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杜家前，蒋烨很有男子气概地安慰杜鹃，要她别有太大压力，他一定会帮杜鹃搞清楚，那晚张伟功和杜建国之间，到底发生了些什么。
杜鹃虽然点头，却依旧皱着眉。
是啊，她想尽办法在长东医院查了那么多人，那么多事，可谁能想到和父亲死亡有莫大关系的人……竟可能是每日见面的邻居。
三楼，四楼，中间只隔着一层墙。
蒋烨完全能理解杜鹃的困惑、担忧，甚至恐惧。
看着老同学憔悴的样子，他意识到自己作为一个男人，应该拿出一些应有的担当来。
于是，他再三叮嘱杜鹃，不要轻举妄动，有事先和自己商量，之后才作别。
直到踏入隆辉豪庭酒店的电梯间，靠在金属电梯厢壁上，四周再没有人，蒋烨一直紧绷着的精神才猛然泄力。
明天还有很多事等着他，他要睡个好觉。
电梯门打开时，他做出了一个决定：今晚不跑步了。
而转进走廊，他停住了。
他房门前，有一道身影。
有一缕声音带着缥缈的笑意和嘲讽，在他脑海中响起：今晚估计睡不好觉了。
——优优就倚在他的房间门口。
优优也看到了他。
“蒋烨？”
“你在等我？”
“嗯。”
“有事吗？”
蒋烨的态度透着显而易见的公事公办，甚至先发制人地带着一丝拒绝的意味。
说完，他便开始后悔，自己不该对优优这样硬着心肠的。
可……
可他一想起李靖宇……
只要优优还和李靖宇这个名字亲密地绑在一起，他就无法控制自己的态度、言语、行动。而越是失控，他越有难以描述的负罪感。
“你最近都没什么消息，我有点担心……”
优优一定听出了他话里的凉意，她不看蒋烨，而是低着头。
这让蒋烨想起了那个升旗仪式上，被老师痛斥的为什么不穿校服的高中女生。
“谢谢。”
“最近……很忙吗？”
“还好。”
“你……还没吃晚饭吧？”
“没。”
“那……我们一起去吃饭，好不好？”
优优偷偷抬眼，注意着蒋烨神情的变化。
察觉到优优谨小慎微的样子，蒋烨的负罪感倏然暴涨。
是他没有早些把优优从李靖宇那里抢走。
是他的错，他应该用抢的。
现在，他没有理由拒绝优优的邀请。
其实，如果优优想要进房间坐一会，他也不会拒绝。
蒋烨没想到，优优把自己带到了一家小得不能再小的小店店门前。
灯箱上印着三个字：麦肯鸡。店里卖的是炸鸡、汉堡、薯条。
只是汉堡里番茄酱的颜色，比上海快餐店里售卖的要鲜红很多。
蒋烨觉得，这一定是多年来他摄入人工色素最多的一餐
“哎，这家店这么多年还在啊！我们就吃这家，好不好？”
优优倒是蛮兴奋的，蹦跳着率先踏上了麦肯鸡的台阶，向蒋烨勾勾手。
顺从优优的心思，蒋烨很快打败了自己心中对人工色素的抵触，也一步踩上了台阶。
“哎，蒋烨，你吃过这家没有？”
蒋烨摇头。
“真的没有啊？”优优难以置信，“咱们上学的时候，好多同学都来这里买鸡腿哎，你没来过？”
蒋烨只能如实交代，“我爸妈说，外面的小饭馆会吃坏肚子。”
“我爸也是。”闻言，悠悠耸肩，无奈地笑了起来。
“不过他不知道……”坐在蒋烨对面的优优，带着神秘而炫耀的语气，“晚上放学之后我都会跑来这边先吃炸鸡啊，炒粉啊，臭豆腐啊，回家再吃晚饭。哎，你知道吗，有一次我和我爸一起吃晚饭，之前我在这条街吃了太多东西了，什么也吃不下，结果我爸问我是不是病了，怎么吃得这么少！”
优优捏起一根薯条，戳满番茄酱，而后放进嘴里，享受这回忆的滋味，“这些垃圾食品，哪一样都比家里的饭好吃。”
蒋烨看着优优的样子，觉得她好像难得这样快活。
遗憾的是，他的少年时代没有过同样的体会。
“哎，你尝一下这个汽水。”优优把一杯接近荧光绿色的碳酸饮料推到蒋烨面前。
这东西喝进嘴去，大概舌头和食道都会被染绿吧？蒋烨踌躇着，犯了难。
还没等他答话，优优的手机铃声忽然响起。
一看屏幕，优优面上难得的喜色如潮水般迅速消退。
蒋烨看到她的嘴角不自觉地垂下。
然而迟疑片刻，她还是接通了电话。
“嗯，我在酒店。”
优优说完这句，意识到蒋烨略带困惑地看她，不明白她为什么说谎。
她似乎想起身，但最终只是稍微侧了侧身体，声音也变得低了些
“怎么？”
“今晚？抱歉我已经吃过饭了。”
“一会儿还有一点工作上的事，要用电脑加个班，就不过去了。”
“替我谢谢阿姨。”
话毕，优优立刻将手机离开耳朵，显然想要抓紧挂掉。
