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金雪瑶2021-12-11 22:003,552

  “嘿!哥们儿!喊你呢!”

  “哥们儿!别走唉!”

  紫毛生硬地模仿着北方口音,“哥们儿”经由他嘴里念出尤为拗口滑稽,可蒋烨已经无暇分辨。

  声音越近,蒋烨的步频越快,几乎在用跑的。

  啪!

  只可惜蒋烨脚力不足,没逃多远,就被紫毛一把抓住了他的肩头。

  “唉,哥们儿,跑什么嘛!”

  紫毛手劲蛮大,硬是把蒋烨扳得转了身,“来撒,这边说。”

  蒋烨不敢不从,只得硬着头皮,跟着紫毛走向楼梯口。

  散场的考生们在说笑、议论、对题,蒋烨本该是他们当中的一员。

  可现在他虽然也混在下楼的人流之中,却不过只是紫毛手里的一名无处可逃的囚犯。

  他用余光偷瞄,发现紫毛的右手一直插在校服裤兜里。

  蒋烨心脏倏地停跳。

  楼道拐角处,紫毛一推,二人转进了无人的楼层,然后紫毛停下脚。

  “唉,哥们儿,刚才……”紫毛冲着考场的方向一努下巴,“你蛮可以的嘛。”

  镜片后面,蒋烨的眼皮失控乱跳,他仿佛都能听出紫毛这话里嘲讽的意味,还有极端的不爽。

  紫毛的手还没从裤兜里掏出来,蒋烨已然心惊肉跳。

  他不会敢在学校里行凶吧?

  自己要不要找个机会,推开他跑掉?

  可这个紫毛看着那么壮,如果被他抓住怎么办?

  妈别!怎么就没有人经过这里啊!

  偷瞄着紫毛身后的空空荡荡的楼道,蒋烨这个好学生也不由在心里骂起了脏话。

  “那个,我也不是故意……”

  蒋烨希望用最后的辩白,为自己争取一条活路。

  “所以说咯,哥们儿你,有前途!”

  兜里,紫毛的手一动,旋即抽出。

  蒋烨一惊。

  管不了那么多了,他心中默念,怎样都比等死强!

  他闷着头向比自己宽阔一圈的紫毛撞了过去。

  “唉呦!”

  紫毛一个反应不及,叫了起来。

  继而竟是一沓百元钞票,散落满地。

  钱?!

  蒋烨愣了。

  紫毛手忙脚乱地捡拾钞票,“唉,你不晓得,我学美术的,视力好,你答题卡我基本都能看清楚!唉,你不晓得我运气多好,咱俩的卡都是横向填!”

  幸运男孩一手把钱往蒋烨手里撒,一手拍着蒋烨胸口,“哥们儿,没想到你这么够义气,咱们以后就算认识了,留个电话?约你刷夜,我请客撒!”

  直到钞票的边缘触碰自己手掌的一刻,蒋烨才仿佛终于惊醒过来。

  满脑子还是嗡嗡的他一把推开紫毛,跑了。

  他给紫毛看了答题卡?

  没有啊!

  真没有啊!

  还是无意之中,他的答题卡被紫毛看清了?

  还是……他潜意识里有意无意地把答题卡推向了紫毛那边,就像李昊那样?

  而他的记忆选择忽略,把这件事抛之脑后,当作不曾发生?

  直到跑出学校,蒋烨的脑袋里还是乱作一团。

  蒋父蒋母已等在门口。

  高考终于结束,他们来接儿子,带他去吃个饭,庆祝一下。

  他们没有察觉儿子别样的沉默。

  而蒋烨什么也没有说。

  上车前,他看到另一辆车子停在了校门口,一个正在等待的男生跑向车子。

  这个男生他认识,是外班的李靖宇。

  就是刚才张伟功为之掩护,抄李昊答案的那个偷窥者。

  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明明已经在考前一周,就停止了任何学习,他告诉自己:该学的都学了,他将在考场上必将无往不利。

