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把梅花碾碎了,和在白雪里是他;把桃花洗净了,泡在酒里也是他,石上胭脂古来冷,他却带着美人手心胭脂的余温。
“梨兄!”她惊呼出声,潸然泪落!
“我们须退!”卫兵越来越多燕与催促。
“带他一起走!”她要带着他的骨走遍山河,欣赏天下美景。
燕与怎么不知她心中所念,只是重重包围之下他们三人破围亦难,更何况还带着具尸体?他绝不能让她有半点闪失!“你先出去,我来带他!”说着看了沈青阶一眼,竟是请求!请求自己的仇人带她离开!
未及说完沈青阶已一俯身扛起梨知率先离去,知白随后跟来,燕与断后,可重围如网,任由他们是绝世高手也闯不出去,生死之际忽听一阵清啸,竟有无数箭雨射来逼退围上来的卫兵。
知白一抬头便见城墙上楚觉的身影,骨瘦如竹,偏白衣宽大,只像风中飘动的旌旗。
那个吐血坠马的少年还是赶了过来,可惜却没有能见到梨知最后一眼!知白无限叹息,此时城门已被撞开,一队江湖打扮的人士冲了进来,护着他们退出刑场。
火葬梨知的那天天下起了大雪,据说五十年一见的大雪,他赤裸躲在柴薪之上,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惟一张白帛披盖在身上,帛上是知白写的挽歌,和他们在刑场石碑上写的长阙。
柴薪不是一般的柴薪,而是梅花枝。梨知平生喜梅,屋檐廊前皆是梅树,风雪载途无法将他送回豫国火葬,也只能让他与梅花同宿。
雪越大,火光越盛,见火苗一点一点吐噬他的身子,知白不禁失声痛哭。
到如今真是“煮梅焚雪,皮囊欲废,魂魄将就”了!
楚觉也来了,那日将他们救出刑场,看到梨知的尸体后,他又吐血了,这一次却比以往的每次都严重,足足吐了一海碗,此后便一直卧床不起。
同失知己,泪眼相对更是悲悼,却见楚觉病瘦的身子忽执一竿梅枝长身起舞,风雪盈袖,长衣肆扬,天地间一片白皑皑的苍茫,是刺眼晃忽的白,直逼得人两眼干涩,睁合不得。他的衣亦是白的,却是寡淡悲素的白,那种白直白的人心里恍恍落落,几欲振喉一呼,却才发现早已悲痛失声!
这些白都是外相,更白的是他的脸、他的眼,像失了一半魂魄,此生再不是人,仅以人的形态生活在这个世上而已!
知白心胆欲废,楚觉却忽一振喉长啸,她忽然便似见到有一根竹青色的骨从他脊背透穿而出,那骨清标刚烈,如虹如剑,支棱棱的刺破少年妖娆媚艳的皮囊,就那么在风雪之中舞起来!
长梅作剑,青骨欲舞!
知白在以后的岁月里看到过无数场舞,却永生也难忘这一场舞,——骨之舞!
她这一生,和过无数场舞,却惟独将来宋清吹的那一场,和这一场舞,不敢和!它似阳春白雪、高山流水,令如此自负才调的她第一次明白什么叫曲高难和。
他在舞中怅唱挽歌,“酣醉又如何?恨遇晚、旧时明月,空被耽搁。甫一相逢便知心,是谓刎颈之交。黄泉道,谢君挽歌。此生共吾三二子,有楚竹,千里来相和。随生死,暂行乐。”
“闻君洒脱驾云舸,向往矣,音湖独酌,日出太阿。可叹平生未行路,不知天地寥廓。待我去,携骨走山河。但求心中有所寄,方不是人间之过客。一生情,一痴渴。”
一生情,一痴渴,比生皆废!
…………
楚觉的病越发严重起来,咳出的血已呈暗红色,她偷偷问沈青阶楚觉病情,他蹙眉摇头,“只怕熬不过今年。”知白顿时如堕冰窟!
“不是说高筑的医术很好?”她猛然想起那晚她充冒高筑时那些人敬畏的神色。
沈青阶摇了摇头,“如今大雪封道,到尘瀛来回便需一个多月,他是如何支撑不到的。”远水毕竟解不了近渴。
难道天真的要亡他吗?不!他才十七八岁怎么能死?“无论如何都需要一试!”收拾包裹便要去寻医,沈青阶按住她的肩膀,“你留下陪他,我去。”他已失知己,知白再走了万念俱灰怕连半个月也熬不过了。
知白盈泪一谢,“大哥,你自己保重。”
沈青阶见她泪眼盈盈,犹豫了下终于伸手拭去她脸边的泪,“以内力辅佐他服药,美乐清其心中郁结,或于病有利。”便翻身上马,知白见他欲走忽然拉住佩缰,“大哥,千万保重!”
他与高筑有仇此去怕……可如今她能托付谁呢?燕与是寸步也不会离开她的!
“我去!”燕与清冷的声音从风雪中传来,二人不可置信的看去。燕与眼眸半敛,看不出神色,“我与高筑颇有交情,他会给我这个面子。”
沈青阶眉宇微蹙,似不信他会不遵慕容雪弄的命令。
燕与眼光一刹冷凛如剑,“她若有分毫不妥,唯你是问!”
沈青阶郑重一点头,燕与方放下心来,他知道沈青阶是个言出必行的人,便算自己死了也会保护好知白,况天下能杀得了他的人怕还没出生!
知白见两人气氛紧张,离别再即不想如此悲沉,于是打起笑脸道:“你放心,再没有给你找到媳妇之前我是不会有事的。”
燕与瞪了她一眼,终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纵马而去。
她去看楚觉时听到属下在他病榻前禀报,“宫主,搜查的军队已撤了。昨日丞相去了刑场,见石碑上的字赞诵,‘千古风流,烽烟烫酒;并世穷奇,梨魂竹骨。’后命能工巧将将字刻于石碑之上,建亭阁遮挡风雨,并命人小心呵护,谓言‘不出十年此碑必将位列尘瀛十大名胜’……”
淮国有左右两名,左相魏德,掌管国家军权,此次与豫国的战争便是他挑起。右相任和与其名字一般是主和派的,年过四十,德高望众,当年亦是才倾瀛寰的风流才子。
楚觉点了点头,见知白来了挥手命属下退下。劫了法场之后知白才知道楚觉其实是淮国采微宫的宫主,手腕高明,用人有度,江湖之人唯其马首是瞻。
她熟络的在他榻前坐下,以暮一个纵身跳到她膝盖上,蜷着身子寻求温暖,知白也不理会它,口气略带责备,“就不能歇息几日么?才好些又想这些劳神的事情,这病可不是呕出来的?”