可对方似乎尚无此意，又不知趣地说了些什么。
优优的脸色更是噔地一沉。
“嗯？”
她变得更不耐烦。
停顿几秒后。
“嗯，叔叔您好。”
优优的口吻克制起来，但神情却没有一丝好转。
“嗯，我爸蛮好的，他最近事情多，估计还要在省城待一阵子。”
说到这时，优优忍不住略带担心地望着蒋烨。
她知道蒋烨一定能猜出对方是谁。
确实，听到这里蒋烨确认无虞，优优口中的“叔叔”，是李良。
“谢谢，我一定把您的问候带到。”
“嗯，那我先挂了？”
优优又想迅速挂断电话。
却依旧不成功。
“哦，好……”
大约是李靖宇又重新拿回了电话。
优优皱眉，听李靖宇说着什么。
“要我一起？”
“我说过我不想和他们一起玩。”
“我不是对高贺他们有意见，我确实对去酒吧什么的没兴趣。”
意识到自己说话的声音大了不少，优优放软语调，“我不是对你爸妈有意见，你看，我这次回来其实也是借出差的机会，虽然能多待几天，但公司事情蛮多，我不可能不处理……”
还没说完，优优忽然放下了手机，愣愣地看着屏幕。
是李靖宇先挂断了。
优优像是对着空气说了一句，好吧，那先这样。
她长长地吸气，而后吐出，似乎寄希望于在这一呼一吸之间，将刚才这通明显充满不愉快的电话抛在脑后。
可发生过的事情，怎能轻易抛却？
她对着蒋烨耸耸肩，轻轻说道，“抱歉。”
“没事。”
“别管他们，你快吃啊。”
蒋烨木然点头，也拿起一根薯条，蘸番茄酱，塞进嘴里。边咀嚼，边含混不清，他吞吞吐吐地说道，“其实你现在赶过去，也来得及。”
优优没说话，静静看着蒋烨那狼狈进食的样子。
“不。”
然后，她斩钉截铁地开口。
比她几分钟前拒绝李靖宇去酒吧的邀约还要坚决。
蒋烨也不懂，自己为什么要这样说，要亲手把优优推向李家的晚餐。
他明明知道对于优优来说，李家犹如魔鬼的洞窟。
他连忙为自己辩解，“我看他蛮生气的……”
“习惯了……”优优笑了起来，但不是快活的，而是近乎冷笑，“习惯就好。”
“他经常生气？”
优优没回答。
她举起荧光绿色饮料，吸了一大口，突然反问，“你想让我去吗？”
“我……”
蒋烨当然不想。
但他的懦弱与生俱来，又经过后天二十几年的锤炼，早已坚不可摧，他只敢这样回答：
“我不知道。”
“哦。”
优优手中的饮料杯，被捏得又陷进去了一些。
她看着杯中不断诞生、上浮、出水，破碎的碳酸气泡，喃喃着。
“哎，你知道我们在一起多久了吗？”
“我不知道。”
蒋烨的意思是，他不想知道。
优优一定不懂蒋烨的话外之意，她自顾自地说着。
“我们从高三上半学期就在一起了，到现在……快九年了。”
“那真的很久了。”
那时，他甚至没有注意过这个同窗已久的同学。
听优优亲口讲着这些，让蒋烨感到痛苦。
可优优还在说。
“那你知道我为什么……和他在一起吗？”
“我不知道。”
蒋烨从没像此刻这样愚笨，回答过这么多的“我不知道”。而且，他不仅仅不知道，他也不想听。
优优却想说，或者是下定了决心，一定要说。
“因为他带我去了很多地方。”
“什么？”
“比如这条街上的小饭馆啊，网吧啊，迪厅啊，这些地方我都去过。”
“你没去过吧？”
“没。”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不学好？”
“不是。”
他迟疑片刻，还是问出了口。
“我是……我不懂。”
“什么？”
“你和他……就因为这些？”
——蒋烨真不知道是自己太愚蠢，还是这段恋爱太荒唐。
就因为李靖宇足够不学无术，足够混社会，足够吊儿郎当？就因为李靖宇知道这些坏学生才会去的地方？就因为李靖宇能够带优优厮混？
就因为这？
优优就选择和他在一起？
优优似是读出了蒋烨千般问号。
“最重要的啊……在这些地方，我爸找不到我。”
什么？
蒋烨不知优优为什么这样回答。
“蒋烨，你有没有看过一个电视剧？”
“嗯？”
“名字忘了，是个破案的，我记得最清楚的是其中一集，有个男孩，把自己的爸妈都杀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蒋烨摇头。
“因为他都快三十岁了，他每次回家，爸妈还要翻他的口袋。”
蒋烨似乎懂了。
“你爸也……”
“那倒没有，我爸不会翻我口袋，也不会翻我日记。”
“我从不写日记。”
