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恨之名
赵彦之2025-02-20 18:4227,369

契子

很长一段时间里,生我的那个女人是濂溪镇最有名的荡妇。准确地说,至今为止,她依旧被人们口口相传,虽然她已经老了,和大部分老女人一样丑陋臃肿,身上散发着淡淡的死亡气息,除了喘一口气,再无旁的心思和力气。虽然她确实死了,人们还会时不时提起她那些风流事,用来解闷,或者警醒他人。也是因为人们需要一点谈资来拉近彼此的距离,消磨对身边人的厌恶,消除对困守家乡导致的倦怠,所以他们会选择一个对象,一个大家都可以用来释放恶意,放肆攻击且不用付出任何成本代价的人。我理解,没有替杜阿莲抱不平的意思。我也很厌恶在离开这片潮湿腐臭的土地十年后,必须回来给她操办身后事。

她应该被烧成灰,撒在濂溪河里。那河水不洁,总有死去的猫狗鸡鸭漂浮其上,是她最好的安身之处。我就是这么对户籍警说的,换来惊愕目光。天啊,我居然忘记了濂溪镇是个崇尚礼义廉耻的地方,这里民风淳朴,尊崇孝道。我微笑,说,她活该。于是在户籍警看来应该被开除出濂溪镇的是我。

第一章

1、

杜阿莲一边对着镜子拔眉毛一边狠歹歹啐吐沫,她是我见过最会啐吐沫的人,有非常完整标准的口型,吐沫星子呈莲花状均匀喷洒,熟人一般不会站在她正面侧面半米范围内,避免被覆盖扫射,而我则不行,她会一把抓住我的头发,把我拽到她身前,她眸子跳动火光,“啐,往哪儿跑?要不是你,我能变成这样?啐,滚。”

我抹去脸上她的口水,一手腥臭和烟臭混合出的味道,心中愤懑,跑到她跨一步伸手也够不到的门口才扭头说,“丑八怪!”说完便跑,把她的咒骂远远扔在身后。那年我六岁。

杜阿莲总说她没生我之前是个美人,是我把她连累成现在蜡黄脸头发干枯水桶腰的鬼样子。我无法验证这一点,如同她无法验证谁是我的亲生父亲一样。有几次家里断了粮,或者她打牌欠了钱,她拉着我去找“亲爹”,堵在某家门外,铁门,木门,防盗门,拧我的胳膊,她告诉我,“哭”,然后啐上一口,目光灼灼盯着紧闭的房门。我从抽泣到号啕,从羞愧到恐惧,邻居都被我的哭声吸引出来,他们开窗开门看,又砰地关上。她不管,只在我哭声小下来的时候再狠拧我一把。我哭得快要死了。

有几次她真得手了,门缝里塞出几张钞票,男人躲在门里,不是认亲,而是想免去麻烦。她飞快把钱攥在手中,扔下一句,“死鬼,等我有空再找你。”门后的鬼重重关门落锁,她又啐了一口胜利的吐沫。路过女人皱眉快步走,躲瘟疫样,偶尔落在我身上一些怜悯的目光,我感觉脸上火烧样疼。我是小,不是傻,我再也不跟她去丢人现眼了。她除了啐我,骂我,用巴掌呼我,没别的花招。我会跑,每次我察觉到她要伸手,就往门外冲,她在后头撵过几次,撵不上,让我死外头。反正回来也是要一起饿死。我想,凭什么?我趁她睡着,从窗户爬进去,在厨房翻能吃的东西,酱豆腐臭干子咸鱼,通通塞进嘴里,然后灌一肚子凉水,然后睡在厨房地上。有时候我能听见她房间里传来被鬼掐住脖子样的嘶吼声,我捂着耳朵继续睡。早上我被开门声惊醒,看见某个男人逃样地离开,过了一会儿,她也走出来,跨过我的身体拿水喝。我大气也不出,她喝够了又回屋继续睡,我爬起来,有时候能在她包里翻出点零钱,有时候一分都见不到,有钱我就出去买吃的,没钱就饿着肚子疯跑。濂溪河边有果树,草丛里有蚂蚱小青蛇,抓来串在树枝上烤着吃,香味儿把别的孩子吸引来,还能跟他们换干脆面辣条。

我上小学那年,杜阿莲上班了。这要归功于我吃了坏西瓜,闹急性胃肠炎,连拉带吐三天,人脱了相,找不到她,她打牌去了,我腿软,站不稳,走到门口就摔了,半截身子摔在院子外头,路过的街道主任看见,赶紧找人找车把我送到医院。病不重,吊两天水就好,可惜医生不让我吃邻床给我的吃食,馋得我只能咬嘴唇。杜阿莲被人从麻将桌上叫下来,啐了一道,叫人赔她刚刚一手好牌。街道主任虎着脸,叫她去交医药费,她把两手一摊,没钱。

“孩子你还要不要?”

“你想要给你。医院要给医院。谁知道哪里来的野种,跟着我也是遭罪。”

“这是你的孩子。”

“是你弄到医院来的。”

“难不成看着她死?”

“早死是她的造化。”

“没见过你这么狠心的。”

“人穷志短。”

街道主任愣了,她的词都被杜阿莲抢了。想骂人,但到底是干部,有身份,说不出口。也是因为是干部,医院对杜阿莲没办法,只能跟干部讲道理。

道理很简单,看病要花钱。一圈又转回到杜阿莲这儿。她还是那两个字,“没钱。”

街道主任气急,“哪怕你给医院写张欠条呢。”

“你还啊?你还你写。”

“杜阿莲你准备无赖到什么时候?”

“怎么是无赖?我没工作,难不成你让我去偷去抢?”

街道主任抓住了救命稻草,“我给你介绍工作,不求你干多久,把药费赚出来就行。你可答应?不答应也行,现在去派出所,我说不通你,有人能管你。”

杜阿莲啐了一朵完整的莲花,把街道主任啐得后退了两步,想了想,点了头。她不是存了良知,是明白若不答应,我就要一直在医院住下去,住一天多一天床钱,还是要记在她账上。

那是我记忆里杜阿莲唯一一次工作经历,她在皮鞋厂干了足足50天,医药费没这么贵,能坚持这么久完全是因为她看中了送货司机李通。李通有双看见女人就能发光的眼,不管美丑,女人都吃这套。

有天放学我被李通的儿子李旭堵在班级门口,一个烫着红色鸡窝头的女人跟在李旭身后,他瞪着眼珠看我,然后回头喊,“妈,就是她!”

鸡窝头是李通老婆,身材娇小,脸上都是晒斑,眼角皱纹不输杜阿莲。她两步走到我跟前,劈头就是一巴掌,我耳朵嗡嗡响。

“回去告诉杜阿莲,再敢碰我男人,我弄死她。”

我没哭,手捂着脸,指缝有血。李旭像被定住了,目露惊恐,被鸡窝头拎着脖领子拽走了。

隔了没几天,我放学回家,发现家门口站了一群人,杜阿莲坐在地上,为她被砸碎的家具家电痛哭大骂。人冷着脸看,没人上前劝。我听了一会儿,明白是鸡窝头找上门,把奸夫淫妇抓个现行,奸夫穿上裤子跑了,鸡窝头叫了几个朋友把我家砸了。有人看见我,也不开口,默默闪出一条缝隙来,意思是让我进去劝杜阿莲。我没动。有人说,行了,别闹了,女儿回来了,成什么样子?杜阿莲陡然抬起头,一张虚肿的脸迎着濂溪镇不太明朗的阳光,目光跟刀子一样劈在我身上,“扫把星!讨债的鬼……”距离太远,她啐不到我,可那些话照样溅在我脸上,生疼。我转身离开,留下身后一地不知真假的怜惜。

我在河边遇见李旭,他也是一个人,垂头丧气揪草叶子,我心里一动,悄悄走到他身后,用力一推,他掉进河里。准确地说是河边,河边全是淤泥垃圾,水只漫到腿肚子,死不了,只是人吓了一跳,半天没敢动,哇哇大叫。我捡起一块石头,举起来威胁,他闭了嘴。这是我对他最后的印象。第二天他没来上学,显然他也没有把我的行为告诉老师或者家长,因为没任何人找我麻烦。没几天鸡窝头带着他离开了濂溪镇,听说没办离婚手续,但鸡窝头说什么也不跟李通过了。“你们不要脸,我还要脸呢。”鸡窝头把这句话说了一路,直到上了长途车。

李通当然没跟杜阿莲过,也很少在濂溪镇出现。后来说是在隔壁镇上还有几个相好。他不缺女人。

杜阿莲再没去上班,成日腻死在牌桌上,有时候手气好,大部分时候差。我是她的出气筒,也对付着长大了,九岁学会做饭,十岁找隔壁奶奶要了一把种子,在院子里种了辣椒韭菜西红柿,十一岁暑假到乡下黑加工厂打零工,给洋娃娃缝眼珠,赚了三百块,没舍得花,藏在枕头里,没几天被杜阿莲抄走,输了。我跟她吵架,拿着菜刀先对着她后对着自己脖子,我说你再偷我的,我就死在你面前。我真气狠了,手里没轻重,脖子挂了一道口,血流了不少,现在还有疤呢。杜阿莲愣了半天,啐了一口,跳着脚骂,意思是一把屎一把尿把我养大,她为此付出了心血和美貌,没想要养出了一条白眼狼。她骂够了出门打牌,我抹干净脸上的吐沫星子,翻出藏在橱柜深处的鸡蛋,烧水做饭。我好半天才感觉到疼,不是钻心的疼,是那种丝丝拉拉的疼,疼了好久。

2、

李旭陪着我到太平间去认尸,他居然当了警察,居然回到了濂溪镇分局,居然在第一时间叫出我的名字,让我恍惚加震撼。他腼腆地笑,说,“我呀,李旭呀,我看了资料,早知道是你,如果是在街上遇见,我也不敢认。”

我点点头,这话没法接,也不用接。我的沉默被他当作是悲伤的表现,于是赶紧收敛笑容,低着头在前带路。

我见到了杜阿莲的尸体,肥胖,苍白,胳膊上有几处黑色淤青,眼倒是闭上了,比我想象中体面。死因明确,酒醉后洗澡,在浴缸里溺死。我倒是惊讶她居然有钱给家里装上浴缸。按照濂溪镇的消费水准,应该可以在牌桌上输一阵了吧。