楚觉素绢掩唇咳了几声,眼里却是笑意,“你修书的时候又何曾在意过自己的身体?”旋及又道:“这一屋子的药味很是难闻,你若不习惯……”
知白不及他说完笑语安慰,“草药新煎枣未甜,却不恰似熬孤魂一缕?我权当修练好了。”
他笑,眼里却是悲伤,“这样的修练也只有你认为是甜的。”低首用小铁钳拨弄着手炉里的炉火,狐裘绒袖衬得他指尖雪白透亮,知白甚至能看清他手指上青色的血脉。他似极怕冷,屋子里两盆炉火在燃,他却依然将自己宿在狐裘里,像一条冬眠的蛇。
“我弹首曲子给你听吧!”她将扶摇解开,信手调了两三下弦,香檠软麝、杏帐灯缘、清音如珠落。
他似乎在曲音里找到了暖意,抱着手炉走至窗前,推开窗门,寒风卷着雪花吹进来,他头发一乱,知白似乎感觉到一吹之下他呼吸都哽住了,半晌方缓过神来。
她赶紧过去关住窗户,他望着窗外盛开的红梅,黯然摆摆手,“无妨,我想看看梅花。”
梅花的香和着药味弥漫在屋子里,混成一种冷苦的味道。这怕就是楚觉的一生吧。听他倚窗弹指轻喟,“问风月几多,可赊我一蓑?”知白想到沈青阶的话,心下不禁一寒,怕只是风月难赊。而楚觉他知道自己的病情了吗?
“醒时披衣坐,醉后和衣卧。”他虽垂侧着眸,可知白看到他眼里的希翼羡念。这个少年因着一身病体何曾如此潇洒过?她想起那日初见时,他卧雪独酌,那么怕冷的他如何经得起寒冰刺骨,烈酒熬腑?
“……欲觅桃花信,梨帘已成昨。”去年好景,略无消息,平生知己,魂魄永寂。沈青阶那一句“过不了今冬”雷劈一般刺入她耳中,她两眼一时泪溢,他显然已经知道自己过不了今冬了。
“杏醪能饮否?胭脂也凉薄。”他不知何时一朵红梅落在了他掌心,他指尖轻碾,缕缕残红,瓣瓣寒香。
知白见案上有笔墨,提笔写下,而后执着帛卷递于楚觉。
问风月几多,可赊我一蓑?
醒时披衣坐,醉后和衣卧。
欲觅桃花信,梨帘已成昨。
杏醪能饮否?胭脂也凉薄。
见他两眼惆怅,笑语吟吟道:“胭脂可未必便凉薄哦!不是有我这个算不上胭脂的胭脂在陪着你吗?”指指窗外梅,梅下雪,“便算凉薄如雪花,不是还有红梅垂青?”
楚觉寥落一笑,“我却有谁垂青?”他这时拿眼看着窗外,心却是看着身旁人的,两目灼灼幽深,只是知白没有发现。
“你若真不怕冷,我们便去堆个雪人可好?”这样站在风雪里怕是要凉入骨的,倒不如让他活动一下。楚觉很乐意的点点头,于是知白替他拿来棉手套,二人便出了门。
雪球自然是知白滚的,楚觉只负责给雪人弄眉眼,竹叶修成眉,梅花贴作唇,棋子镶为眸,鼻子却不好弄了,他想了半天也没有找出可以作为鼻子的东西,知白看了看他冻得通红的鼻子灵机一动,唤来小丫环锦望耳语了几句,她欢喜着跑开,不一会便拿来个红色的东西,楚觉一看竟是一张胭脂染成的红帛,正不知何用时知白接过,将红帛卷成尖角,插在雪人脸上,便算大功告成了。
二人欢喜的左看右看,然后眯眼对视,再看向雪人,然后不约而同的指着彼时异口同声,“像你!”
“看这眼睛,这唇哪个不像你?尤其是这鼻了,简直和你如出一辄嘛!”楚觉因咳嗽被知白抢了先机调侃。他不服,忍着咳道:“我是照着你的眉眼画的好不好?”
“我可没有这么妖娆艳媚哦?你想夸赞自己美貌就直说嘛!”难得提起他的兴致知白怎忍错过?悄悄团了个雪团便向他扔去,扔完便跑。以暮上跳下窜的跟着她跑。
雪团猛然打在脸上倒把楚觉打愣了,半晌一阵诡笑,“好暗器!”知白突觉不对,楚觉虽是病弱,可也是一个练家子的,就连沈青阶都不敢小觑,她这不是自投罗网吗?
心知不妙赶紧就跑,楚觉已团好雪团一个接一个的扔来,“试试我的‘暴雪梅花球’威力如何?”果真是百发百中,知白躲得狼狈忍不住不愤,“你耍赖欺负我不会功夫!”
楚觉乐得眉开眼笑,“谁让你老虎身上拨毛的!”如是说着却已放下手中雪球,知白寻得便是这个机会,一个雪球偷袭来,楚觉只见眼前一白,冰冷的雪团在脸上炸开,顿时脖里颈项全是雪!
终于又让他尝到被砸的滋味知白大笑,边笑边跑,笑得太欢了连老天都嫉妒了,始了个绊,于是她很开心得摔个狗啃泥!楚觉已团好雪团准备砸她,见她一摔手中雪团一掉,接着便捧腹大笑起来!
曾大夫一入园便看见笑得毫无防备的楚觉,心里便是一悸。他是看着楚觉长大的,因为先天不足,他生来便患有隐疾,又因从小没有亲人的关爱他特别的孤僻古怪,他几乎没有看到楚觉笑过。虽然不能受冻,但他笑得如此欢欣也是好的,他没有叮嘱他们回屋,倒是一边的锦望看到他来了蹑蹑的跑过去告诉知白。
知白向他点了点头,然后便与楚觉一起回了屋里。
窗户大开,屋里一片寒凉,锦望赶忙将窗户关上,楚觉挥了挥手,“不要关。风从胸膛过,才觉衣衫暖。”
知白立时应喝,“这话不错,我最喜欢用冷水沐浴后钻到温热的被窝里,寒冷中的温暖才分外难得……”不及说完曾大夫便掩唇咳了咳,生怕楚觉也一时心血来潮和她一起用冷水沐浴。
她明了马上改口,“当然是春天的时候,冬天我可不敢下水游泳。”
楚觉听到“春天”时眼里有隐讳的光芒如流星划过,饶是如此知白已然发现了,曾大夫眼里也满是痛惜,沈青阶看出来的他如何看不出来,这样惊才绝艳的人物夭折如何不令人痛心?
