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烨面前摆着一盆橘子，一盆山竹，一盆荔枝，一盆葡萄。
好似身处花果山水帘洞，长睫毛大眼睛的女联防队员小田，还在源源不断地捧上水果，这会儿又拎来一个塑料袋，装着砍成一段段的甘蔗，已经削了皮。
“高哥，你们聊撒。”小田有她安身立命的才华，那就是识相，放下塑料袋就转身出了门。
“哎，这什么时候咯，还有甘蔗撒。”高贺自顾自地从袋里扒拉出一支，刚想进嘴，忽然看到对面的蒋烨一口没动，于是一挥手中甘蔗，如同美猴王奋起千钧棒，指点着茶几上的各色果品，“蒋烨，你倒是吃点，都新鲜的。喏，这个荔枝我听店老板说撒，海南来的，他妈别的要不是他占道经营，你还真没这个口福。语文书里怎么讲这个海南荔枝的来着？一骑红尘妃子笑……”
高贺边努力地咬文嚼字地说着，边咬住甘蔗。只见他牙齿猛地一撅，甘蔗折断，汁水喷溅，看得出着实新鲜。
“不是，应该是：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做岭南人。”蒋烨骨子里还是当年那个好学生，纠正错题的毛病发作，接过了高贺的话。
说完他就后悔了，他是来高贺这里打探消息的，如此不识趣地接话，实在是给自己找麻烦。
而此刻最让蒋烨最困惑的是，沙发对面的高贺到底记不记得自己当年没答应他作弊的事情，又记不记得他曾把自己揍得不轻？
如果高贺记仇于当年的拒绝，那么他应该对自己的到来态度冷淡；如果高贺懊悔于当年无端的暴力，那么他应该表现出愧疚。
可现下的高贺，脸上唯有热情洋溢，既不愧疚，更不冷淡，看起来怎么好像把八年前的事情都忘了个干净。
这让蒋烨感到无端的惶恐，他提醒自己，自己这张社交低能的嘴巴，要再谨慎些。
“我说蒋烨，那天我加你微信你居然不通过哎。怎么，去上海工作了了不起撒！”高贺嘴里一边嘟嘟囔囔地说着，一边不忘继续吮吸着甘蔗渣。
“那个，那几天特别忙，我真的是忘记了。”蒋烨摸不清高贺到底是快人快语，还是阴阳怪气，于是小心试探，“你怎么知道我回来了？”
“哎，还能有谁啊！李靖宇讲的呗！”高贺伸腿，从茶几下面勾出一只垃圾桶，呸的一声，一团裹得紧实的甘蔗渣从他嘴里直直落进桶中，“我们总在一起喝酒撒。那天他说他爸爸医院来了个大领导，谁知道就是你咯！”
“那个，不是什么领导……”蒋烨这几天刚刚有所减轻的空气眼镜症状倏然回潮，食指蜷起的骨节在鼻梁上刮擦，试图推动那副虚无的近视镜片，“工作上的事，算是出差吧……”
“所以大领导，你怎么会想起光顾我这小庙撒？”高贺说完便合上了嘴巴，看得出舌头还在口腔里四处搅动着，竭力剔干净牙缝间的甘蔗纤维。
蒋烨深吸了一口气，最后在脑中复习了一遍准备好的说辞，这才开口，“是这样，长东医院有个临时工因为玩忽职守被开除了，前几天他老婆找到我，说老公回家讲自己赶上了抓赌，可这个老婆呢怎么都不信，死活怀疑老公不是去打牌，是去找小姐……”蒋烨试着演绎一幅焦头烂额的面孔，“这女的非要医院给她个交代，说查不清楚，她就天天来闹。唉，我也是没办法，才从临时工嘴里问出来，他说自己打牌的地方叫什么丹丹茶社……”
这段话里透露的信息，不算太多，但也足够与高贺交涉。蒋烨进入联防队大院之前，拟了好几份草稿，才算在腹中敲定下来。
就算他未曾料到联防队长就是老同学高贺，就算高贺把自己来过这里的事情告知李靖宇，也应该无伤大雅。想来，他们总不会查到文财三的老婆那里去对口供。