我在所有需要签字的地方写下名字,约了火葬场,购买最便宜的寿衣和骨灰盒,一次性缴纳了十年的骨灰寄存费,我想十年后他们愿意把骨灰扔了也好,找个地方埋了也罢,我都不会管了。在是否需要走一遍遗体告别过场的时候我犹豫了,本想直接取消,因为我想不出谁会愿意出席,而我早就跟她告别过,在十年前离开的那个夜晚,我对她说如你所愿,当没生过我,此生我们不再相见。她跳起来啐我一口,“王八蛋,狼崽子,你赶紧滚,快点滚,滚得越远越好,最好死在外头,别指望我给你收尸。”我没指望,所以现在我要给她收尸。

最后需要签字确认的是杜阿莲随身遗物,我手一摊,笔来。李旭赶紧把笔递给我,交到我手里之前他还甩了一下,怕写不出字。我抬头看他一眼,他赶紧调转视线。我想起河边那一幕,想说真是万幸,要是河水深点,现在可能都没他了。也没我了。

我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浏览“遗物”,金戒指,钥匙,身份证,屏幕碎成蜘蛛网的破手机,皮开裂的钱夹,两张银行卡和一块新款浪琴。

我看着浪琴发愣。这会是她的?怎么可能?在我的记忆里她身上从来没有超过两百块钱的东西,哪怕是某人一时兴起送了点什么给她,转眼也会送到牌桌上。所以,如果她想喝醉淹死自己,一定也会先把这表输掉。我越想越觉得有趣,表的主人到底是谁?她是死于意外还是自杀?

李旭陪着我,“你别太难过了。”他不太会安慰人,话语苍白,感情真挚,属于花力气不讨好的那种。他要送我,问我住哪里?老房子已经拆迁了,沿着濂溪河盖了回迁小区,杜阿莲没死的时候就住在其中一栋的顶楼。她有次给我发信息要钱的时候顺便提了一嘴,那次要的数额偏大,她不自觉带出了讨好,“啥时候回家?咱家搬新房了。”我给她扔了两百块红包,下一条语音便是破口大骂,“打发叫花子?把老娘当要饭的了?”当然,没耽误她领红包。当然我也没回来。

所以我住酒店。我戏谑看着李旭,濂溪温泉酒店,1008号房,你要来坐坐吗?他沉下脸,塞给我一张名片,应该叫警民联系卡,转身离开。老实说他和小时候完全不同,那时候他冲动又怯懦,现在多了一些骨气。挺好。我把卡片塞进口袋,在濂溪镇浑浊的空气里信步。世界一日千里,濂溪镇的外貌跟上了变化的脚步,人的外貌也有不同,比如女人们挎着LV香奈儿古驰买菜接孩子,好多都是当年新款,只是质地可疑。男人们鲜少在街头出现,估计是聚在某个巷子深处的馆子里喝酒吹牛。这关我什么事呢?如果不出意外,明天这个时候我会回到海边城市,继续我的生活,像一切都没发生过,像过去十年一样。

3、

半夜有人来敲门,我以为是喝醉了找错房间的酒鬼无赖,等了一会儿,敲门声继续,看来是故意。我打电话给前台,不管是谁,都让保安去应对。我睁着眼,心绪还在刚刚的梦境中。梦里杜阿莲坐在牌桌上,摸牌打牌,满眼都是五条八饼,根本看不见站在一边等着拿学费的我。我感觉她离我越来越远,把我扔到一片无人的虚空中,上下不落地,四面都有鄙夷嘲讽奚落的目光,指责我是班上乃至整个学校唯一不缴纳班费杂费的人,也是唯一不穿校服,让班上失去了集体荣誉的人,那些目光如同万箭穿心,留下很久不能忘记的痛。

敲门声停了一会儿,两个男人在门外交涉,其中一个声音沙哑老迈,听起来至少有六十岁,“我是她爹。”

我哑然。外面也没了声响,估计说的和听的都不知该怎么往下说。我打开了门。

如果非说我曾经幻想过父亲的样子,哪怕我幻想过无数次,也没有一次和眼前的老吴对得上。老吴黑瘦,眼皮耷拉着,眼角都是褶,说七十也有人信。穿一件旧黑夹克,脚上踩着人字拖,露出骨结粗大的脚指头,指甲盖上都是泥。嘴里没酒味,眼神躲闪,十足老实到窝囊的样子,好像刚砸门的不是他,好像他是被人逼来的。

我把窗帘拉开,门也半敞着,屋里包括卫生间的灯都打开,明晃晃面对面。他进来也不坐,靠着桌子站着,腿打弯,或者压根就是罗圈腿。他左看右看,标准间一共这么大,床,床头桌,贵妃榻和榻边的行李箱,窗边有圆桌,桌上是我的笔记本。一眼都能看到头。他看了好几圈,给我弄得一时也不知道该站还是该坐。要不给他倒一杯水?当然不能,虽然是待客之道,但他不是客。

“你认识杜阿莲?”这是我能找到的最准确的话。我用最准确的冷漠声音问。

老吴点点头。

“她死了。”

老吴点点头,眨巴眼,眼是干的,没挤出悲伤来。

“所以你找我有什么事?没事就请走,我对你和她的关系没兴趣。”我几乎要失去耐性,没父亲和有一个猥琐男人来冒充父亲是两码事,他让我厌恶。我走到门边,打算好如果他不走,我马上报警。

老吴抹了一把额头的汗,腋下的馊味一下冒了出来,他看见我皱眉,舌头也不利索了,我了半天,“……那房子……阿莲……房子……”

我差点笑场,穷疯了吧,就算他和杜阿莲有过男女关系,也不代表他有继承权啊,索性就算他真是我生物学上的爹,他跟杜阿莲的房子也没关系啊。脑洞真够大的。

老吴被我笑出火气来,“我是你爹。”他又无声地说了一遍。

我继续笑,眼神是刀子样的,如果这会儿我面前有镜子,我会发现我和杜阿莲几乎一模一样,我说,“滚!”

老吴愣了一下,见鬼似的,也不走,也不说话,只剩喘气。

我一边笑一边打了110,我按下免提,“警察同志,你好,有人骚扰我,对,我不认识,麻烦你们过来处理一下。”

老吴说,“你跟她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李旭进来的时候,我和老吴已经坐在了酒店大堂的咖啡厅里。小地方的好处之一是哪怕就一个熟人,也会不期然遇见。李旭还非要解释,他晚上替同事值班。我点点头。小地方的坏处是一点点不合情理的地方马上就会引起瞩目,哪怕是在半夜,哪怕是在角落,哪怕我只点了一杯咖啡一杯柠檬水,居然换了三个服务员——其中两个显然来自前台,他们被好奇驱散了困意,用可以称作殷勤的态度询问要不要加点水。

老吴不喝水,嘴唇发干,用舌头舔了一下。李旭看着我,我喝咖啡,真难喝,刷锅水味儿。他不喝,正襟危坐。

李旭说,有没有血缘关系验一下就知道。胡乱冒充是要接受处罚的。李旭语气平和,视线咄咄逼人,颇有点气势和架子。

老吴低下头,头顶发量稀疏,不多的发根白又干枯。再抬起头时,他换了一个人,嘻嘻笑,轻佻油滑,跟谁都不见外,跟谁都隔得山高水远。破罐子破摔的笑法。在泥水里打滚了半辈子,知道自己这辈子再不会有什么起色的人才会这么笑。

“闹着玩呢,跟她妈是熟人,想说孩子一个人不容易,当长辈的,照应下。”老吴抓起水杯,一口干掉,“有酒吗?来瓶酒。多少年没见了,要说你妈也是真不容易,怎么好好地就死了呢。”

我差点没吐了。

4、

吴强技校毕业在镇文宣队做过一阵电工,赶上了“文宣队”最后的好日子,因为全国都在庆贺大乱过去变革开始,人们劫后余生总要闹点响动,所以各处都来请,远到山坳小村山头林场,近到镇上学校厂矿,每天都有任务,搭台拉灯接音响,吴强嘟嘟囔囔干活,身边跟着的小领导点头哈腰说恭维话,烟不断,酒也是夜夜都有。还有不间断上门说亲的媒人,每张嘴里头都有一个贤惠秀气百里挑一的大姑娘。他刚满二十,对未来还没有周密考虑,何况心里已经装了一个人,文宣队里临时找来负责拉幕偶尔也顶替龙套的杜阿莲。

那会儿杜阿莲刚十六,按照山里人的算法,对外报十八岁。娇小,细腰,脸蛋说不上漂亮,但白皙红润,黑眼珠总是滴溜溜乱转,初中毕业,家里想让她帮忙种地,同时给她寻婆家。她不愿意,跑到镇上帮远房亲戚带孩子。她心眼活泛,干活马虎,没几天看街上人吵架,把孩子扔屋里跑出去看热闹,再回来,孩子掉到地上,脑袋上磕出大包,当天被亲戚撵了出来。好在她在镇上有了几个“朋友”,转了一圈,干别的活坐不住,被介绍到“文宣队”来帮忙,说是临时工,但也说干好了有机会转正。

杜阿莲第一天来赶上去镇上最大的屠宰场演出,她被安排去帮忙看衣箱,后台的活儿,前头动静一起她坐不住了,服装师大姐心肠软,手一挥,把她分给场务管拉幕,可以站在侧台口。她不眨眼地看了一晚上,台上台下的热闹都没错过,演出结束,不光跟着吃了一顿好饭,临走时候还拎着屠宰场给每人准备的一份下水。杜阿莲在姐妹家蹭住,把下水带回去,换了好几天笑脸。

她打定主意好好干,争取转正。杜阿莲心里明白,好好干只是表面上的必备条件,想要拿到稀缺得跟金子一样的名额,还得有关系。她没指望,没靠山,只能靠自己。所以当吴强凑上来嬉皮笑脸说阿莲,逛街去啊。阿莲,看电影去啊。阿莲,吃饭去啊。她跟着去,吃,买,看,不耽误,但绝对不让吴强有更进一步的得手。又在吴强几乎要绷不住的时候,送一个可怜兮兮的眼神过来说,哥,你说我有希望跟你一样吗?