她一时不知如何劝慰,见案上一个金胆瓶空着,于是道:“先生且为他诊脉,我去剪些梅花来插在瓶里。”便出了门,细想楚觉方才的诗句,他想必是极喜欢春天的,桃花、梨花、杏花可不都是春天的花儿么?只可惜这些花都如他诗里所言,是些命浅凉薄的花儿,经风一吹便烟消云散,去留无踪了。
楚觉他也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人啊!
在梅林里徘徊了一遭终不忍剪下一枝。如燕与所说,有些花儿,便算是喜欢也不要轻易采折,长命的人又怎么能体会将死之人的痛苦呢?宁可寂寞开无主,也不愿一朝随风落。
回到房里时曾大夫已把完脉,楚觉见她空手而返问:“怎么没有剪?”
“春色满园岂会因为窗而遮挡?便让他们长在树上好了。”这话颇有深意,目光幽幽的看着楚觉,“冬天已至,春天还会远吗?”
他一时便沉吟下来,曾大夫见他眼里并无悲伤,又看了看宫主千里寻来的传奇女子,她或许是不一样的,可以解开宫主的心结也不一定。又见锦望暗自对他挤眉弄眼,手悄悄指门外示意他们该走了,于是了然一笑便退了出去。
房里一时寂静,只听见窗外风过梅枝的声音,“知白最喜欢什么花呢?”
她弹了弹肩上的雪花在炉火边坐下,目光坦然的看着他,“我最喜欢的其实是竹子,我的真名叫晚箬。还有个名字叫竹词,都与竹子有关呢。”
“慕知白呢?”
“‘知白’是我的字。”她想到慕容雪弄眼里便是一柔,“樽前惟知白”有酒盈樽时,他会想到自己吗?“至于‘慕’……”一时两颊晕红,羞涩不能言。
“是你夫家的姓?”楚觉代她说出,语气平静无波,知白沉溺在甜羞里并没有看到他眼里一时闪过的凄楚。——是恨不相逢未嫁时,是寻寻觅觅一生,遇尔时已命终。
“嗯。”她眸惹梅花,似乎又看到那个清傲寡和、沉稳内敛似红梅般的男子。
楚觉强忍内心酸涩,“他……是个什么样的男子?”
她想了想于是指了指零落在雪地里的红梅,“你把梅花碾碎了,和在白雪里是他;把桃花洗净了,泡在酒里也是他;把竹叶削好了,夹在锦帛中还是他。石上胭脂古来冷,他却带着美人手心胭脂的余温。”
这全是无心的话,在以后的无数个日子她回想起这才话,惊艳自己才情之余,才知慕容雪弄在她心中竟美好至斯。就像清吹当时并不明白秦令在他心里其实那么美好一般。
楚觉没有再追问,只失了魂般讷讷:“……难怪……难怪。”
“难怪什么?”知白才从自己沉思中回过神来。
难怪你会爱上他,难怪你对我不赐一顾。只是这一句话终楚觉一生也没有说出来罢了。
“淮国没有桃花。”他跳脱的来一句,“而我最喜欢的,是桃花。”她知必有原由于是耐心等候,果然楚觉咳嗽一阵后低低道:“红唇落处是桃花,那是怎么样一种媚艳的景色啊?”
知白见他神色暗暗下了个决心,“你知道这里有个典故么?”楚觉摇了摇头,她于是将浅碧的传说和游桃花古渡事讲了遍,“北地的桃花雪山,尘瀛的桃花古渡是两大胜景。”
楚觉越发羡念,“闲来约风游,相于山水家。友人相伴,纵马疾弛那是怎样一种快意?”在没有遇到梨知和她之前他不觉得一个人的生活孤单,在遇到他们之后才觉得自己这一生真的什么也没有。
“就像刚才你扔雪球时一样快乐。”手指拨弄以暮的毛发,打完雪仗手冻得又红又冰,以暮被她冰得一个激灵,哀怨的看着她一纵身跳到离火炉得软榻上,再也不在她身上寻求温暖了。
“它就是你们救的小狐狸么?”一见面这小狐狸就跟在她身旁寸步不离,便是刑场上刀光剑影它也义无反顾的跟着,比人还要忠心。
知白手指弹了弹以暮的脑袋,打趣,“难得你还认出它是一只狐狸。我都在怀疑我当时救得是不是一个变态的小猪了!”以暮再次哀怨兼不满的看着她:我分明是一只灵狐好不好?你见过有这么雪白、这么漂亮、这么苗条的猪么?
楚觉羡慕的看着她与以暮玩耍。她手伸来,它就挪挪身子,她再伸进一点,它再挪挪,终于挪无可挪愤然起身,两只前爪猛地抱住她的手,又咬又啃,把口水全蹭在她新穿得衣服上。
她却不介意,至从慕容雪弄来后她便一直没有时间陪它玩,又赶了这么半月的路,真真是偷得浮生一日闲啊!对楚觉道:“你要不摸摸?绝对比你那狐裘缓和,冬天抱了个活火炉。”以暮一时大受打击,原来它只是个火炉啊!
知白见它两耳一蔫,深情解释,“这样我就可以把你捧在手心里了啊!”以暮“咚”一声滚到地上。楚觉莞尔,伸手想抱抱它,平生不与人近的习惯又令他有些放不开,于是手僵在哪里。
知白像是明白对以暮使了个眼色,它无限凄楚的看了她一眼,那眼神怎么看怎么像是一个女子被自己心爱的人推开别的男人!她正在喝茶,被这个想法一吓一口茶全数喷了出来!
以暮本不乐意让楚觉摸,她这一咳正好一跃跳到她身边,知白被水呛住了比楚觉咳得还要厉害。
楚觉略一犹豫,伸出手像她平日里他咳嗽时她为他拍背一样不轻不重的拍着她的脊背。手放在她背上顿觉一阵温暖从掌心传入。那种温暖不似炉火那炽烫,却像冬天里的温泉一般,细水长流的注入自己的体内。
原来这是女人的体温,他从未接触过这样的温暖。
好容易止住了咳,她又开始炫耀,“你可别小看我家以暮哦,它不仅可以暖被窝,还会烤鱼烤肉。”
“这倒闻所未闻。”他收回拍她背的手,少了她的体温顿时只觉骨子里也升起一阵寒凉。他一时只觉爱极了那种温暖,又怕极了那种温暖。原来胭脂既凉薄,又温暖,所以才令人如此的爱不释手。
于是她学楚觉的样子拍拍手,锦望马上便进了来,“锦小妹,可有生鱼生肉?”
