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哥们儿!喊你呢!”
“哥们儿!别走唉!”
紫毛生硬地模仿着北方口音,“哥们儿”经由他嘴里念出尤为拗口滑稽,可蒋烨已经无暇分辨。
声音越近,蒋烨的步频越快,几乎在用跑的。
啪!
只可惜蒋烨脚力不足,没逃多远,就被紫毛一把抓住了他的肩头。
“唉,哥们儿,跑什么嘛!”
紫毛手劲蛮大,硬是把蒋烨扳得转了身,“来撒,这边说。”
蒋烨不敢不从,只得硬着头皮,跟着紫毛走向楼梯口。
散场的考生们在说笑、议论、对题,蒋烨本该是他们当中的一员。
可现在他虽然也混在下楼的人流之中,却不过只是紫毛手里的一名无处可逃的囚犯。
他用余光偷瞄,发现紫毛的右手一直插在校服裤兜里。
蒋烨心脏倏地停跳。
楼道拐角处,紫毛一推,二人转进了无人的楼层,然后紫毛停下脚。
“唉,哥们儿,刚才……”紫毛冲着考场的方向一努下巴,“你蛮可以的嘛。”
镜片后面,蒋烨的眼皮失控乱跳,他仿佛都能听出紫毛这话里嘲讽的意味,还有极端的不爽。
紫毛的手还没从裤兜里掏出来,蒋烨已然心惊肉跳。
他不会敢在学校里行凶吧?
自己要不要找个机会,推开他跑掉?
可这个紫毛看着那么壮,如果被他抓住怎么办?
妈别!怎么就没有人经过这里啊!
偷瞄着紫毛身后的空空荡荡的楼道,蒋烨这个好学生也不由在心里骂起了脏话。
“那个,我也不是故意……”
蒋烨希望用最后的辩白,为自己争取一条活路。
“所以说咯,哥们儿你,有前途!”
兜里,紫毛的手一动,旋即抽出。
蒋烨一惊。
管不了那么多了,他心中默念,怎样都比等死强!
他闷着头向比自己宽阔一圈的紫毛撞了过去。
“唉呦!”
紫毛一个反应不及,叫了起来。
继而竟是一沓百元钞票,散落满地。
钱?!
蒋烨愣了。
紫毛手忙脚乱地捡拾钞票,“唉,你不晓得,我学美术的,视力好,你答题卡我基本都能看清楚!唉,你不晓得我运气多好,咱俩的卡都是横向填!”
幸运男孩一手把钱往蒋烨手里撒,一手拍着蒋烨胸口,“哥们儿,没想到你这么够义气,咱们以后就算认识了,留个电话?约你刷夜,我请客撒!”
直到钞票的边缘触碰自己手掌的一刻,蒋烨才仿佛终于惊醒过来。
满脑子还是嗡嗡的他一把推开紫毛,跑了。
他给紫毛看了答题卡?
没有啊!
真没有啊!
还是无意之中,他的答题卡被紫毛看清了?
还是……他潜意识里有意无意地把答题卡推向了紫毛那边,就像李昊那样?
而他的记忆选择忽略,把这件事抛之脑后,当作不曾发生?
直到跑出学校,蒋烨的脑袋里还是乱作一团。
蒋父蒋母已等在门口。
高考终于结束,他们来接儿子,带他去吃个饭,庆祝一下。
他们没有察觉儿子别样的沉默。
而蒋烨什么也没有说。
上车前,他看到另一辆车子停在了校门口,一个正在等待的男生跑向车子。
这个男生他认识,是外班的李靖宇。
就是刚才张伟功为之掩护,抄李昊答案的那个偷窥者。
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明明已经在考前一周,就停止了任何学习,他告诉自己:该学的都学了,他将在考场上必将无往不利。
他足够自信。
而走入考场,走出考场的他,又上了一课。
他想起班主任在考前动员时说过的:高考,是新的人生的开始;学习,是一辈子的事。
竟然这样应验了。
可十八岁的蒋烨不想再想,他决定把这烦恼的一下午的每一分每一秒都通通忘掉。
于是,从此以后,他再也没有见过李昊、杜建国、紫毛……
***
二十六岁的蒋烨,依旧不想再想。
被张伟功穿针引线一番,在高中母校的这一趟短暂访问,没机会让他回顾太多荣耀时刻,反倒被唤醒了刺激、紧张,这些与他二十六年华彩人生格格不入的别样记忆。
这些记忆幽灵鬼鬼祟祟,似乎察觉得到蒋烨的心思。
蒋烨越是不愿想起,越是把它们塞进心底的囚笼,幽灵越是在暗中窥伺,只要得到机会,就会钻进他的心脏、头颅、眼珠,在他的视野中重放投影。
提醒蒋烨——你所得到的这一切远没有你期待的那样体面。
这让蒋烨对张老师更厌恶了。
他不顾张老师还要约他一起吃饭的邀请,或者应该说是乞求,借口医院事情很多,迅速请辞。
他也没有答应张老师开车送他回医院的建议,他可不想让长东医院的人看到自己还在和杜建国的同事有什么瓜葛。
临走前,张老师生怕蒋烨忘记这次邀约的目的,躬身对着坐进出租车后排的蒋烨,再次强调:小蒋,小杜的事,你一定要上心撒!