杜阿莲打听清楚了,吴强的表舅在镇政府做一个不小的官,他的工作就是来源于此。吴强一时没明白过来,杜阿莲索性把话捅开。她以为自己有心眼,其实一直就是个直脾气,藏话最多藏一个弯。

跟你好行,但是你得帮我解决工作。杜阿莲一边说一边往嘴里塞鸡腿,吴强请客阔气,两个人点了四个菜,有鱼有排骨有鸡,鸡腿是他给她夹的,谁知道还有没有下次,所以她得吃。她不是白吃,对吴强笑得脸都酸了。还让吴强抓了一把她的屁股。

吴强现在明白了,心里也踏实了,不怕人谈条件,开了口就知根底,也知原来杜阿莲确实没几分斤两。吴强说,你要真心跟我好,还怕没工作?这话在杜阿莲听来算是应了。

十六岁零九个月,长途车站旁边巷子里的黑旅馆,下午,阴天,掉色的牡丹花样床单。这是杜阿莲关于初次的全部记忆。至于吴强在看到床单上的一抹红时为要多付清洁费懊恼,她确实没什么印象了。疼吗?也忘了。好像没多疼,时间也不久。

后来又做了几次,都是在那家黑旅馆。吴强答应过年时候带她回家见长辈,顺便敲定工作。她信了。她问要不要准备一些礼物,毕竟是第一次登门,她不想让他家里人瞧不起。他说没事,没事,你这么招人喜欢。她不放心,问同事大姐,大姐开始没打算答,后来看她那认真的样子有些可怜,才说了实话,都知道,就你不知道,“文宣队”要解散了,正式工都不知道各自下场,哪里还有给临时工转正的?她似乎到这会儿才察觉已经很久没演出了,日常排练也凑不齐人。她本以为这跟种地一样,分个农忙农闲,哪知道连地都要铲平。她愣了一会儿问,吴强知道这事儿?大姐不再开口。都是熟人,濂溪镇不大,以后说不定还要打交道,没的给自己惹麻烦。

杜阿莲终于机灵一回,转头去找吴强吵,骂他是个骗子,指望他反驳。指望他说早就安排好其他工作了。吴强什么都没说,他也被更硬的关系户顶替了入厂名额,已经打算去广州打工。据说那边遍地都是钱,弯腰就能捡到。他当然不会带着她走,多一个人多一份开销,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她好吃懒做眼高手低,样样都是毛病。连在床上也没有拿人的地方,只知道把腿分开,死鱼眼,死鱼身子,一动不动。她火了,啐了一口,下意识地,也没想到会成为她的代表动作。吴强一巴掌呼过来,她嘴角流了血。两人都愣了。片刻后,她冲过去撕他的嘴,不靠谱的嘴,说话跟放屁一样的嘴。吴强把她的胳膊拧到身后,听见骨头咯吱响,他到底没狠下心,把她往前一推了事。

吴强说别他妈的给脸不要脸,说完便走。杜阿莲坐在地上,满脸尘土眼泪和汗水。她没多伤心,只是愤怒。更愤怒的是她离开时被黑旅馆老板娘叫住要房钱。那是杜阿莲身上最后十块钱。

杜阿莲身无分文在濂溪镇游荡的时候,她和吴强的前因后果已经尽人皆知。她在河边抹干净眼泪,努力撑出勇气打算从头再来的时候,她已经失去了凭借年轻和姣好姿色寻一个好靠山的可能。甚至因为丢掉了所有羞涩纯真的底色,触发了命运之路上必然要经历的陷阱。她回到借住的朋友家,被朋友母亲扫地出门的时候,吴强正在小酒馆里痛骂“荡妇”,骂得满脸红光,颇带着些荣耀感。毕竟是他开启了一个处女的荡妇之路,这是可以炫耀很久的辉煌。甚至连杜阿莲在床上的木讷,都是可以带着遗憾吹嘘的资本。他的兄弟们都颇有经验,自然知道女人是需要调教的,他们一边在脑海中勾勒画面,一边频频往嘴里倒酒压制欲望。在吴强坐上长途大巴南下的时候,濂溪镇很多无聊男人开始准备尝一口荡妇轻佻又青涩的奇特滋味儿。

我在吴强离开三年后出生。

5、

吴强喝了六瓶啤酒,声音愈加大,“要是那会儿我没走,我就是你亲爹。有吃的没有?面条,包子?米线有没有?”

我转头看着窗外,濂溪镇的夏天很早天亮,不少游客奔着去江东湖上看晨曦,吃第一网捞上的鲜鱼,陆陆续续往外走。熬了一夜的服务生在吧台里头睡着了。我想我也该回去睡觉,总比在这里听着吴强继续胡说要好。

吴强追着我,“商量一下哦,那破房子你留着有什么用?你还能回来?便宜点,我收了。就凭我和你妈的关系,我不会亏待你。”

我转过身,抽了吴强一巴掌。手掌落在人肉上,可能是因为没有经验的缘故,声音发闷,并不像电影电视里演出来的脆生生解恨,我甚至怀疑他并不疼,那张黑红脸上还是无耻笑容。

“打都打喽。我不跟你计较,你开个价。”吴强抓住我的胳膊。我甩了一下,他手上加了力。我继续甩,用尽全力,他忽然倒在地上。

“救命。”他喊,声音洪亮,“快打120.”他脸上还是无耻的笑,无耻里头加了不少得意。好像我是他一早认定必然会咬钩的鱼。

我掏出手机,先改了机票又续上了酒店,我想我可能暂时走不了了。

我低下头,忍住啐他一脸的冲动,一字一顿说,“我就算把房子烧了也不会给你。别做梦了。”

我说完要走,他拽着我腿,一点脸都不要的时候肯定要抓点什么,不然岂不是吃了大亏。他大声喊叫,服务员这会儿彻底醒了,顺便又叫来几个伙伴一起看热闹。吴强更加得意,他以为我会怕,人云亦云,流言蜚语,吐沫星子淹死人。他错了。我怕什么?我这辈子都不打算再回濂溪镇了,他们说得再锦上添花又如何,他们影响不了我的薪水,也不会拉低我在海边的房价,更不会让我正在进行的创业项目搁浅,他们对我来说什么都不是。而我是他们琐碎无聊生活的乐趣之一。我是个好人,对能不损己又利人的事儿都接受。

“把你们经理找来,”我吩咐服务员,“顺便再叫下警察,对,如果方便的话告诉你们的技术部把所有监控都存好,估计一会儿要用。”我用力往外抽腿,他像是焊在我腿上,“变态!”我尖叫,“骚扰!流氓!”他终于松开了。

我白了他一眼,“我是杜阿莲的女儿,你以为你这样就能讹上我,拿到钱?”

吴强把自己将死在地上了,“警察,我要去医院,我起不来了。”

事实证明我真正和无赖打交道的经验还是少,吴强踏踏实实地在医院住下了,头疼胳膊疼屁股疼,查了血压心脏做了B超CT还要转到星城大医院去做核磁共振,一天要吃三顿正餐外加下午茶和宵夜。要专门护工伺候。当然所有费用都要我出。医生无奈,警察斥责,他说他头晕,应该是被我一巴掌打出的后遗症,必须做一个脑CT再确诊一下。

李旭被上司派来劝我,以非官方的身份,因为这话如果是从警察口中说出来不合适。

“要么多少给他点?”他没说完脸就红了,太过羞愧,眼神开始躲闪。

我把奚落写在脸上,露出刚装好的烤瓷牙,白光耀眼,“要不我干脆把房子给他。反正我本来也不打算要。”

李旭脑门上冒汗,但话出口总要坚持说完,“濂溪镇没人不知道他,那就是个混蛋。”

吴强在南方逛荡了小十年,印证了除了他自己外所有人的猜想,一无所获,偷鸡摸狗,被拘留了几次,最后一次成功因诈骗判刑三年。出狱后身无分文,年纪大了,心气儿短了,本就不多的骨气没了,索性回到濂溪镇。也想过成家,随便找一个女人,哪怕是寡妇,对付过日子,可没女人愿意。他父母双亡,没车没房——老房子在他坐牢的时候被父母卖了补偿受害人,希望能帮他换取宽大和谅解,亲戚不管远近都不想被连累,单方面切割干净,女人们自然不想跟着一个半老不老、一无所有的混混吃苦,就算是寡妇。他很快认清现实,也把自己劝慰明白,一个人很好,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赌,赢了吃喝,也去嫖。镇子下头的村里有明铺暗盖想赚几个零花钱的留守女人,花不了几个钱。输了去借,借不到就偷,到人家做客,顺走洗手池上的手表,到便利店买烟,多揣一包烧鸡两瓶酒。警察抓了几次,拘留,教育。周而复始。碰瓷儿讹人的事儿是近两年开始干的,因为濂溪镇发展旅游业,外地人多,钱多,不想惹麻烦,只要不是狮子大开口,基本都愿意花钱消灾。也有人气不过报警,吴强的精明之处在于他总能逼到对方先动手,哪怕是用手指头怼了他肩膀,也足够让他倒地不起。警察们也只能尽量调解,把价格压到苦主和他都能接受的程度。所有人都不满,想着有天能够抓到他一个实打实的错处,也算是为民除害。

李旭说,“这次他是过分了。我们查了一下,他欠了不少钱,那边逼得紧,他想用你那个房子顶账。当然这不对,所以……”

“多少?”我打断他,絮絮叨叨,最后还要归到数字上。

“两千。”他从牙缝里蹦出两个字,羞臊得快要把头钻进地缝里。“你打了他,现场有人证,还有监控画面。”

“只要你们确定医院和他不是一伙的,他的医药费我全包。哪怕他住到下辈子都行。钱,现金,一分没有。”我微笑着,吃光最后一口鱼粉,这是濂溪镇独有的美味,我想接下来的几天我会每天来吃,这样也很好,一次性吃饱,吃够,吃到腻,以后余生都不会再想。

李旭忽然也笑了,脸上红一点点淡去,眼里多了一点精神,“我支持你。”他说完便打量我,见我没任何反应,当我没懂,“就是要给他一点教训。你放心,我会跟医生那边打招呼,我就不信他还真能躺在医院不出来,只要他忍不住溜出来,打牌也好,喝酒也好,那就算抓到了现行。你放心,不会太久的。”

我听懂了,连言语里那点不该有的亲密也听懂了,便冷下脸,“那最好,我假期不多,没工夫浪费在这儿。”