“有,公子要这些做什么?”锦望不解。
“你等等。”于是提笔将所需之物写了下来,“你帮我将这些东西准备齐了送到这里来。”想想这里是楚觉的寝居怕有不妥,“送到梅园里的无繇亭吧。”然后弹弹以暮的额头,“待会好好表现多赏你一个猪蹄。”
以暮顿时高兴得一蹦三跳。
知白想到沈青阶,对楚觉道:“我去把大哥请来,好久没有和他一聚了。”她起身以暮立时跟了上来,被喝止,“你留下陪楚公子玩会吧。”
以暮所有的热情忽被一盆雪水浇灭,哀怨的看了她一眼,然后与楚觉大眼瞪小眼,狐狸眼瞪人眼。
知白到沈青阶住处时他窗户大开着,风从两边窗户穿过,房里没有火一片清冷。他在擦剑,至清剑薄刃清如水,映照在他不苟言笑的脸上,眼里有流光闪烁不定,似乎遇到什么难以决断的事情。
知白恍生错觉大哥很老,可是他的眉眼分明清矍,带着少年人的孤棱锐意。
知白摇了摇头,不是老,应该叫沧桑,像大哥这样的人定是有故事的人。她的故事他都知道,他的故事,她却从来也没有听说过。心里一时黯然,也知决不该黯然,于是扯了抹笑,欢声叫,“大哥。”
门离得远,于是她翻窗进去。沈青阶早知她来了,也不意外,只是微微颔了颔首。屋里的寒凉令知白打了个冷颤,“这里真冷!”拿起桌上的茶壶要倒茶,茶水早冰冷了。
“怎么连壶热茶也没有?这楚觉也太怠慢客人了吧。”呵口气温暖几乎冻僵的手。
“并非怠慢。”沈青阶收起至清剑,“天冷该多穿些。”想找件衣服给她披上却发现房里并没有衣服,只得作罢。
知白也知他性子凉薄只怕不会让人伺候,沈青阶握住她冻红的手,温热的气流从掌心流出,顿时所有的寒凉都拨了去,她舒适的笑了起来,“还是大哥最好,以暮那小猪都不肯给我暖暖手。”
“这会它在哪?”难得见它不跟着她。
“我让它陪楚觉玩耍呢。”说到楚觉她脸色终于黯了下来,“他似乎知道自己……活不过冬天……”
沈青阶也是一阵叹息,她总是这么在意别人,如果知道竹弋此刻的处境,知道西爵一族的现状,知道她自己事情,又会如何呢?那些事情还是不要告诉她。
只淡淡宽慰,“既有其生,必有其死。”
她便笑了,笑里却是无限悲苦,“是啊,一天也是一生,一月也是一生,一年也是一生,百年也是一生,有生就有死,这永远也无法改变。”这样的她又是那日踏春寻诗的她,眼睛是孤寂的,脸却是欢快的,勉强矛盾地令人心痛。
“所以梨知运笔之后气绝而亡,他生为笔墨,死为笔墨。”语气里又是景仰,又是悲叹,想到自己曾对渡客知音说“若哪一日能放下手中之笔,当与兄一般,一根竹蒿搅动汴南烟水”,一时又是惭愧,梨知这一生到死都不肯放下手中之笔,而他将尺寸之笺留给自己,自己又怎么能投笔搅长蒿?两个知己终将要负了一个的。
他顿了顿,“能最后见你一面,他很开心。”不忍她再悲伤,于是转移话题,“你来何事?”
她片刻已收拾利落了表情,“去吃烤肉吧。”
到无繇亭时锦望已将东西都准备好了,同样有不喜人近怪僻的以暮竟与楚觉打成了一片,只见楚觉嫣红的唇角微勾,慵懒的拿一枝梅花逗以暮,而以暮两眼幽亮魅惑的看着楚觉。
知白见此情景“扑哧”一声笑出声来,楚觉眉眼挑了挑不解地看着她。她对身边的沈青阶道:“你有没有觉得他们俩很像?”沈青阶看了看一狐一人,虽没有说话眼里分明是赞同,锦望悄悄的捂着嘴吃吃的笑,楚觉印堂发黑,以暮一跃十米跳了开去!
她笑兮兮的将以暮抱在怀中,语不惊人死不休。“以暮啊,看我又给你找了个亲戚。”
这回不光楚觉,以暮印堂也黑了起来。
知白在楚觉旁坐下,以暮轻车熟路的烤起肉,锦望兴奋的看着它,喜爱之情难以言表,知白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锦小妹也一同坐下吧。”
锦望愣了愣,见楚觉许可的眼神才不自在的坐在知白身边,毕竟是十三四岁的女孩子,一会便高兴起来,一顿烤肉吃得宾主尽欢。
晚上的时候她想起白日里不经意赞赏慕容雪弄的话,于是兴起给他写了封家书:
我遇到这样一个男子,像放在白雪里碾碎了的梅花,像泡在酒里洗净了的桃花,像夹在书帛里精削的竹叶。都说石上胭脂古来冷,他却带着美人手心胭指的余温……
写完收了笔墨倒在床上,灯未灭便见一个纸鹤颇有些焦急的闯进纱帐,这么快?她欣喜的打开纸帛:
白雪梅花太过冷清,酒酿桃花太过浅涩,帛中竹叶太过死板,胭脂余温太过轻佻。
而后总结性的来了一句:不如惜取寄信人。
知白看完愣了半晌,而后露出个哭笑不得的表情。他竟然在吃自己的醋吗?
于是颇有些吊诡的回了封:是“不如惜取眼前人”,君不在眼前。
这回信回得比第一封还要快,打开一看,那么小小的纸鹤上竟画了一封画,竹骨诗眸燕子颔,不是他自己却是谁?知白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吓得以暮一个激灵从床头蹦了起来,惊恐四顾。她也不管,提笔回书,然后将一朵红梅粘于纸鹤之上:
君不在眼前,却在心里。冷清是君,浅涩是君,死板是君,轻佻也是君。遥寄红梅一朵,见此如晤相思。
这一次信却没有马上飞回来,只到她等得昏昏欲睡时,一只纸鹤才带着满身流彩飞了回来,她打开一看,脸顿时红得如煮熟了的虾米!信上别无它物,雪白的纸帛上只有一线红痕,细看竟是胭脂染成,而那红痕的形状,别人看不出知白一眼却能认得,那是慕容雪弄的唇形!