他躬着身子,也可以说是哈着腰。蒋烨能清楚感觉到,张老师莫名又矮了几分。
不是指身高。
蒋烨只微微点了点头,甚至没有张口回答。
出租车起步,开出一段距离后,他告诉司机,不去长东医院了,回隆辉豪庭酒店。
司机未多问,掉了个头,沿河前行。
今天约莫上游大雨,河道飘着许多草叶、树枝,水色更苍黄。
泥沙俱下,不过很快会注入足有几百里宽阔的大湖,冲入又深,又静,又黑的湖水之中。
任何色彩都会被黑色吞没。
车玻璃上有两片污痕,是指印,张老师刚才轻拍玻璃时留下的。
于是,蒋烨回程一路所欣赏到的所有街景,都被印上了张老师留下的记号。
“六块。”
抵达终点时,司机已经点起了烟,另一只手敲了敲计价器。
蒋烨掏出钱包,看了看,零钱不多。
小城不似上海,还在通行现金交易,起步价也便宜得多。
他拿出十块给司机。
“有一块莫得?我找给你五块撒。”司机也拿起了零钱包,只从里面翻出三张一块纸币。
“要不,我拉你去前面超市,你破一下撒?”
“那个,要不算了,你有多少给我就好了。”
“唉,这不合适吧?”
“没事,我比较赶时间。”
“好撒,那谢谢你咯。”
蒋烨点头,将三块钱塞进钱包,迅速下车。
第一,他不喜欢烟味,但他没有提醒司机,车里禁烟——他不想,也不敢。
第二,母校一番浏览,又让他想起了优优。
不知优优好一点没有?
告别张老师后,蒋烨便开始了惦记。
优优这两天一直在酒店休息。
蒋烨时时为她感到不值得,就像自己一样,本来在上海呆得蛮好,不过是一次再寻常不过的出差,况且还是回家乡。
谁知事情竟然闹成这样,而比起自己,优优的遭遇实在要沉重太多。
那雨夜的血迹,蒋烨亲手从优优的皮肤上擦下。
而后灌注在自己的血管里,在他体内无休地循环着。
他不会告诉别人,那一晚发生过什么。
其实什么也没发生。
这对可怜而不可告人的男女只是在车子的后排坐着,优优靠着他的肩头,睡着了。
也只有这时,他才知道自己那孱弱的肩头,还有这样的幸运和力量。
蒋烨抬头眺望,酒店被连绵的云拦腰缭绕着,一些窗口亮着,一些暗着,还有一些拉着窗帘。
天光并不晃眼,拉上窗帘的人,会做些什么呢?
他忍不住去想。
伴随着他的幻象,他甚至看到一张窗帘上奇怪的褶皱,大概是被一只手揪住,女人的手。
手臂压在窗上。
褶皱如·蛇一样在游走,波动。
窗帘后面像是在进行着一场谋杀。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
那窗太高,他看不清。
他不该看的。
蒋烨好像回到了十四五岁的年纪,尽管他很乖,从不惹麻烦,更没可能早恋,但每个男孩到了那个年岁,总能察觉自己的变化。
情绪、心理,以及身体的。
蒋烨也不例外。
好在他用他的好成绩,有效地挤开了那些没来由的烦恼和遐思。
现在却不行了,他明明已经长大,更有主见,懂得更多,却更失控。
窗帘终于停止了。
那不是谋杀,他知道的。
是一场升入天堂的战争。
他迅速走进酒店,穿过大堂,在电梯上摁亮了向上的按键。
电梯怎么还不来?
他不顾旁边客人奇怪的眼神,焦急地踱着步子。
电梯门开,他窜进电梯。
电梯门关。电梯门在14层打开,他窜出电梯。
他没有意识到他在逐渐失去人形,像一头动物。
他记得优优的房间在右边,他跨着他能跨出的最大的步子,拐弯——
步子还未踏出。
咔哒,是客房门开的声音。
蒋烨及时收住了即将落下的脚步。
“我先走。”
接着,是年轻男人的声音。
“怎么,不让我走撒?”
“不让我走,我也得走。”
“最近我老子气不顺,我可不能触他霉头撒。”
“过几天再来嘛~”
“这还不行。”
“那天天来。”
“不过天天来,你受得了?”
年轻的男人笑了起来,是一种蒋烨生平从来未曾发出的笑声。
那是真正的野兽才会发出的笑声。
咔哒,关门。
而后,走廊许久没有传来声音。
蒋烨也没有跨出那一步。
他依旧站在电梯间的拐角,仔仔细细地听着。
那个年轻男人似乎又被某种不可言说的力量吸回了房间。
又是片刻,比一天、一年,甚至一生还要长的片刻。
至少,对蒋烨来说是这样。
不知等了多久。
咔哒,门又开了。
“我真得走咯。”年轻男人终于又说话。
“来,明天还来。”
“下次来,我非得把你……”
后面的字眼,蒋烨听不清了。
年轻男人的脚步声在地毯上发出闷响,距离电梯间越来越近。
直至来到电梯前,摁亮向下的按键。
他的脸映在电梯的金属门上。
他不知道有人正躲在电梯对面的防火通道后,窥伺着他的脸。
蒋烨当然能从那略微畸变的金属倒影中,辨认出这张脸的主人。
李靖宇。
八年前的六月八号,李靖宇在偷窥别人的考卷,蒋烨在偷窥李靖宇。
八年后蒋烨藏在玻璃后,再次偷窥着李靖宇的面孔。
那张年轻的脸面上,每一个毛孔都散发着能量散逸后的畅快,战争结束的疲倦,和征服的满足。
金属门的虚影那样狰狞,在蒋烨的视野里,渐与那高楼上几乎被扯下的窗帘重合。
叮。
李靖宇走进电梯厢。
电梯间终于空空如也。
蒋烨却未从藏身之处走出。
他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像此刻这般丑陋、不堪、可悲。
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这样希望李靖宇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