他不出所料露出些失落。我当看不见。我习惯看不见别人的情绪,专注于自身,这是一种自保,从小就有的天赋,不然早被杜阿莲摧毁了幼小心灵。

第二章

1、

在我三岁时,杜阿莲曾有过一次短暂婚姻,从认识到领证三十天,从领证到离婚不够一百天。男人拿了结婚证后三天便外出打工,三个月后回来办理了离婚,给杜阿莲留下一笔能够买下一间带小院的平房的钱,给我留了一盒包着金纸的巧克力。他说乖,慢慢吃。我捧着巧克力抬头看他,看不清脸,那日阳光太好,我眼里都是灿烂。他拎着行李走了,从此再没出现。我没记住他的样子,只记得巧克力很好吃,可惜我只吃了一块。只记得他很高,不然我怎么会看不清他的脸。

这是杜阿莲一生中不多得的从男人身上得到的实实在在的好处。甚至是唯一的好处。她第一时间办好了房产过户,还给自己开了一瓶白酒,煮了一条鱼,庆祝她终于成为和别人一样的城里人。

要过了很久我才陆续从旁人口中拼凑出一个不知真假的故事。男人来自北方,在家乡打架伤了人,对方后半生都无法行走,于是发誓要让他用命来偿。这不是坐牢就可以躲过的灾难,他只能逃走。逃到濂溪镇时他的通缉令已经发遍全国,他需要换一个身份,于是和杜阿莲谈好,落户做女婿,聘礼是房子。杜阿莲不知道男人的过往,也懒得打听,她清楚很多东西不能追究,只当天上掉馅饼——人五人六的男人,比濂溪镇的男人都魁梧,比濂溪镇的男人都豪气,看他阴着脸走过,旁人不由自主地后退,她心里比什么都痛快。她天天磨着他出门,磨个三天五天他总会答应一次,她挑出最好的衣服,抹上最红的唇膏,挽着他的胳膊往人多的地方拽,台球厅,录像厅,镇上唯一的商场,她把他当成金项链或是皮夹克,她要让那些曾经占过她便宜的王八蛋看看,要让那些背后嚼舌根的女人们看看,她不会遂了他们的愿。她拉着男人去吃鱼粉,看男人辣得满头大汗,她笑得乱颤,笑声传出去好远,像复仇的箭,穿进每一个耳膜里。

杜阿莲要摆酒席,男人不管她怎么磨都一味摇头。磨得烦了,男人说要不算了。这是撒手锏,男人越是无所谓,杜阿莲越不能算了,整个镇子都憋着看她闹笑话,她刚扬眉吐气,禁不住再一次跌落谷底。哪怕早晚要跌落,也不要这么快。

那就不办,她啐了一口,吐沫落在地上,过日子不是过给别人看的。她憋出这样一句得体的话,偷眼看男人,希望男人给些赞许。男人眼睛看着别处,也不知道具体是哪处,好像很远,可明明眼前只有灰突突的一堵墙,墙上有干涸的黑色蚊子血和蟑螂尸体残迹。

领证那天杜阿莲装了满满两口袋喜糖喜烟,糖是五颜六色的拼盘糖块,硬的多,软的少,有几个奶油糖被她单独放在一边,硬糖一把把散给路边的女人孩子,软糖和奶油糖等着给办手续的工作人员。烟已经拆了包,一根根递给嘴上还叼着烟的男人,有不少熟面孔,熟面孔上是奚落嘲讽兼并的笑,他们接过烟,瞥一眼跟在杜阿莲身后的男人,然后故意用半高不高的声音说,回头去给你道喜。说完一伙人哈哈笑。杜阿莲一口啐过去,“不要脸的玩意,有空多回家看看你老婆吧。”杜阿莲等着他们发火,他们发火了,动手了,男人总要帮她出头。他一个人不是一群人的对手,那才好呢,为她挂点彩,落点红,以后看谁还说有咸没淡的废话。他们忽然就矮了,眼神乱飘,脸色黑了一阵又缓过来。她惊愕,然后把头抬得更高,她有撑腰的人了。她继续给他们塞烟,手里嘴里都有,那就别耳朵上,她说抽,沾沾喜气。她的笑声像钝刀割朽木,一下下把她和旁人划出泾渭分明。这是她的喜日子,他们理应难受。

从她住的小屋到民政局一共五百米,她拉着男人绕了小镇一圈,走到人少的路段,她回身看他,脸色红润目光如水,“游街!”她压低声音,“就是要他们瞧瞧。”她多余说,男人都看明白了。她要拉长享受的时间,好像心底也知道这是她一辈子最好走的一段路。

结婚,上户口,他拿到新身份证,加急办的,说要外出赚钱,要养活老婆孩子。他大清早便走了。有些人见到他上了长途车,扭脸便找到她家来,个个关心关切,“怎么这么急啊,热乎被窝新鲜身子都不要?”“别让人给骗啦。”“赶紧看看少了什么。”“赔了夫人又折兵。”“看着就不像好人。你说说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她顶着睡了一夜蓬松如狮子的头发钻出被窝,披着花布睡衣走到门口,院子里有头天洗衣服剩的一盆水,劈头浇过去。

后来离婚,她没二话,她欢迎男人来,却从不会哀求他们留下。他本可以不回来,到底还是顾惜她,怕她不好再嫁。他们拿了离婚证,他按照约定拿出了一笔钱,他说是打工赚的,其实是抢了一个储蓄所。她没问,搭眼看了,厚厚一叠,足够买下这间小屋。这也算是她赚的。她给自己赚了个房子!房本上只写自己的名字。真好。这辈子再也不用为一张床看人冷眼。真好。

男人走了,她本想说要不要再吃一碗米粉,没说出口。她还想说要不要再睡一晚,没说出口。男人出门,她没送。隔着蒙了一层老灰的玻璃看见男人摸女儿的头,她转开眼。想想跟梦一样,又想估摸等他上了长途车,她门口又要聚起一堆人,或者先备一盆冷水?懒得动,她躺下,身子一点点冷,她用手上下抚摸,让自己缓和起来,脑海中男人的脸也渐渐模糊了。

从那之后她再没想过他,也没说过他一句坏话。他定是有苦衷,并且他没骗过她。他答应的都做到了。这样便是一顶一的好男人。谣传他是逃犯,抢劫甚至还杀了人,也没有警察上门,足见只是某些人脏心烂肺的诬陷。就算是又如何呢?他对她不薄。没打过她,没骂过她。有时候她想要是他能回来,她还愿意跟他过。她也知道他不会回来了,不知道死在哪里了,她想给他烧点纸宝,清明时候也去濂溪河上放一盏灯,想想算了,她觉得没必要继续牵扯。不是她狠心,她还有大把的日子在前头呢。

她心里眼里都没我,隔天倒没忘了把那盒巧克力拿走,送到街道主任的办公桌上。她看着主任,一肚子没说但都听见的话,以前她是个怀了野种生了野种的女人,随便找个男人蹭吃蹭喝蹭一片瓦遮身,活该遭白眼,现在她是刚刚被人抛弃的妻子,她可以理直气壮地寻求帮助。

你要吃低保?主任嘶了一口气,牙疼似的,眼神从杜阿莲身上走一圈,想说的话也都在眼神里了。一个大活人,有手有脚,年轻力壮,凭什么吃低保?杜阿莲把房产证户口本拍在桌子上,然后走到门口,把我揪了进来,捏我胳膊腿,我看见巧克力便号啕。

杜阿莲冷森森地笑,那意思是要是主任不批,她这套把戏会一路演上去,总有个能说理的地方,总有怕麻烦的人。

我哭声小了,她踢我一脚,我脸抢地,鼻子窜出血,脸上是泥灰混着泪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逼仄老旧的办公室更加拥挤。

杜阿莲如愿以偿。她昂着头拎着我走在石板路上,铿锵有力,像得胜还朝的将军。路过小店,她又买了一瓶酒,现在开始她有房有低保,太值得好好庆祝了。小店老板是个拄拐的男人,在杜阿莲手上捏了一把,杜阿莲多拿了两颗鸭蛋。她在能不吃亏的时候尽量不吃亏。而我蹲在路边,看着蚂蚁着急忙慌地往高处去。

我才三岁,后来我知道很多人都没有三岁时候的记忆,可我分明记得清楚。不知道这算幸还是不幸。那天夜里杜阿莲睡得很沉,我被雷声惊醒,闪电一道道劈进窗里,像过年时的烟花。那是濂溪镇几十年不遇的大雨,下了整整五天,濂溪河被雨水灌满,时刻准备吞没小镇。终还是没有,不过也死了几个人,在堤坝上巡逻的民兵,好奇去看热闹的群众,还有一个挣脱了母亲看管跑到河边想捡漏的孩子。雨水停歇后,镇子沉浸在哀痛中。我只想到那些蚂蚁,不知道它们现在如何了。

2、

我回到镇子西头老巷口,在我离开之前我一直住在这儿,那会儿巷子只能容两个人并行,有些人家把院墙院门外移,就只够两个人侧身通过。各家的院墙高矮不同,有用砖砌出简单的图案,有木栅栏连着铁门,墙里头的房子也有胖瘦,有的贴了瓷砖加了屋檐,厚实体面,有的还是祖上传下来的黑青石块,墙上有气口,屋顶顺电线,把曾经的辉煌糟践出落寞。挨个看过走过,有一扇从不挂锁,风吹便摇晃的木门,我家的门。门里是一间半砖房,一间住她,半间是我栖身的厨房。三扇玻璃窗,总有某块玻璃烂着,有时候会有男人笑嘻嘻来补,很快又被扔了石头砸烂。夏天可以对付过去,冬天她用塑料布把烂口堵着,刮风的时候,塑料布唰唰响,屋里跟外面一样冷。

不知出于哪个天才脑袋,现在巷子已经被改建成了复古街,街口墙上贴着介绍,说这街从明万历时就存在,街边商贾云集,买卖兴隆,是濂溪河码头繁荣的象征。其中还有一间进士府,就是黑青石块的那家,不光出过进士,还出过烈女,被赏赐贞节牌坊的那种,不过在某年被砸烂,遗迹残骸就在巷口某块石头下,言之凿凿,用来证明此处人杰地灵,值得海内外游客驻足观赏消费。