  他足够自信。

  而走入考场,走出考场的他,又上了一课。

  他想起班主任在考前动员时说过的:高考,是新的人生的开始;学习,是一辈子的事。

  竟然这样应验了。

  可十八岁的蒋烨不想再想,他决定把这烦恼的一下午的每一分每一秒都通通忘掉。

  于是,从此以后,他再也没有见过李昊、杜建国、紫毛……

  ***

  二十六岁的蒋烨,依旧不想再想。

  被张伟功穿针引线一番,在高中母校的这一趟短暂访问,没机会让他回顾太多荣耀时刻,反倒被唤醒了刺激、紧张,这些与他二十六年华彩人生格格不入的别样记忆。

  这些记忆幽灵鬼鬼祟祟,似乎察觉得到蒋烨的心思。

  蒋烨越是不愿想起,越是把它们塞进心底的囚笼,幽灵越是在暗中窥伺,只要得到机会,就会钻进他的心脏、头颅、眼珠,在他的视野中重放投影。

  提醒蒋烨——你所得到的这一切远没有你期待的那样体面。

  这让蒋烨对张老师更厌恶了。

  他不顾张老师还要约他一起吃饭的邀请,或者应该说是乞求,借口医院事情很多,迅速请辞。

  他也没有答应张老师开车送他回医院的建议,他可不想让长东医院的人看到自己还在和杜建国的同事有什么瓜葛。

  临走前,张老师生怕蒋烨忘记这次邀约的目的,躬身对着坐进出租车后排的蒋烨,再次强调:小蒋,小杜的事,你一定要上心撒!

  他躬着身子,也可以说是哈着腰。蒋烨能清楚感觉到,张老师莫名又矮了几分。

  不是指身高。

  蒋烨只微微点了点头,甚至没有张口回答。

  出租车起步,开出一段距离后,他告诉司机,不去长东医院了,回隆辉豪庭酒店。

  司机未多问,掉了个头,沿河前行。

  今天约莫上游大雨,河道飘着许多草叶、树枝,水色更苍黄。

  泥沙俱下,不过很快会注入足有几百里宽阔的大湖,冲入又深,又静,又黑的湖水之中。

  任何色彩都会被黑色吞没。

  车玻璃上有两片污痕,是指印,张老师刚才轻拍玻璃时留下的。

  于是,蒋烨回程一路所欣赏到的所有街景,都被印上了张老师留下的记号。

  “六块。”

  抵达终点时,司机已经点起了烟,另一只手敲了敲计价器。

  蒋烨掏出钱包,看了看,零钱不多。

  小城不似上海,还在通行现金交易,起步价也便宜得多。

  他拿出十块给司机。

  “有一块莫得?我找给你五块撒。”司机也拿起了零钱包,只从里面翻出三张一块纸币。

  “要不,我拉你去前面超市,你破一下撒?”

  “那个,要不算了,你有多少给我就好了。”

  “唉,这不合适吧?”

  “没事,我比较赶时间。”

  “好撒,那谢谢你咯。”

  蒋烨点头,将三块钱塞进钱包,迅速下车。

  第一,他不喜欢烟味,但他没有提醒司机,车里禁烟——他不想,也不敢。

  第二,母校一番浏览,又让他想起了优优。

  不知优优好一点没有?

  告别张老师后,蒋烨便开始了惦记。

  优优这两天一直在酒店休息。

  蒋烨时时为她感到不值得,就像自己一样,本来在上海呆得蛮好,不过是一次再寻常不过的出差,况且还是回家乡。

  谁知事情竟然闹成这样,而比起自己,优优的遭遇实在要沉重太多。

  那雨夜的血迹,蒋烨亲手从优优的皮肤上擦下。

  而后灌注在自己的血管里,在他体内无休地循环着。

  他不会告诉别人,那一晚发生过什么。

  其实什么也没发生。

  这对可怜而不可告人的男女只是在车子的后排坐着,优优靠着他的肩头,睡着了。

  也只有这时,他才知道自己那孱弱的肩头,还有这样的幸运和力量。

  蒋烨抬头眺望,酒店被连绵的云拦腰缭绕着,一些窗口亮着,一些暗着,还有一些拉着窗帘。

  天光并不晃眼,拉上窗帘的人,会做些什么呢?