“噗噗，”高贺舌头刮出牙床上几粒难缠的渣子，推出口腔，有些不雅地吐在了地上，“你说丹丹茶社？哦！是有这事，他妈别的半夜三更有人举报，还讲么子，‘你们现在要是不来查，我就继续举报你们，举报你们联防队不作为，举报到你们上级主管单位那里切！’”说到激动处，高贺绘声绘色地模仿起举报者的台词，“老同学，你是不晓得做我们这份差事的苦撒，真要是把电话打到区里去，上面还不是要来找我的麻烦！”
看着高贺那张表情丰富的苦脸，蒋烨这才发现，原来拳头很硬的高贺，面对着那所谓的“上面”，也是怕的。
“莫办法，我只好带一车兄弟赶到丹丹茶社那里，人送派出所，赌具还扣在我们这里撒。”高贺露出个神秘的笑，“不过那老板娘和他们熟门熟路的，交了点罚款就让回家了。那帮打牌的嘛，估计要蹲一夜。我看你们那个临时工，倒是莫得扯谎撒。”
高贺喋喋不休，蒋烨也放松了些，翻弄身旁办公桌上的纸笔，在不见外的架势上，与高贺平分秋色。
他附和着高贺话里的抱怨，“这个举报的，还挺懂门道，到底是什么人啊？”
“哪个晓得！我们小田接电话时问他姓名，个鬼东西偏不讲。依我看啊，一定是楼上邻居，这举报的事情倘若漏出去，以后邻里之间莫得往来撒。”高贺像是忽然想起什么，笑了出来，“那帮子赌鬼吓得尿裤子，见我们人冲进来，一个个的都胡乱把桌上的钞票往地上一丢。我们问起，哪一个都不承认是自己的钱。”
“什么意思？”蒋烨好奇，手中不再动作，身子向前凑了凑。
“哎，老同学，你是不懂。”高贺故意卖个关子，“这钞票在地上无人认领，那就算不得赌资，莫得赌资，那就算不得赌博。”
高贺又从袋中挑出一根甘蔗，“莫要说法律，就是天王老子也管不来咯。”
蒋烨这才明白过来，很为赌徒们的机智折服，同时又有了新的好奇，“那地上的钱没人要，最后怎么处理呢？”
“哈哈哈，”高贺嚼着吐着，笑得更开心了，“老同学，莫问，问就是天知地知，你不知我知。”
蒋烨识趣地选择了闭嘴不问，他掏出手机，点击几下，接着视线离开屏幕，抬头对高贺有些抱歉地开口，“高贺，我这里突然来了点工作，要先回去一趟，改天……我请你吃饭。”
说着，蒋烨站起，高贺一见，也立刻起身挽留，“一起吃个饭再走嘛！”
“不了不了，真有事。”蒋烨不待多留，已经自己向门口走去。
“那这样，改天啊我来做东，同学们一起聚一聚，”高贺陪着蒋烨向外走，“你可是咱们年级的名人，如今从上海回来，我们老同学要给你接风撒。”
蒋烨敷衍，“什么名人，我哪有你们混得好。”
“什么好不好的，在小地方，有个好工作，娶个好老婆，那就是好撒。哎，你不知道吧，咱们同学里成了好几对呢！”高贺拍了拍蒋烨肩头，一挑下巴，“李靖宇那位，就是咱们年级的，你知道吗？”
蒋烨一愣。
“我……不太清楚。”
蒋烨说了谎。
这已经是他今天不知第几次说谎。
他在这场小型考试中表现得很自然，直到听见高贺的最后一句话。
高贺拍在他曾经受伤的肩膀。只不过，这次高贺的动作很友善，很轻。
他确定高贺已经把旧事忘却，毕竟高贺每天都很忙，时常要上演全武行，拳脚动得勤，爱忘事也是自然。
但他听到高贺的最后一句话，自肩头蔓延至心脏，依旧感到痛楚。
离开联防队，直行，路口处拐进小巷，确认看不到联防队的院子，蒋烨才站住脚步，长出了一口气。
他要自己不再去想高贺最后捅破的天机——优优是李靖宇的女友这件事。
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掏出手机，点开记事本，最近的一条便签上写着一行数字：58812257。
他刚刚记下的。
这是一串电话号码。
刚才他一进联防队值班室的门，就看到了办公桌上的那个印着“值班记录本”几个红字的本子。是小田写的。
于是，蒋烨一边和高贺聊天，一边状似轻松随意地翻弄办公桌上物什，为的就是翻找4月10日，也就是文财三被抓那天的来电记录。
很快，他看到了4月10日晚唯一的一条电话记录。