往里头走是整齐划一的仿古明清制式建筑,挂着烤鱿鱼、珍珠奶茶、原味鸡等招牌,还有一家中药房一家银饰店,门面都关着,看来已经冷清了好久。整条巷子只有我和几只懒在墙角屋顶的流浪猫。

我本想进去寻访旧地,这会儿已经没了兴趣,索性坐在进士宅门前长椅上,正对一堵画工拙劣的彩绘墙,能看见熊猫和奥特曼对抗,旁边站着看热闹的机器猫。机器猫居然有了手指,不知道是无心之失,还是怕侵犯版权做的改动。恐怕这里也没人有版权意识,那就是作者没品位又恶趣味。我哂笑,故乡没一点可取之处也好,随时随地另寻安居之所,从头再来。我决定把房子卖掉,能够覆盖我这次回来的机票住宿和杜阿莲的丧葬费、吴强的医药费就好。

所以不管怎样,我都要去杜阿莲的房子看一下。听说知道是一回事,亲临现场是另一回事。想到杜阿莲死在那屋子里,出发之前我还是给李旭打了电话。他欣然赴约。他甚至也在资料上抄了一份门牌号,他说,你一直没回来,这些年濂溪变化挺大的。他太喜欢解释了,好像每个行为都需要动机。我皱眉,无奈,并不是讨厌。只是我好像习惯了先去做,管它为什么呢。

小区是新建的安置小区,也仿造了这些年流行的规格,弄了小花园,儿童游乐设施和健身器,几个老头在健身器上用不适合他们年纪的姿势和力道较劲,上下翻飞,让人很是担心会随时掉落,几个老太太带着各自的孙儿孙女守着滑梯秋千说闲话,同时不耽误眼观六路——我和李旭的出现让她们陡然兴奋,老迈浑浊的眼神都清亮了。在这一点上我和李旭达成默契,目不斜视穿行而过。老太太们自忖见多识广,会给我们补齐一个完整的故事。

上了楼,门是虚张声势的防盗门,走到跟前能看出薄铁皮和胶合板边框露出的毛茬,李旭这样的一脚能踢出个窟窿。至今还完整只能说濂溪镇治安还不错,或者因为大家都知道门里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我拿出钥匙——杜阿莲不多的遗物之一,转了半圈,门开了,我忽然想到一个忽略的问题,是谁第一个发现她的尸体?

李旭在手机上翻了一会儿,找到一个我们都感觉陌生的名字,魏东来。他说那天他不在班,是同事来处理的,又说如果你想见他,这里有地址和电话。

我摇摇头,我对他没兴趣。我对杜阿莲的男人都没兴趣。三岁之后记忆力更好,那些出来进去的男人,有熟脸有生脸,交替往复。那些隔着院墙扔进来的砖头多半出自他们的老婆或孩子。后来无关的孩子们也来扔砖头,当匮乏生活中不多的娱乐项目。

李旭表示理解,他现在看我的眼神里又揉了些怜悯同情。我躲开。他继续看。我转身。他说他妈已经知道了,让他好好陪我,让我节哀顺变,说有时间让我去做客。

我想起鸡窝头,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他说他爸两年前死于肝癌。他妈现在热衷广场舞和领鸡蛋,屡教不改。

我说,行了,闭嘴吧,这些跟我有什么关系?他垂下眼,原谅我因为“伤心”导致的言语无状。我谢谢他。

这是一间小三居,按照濂溪镇现行房价,如果想尽快出手应该不超过二十万。这是我刚刚在手机上查到的信息,同小区同户型就是这个价位。当然如果加上“凶宅”元素,怕还要腰斩。加上我着急出手,再减三分之一。我满屋子走了一圈,整间屋都算精简风,除了必要的地板家具其他装修约等于无,地板开裂,墙皮鼓包,家具随便一碰就摇晃,符合杜阿莲的一贯风格。厨房更是简单,连灶台都欠奉,只有一个磕得上凸下凹的电磁炉和两个铝盆。只是在推开卫生间门的时候,我和李旭都不由自主“啊”了出来。

洗手盆坐浴池全自动马桶堪称豪华,光是阳光下的按摩浴缸就能超出濂溪镇百分之八十的房子。还有天花板上吊着的星光灯,墙上镶嵌的显示器,浴缸边居然还有一个红酒柜。造价不菲,格调高雅,显见是精心设计打造出的成功。我这才反应过来刚刚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小三居只有两个房间,原来她把其中一间和卫生间打通了,完成这样格格不入的壮举。这是我认识的杜阿莲?我真他妈的无聊,居然打开酒柜,还有三瓶没开的红酒,都是廉价杂牌子,产地标注法国意大利,应该就是乡下人在自家酒坊搞出来的东西,不加工业酒精是他们最后的底线。我松了一口气,这才是杜阿莲。

可是浴缸?浴缸!

我居然才知道杜阿莲是这么喜欢干净的人。在我印象里,我们从没一起洗过澡,我也没见过她洗澡,也可能是她都在外面洗过了……我强迫自己停止想象,那种画面会引发我生理和心理的双重不适。好吧,就当她转了性,可惜,她所钟爱的这些将马上被拆毁。没人喜欢躺在死过人的浴缸里泡澡,哪怕是免费也不行。我看着浴缸上面光影中的灰尘,眼前忽然出现杜阿莲的脸。她就躺在浴缸里,满脸的厌倦愁苦和愤怒。她目光灼灼,也许是经年累月被酒精浸泡的缘故,她看谁都带着火气,让被看的人也满是厌倦,她还把这当成了风情,因为总还有男人上钩。她错了,他们愿意进入小院,不是因为她不存在的魅力,而是因为便宜。

她现在就这么直勾勾地看着我,像是在说,你干嘛回来?外头那么好,死在外头呀。她说完啐了一口。阳光中灰尘舞动,向我扑面而来。我下意识转头躲闪,眼角余光瞥见了我身后半步的李旭,心里安了半分。

都是假的。我深吸一口气,然后大步离开卫生间。李旭跟在我身后,关好门。我想还是等有了买家让他们自己拆吧,大不了再减点价,反正我又没打算赚钱。我不想欠杜阿莲一分,不想多拿她一分。不想在以后漫长的日子里看到某样东西,会想这里有她的份额,一分都不行。

李旭说他会联络中介,顺便在网上帮我发布售房信息。他说吴强已经不太折腾了,不过卖房的事最好还是要瞒着他,避免麻烦。我点点头,因为累,我全盘接受他的建议。我发现人累的时候更容易平和,也更能清楚感知到李旭确实是在为我考虑。而我之前的表现是十足不知好歹的混蛋。

我们在肮脏破旧的客厅站着,都觉得这里才对味儿。我们安静地站着,各自平息内心震撼。我几乎要微笑说谢谢。幸好没有,不然会加深多余的误会。

没来得及说谢谢是因为门开了。一个花白头发浑身烟臭的男人拎着熟食和白酒走了进来,他看着我们,一只眼通红,另一只眼蒙着白雾。

我们三个安静地站着。

李旭说,这就是魏东来。

我见过魏东来。在某次被杜阿莲拎着去要钱的某扇门缝里,我看见过这张脸——他左眼是玻璃花,灰蒙蒙,像书上写的鬼眼,我一见难忘。他是为数不多给过杜阿莲钱的人,给了三次。三次之后他再没开门,哪怕杜阿莲在门口啐出彩虹,哪怕我哭得要背过气,他都没再开门。

“臭不要脸的,全家死光的,生儿子没人送终的。”杜阿莲啐了一口,狠掐我一把,“讨债鬼,丧门星,你爹不要你,你哭死了也没人管!”

“趴在老娘身上的时候山好水好,搞大了老娘的肚子又不认账。有人生没人教的,你不养,老娘也不养,回头吊死在你门口,看你还有什么脸面活!”杜阿莲言语匮乏,翻来覆去只会这几句。再没新鲜的,在其他门外她也是这几句。

门里头传出女人的声音,“千人骑万人跨的烂货,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野种!早死早托生!”

杜阿莲眼睛一亮,“死了也不放过你们!死了也要你们垫背!”

邻居们有人冒出头,平日多见杜阿莲唱独角戏,现在有了对手,戏更热闹,不看白不看。

杜阿莲加倍跺脚,啐吐沫,拧我胳膊,让我的哭声给她当锣鼓点伴奏鼓劲儿,“没半点人味,小心老天爷劈死你!劈死你们一家!”

“不知道丢人的贱货!有本事你死,谁去收尸谁是王八养的!”门里女人有把可以唱山歌的好嗓子。她应该做梦也想不到多年后,一语成谶。

3、

在李旭介绍了我的身份后,魏东来一把拉住我的手,一只好眼被老泪糊住了,喉咙里发出痰堵的哨音。我心提到嗓子眼,谢天谢地,他没说“我是你爹。”

魏东来说,“你娘命苦啊。”说完眼巴巴瞅着我,试图得到我的认同。

我把手抽出来,李旭胳膊半抬,做出万全准备,确保他不会就地一倒,再现名场面。我笑出声。

魏东来收起表情,他调整出一个得体的长辈的样子,脸上是适度的热情,招呼我和李旭坐,然后从厨房翻出三个玻璃杯,分别倒上酒。他坚持我们应该喝一杯,吃一口他带回来的香肠鸡爪卤豆腐干,哪有到了家还不吃饭的道理?我往门外走,他说杜阿莲死时还有话呢。我站定了,这会儿不好一走了之,我把自己架住了。

他不管我们还自顾站着,从阳台找出一个马扎坐下,抬头仰望我们,他脖子因此抻长,露出脖颈上皱纹里的泥垢。我赶紧坐下,躲避冲入眼帘的污秽和不适。李旭干脆走到阳台边,一来是躲避,二来是给我一个谈话的空间。魏东来提杯,“孩子可怜。”他一口干了。

我是不喝的,也没打算吃菜,魏东来用手指捡了一块豆干扔进嘴里,咀嚼时嘴里涌出隔夜的馊味。他这会儿倒沉住了气。

我说,“她说了什么?”

魏东来眨眨眼,一只眼里灌满狡黠,一只眼里玻璃花反射着窗户透进来的光,诡谲加倍。他和其他濂溪镇上不太顺心的男人一样,能力不足,智力倒是不缺,总能在卑微的生命中找出一点可以咬出的好处。这来自血脉和本性,也来自他们日常积累的不满。

我看着李旭,他似乎察觉到,转过身来。

李旭说,“要么回局里说?”