  他忍不住去想。

  伴随着他的幻象,他甚至看到一张窗帘上奇怪的褶皱,大概是被一只手揪住,女人的手。

  手臂压在窗上。

  褶皱如·蛇一样在游走,波动。

  窗帘后面像是在进行着一场谋杀。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

  那窗太高,他看不清。

  他不该看的。

  蒋烨好像回到了十四五岁的年纪,尽管他很乖,从不惹麻烦,更没可能早恋,但每个男孩到了那个年岁,总能察觉自己的变化。

  情绪、心理,以及身体的。

  蒋烨也不例外。

  好在他用他的好成绩,有效地挤开了那些没来由的烦恼和遐思。

  现在却不行了,他明明已经长大,更有主见,懂得更多,却更失控。

  窗帘终于停止了。

  那不是谋杀,他知道的。

  是一场升入天堂的战争。

  他迅速走进酒店,穿过大堂,在电梯上摁亮了向上的按键。

  电梯怎么还不来?

  他不顾旁边客人奇怪的眼神,焦急地踱着步子。

  电梯门开,他窜进电梯。

  电梯门关。电梯门在14层打开,他窜出电梯。

  他没有意识到他在逐渐失去人形,像一头动物。

  他记得优优的房间在右边,他跨着他能跨出的最大的步子,拐弯——

  步子还未踏出。

  咔哒,是客房门开的声音。

  蒋烨及时收住了即将落下的脚步。

  “我先走。”

  接着,是年轻男人的声音。

  “怎么,不让我走撒?”

  “不让我走,我也得走。”

  “最近我老子气不顺,我可不能触他霉头撒。”

  “过几天再来嘛~”

  “这还不行。”

  “那天天来。”

  “不过天天来,你受得了?”

  年轻的男人笑了起来,是一种蒋烨生平从来未曾发出的笑声。

  那是真正的野兽才会发出的笑声。

  咔哒,关门。

  而后,走廊许久没有传来声音。

  蒋烨也没有跨出那一步。

  他依旧站在电梯间的拐角,仔仔细细地听着。

  那个年轻男人似乎又被某种不可言说的力量吸回了房间。

  又是片刻,比一天、一年,甚至一生还要长的片刻。

  至少,对蒋烨来说是这样。

  不知等了多久。

  咔哒,门又开了。

  “我真得走咯。”年轻男人终于又说话。

  “来,明天还来。”

  “下次来,我非得把你……”

  后面的字眼,蒋烨听不清了。

  年轻男人的脚步声在地毯上发出闷响,距离电梯间越来越近。

  直至来到电梯前,摁亮向下的按键。

  他的脸映在电梯的金属门上。

  他不知道有人正躲在电梯对面的防火通道后,窥伺着他的脸。

  蒋烨当然能从那略微畸变的金属倒影中,辨认出这张脸的主人。

  李靖宇。

  八年前的六月八号,李靖宇在偷窥别人的考卷,蒋烨在偷窥李靖宇。

  八年后蒋烨藏在玻璃后,再次偷窥着李靖宇的面孔。

  那张年轻的脸面上,每一个毛孔都散发着能量散逸后的畅快,战争结束的疲倦,和征服的满足。

  金属门的虚影那样狰狞,在蒋烨的视野里,渐与那高楼上几乎被扯下的窗帘重合。

  叮。

  李靖宇走进电梯厢。

  电梯间终于空空如也。

  蒋烨却未从藏身之处走出。

  他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像此刻这般丑陋、不堪、可悲。

  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这样希望李靖宇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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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鹃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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