按照高贺的说法，那应该就是举报丹丹茶社聚众赌博的电话。
于是蒋烨在心中迅速背下这串数字，接着寻了个机会，将它记录在手机里。
背诵、记录，这是一个好学生赖以生存的技能。
现在他要来验证一下，电话的那头，到底是谁。
“喂？”
“喂。”
“喂，你好，我找王凯。”
“打错了。”对方态度出奇的冷淡，似乎马上就要将电话挂掉。
“哎，你等一下，”蒋烨连忙摆出一副愚鲁的口气追问，“王凯明明跟我说这就是他家电话哎。那你这到底是哪里啊？”
“军红超市，这是公用电话。”啪，对方挂断了电话。
——果然，不是什么丹丹茶社楼上被麻将声骚扰到的邻居。
蒋烨点开地图，开始在“附近”查找“军红超市”。
小城叫“军红”的超市有两家。
一家在民安路，一家在富康东路。
凭直觉，蒋烨选择了前往富康东路这一家。
或者说，他的脑海中似乎浮现出了4月10日，杜建国死亡的深夜，那个神秘的举报人幽暗的行迹——
在富康西路丹丹茶社门外，确认了文财三就在那里打牌之后，他或者她走到了几百米之外的富康东路，找到了如今残存的一处可以拨打公用电话的地方——军红超市。
来到这里之后，蒋烨才发现，军红超市约等于一间小卖部，他站在街对面，再次拨通了58812257。
电话铃从超市门脸里面兀地响起，结账柜台后面，正坐着玩手机的中年男人抓起了旁边的听筒。
是了，就是这一家。
“老板，我想问一下，4月10号晚上，你有没有捡到一个钱包？黑色的，这么大。”
蒋烨用手比划着。
他可以直接问老板，有没有人在4月10号晚上拨打过一个奇怪的举报电话？如果有，老板很有可能会记得。
但蒋烨决定换一个方式。
“莫得哎。”店老板头也不抬。
“不可能，我就是在你这里买烟，把钱包放在柜台上，再后来就找不到了。”蒋烨装做十分笃定，“肯定是落在你这里被拿走了。”
想了想，他又补充了一句，“老板，要是你拿的……钱我不要了，身份证你还给我。”
“哎我嗦，你可不要乱讲”，看蒋烨胡搅蛮缠，店老板颇为不满，“我告诉你，我店里装了摄像头，由不得你诬陷撒。”
说着，店老板向上一指。
一只摄像头就在天花板的角落，正冲结账柜台。
蒋烨心里笑了起来。
一进门，他就看到了店老板旁边那台电脑上的监控画面。
依照他的判断，监控大概能保存一周。
这就是他选择换个方式开始这段对话的原因。
“那你给我看看监控，我告诉你，时间我记得很清楚，晚上九点到十点之间，绝对错不了。要不然……”蒋烨义正辞严地瞪了一眼店老板，“我就报警了。”
店老板心里十二万分想把面前这个自己毫无印象的怪客赶走，但对方却以报警相挟，小买卖人自然不愿惹上更多不必要的麻烦。于是，他只好嘟囔着坐到电脑屏幕前，“我现在就给你调监控，你可仔细看好了，可莫得人偷你东西撒……”
蒋烨不说话，此时他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电脑屏幕的黑白画面上。
店老板寻找着4月10日的视频文件夹，点开视频，拖动到21：00处，开始快进播放。
那个夜晚，客人不多。
时间过了九点半，只不过七八个人出现在柜台。
没有蒋烨，更没有人拿走他凭空捏造的钱包。
21：31。
21：32。
21：33。
“停一下！”
蒋烨突然开口。
21：34，一个男人出现在了屏幕上。
店老板看了看屏幕，又打量着蒋烨，两相对照之后摇了摇头，“哎，这个不是你好吧？”
蒋烨当然知道这不是他。
今天是他第一次来到军红超市。
他喊停，是因为他认出了屏幕上的那个男人。
是他最近才打过交道的。
小黄医生，黄子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