魏东来又喝了一杯酒,豆腐渣挂在牙上,酒杯顿在茶几上,发出清脆声响,是他即将冲锋的号角,“她说她欠我的钱你来还。”

我认真看他,确定他不是在开玩笑。我看看李旭,他为同乡的无耻羞愧。我怀疑李旭是濂溪镇唯一还会羞愧的男人。希望他继续保持。

我走到门口,魏东来还追着说,什么时候还钱都行,他就住在这儿等我。我不还钱他不走。找警察也没用。

警察就在我身边呢。警察说要不我叫同事来?我还不信治不了一个老无赖。

我摇摇头。我现在脑子有点乱,一件事接着一件事。我得先想清楚。何况他本来就对付不了无赖,不然吴强早就出院了。

这间破房子。我愤愤,忽然明白杜阿莲的恶毒,她留下的不是房子,是麻烦和恶心,她是在报复我。

4、

杜阿莲从来不借钱,她可以拉着我上门去讨,她理直气壮,那是他们欠她的。就算没搞大她的肚子,也有多次搞大的可能,他们不能因为她的幸运就免了欠债。她让我哭喊,自己啐骂,拿到钱身心舒畅,拿不到钱也出了一口恶气。杜阿莲从不知道她能积攒那么多恶气,都说气多了伤身,她为了身体着想也得出气发泄。所以拿不拿到钱她都不亏。

她拽着我回家,拎着我的耳朵说,记住,只要不欠人的,谁都别想压你一头。我耳朵火辣辣地疼,肚子响起雷鸣,脚下互相使绊。街那边街道主任对领导说,看看,有这么个白痴孩子,不吃低保可怎么办?

我和杜阿莲第一次正式争吵也是因为她不肯借钱给我交学费,老师下了最后通牒,再不把学杂费交上,我就只能站在教室外。我转身去敲邻居的门,一家家敲,无师自通地在门开了之后下跪。在邻居们同情心即将泛滥,我即将成功的时候,杜阿莲冲了出来,一脚把我踢到墙上,大概就是现在画着机器猫的位置,那会儿没有机器猫,只有半墙高的垃圾,我鼻子里塞满腐臭败坏的味道,头上还有烂菜叶子,很久之后我在电影上总会看到雷同画面,忍着涌到嗓子眼的恶心听旁边观众哄堂大笑。

我曾想过不去上学,我不想继续丢人。我在厨房角落蜷缩着,看见杜阿莲起身开门,看见一个男人跟在她身后进来。男人看见了我,眼神咬了我一口。我抓起书包就跑。

感谢老师,她慈悲心肠,让我继续坐在教室里,我承受了同学投射的鄙夷目光,很快习惯,很快不以为然。我给老师写了欠条,我站在教师办公室当着所有老师面说,我会还,我不欠人钱。说完昂首走出去。自以为争气,其实是另一个笑话。

5、

杜阿莲是在“文宣队”拉幕的时候认识的魏东来。那会儿魏东来刚复员回到永生大队做队长,为给因为包产到户而心散的队员增加集体凝聚力,魏东来自掏腰包请文宣队在春耕前演一天花鼓戏。锣鼓点响了,打谷场上坐满了人,魏东来坐在头一排,挺拔的身子,高昂的头颅,不绝于耳的奉承话。年轻的魏队长心里满是激情。杜阿莲站在台边盯着吴强,眼角余光难免被吸引,暗自赞叹,惋惜,若不是村里的多好。

人心还是散了,各自发家致富,大队成了村,魏东来没继续当村长,卷起铺盖进了濂溪镇——也是托了那场花鼓戏的福,他被回村玩的女高中毕业生看中,女生回去求了爹,魏东来得到了进厂名额,成为公家人。再过三个月,他和女生结了婚。

婚礼热闹,厂里镇上不少头面人物悉数到场。女生穿着从广州买来的白纱裙,头发上别了一朵红花,也算娇俏。魏东来穿上不太合体的西装,站在女生旁边挨桌敬酒。濂溪镇有闹婚的陋习,之前十来年没人敢,现在松动了,便加倍放肆。有人把鸡蛋塞到魏东来裤子里,要女生不许用手把鸡蛋拱出来。女生脸上青一阵白一阵,魏东来刚想打个圆场,女生已经掀了桌子。那人是村里魏东来没出五服的堂叔,不受小辈女人的气,一抄手,更多亲戚村民站起来,桌子椅子稀里哗啦倒一地。女生尖叫,厂里青工从各桌现身,手里拎着酒瓶子盘子和从厨房找来的刀。好好一场婚宴成了武斗现场,很快有人头上开了口,有人肋骨断了。女生爹气得当场脑出血。魏东来还保存最后的理智,背着老丈人往医院跑,把混乱和热闹都扔在身后。

幸好老丈人没大事。魏东来离开医院时候已经是半夜,站在台阶上他才想起女生居然没跟来。魏东来觉得不对劲,用在部队里拉练时候最快速度往家跑,门没上锁,推开一鼻子煤气味儿。魏东来赶紧开窗,又背起女生往医院跑。跑到一半侧里跑出来拉水泥的驴车,两下都闪,都没闪过,他顾着把女生揽在怀里,一包散了的水泥从车上掉下来砸在他头顶。当时还没觉得严重,只是眼睛火辣辣地疼。也顾不上车夫跳脚焦急,爬起来继续抱着女生往医院跑。

幸好女生没大事。他一边感激医生一边流眼泪。医生看出不对劲,拉着他去处理,可惜晚了,眼睛烧坏了。非要算因祸得福的话,可能是他落下了终身残疾,女生和老丈人都没好意思提离婚。濂溪镇人热烈讨论了很久,从人品到经历再到八字和命中注定,有奚落有嘲讽有幸灾乐祸。被魏东来顶替了入厂名额的吴强四处跟人说,“老天有眼”。

魏东来只靠一只眼看不清前途,用一日千里的速度堕落,喝酒,打牌,和工人们一起把厂里的机器拆解卖废品。老丈人因此被牵连,被迫提前退休,刚好一半的身体再次垮掉。女生在某次到派出所领人的路上流产。一家子兵败如山倒。

女生用烟缸砸他眉骨,用脚踹他私处。他疼狠了,抓着女生的头发往墙上撞。女生原本有头黑亮的发,现在只剩稀疏一缕,他心里凉了,手松了。女生狠狠一口咬在他肩膀。他不躲不动,女生在他怀里哭,他衬衫前襟都湿透了。女生失去了最后的水分,干枯成了女人。他被眼泪滋养出了点雄心,好好干,或者来得及。没过半天,一起喝酒的朋友说有笔赚钱的生意,要不要入股。当然。他翻出家里最后的积蓄,然后再没见过朋友和那些钱。

女人骂自己瞎了眼,骂他祖宗十八代,他开始愤怒,后来充耳不闻。就是在这时候他和杜阿莲成了“朋友”。不止杜阿莲,还有张阿莲李阿莲,天知道不大的濂溪镇怎么藏着这么多饥渴的怨妇?他躺在差不多的床上,身子上头是差不多的松弛的肉,屋顶垂着差不多的灰。他没来得及高潮便颓唐,深吸一口烟,手指间的灰在头顶飘散。

没指望的日子很容易混下去,就怕忽然有了指望。杜阿莲说你有后了。他愿意信。他甚至有了离婚的打算。转天就看见杜阿莲对旁人也这么说。他笑自己傻,还是一次两次三次给了钱。要不是女人寻死觅活,他可能还会继续给,拼个万一,买个念想。

在我不知道的某些日子,他路过学校总要张望下,有时赶上放学,他站在街对面看着我背着书包走出来,从我的一举一动中寻找遗传的痕迹。我走路快,像他。我看人的时候眼神凶狠,像他。我抓起石块砸骂我是野种的男同学,心狠手快的劲头像他。他开始谋划和我相认,不过女人愈发狂躁,放出话去若他再和杜阿莲牵扯,一定会放火烧了房子,大家一起同归于尽,也好过丢人现眼,他不得不三思。同样让他迟疑到不敢做出行为的是杜阿莲日甚一日败坏的名声。荡妇。赌鬼。无赖。脏烂货。她简直成为濂溪镇的招牌,是人诅咒别人时候的代用词,作用和狠毒类似于天打雷劈、死后进地狱。甚至人们给女儿起名字都要避开莲字,免晦气。当然还是有男人甘冒大不韪,他们偷偷上杜阿莲的床,解决了欲望后感觉到伤心和悲壮,他们怎么沦落至此?他们走出来以后骂杜阿莲比别人更狠,一边骂一边想要好好做人,再不能自甘堕落,通往那张床的路算是人生到谷底的末路,他们走过一次,再不能走第二次。他们在心底咬牙切齿,在虚空中切掉某根手指,体会疼痛和痛定思痛。不过那些在心里立的誓往往坚持不过半顿酒,虚无的疼便是不疼,他们周而复始。

6、

三年前魏东来一直病歪歪的老丈人与世长辞,很久没流过眼泪的女人趴住尸体不松手,哭声凄厉到闻者伤心,纷纷赞美这是一顶一的孝女。魏东来听过女人骂老丈人“老不死”时候的恶毒,天天听,直到老丈人咽气前一秒还在听。如果老丈人死前最后一口气的停顿算回光反照,喉咙里倒出的最后一句话应该是“畜生”。魏东来什么都没说,忙着招呼亲朋好友,脸上努力挤出点悲伤,眼泪是挤不出来,没人责怪,他眼睛不好现在成了免罪牌。

下葬照例要吃饭。魏东来和女人挨桌敬酒,好像时间折叠到从前,但他和她都老了,没人闹场,没人想看两个被生活抽去了所有精血的人干的笑话。他们光是站着活着就已经够是个笑话了。魏东来有瞬间唏嘘,为女人,他想以后要好好对她,她就他一个亲人了。

女人喝了不少酒,惨白脸上添了红,干瘪下去的脸颊也看似臌胀了些,她领着他走到前面,让大家安静,她有话说。不是家属答礼,谢谢大家帮忙之类的客套话,而是,“我要和他离婚。”

离婚不稀奇,濂溪镇在这方面与时俱进,只是没人这样在葬礼上事先昭告天下。人听惯了双喜临门,实打实地体验了一把祸不单行。人都看着魏东来,眼神里藏着期待和雀跃。魏东来报以冷笑,回了一个字,好。看客不满足,有人便充好人,“这么多年夫妻,为什么呀?”