她一时又羞涩,又是汗颜,又是甜蜜。他一个君上竟然能做出这等儿女情长、令人肉麻的事来!
他必是记得自己说过“薄唇的男人薄情”,所以以此表达对自己的深情爱意,忽然明白楚觉白日里“难怪”是何意了,——难怪你会爱上他。
她不想学一般女子般矫情,却还是忍不住在他的唇印上印下一吻,脸再次烧得如火,而后慎重的将这些纸鹤收藏了起来。这些可都是她的把柄,以后用此来取笑慕容雪弄。
一夜好梦,第二日一早起来便揪了狐狸去看楚觉,到时便觉气氛不对,心里一紧进去,见屋里一群人,曾大夫在替他诊脉,从容的神色有些紧张,锦望两眼泪汪汪。她心里一急进去,见楚觉躺在床上已然昏迷,面白如纸,毫无生气,而床前的啖盂里吐满了血!
曾大夫放下他的手,脸上神色凝重。“怎么样?”知白急问。
他知道楚觉对她十分信任也不隐瞒,摇了摇头叹息,“药石无法抵达肺腑,需会功夫的人以内力辅之,只是宫主一向不喜欢人近身,老夫又不会内力,甚难!”
“我会些内力,先生且告诉如何运功。”于是经过曾大夫的指点她用手指抵住他的穴位,将慕容雪弄传授的内力缓缓注入楚觉体内,回旋数匝。楚觉只觉胸部寒凉渐散,缓缓睁开眼来。
锦望高兴的又哭又笑,曾大夫见此神色也缓了下来,又嘱咐了番退了出去。
经这一番运气知白额头已渗出汗来,楚觉目光复杂的看了看她,低低道:“有劳。”这时锦望端来药,楚觉一见药立时皱起眉头,他这样神情知白蓦然就想起晚竹,心里一柔,接过药盏,“喝了药我便带你出去玩。”竟用了平日里哄晚竹的语气来哄他。
“公子曾大夫交待宫主不能出去。”锦望急了。
知白这才想起来,于是改口道:“喝了我给你讲故事听。”
楚觉眉头一皱,发狠的端起药一仰而尽,锦望立时端来蜜饯,于是知白搬了个椅子在他床前,楚觉问,“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吗?”
知白便想到晚竹,满眼宠溺的看着楚觉,“我有个孪生的弟弟,叫晚竹,和你一样不喜欢喝药。”便将儿时她与晚竹的欢笑说与他听,楚觉支颐听着,不觉手臂就麻了,知白坐过去为他揉搓着手臂,“他也时常躺在我腿上听我讲故事听得忘了神,你们俩还真是相像。”
他看着知白眼里的宠溺,无限羡慕,“有个姐姐真好。”他从小孤身一人,对亲人的温暖分外眷恋。然后目光紧张、犹豫、闪烁地看着她,吐吞道:“……我可以……也那么……听么?……”
知白略一愣,男女授受不亲,然而看到他像晚竹一样清澈无波,殷殷期盼的眼神时心软了下来,将他头轻轻的放在自己枕膝上,惆怅道:“我其实好几年都没有见到他了。——你就做我的弟弟吧?”
“……”楚觉闭目无语,却有泪从他眼角缓缓滑落,瞬息隐入狐裘毛绒里。
这样每日帮他用内息调理,讲讲故事说说话,楚觉的容色果就好了些,但人却陷入沉思,知白偶一低头便见他深深的看着他,定眼一看却只见两目清然。他偶尔也说一些他自己的事,都无外乎采微宫南征北伐,从他那些事迹可以看出楚觉处事的手段也如他的名字般绝决,杀伐决断,毫不容情。采微宫也是最威协王朝的一个组织,因此梨知才不让楚觉救他,怕因此惹起战乱。而之所以后来没有追查,怕是任和看出梨知已气绝而亡。
这日他正趴在知白膝上听故事,锦望端了个锦盘过来,“宫主,骨瓷烧好了。”
“骨瓷?”知白好奇,忌统有烧瓷,但没有骨瓷这一种说法。
楚觉解释道:“将骨头磨成粉和进泥,封上釉再烧成瓷,便叫骨瓷。”接过锦盘,掀开布里面是一个瓷做的手镯和瓷做的项坠,瓷器莹白无瑕,泛着柔和的光芒,知白拿起瓷萧细看,镯上别无它物,只一朵莹白的梨花寂寂绽放,不注意决然看不到,知白蓦地便想起了梨知,他便是如这梨花一样的人。
“这是?”是她多心还是为何,她觉得这骨瓷必然与梨知的关。
果然楚觉明白她的疑虑,“这两件骨瓷是用他的骨烧成的。”知白身子一颤,手却更加握紧瓷镯。
“我用刀剖开了……他的身子,取出了骨骼。……梅枝焚烧的,……不过是一副无骨的皮囊。”知白手指抚摸着骨镯,似乎与梨知把手言欢。一时欣慰,又想到楚觉的刀法竟如此巧夺天工,取了梨知的骨竟丝毫看不出来。
“这只骨镯给你,你携着他,也就带着他的灵魂鸥游山水了。”将骨镯戴在她手上,镯为青瓷,肤若青瓷。
“这项坠呢?”这东西是女人才用的啊,楚觉自己留着?
他遥望豫国神情悲伤,“是要给浅杏的。”知白不知何人于是侧耳以候。“她是无繇喜欢的女子。”梨知,表字无繇。“我去狱里探望他的时候,他告诉我他有一个弟弟,叫梨合,年方十二岁,托我以后多为照料。”
“然后说了‘还有个叫……浅杏……的女子’,他说的很吐吞,眼里的眸光犹为清亮,因而我知道他其实是极喜欢她的。”就像她说她夫君时的神情一样。楚觉眼不禁又黯了黯。
“无繇是个腼腆的人,对她发乎情,止乎礼,至死也未表明自己心中情,空负了浅杏一腔等待。”那倒真是梨知会做的事情。
“我曾让他写一封信告诉她,他却没有,我知道他必是想自己已是将死之人,这时表白怕会耽误了她一生。”有些事情,至死都不说,因为痛苦,有时候只留给自己就好了。
“这个项坠送给她,她戴在胸前,就像将无繇珍藏在心间一样。”顿了顿,良久感叹,“感触到她的体温,无繇在地下也不会孤冷吧?”