优优的语气愈发轻松，像是在讲另一个女孩的故事。
“我只记的，看这个电视剧的时候啊，正好是暑假。我爸很忙，你知道的，那天我以为他不会回来，结果他居然提前从省城回来了。”
“他摸了电视机，发现是热的？”
“没有，是我演技太差了，我爸看了我一会儿，也不说话。而我呢，越看他，越不敢看他。这下，我什么都不用说，他就知道我刚才一定没有在好好写假期作业。”
“然后呢？”
“忘了。”
蒋烨希望优优是真的忘记了。
虽然他知道她一定没有忘。
“所以我真的蛮感谢李靖宇的。”
“虽然那个……吃药的事……蛮意外的，但他也给了我蛮多开心。”
“只要在外面，老师啊，我爸爸啊，他们看不到的地方，我都蛮开心的。”
“做什么都开心。”
蒋烨完全明白了。
在这一场自少女时代始，绵延至今的恋爱的因由被揭示之后，他已经失去了指责李靖宇的立场。
李靖宇曾经给一个需要藏匿的少女，提供过暂时栖身的宁静港湾。
而他呢？
他什么都没有做过。
“哎，你知道吗？有一次我还学着抽烟，结果呛都呛死了，当时我好羡慕那些会抽烟的女生啊。”
“咱们年级还有女生会抽烟？”
“对啊，那个七班的吴莎莎，还有郑晓迪，她们都抽的。你还记得她们两个吗？”
“不记得。”
“嗯，也是，我们这些坏学生，你不会记得的。”
这话说得自然而然，不过是对蒋烨那优等学生时代的如实描述。
可却倏地刺痛了蒋烨。
不，不是这样的。
他站起身，“走，跟我来。”
“怎么了？”优优也下意识起身，不知所措地望着蒋烨。
“来，快来。”
“去哪？”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
蒋烨庆幸自己一直把老房子的钥匙放在钱包里。
他引着着优优，一路快步进了当年的宣传部家属楼——蒋家在小城的居所。他摸出钥匙，打开房门。
自从考进大学，父母工作就调到了省城，他再也没有回过这里。
父母偶尔回来收拾，故而他的房间整整齐齐，一切如昔。
“你坐，等我一下。”
蒋烨几乎是匆匆地安排优优坐在床边，而自己拉开衣柜门，翻找起来。
很快，他转身，用比展示奖状还要兴奋的声音，“看。”
“这是？”
优优疑惑地望着蒋烨手里的外套。
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一中校服外套。
“看，我记得。”
优优看看校服，又看看蒋烨。
她期待着蒋烨说下去。
“那次，就是那次！王晓天他们威胁我，要我帮他们作弊，我没答应。”
“所以他们打你？”
“嗯，是打了我，我校服撕破了。”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优优。
“你托人给我送来的校服，你看，我一直留着。”
“真的，我没忘。”
“我一直记得你。”
蒋烨的眼神里再没有怀疑，他的恳切深深印在优优的眼瞳里。
“嗯。”
“是我害你第二天升旗仪式没校服穿。”
“某某老师骂你，我也看到了。”
“我当时应该告诉老师真相的。”
蒋烨一股脑的说出来，如同告解。
坦白他的忏悔，才能获得她的赦免。
“没关系的。”
优优伸手，拿过校服外套，仔细地看着。
“大部分人都没有自己想的那么……那么勇敢啊，我明白的。”
她捏住校服的两肩，拎起，对着坐在身边的蒋烨比划起来。
“现在你应该穿不上了吧？”
蒋烨点头，“上大学以后我又长了一点。”
“嗯，”优优把衣服披在自己身上，“我上高中以后就没怎么长个子了。”
她本穿着无袖的连衣裙，此时她抬起手臂，伸进校服袖子。
而后是另一只手臂，也伸了进去。
宽大的校服裹着瘦小的女孩。
“还好我没胖，还蛮合身的。”她抬头看着蒋烨，“是吧？”
她的双臂搭在身前，手腕被埋在袖管里，只露出手指来。
和八年前没有任何变化。
而蒋烨已经变了。
他已经错失了一个青春，而现在这场青春，竟然就在他的面前，重新拉开帷幕。
他绝不能再失去。
他还不太会接吻。
但不重要，他还有整晚的时间可以学。
没有什么是他学不会的。
窗帘未曾拉上，月光照树，树影入窗。
黑色的枝条将他们缠在一起，脚踝，膝盖，腿，胸膛，脖颈，手臂，发丝……
是的，今晚他注定不能睡个好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