女人等的就是这句话,扯着嗓子回,“就冲他和杜阿莲,我恶心半辈子了!”

魏东来和女人闹了大半个月,除非给他分一半存款,否则他绝不离婚。女人之前已经把话说绝了,把路堵死了,着急卖房子收拾细软远离濂溪镇,没心劲跟他耗,加上发现老爹还留了一笔钱,心软了,当施舍,当是这些年魏东来背着老爹上下楼看病放风晒阳的工资,她转了五万给他。钱不白给,她骂了一上午,追着骂,他拎着行李下楼的时候,骂声还一字字跟炮弹样砸在身上。每一发都有回声,组合在一处是“就冲他和杜阿莲……”。

魏东来直奔杜阿莲家。他用一只好眼打量杜阿莲,从头看到尾,看不出半点亲密过的痕迹。杜阿莲刚刚睡醒,这几天手气好,脾气小,倒了一杯水放在他前头。魏东来说以后搭伙过吧,不白住你的,水电煤气都我出,一个月再给你三百当房租。

“一千。”

“濂溪镇没这个价格。三百。”

“八百。”

“三百五。”

“五百。”

“四百。”

钱谈妥了。魏东来问下一个问题,“那孩子到底是谁的?”

杜阿莲贼笑,老眉老眼挤在一处,“反正不是你的。”

“真不是?”魏东来有些含糊。

杜阿莲扭身回卧室了,“你住那屋,自己收拾。我家不养大爷。”

魏东来躺下睡了一觉想明白了,肯定不是他的,不然杜阿莲还不趁机敲死了竹杠。他心里又涌起一片茫然,一辈子混到现在,真正的孤家寡人,一事无成,一无所有。杜阿莲在门外喊,“走,打牌去!”

杜阿莲从来没瞧不起他,哪怕他只有一只眼。

第三章

1、

我十六岁离开濂溪镇,每走一步都夯实一个念头,永不回来。清晨的街巷上已经有了人影,他们先看我手里拎着的行李箱,再看我的脸,他们彼此交换心照的目光,没有一句寒暄和告别。好像他们早就猜到这一刻。我保持冷静,脚步却逐渐僵硬,我忽然意识到不是我离开濂溪镇,而是濂溪镇把我驱逐。没关系,反正结果都一样。

我坐在大巴车最后一排,压低帽檐,我无法不去看车窗外缓慢消失的景色,浑浊的河水和脏兮兮的绿树,我用记住来忘却。后来有些日子,我以为我成功了。我游荡在海边,从南到北,我看见过冬天的冻海,尖锐冰锋堆积在岸边,狰狞凄厉。我看见过夏日落霞,烧毁一切的峥嵘。我停留在某地,在饭店打零工,在网上考证,换工作,租房子,伪造简历,进入一家拿到投资急需扩张的公司,从销售做起,一步步爬到经理岗位。所有见到我的人都会说艾米是一个出身良好的职业女性。我很满意。

我拒绝了几个追求者,其中不乏条件优秀之人,而我只是不想轻易和谁肌肤相亲。他们说我高冷,也说我有些过分傲气。他们甚至怀疑我的取向。这都没关系。我可以不要男人,不要婚姻,我绝对不能被当成荡妇。这是杜阿莲教会我的最重要的事。在我给自己预设的人生道路上,有因环境而出现的曲折,也有因自身能力不足而出现的错误,甚至可以有不期而至的意外,我想只要不死,我都可以克服。我坚信没有任何东西能将我摧毁。只是我没把杜阿莲和她死后带来的麻烦预计进来。吴强也好,魏东来也好,他们跟我有什么关系?他们怎么就理直气壮成了我的债主?

李旭找到酒店来的时候我还在喝酒,酒是个好东西,让人精神振奋,并且可以短暂地忘记麻烦,事儿还在,但好像没那么严重了。在灌进嘴里两瓶红酒后我想出了解决办法,他来得正是时候,我把李旭按到沙发上,俯下身盯着他的眼睛,“房子给魏东来,让吴强找他算账。两全其美。我是不是很聪明?”我满嘴酒气,自以为脑筋无比清醒,这简直是天才一样的想法,能让我摆脱所有麻烦也能让他们各取所需自得其乐。李旭没吭声,脸又瞬间涨红。我继续兴奋,“我现在就订票,最快明天就能离开这个鬼地方。太他妈的完美了。”我把吐沫喷到他脸上,有一颗好像还进了他眼睛。我不在乎,我松开按着他胳膊的手,在房间里挥舞出腾飞的架势,“这世界上就没有钱解决不了的事儿!”

“杜阿莲想算计我,做梦吧她。”

“我凭什么给她收拾烂摊子?跟我有什么关系?”

“少跟我来亲情绑架那一套,我什么没见过!”

我感觉到热气从腹中上升,按捺不住地直冲到胸口,到喉咙,我在最后关头冲进卫生间,对着马桶吐了出来。该死的濂溪镇,连一瓶像样的红酒都欠奉。我对着自己的呕吐物傻笑。这几天的鱼粉都白吃了。

李旭拧开矿泉水递给我,我一边漱口一边傻笑。他好像长叹了一声,好像是深吸一口气?我不确定。他慢慢开口,“有人来自首。他说是他杀了杜阿莲。”

我沉默了片刻后狂笑。李旭几次想插话,都被我的笑声挡了回去。我笑了一阵接着吐,狂吐,好像被人捏住了胃,死死攥着那种,吐到后来胃里已经没有任何东西,从喉咙里挤出来的是淡绿色的胆汁。我满嘴苦涩,眼睛都是涩的。

我还是小瞧了杜阿莲,她怎么可能放过我?她这是要一次性让我补偿过去逃离的债。她总想让我看到她的不堪,在她想来,我就是罪魁祸首。妈的。她妈的。我继续笑,没了声音,表情丑陋。

我被李旭抱回到床上,他还找了女服务员来帮我换衣服,然后在有人证的情况下离开了酒店。在我意识消失之前,我最后想到的是,明明是她让我死在外头的。她说话不算话,是小狗。我绝对不能让她得逞。是她生的我,没经过我同意,充其量我是她某次欢愉或者错误的结果,而整个过程中我没做错任何。

2、

我以为我已经见多识广,没想到接下来发生的还是让我瞠目结舌。

老秦确实是自首的,他带着脸上两条指甲刮出来的血痕走进分局,声称自己杀了杜阿莲。他对如何杀人的表述前言不搭后语,一会儿说先用枕头闷死了她,一会儿又说是把老鼠药灌进了酒里。警察听了一会儿就知道这是胡说八道,本想教育一番赶他走,谁知道他说什么都不走,嚷着要坐牢,杀人偿命也行,反正不走。警察无奈,任他坐在一边耍赖。他得寸进尺,拿出发票,要警察还他浪琴。表是他送给杜阿莲的,人死了,东西要物归原主,一码归一码。警察很想给他测一下是不是磕了药,一般情况下人不会疯成这样。

我用凉水冲澡,李旭站在门外把昨天夜里没来得及说的都告诉我,他说他的同事还是去调查了一番,老秦和杜阿莲有染是真的,在杜阿莲死前两人在一起喝酒也是真的,不过喝完之后老秦离开了,推测杜阿莲是在之后决定清理一下。因为酒的关系,她在浴缸里睡着。然后魏东来回来,发现杜阿莲已经死去。

对,李旭用的词就是清理,我擦干脸上水珠,无声地笑。老秦回了家,有邻居可以证明当天他和老婆发生了激烈争吵,玻璃碎裂和人声嘶吼让整栋楼都陷入兴奋,不少人开窗下楼,聚在一处点评。“这声可不如之前脆了。”“估计家里能砸得好玻璃不多喽。”“早就该都换成塑料的。”“不不不,搪瓷的更好呢。那声跟放鞭炮一样。”邻居们把警察围住,“老秦媳妇那可是个不饶人的,从打孩子出去上学打工,家里剩他们两个,几乎每个礼拜都要吵一次。”“为什么?那由头可多了,赚钱少,喝酒多,没出息。”“老秦媳妇说这辈子就毁在嫁给老秦。凭良心说,她还想找啥样的?”“换个汉子,早把她打死了。”“他?你真高看他,但凡有点骨气早就走了。”

老秦没走,他比谁都了解老婆,那是个说到做到的主儿,敢抱着孩子跳楼,敢回到老秦家里把一家子骂得狗血淋头。而起因不过是老秦没拿到奖金。那能怪他吗?机器出了故障,总要有人扛雷。车间主任把老秦叫到一边,许诺先帮大家过这一关,年底自然会在别的地方补偿。老秦怎么知道没到年底他就成了第一个下岗的人?老婆眼缝里看他,他想给孩子买个气球都要找老婆要钱。他想反抗,喝了几两酒回家,看见老婆穿着破背心拿着蒲扇给两个孩子赶蚊子。背心原本是白的,现在已经泛了黄。老婆原本还算个水灵的姑娘,现在后背上都长了斑。他火气消了,任凭老婆拳脚相加。

我换好衣服喷了香水,走出卫生间,收起震惊,清爽如再世为人。李旭带了我要的苏打水和我没要的面包来。我说,“重点是?”

“重点是老秦媳妇绝对不离婚。她说了,被老秦甩了,丢不起人,除非她死。”

他把面包塞到我手里。好在问题都已经查清楚了,他觉得重点是老秦没杀人,只是不想回去继续面对媳妇的暴躁狂怒和殴打,他没处躲,杜阿莲死了,他连最后一个避难所都没了。绝望到居然觉得坐牢是个一劳永逸的办法。

“法盲。”李旭打开苏打水,递给我。

“那表是怎么回事?”我不关心旁人,有些好奇为什么会有男人对杜阿莲这么大方,要知道有些二十出头的女孩都混不来一块真浪琴。

李旭替老秦害臊,“表是孩子送给妈的,连带发票一起邮回来。老秦偷去给了杜阿莲。”

“为什么给她?”这才是重点。

李旭没回答,好像这不成问题。喜欢,爱慕,补偿。老秦需要一个出口,一个不需要花钱还能给他好脸色的女人,杜阿莲叮叮叮胜出。这些年老秦没少在杜阿莲处消磨时间和精力。这话李旭不想说。我也不是很想知道。

“所以昨天我跟你说的办法,应该可行?”我喝了一口,水落在胃里,撞出回声。我吃了一口面包,舒服了些。起码暂时不会继续吐。

李旭很复杂地笑,笑里藏着怜悯无奈和失望,好像我突然降智了似的。

“你真确定杜阿莲欠魏东来的钱?”