那么他呢?与梨知朋友一场何以为吊?不,像他这么聪的人既知道自己命已不长,必不会留一物凭吊的。心里一怅,像抚慰晚竹一般将他揽在怀里,轻声安慰。
“你是怎么认识无繇的呢?”梨知未出过豫国,他在相隔百里的淮国。
“是在他被抓到淮国的路上,那时他坐在囚车上,大冬天风那么大,吹得他破衫素袂几欲破体而去。他坐在寒风中,一手执竹笺,一手执刀笔,山路崎岖颠颇,他身子左右摇晃,刀时不时的刻入手上,可无论怎么摇晃,却一刻不放下手中刀笔。那时我立在路边的山上,看到他在马车里专注的神情,忽然觉得无论他身子怎么摇晃,可他心中,有一样东西是丝毫不动的立着的,以至他的整个身子也这么四平八稳的立着,天下无人能撼动。”他神情渺远,说这么长的一段话竟未咳一声,似乎心有所敬,便是气息也恭敬了起来。
“一念之痴,竟至于斯,如何不令人敬佩?”知白想起梨知最后气绝而亡,他将一生的心血都倾刻在书法上。“这世间总有些人痴着瘾着某物,如酒鬼瘾着酒,烟鬼瘾着烟一般。”
“有所痴、有所瘾的人,才不复来这世上一场,无繇瘾着书法,你瘾着著作,这一生才算完整。便算哪一天一无所有了,也不会迷茫自己为何而生。”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眼里是钦羡的。所有的人都不过是这个红尘过隙的一阵风,而有所痴有所瘾的人,却会卷起尘埃,这样的生命才是有重量的。
“我然后沿着他所走过的路,一路搜集他遗落的竹笺,送入牢房里,便那样相识了。”他从未为人做过任何事,那是第一次。“那竹笺上让载着他书法的心得,那时我就知道他是存了必死之心的。”
“我们相谈于狱中,他把尺寸之笺交给了我,托我转交于你。只可惜那些书笺如今却落入他人手中,也不知无繇有没有书完。”
知白神色哀悼,“必是书完了,而这书笺想必在任和手中了。他既令人将石碑保护起来,显然也是个喜欢书法的人,必会成全无繇。”
新年一天一天的近了,可没有一个人高兴,因为他们都知道时间多过一天,楚觉的命便少了一天。燕与终于在要过年的时候将高筑带了过来,楚觉精神已愈发不继,都起不了床了。高筑为他诊了脉以后神情凝重,出了房道:“已经病入膏肓,药石无效了,你们准备后事吧!”
知白脸色煞白,声音支离,“有……没有……其它的办法?”只要能看到春天,只要能看到春天就好了!
“还有一个办法。”高筑看向知白,眼里幽光一定。
“什么?”她心急之下全然没有发现高筑眼里的幽光。
“七魂借寿!”
知白不知道这种术法,但光听名字便知道定是极其高明的术法,慕容雪弄曾告诉他术法里,以“魂”、“血”、“星”为名的术法是最为强大的,对施法之人的反噬也是最严重的。
“能借多久?”
“他身体已由内到外腐朽了,最多能借三个月。”
“三个月也好。”能让他看到春天,看到桃花开便好了。“借!”
“向谁借?人的寿命是天定的,给他沿寿,便要有人为之减寿。此消彼长才得以平衡。”高筑眼里的幽亮越发深了,燕与惊觉得他看去,他眼神早已恢复如常,似乎刚才那一刻全是他的错觉。
“我!”她果断应声。
“不可!”燕与阻止,她的命连着君上的命,怎么能把命借给别人?
“我意已决!”楚觉那么一个病弱少年能为梨知两肋插刀,她又如何不能借他三个月阳寿?
高筑再次道:“借给人三个月阳寿,自己要失三年的阳寿,你可要想好了。”
“何时借寿?”知白丝毫不以他的话为意。
“三日后。”她眼里的坚定令高筑侧目,这就是令沈青阶着意的女子吗?果然有几分不同。“你先想清楚再决定。”
“不必再想了,一切听先生按排。”
“不行!”燕与声音转厉,“你的命连着他的命,我不会允许你这么做!”他欣赏她重情重义,但为朋友付出也应该有个限度,连命都借是不是太过了点?
知白眼神一柔,拍了拍燕与的肩,“生命的长度不是用活的长短来决定的。”燕与一时无话可驳。
到沈青阶住处时,他已将至清剑擦拭好了,似乎要走,知白知道他不留在此处是怕高筑见到他会为难她,于是提了壶酒为他饯行。“大哥此去欲何往?”
“随遇而安。”
“大哥这次怎么会到淮国来呢?”这是她一直疑问的,那么紧要的关心他出现必不是偶然吧。
“为梨知而来。”他一生虽只有竹弋那么一个朋友,但因喜欢书法,对梨知景慕已久,未曾得见已是憾事,知他被缚之事千里而来,一尽仰慕之情。自然还有些原因,只是不能让她知道。
知白举杯,“这一别不知何时再能相见,风雪载途,大哥此去小心。”
愁肠于心,数杯下肚知白便醉了过去,沈青阶抱起她欲送她回去,却忽然发现窗外有一个,黑衣萧索,面容冷冽,不是燕与是谁?
虽经知白调解,二人关系不再向以往那般紧张,但以燕与骄傲绝不会轻易踏入他这园子,无事不登三宝殿,此来想必有要事。于是将知白放在床上,盖好被子出了门来。
“她要借寿给楚觉。”燕与开门见山的道。
沈青阶一愣,看向房内醉眠的女子,她可知借寿的厉害?
“需要你阻止她。”
沈青阶摇了摇头,他不会阻止她,因为她决定的事不会改变的,何况是为朋友。燕与脸色青了,“她命格本浅,再借走三年的话还能活多久?”沈青阶深谙相面之道,不会看不出她命浅。
沈青阶依然摇头,“我不会劝她。”
燕与愤怒的瞪了他一眼,抱起她便回去。
沈青阶来到高筑的药房时,他侧躺在,意态舒徐,狭眉浅迷,像是等待小羊入口的狼。“开始吧。”神情淡漠如常,竟无半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感觉,这令高筑很是不爽,“你比任何人都清楚借寿的危害,一着错便是魂飞魄散,依然要借?”
