐远的脚步声,每一次微弱的足音,都像针一般扎在心上。
一种从未有过的、清晰而尖锐的痛楚,漫过四肢百骸,竟比病发的噬骨之痛更甚。
这率真如赤子、热情如朝霞的少女,不知何时,已悄然走进了他荒芜寂寥的生命里。
可正因如此,他必须亲手将她推开。
他命数将尽,时日无多,又怎能……让她爱上自己,用他短暂的余生,去换她后半生长久的痛楚?
永福从永嘉伯府回来,心口像是被一块浸透冰水的巨石死死压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刺骨的寒意和无力感。
她没有回公主府,径直去了云裳阁。
一见到陆昭若,强撑的堤坝彻底崩塌。
她扑进陆昭若怀里,身体因极致的恐惧和悲伤而剧烈颤抖,哭声破碎而绝望:“陆姐姐……他都咳血了……是干血痨啊!他为什么不让我进去?为什么连最后……最后这点时日都不愿见我?”
陆昭若紧紧抱住她,感受着怀中少女几乎要碎裂的悲恸,心中一片冰冷的了然。
她轻拍着永福的背,柔声道:“殿下,慢慢说,我在这里。”
永福抬起泪痕狼藉的脸,眼中充满了无法理解的光芒:“他知道的……他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了,对不对?可为什么还要这样狠心把我推开?陆姐姐,他是不是……讨厌我到了最后都不愿看到我?”
陆昭若用绢帕轻柔地擦拭她脸上的泪痕,声音温和:“殿下,恰恰相反。正因为他比谁都清楚结局,他才必须这么做。”
看着永福茫然痛苦的眼神,陆昭若的声音更轻了:“殿下可曾想过,对于一个骄傲到骨子里的人,让他如何能忍受……让自己最在意的人,一日日看着他灯枯油尽,形容枯槁地走向终点?那比病痛本身,更令他痛苦千百倍。”
“他将你推开,不是讨厌,更不是狠心。”
陆昭若的目光充满了怜惜,“那或许是他能用最后的气力,为你做的、唯一一件事——让你记住他尚且还算体面的样子,而不是被病痛彻底摧毁后的狼狈。这是他……最后的守护。”
永福似懂非懂,但“守护”二字,像一根细小的银针,刺破了她满心的委屈。
她喃喃道:“所以……他不是讨厌我?他只是……怕我难过?”
“他是不愿你承受注定无望的煎熬。”
陆昭若肯定的答道,将她揽入怀中。
永福靠在陆昭若肩头,放声痛哭,那哭声里不再是单纯的委屈,而是掺杂了理解后的、更为复杂深沉的心痛。
而陆昭若望着窗外沉落的夕阳,心中一片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