我想起那些从门缝里塞出来的钱,点点头。李旭本来觉得我是异想天开,回去想想,也觉得不失为解决之道。不过这里牵扯到不少问题,首先我要先和吴强达成和解协议,然后我要签署放弃转赠房产的文件,当然这也要在吴强和魏东来都同意的基础上。

“他想要钱,那房子就算只值仨瓜俩枣,也超过他的心理预期。凭什么不同意?所以只要我签字放弃房子,剩下的就是他们狗扯羊皮去分赃,最好分赃不均再闹几场,不错,也是个纪念。”我顺嘴胡说,完全不把李旭当警察。他也不介意,笑出同伙的意思来。

我把浪琴翻出来,塞给李旭,“还他。”这样很好,清楚明白。

3、

我第一眼看到老秦的时候就理解为什么他老婆会对他动手。这是一个看起来满脸写着无能猥琐的老年男人,身上散发经年的腐臭味道,牙上挂着黑色牙石,眼神鬼祟,在讨好和算计中跳跃。这样的男人注定一辈子跟好运无关。或者说因为他如此这般,好运才会远离。

“你妈是个好女人。”他自说自话,偷眼看我,看出我拉下脸,忙咧嘴笑,不出所料,他说,“她都是为你好。”

杜阿莲居然说她要浪琴是为给我添嫁妆。我踏踏实实坐下,“放屁。”

老秦愣了,没料到我会爆脏话。

“她放屁。”我痛快了,“你被她骗了。她一辈子对谁都是假的,只对自己是真的。可惜她太蠢,所以真真儿的给自己坑了。”

老秦忽然硬气,满脸皱纹都绷直了,“胡说!你怎么能这样说你妈妈?她生了你。谁都能说她不对,你不能。”

我恍惚回到了旧社会,百善孝为先吗?我不想继续浪费时间,站起要走。

老秦说,“她得了癌!她怕连累你,你知道不知道?!”

非要这么反转吗?非要这么俗套吗?我掏出烟,戒了一年的烟,回到濂溪镇捡起来了。这地儿邪门,没点五毒压不住。我喷出一口烟圈,服务员跑步送来烟灰缸。挺好,这里室内不禁烟。

“说重点。”我把烟圈吐到老秦脸上,好让这张老脸模糊一点。

“我是这么想的,总要入土为安。我老家有一块地,祖坟,风水好,后代文成武就。和你妈认识一场,我这人心软……”

我把烟灰缸砸在老秦脸上,血被他一脸老又硬的皱纹切割,绕过沟壑渐渐汇聚在一处,很快染红了衣领。好在那衣领也看不出本来颜色。

服务员发出惊叫,有人打110,有人打120,有人送来毛巾止血,兵荒马乱的脚步和人声里,我安静地坐着,我想我还是被这该死的濂溪镇吞噬了。

老秦没追究,只要了五百块医疗费。我简直要给他发一个“濂溪老实人”的锦旗。

杜阿莲确实得了宫颈癌,以她性生活的频率和质量来说不奇怪。杜阿莲拿到检查结果的时候就确定不会去住院治疗,她第一个念头是不如不来检查。其实就不该来,半年前身上发臭,老秦和魏东来先隐晦后直白地指出来,她估计可能是炎症严重了,吃了一段时间消炎药,天天泡澡,见缓,没几天又冒出腥臭来。一起打牌的人说街道组织免费妇科检查,不去白不去。一查查出个晚期。

怕。活人都怕死。活着没劲也比死好点。杜阿莲跟老秦、魏东来乃至几个相熟的男人轮番诉苦,得到几句有咸没淡的安慰和一个六块六的红包。杜阿莲不死心,拉着老秦喝酒,边喝边说这辈子都是别人欠她,她从来不欠人的。又说多少觉得有些对不住女儿,本来想以后有机会补偿,现在看也没希望了。最后奢求就是给女儿一份嫁妆。老秦喝大了,兜里揣着浪琴本打算是卖了,然后买一块假的对付老婆。酒把情分点燃了,浪琴到了杜阿莲手上。

杜阿莲又找魏东来喝,俩人本来就天天喝,这次杜阿莲专门买了卤鸭和螃蟹,都是魏东来最喜欢的。杜阿莲说以后你可要好好照顾自己,心疼自己。魏东来看着杜阿莲手腕上明晃晃的表,警惕性上来了,说先别说没用的,先说丑话。杜阿莲说那我就不跟你客气了,先给我三年房租,以后我在不在,这房子你继续住。魏东来掏出纸笔,让杜阿莲写了欠条,三年房租算一万,利息按百分之十计。魏东来说妹妹你别嫌我说话直,你这病不知道能不能熬三年,到时候我找谁要账?人家还能不能让我继续住?有这个,我心里踏实。你也能闭眼。杜阿莲一边灌酒一边签字,手发抖,兴许是酒的缘故。

最后那段日子杜阿莲过得还算舒心,打牌,喝酒,泡澡,有几天甚至可以用容光焕发来形容,让人怀疑是不是医院出了错。她自己知道那些从身体涌出的腥臭愈加浓烈,那是死亡逼近的味道,而她要用大量劣质香水才能压制下去,旁人不知道是因为她再没跟他们上床。她躺在浴缸里,看着身上的肉一点点在水中延展,几乎把整个浴缸填满,真奇怪,人都说癌症会让人瘦下来,偏她的肉不肯死去,对啊,就算她死了,她的肉身也还会在,等着旁人来收拾,而她那会儿什么都不知道了,再也不用发愁日子怎么过,不用担心吃了上顿没下顿。什么都不用管了,也不用听别人当面背后的叱骂嘲讽,挺不错的。其实他们干嘛这么恨她,她做错了什么,从不想种地开始,她没觉得她错,谁愿意吃大苦呢?谁不想过画报上的日子,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穿干净的衣服,顿顿白米和肉。她进了城,落了脚,信了人,那人说把孩子生下来,以后我养活你们。她信了,他跑了。她要一个人生孩子,在肮脏的厨房里,自己割断脐带,天知道她和孩子都命硬,居然都活了。她要一个人带着孩子,做“荡妇”,她不知道除此之外还能怎么养活自己。她没本事。这世上大多数人都没有。没本事也有资格活着。活得辛苦,她要给苦寻点甜,酒和赌都不错。她恨他,也恨孩子,要不是他们,她可能还有点好日子。能怪谁?她谁都不怪,咬牙切齿地活着,啐出那些腌臜,寻到旁人瞧不起的乐子,也活到了眼下。

她暗暗地笑,没一点活人气的笑容。水渐渐凉了。

4、

感谢我天才般的主意,吴强和魏东来同意分割那栋房子,放弃了各自对我的追讨。我们三个都觉得自己占了天大便宜,在签署文件时心平气和。哪怕是暂时的心平气和,在我转身的时候吴强就已经开始要魏东来搬家了,他们注定要吵上好一阵,兴许还要动手,注定要动手,对他们来说,这应该是一辈子里最后一次捡便宜得实惠的机会了。他们会打成一团,流血流泪。濂溪镇永远不缺热闹。

我把杜阿莲的骨灰存了起来。老秦到最后一刻还没放弃游说我买下他祖坟里的一块作为杜阿莲的安葬地。他抬着头,让我能看清他额头上还没愈合的伤口。我调转目光,躲避他随着呼吸而喷薄的臭气。他终于确定我不打算花钱,脸色一变,开始谈赔偿。幸好我没去做锦旗。

李旭及时出现,站在我身后。我告诉老秦,如果他继续纠缠,我就登门拜访,顺便告诉他老婆她手上的浪琴是假的。老秦狠啐了一口,在地上砸出一摊放射状的污秽。李旭问我怎么知道老秦没把真表给他老婆?我说蒙的。

想也知道老秦舍不得。他一辈子没碰到过什么好东西,好不容易抓在手里,哪有拱手让人的道理?就像他舍不得离婚,舍不得放弃做丈夫做爹。他一边委屈一边享受,把自己当成受害人,要的是旁人因怜惜施舍的一点好处。哪怕只是一顿酒,一根烟,一次免费的床事。在某种意义上,他确实可怜,所以杜阿莲没拒绝。我想应该是这样吧。

我好像有点懂杜阿莲了。可惜已经太晚了。

李旭问我什么时候走,他可以直接开车送到我隔壁镇上高铁站,这样方便一点。我说不麻烦了,约了车。我走了,以后没打算回来,所以更不想欠任何人的。李旭没坚持,他已经习惯了我的风格,脸上露出纯真笑容。他说这次再见面挺好的。我说你觉得好就好。他说希望以后还有机会见面,如果没有,希望你一切都好。我听出矫情里的真诚,报以真诚,我说,谢谢。

李旭最后也没能免俗,他问,还恨她吗?我摇摇头。他说,原谅了?我笑,摇摇头。我是谁啊,我有什么资格原谅别人,何况杜阿莲不在乎,她早就习惯了不指望不期待,所以才不拖不欠,别人给她一巴掌她给人家一脚过日子。

看吧,我真的懂了些她,懂了就好,不晚不晚。

李旭沉默了一会儿,说,你开心就好。照顾好自己。我说向警察叔叔保证,以后再不动手打人,再不开口啐人,做个安分守己有修养的好公民。李旭笑了,收到。

我离开濂溪镇的清晨艳阳高照,晨曦把青石板路洗出了娇嫩的质感,我坐在车里,车窗开着,我闭着眼睛,濂溪河浑浊腐臭的味道是我对这里最后的记忆。我想我会继续流浪,或者流浪一辈子,一边走一边寻找属于我的路。找到找不到都好。

河那边绿草杂生的小径上,一个十六岁的女孩拎着行李一步步走来,她把所有的未来和美好都寄托在眼前的小镇,她想她会得到一切,创造绝不被人掌控的生活。她为此微笑,脚步轻松雀跃,阳光在她脚下碎落翻飞,如梦如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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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之南:濂溪镇故事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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