沈青阶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眼神却比任何言语都要坚决。越是如此高筑越是挫败,越是一肚子火,他凭什么如此镇定自若!“我当然不会让你魂飞魄散,我最多是借你十年二十年的寿而已。”
“以你之能,最多只能借六七年。”沈青阶从容坦言。
高筑挫败之极反倒笑起来,“不错是六七年,可你今年已经三十岁了,若我再借个六七年的寿命,你就会一下老六七岁,三十七岁的男人,你如何讨得她的欢心?”
沈青阶宠辱不惊的眉宇终于跳了跳盯着高筑。终于打破他该死的沉静高筑特有成就感,嘴角洋洋勾笑。“她身边那么多男人哪个不是当世俊杰?你比不上竹弋狂肆,比不上南觅风流,比不上宋清吹清宁,比不上楚觉重情,比不上慕容雪吟有情趣,甚至比不上燕与清俊乖觉,更何况天人般的当今君上?”他特意一一举例,每说一个人沈青阶的脸色便黯了一分。
“这么多年岁相当的人绕在她身边,她那里会注意到你?倘若再借七年的寿,你就可以当她的父亲了!”
沈青阶沉默了,年龄是他们永远跨不过的鸿沟,但就算没有年龄的阻隔,他与她也没有半分的可能。他保护她只是应了竹弋之托而已!仅此而已!
高筑早已洞察他的心理,冷然讥嘲,“呵,堂堂至清剑主人沈青阶也有自欺欺人的时候么?以你一贯的凉薄,便算是受竹弋之托保护她,也只会暗中保护,又岂会与人同席而食,同屋而宿?”
“你这几年倒是研究透了我。”深藏于心中的情感被人挑开,沈青阶依然从容不变。
“我不了解你又如何为我姐姐报仇?但我不会杀了你,因为我知道,让一个人眼看着自己爱的人心里爱着别的男人会比死更难受。”然后拍了拍手,采薇宫的弟子便应声来了,他吩咐下去准备替楚觉借寿,忽然想到什么,邪恶的诱惑,“倘若从她身上借六七年的寿,她便二十五六岁了,到时人老珠黄,后宫佳丽三千,慕容雪弄必不会再宠爱她,你岂不是可趁虚而入?”
沈青阶眉宇一挑,但也只是一挑,沉声道:“她一向土木形骸何曾在意过自己的容貌如何?她并不漂亮,无论是此时的容华正盛,还是将来的人老珠黄,慕容雪弄既然会爱上这时的她,又怎么可能嫌弃将来的她?”
她并不漂亮,无论是最初在屋檐上偷窥她时,还是后来在宫里共一段夕阳之时,他都没有觉得她美丽过,可她的眼睛,那如夕帘幕卷、无数天光云影散尽后、徒留天际一看孤云般的倦眼,以及那被一只笔点醒、于是演绎成千年风月般的情怀,才是他所喜欢的。
只要她的眼神不变,情怀不变,都将令他永世渴慕。
高筑见他石头般凉薄的脸一时竟化成湘江水云般的缠绵,是研究他这些年从怀见过的神情,一时又愤又妒,“那个女人要身材没身材,要脸蛋没脸蛋,真搞不懂你们为何对她如此痴迷?”
这时已有弟子传报一切就绪,沈青阶方回过神来,“无谓多言,开始吧。”
知白醒来的时候浑身酸痛,看看日色竟是早晨一时讶然,她是昨日下午去看沈青阶的,喝了些酒但并不至于醉到今天早上,猛然醒悟过来必是他们点住了自己的睡穴,但为何要点自己的睡穴呢?难道……
她从床上一跃而起,一路急奔向楚觉的住所,就见燕与激愤的揪着高筑的衣领,“你为何要这样做?”她知道燕与虽偶然冲自己发火,但绝不是这般,心里忽有种不祥之感,一步冲到楚觉床前,“他怎么样了?”
“借寿成功了。”曾大夫道,脸上殊无喜色。
知白心一放,接着一提,“借寿?向谁借寿?”
“沈公子。”
知白惊怔,半晌才找到声音,“什么?”接着便冲向沈青阶的房间,燕与拉住她,一脸惭愧,“他走了。”
不祥之感一直盘桓心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不是与高筑有交情么?为什么借寿成功了他却揪着高筑不放?为什么会是大哥替她借寿?
“你走之后,他便替你借了寿,借了——七年!”他没想到沈青阶会替她借寿,他本意自己借的,更没有想到高筑会多借他这么多年的寿。知白如遭雷击,七年!人生能有几个七年?他便这么轻易的将七年的生命借给了自己?她如何受得起?
她脚步僵硬的朝门外走去,这么冷的天,受如此大法借寿之后他会去何处呢?又是她连累了他。
燕与看着她木然而行的姿态,心里一恸,是他遇人不淑连累了她,可高筑……毕竟与他有交情,如果她要替他报仇就自己承担吧!“高筑……”
“让他走吧!”她脚步木然,声音却异常的清楚。房中之人均是一愣,知白沉伤的道:“我既请你来,就早有付出一切代价的准备,只是没想到付出代价的却是大哥。”
睁开眼的时候,楚觉脑中闪现的第一个念头是,自己是在阳世,还是在阴间?及至看到锦望与曾大夫等人才确信自己这次又没有死。寻了一圈却没有找到知白的身影,欣喜一时俱散,锦望最是明白他的心思,“姑娘去找沈公子了。”于是曾大夫将他昏过去后的事情一一说了,楚觉沉默了,良久挥挥手让他们出去。
看着空荡荡的房间他一时心灰意懒。她完成他的心愿让他有命体味到春天、看到桃花、看到梨帘、看到杏红,却又怎么知道他其实是想她配陪他一起看,没有她,这些他又有什么可念的呢?
他这一生不曾爱过,惟一爱的人却是有夫之妇,爱上别人的时候也是生命终止的时候。不能向她表白,也不能对别人诉说。
数日后楚觉的身体好多了,精神却越发不久从前,锦望等人自然知道为什么,可沈青阶因宫主而折寿,知白担心去寻也是应该,一时矛盾之极。
这日雪后他于梅里弹琴,院里的红炉里煎着新药,案几的琴旁放着梨知骨头烧成的骨瓷,他一时想到自己这借来的生命,几个月后便也要与梨知一般长眠地下,到时可还有人记挂?心里悲凉便幽然长吟:
弄弦试春调。怕只是、风月难赊,胭脂无吊。
膝下雪深三尺余,昨是今非尽没。红炉里,病骨新药。
试唤好景来伴我,桃花酒,笑吟无浅浊。惘然吟,吹清角。
为伊一顾甘自堕,怎想却、寡酒醉无,眉眼如陌。
忆旧曾把朱颜抹,可是当年轮廓?便算是,期赏人音杳。
剔骨烧成青瓷萧,倾杯曲、唇齿划身过。岁静好,共斟酌。
他一时又是羞涩,又是甜蜜,又是窃喜,又是悲凉的想:如果自己也死了,便将自己的骨头燃成瓷萧吧!这样……这样……当她吹的时候……就像……就像她的唇划过……自己的肌肤……
这时宫中弟子竟报右相任和送礼来了,采薇宫是江湖门派一向与朝庭素无瓜葛,堂堂右相送礼岂不是天下奇闻?
片刻礼物已呈了上来,却是一副画卷,楚觉心疑,与知白梨知这样的人物相识过,任和还敢拿什么样的画卷送给自己呢?打开之后却愣了,那画里不是别人的作品,而是当日知白梨知在刑场石碑上的书法,拓印的极其清晰。
楚觉曾叹人生有三恨,一恨,未睹梨竹刑场风彩;二恨不解梨帘桃信风情;三恨未得梨知书法心得。
本以为那块石碑保重兵保护再也见不到的,没想到竟有这么一副拓印的画卷,一时泪意湿眼,爱不释手。
这时又有人呈上第二件礼物,一个大大的木箱,打开一看里面全是书笺,楚觉随手抽一卷便认出那笔迹是梨知的,字迹急促缭草,深浅不一,显然是在马车是急匆匆刻下的,猛然起身几乎带翻案几,连翻几卷都是梨知的字迹,始方相信这便是梨知坐在囚车之上书写的书法心得。
梨知去世后他曾派弟子去狱里寻找这些心得竹笺,却一支也没有找到,他与知白当时曾叹没有梨知的心得是书法界最大的遗憾,没想到都被任和收了起来,有了这些书笺他终于能让知白不遗憾,也可以将梨知毕生的心血流传下去。
惊喜未罢第三件礼物送了上来,却是一顶软轿,楚觉看着那顶轿子蓦然就升起一种情怯的感觉,迟疑着要不要掀帘的时候,轿帘里的人先掀了轿帘,然后那女子浅笑嫣嫣的走了下来,“你身子好多了。”
楚觉愣了半晌才找回声音,“是的。”
轿里的女子是知白,与她一起来的还有右相任和,当然燕与也随之一块回来了。
“这里风大我们进屋说话吧!子闲请!”她倒像东道主一般。任和,字子闲,见他颔首,二人似乎早已相熟,知白看着愣在一边的楚觉打趣,“刚才那首词我们可都听得清楚了,谁说‘风月难赊’,这不是赊来了?”又指着楚觉与任和打趣,“为伊一顾甘自堕,瞧瞧,这就是楚氏风流。”
任和雅笑,“有你这般风流之士,才有如此风流之交。”
知白打趣,“子闲你要夸自己风流便直说,何须拐弯抹角?”二人言语之间丝毫不客气,竟似久故交,之前并未听说她与任和有交情啊?楚觉疑惑。
知白解释,“我与子闲在寻找大哥的时候遇上的,一见如故,相谈甚欢。”燕与眉稍挑了挑,何止“相谈甚欢”,他们一谈便是三天三夜,几乎没抵足而眠!他看在一边都妒忌,若是君上知道了还得了?
“你找到沈兄了没?他怎样?”楚觉终于插上嘴了,着急的询问沈青阶的情况。
知白安慰“没有,但我知道他不会有事的。”
“何以?”没亲眼见到他如何她怎么会如此放心呢?
知白坚信的道:“因为我知道大哥不会做让我愧疚的事。”楚觉寂然无语,因为他突然发觉自己那么妒忌沈青阶,比妒忌她的夫君更甚。这样的信任与了解,甚至连夫妻都做不到。
片刻的沉寂楚觉忽然对属下道:“你们都出去。”他声音里的坚决让知白、任和停下交谈看来,他低着头一圈一圈的转动着大拇指上的白玉扳指。众人退去后楚觉抬起眼来,那枚扳指已在掌心,他郑重起身看向任和,那目光之下任和都不由得肃然起身。
房中一时寂静无声,清晰得可以听见红炉上新药微沸的声音。
楚觉将扳指举胸前,“这是采薇宫的标志,从我曾祖父创立采薇宫,到我每代都以这个扳指为信。”知白于侧旁边,这是自己从未见过的楚觉,威严决断,做事从不拖泥带水。这就是那个带领门下弟子开创采薇宫盛世的江湖俊杰吧!见他将扳指交于任和,“如今我将这扳指传给你,日后采薇宫这些弟子便都交给你了。”
任和慎重接过,对这个与自己儿子同龄的少年承诺,“这必是你最正确的选择。”
“只有一点,此后宫中弟子去留随意,不可强迫!”
任和慨然起誓,“以某项上人头担保!”
知白端了两杯酒递于二人,“杯酒交兵权,你们二人饮了这杯吧!”饮罢楚觉牵起知白的手,“放下了最后一个担子,此后我便跟你一起流浪,可好?”
知白爽然应道:“好!此后放舟渡山水,醉卧红尘一水间。”
任和笑曰:“这样潇洒我也想扔了这一身俗事随你们而去了。”
三人相视而笑,楚觉长舒了口气,这是知白为他谋划的最好的结局吧。采薇宫一直被朝廷视为心腹之患,多次欲剿,如今将权利交给右相任和正好与左相分庭抗礼,且任和是个仁厚的人,会厚待他们的吧。
而自己放下这一身重担之后终于可以过属于自己的七个月,随心所欲,随遇而安。走到哪里算哪里,在哪里死了,哪里便是自己的归宿。
楚觉留了封信便离开了采薇宫,除了曾大夫没有带任何人,和知白燕与四人便上了路。送别的也只有任和一个,他把盏奉酒,借用她编写的《九州诗词集》里的诗句,“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一叶浮萍归大海,天涯何处不相逢?子闲,我们还会再见的!”说罢拱手辞行,高歌长吟而去。那时知白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想到他们会再相见,却没有想到再相见时是怎么一番景象。也或许不是想不到,而是不愿想。
但如果当时想到的话,她必不会期待再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