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晚歌他们走的那日天气很好。
十里亭内,方寒和大皇子拥抱一瞬,互拍了肩膀,当作告别。
方妍因“还在病中”自然无法露面,多有遗憾的同时,她又塞了许多银票和吃食在他们的马车中。
许晚歌哭笑不得,而全数收了下来。
笃笃笃……
成群的马蹄声从城外传来,方寒和大皇子两人都是久经沙场的悍将,目光一凛,认出是战马声,同时警惕回头,抽出佩剑,护在众人最前面。
默契的似乎是做了千百遍一样。
领头的将军一身银白铠甲,在马上仍不老实,斜斜的往后靠,仿佛没长骨肉一般。
许晚歌眼眸一亮,提起裙摆拦到路中,连方寒都没来得及拉住她。
“许晚歌?”马上人诧异的出了声,瞬间恢复正形,一下翻身下马,走到她面前,来来回回巡视了一圈,惊喜道:
“还真是你啊!我没跟任何人说我今日回来吧!你怎么晓得的?还是我俩默契长存啊!”
他讲着讲着,就没规没矩要伸手去揽许晚歌的肩膀。
方寒脸色一变,握紧剑把,抿着嘴,并未贸然动手。
许晚歌笑嘻嘻的拍开他的手,道:“还是一点规矩都不带讲的!玉痕,你出去这一圈,可越发野了不少!”
这领军来者并非他人,正巧是前段时间被派去北边平定异性王叛乱的冀州王之一,玉痕。
玉痕乐乐呵呵的,爪子还不罢休,悄悄摸摸的要往她肩膀上凑。
方寒臭着脸,把刚收入剑鞘的剑又往外拔了一点。
只要这个风流讨厌的家伙再敢把手往前伸一步,方寒立马能拔剑砍了他!
他还没来得及动手,许晚歌一巴掌就先拍上去了,没好气的斥道:“不仅不讲规矩,眼睛也不带长一双,看看我如今梳的什么头,还敢动手动脚的?”
玉痕听了这话,掀起眼皮漫不经心的打量两眼,嘴里含含糊糊道:“不就绾起来了嘛?又怎的了?不过你这簪的花儿好看,是金的吗?不曾见你带过这么贵重的东西,可不符合你了,才一小姑娘而已,打扮的跟当家主母似的,不别扭啊……”
他话说到一半,蓦然将眼睛瞪大了:“什么?!”
他的嗓子突然变了调,来来回回绕着许晚歌看了两圈,咕咚一声咽下一口口水,捂脸倚马,怒道:“我这才离开几天啊!你怎就嫁作人妇了?我还没见着你做新娘子的模样呢!这皇帝老儿着实可恶!竟然将我支开,不叫我看你大婚的样子!”
许晚歌伸出脚,狠狠踩在他脚面上,瞪眼怒斥:“瞎说什么!这可是京城境内!”
玉痕不怕死似的摆摆手:“怕些什么,我这头刚刚平定叛乱,立了不小的功,几句妄言罢了,顶多训斥我年少轻狂不知天高地厚,又不能真的拿我怎样!”
他这话说的委实狂妄。许晚歌想说他两句,又挑不出话里的毛病,只得摆手作罢,看着他糟心:“罢了,你赶紧回去复命罢,我要走了,不同你在这耽误时间。”
“要走了!”玉痕惊了一大跳,猛地向一旁倒去,下意识拉紧缰绳。
白马嘶啸,前蹄高昂,惊飞官道旁一众百姓。
许晚歌又恼怒的打了他一下。
“去罗塞镇。”方寒上前两步,替他抚平了受惊的马,抱拳作揖,向他问好:
“玉痕王爷,好久不见!”
曾经的土匪头子玉痕在刚刚差点吓跪,在自己的部下面前丢了面子,此时心情糟糕透了,只冲他点了点头:“侯爷好久不见,怎忽地要去罗塞镇?”
那可是不毛之地啊,战乱饥荒从来不放过那里,又地处边疆,据说军饷常年不到位,那边的将士都要比旁的地方的将士要面黄肌瘦一些,别说是保卫边疆了,连拿剑的力气估计都没有。
“皇上让去的。”方寒简洁的解释了一句,牵起许晚歌的手掌,“那便不打扰玉痕王爷回京复命了,我与家妻也该赶路了,不然耽误的时间有些太长了。”
这句话倒是长。
至少玉痕没听过他讲出这么长的话来过。
他挥挥手,刚想放他们走,又想起来一件事,诧道:“就你俩去?”
“还有若干家丁和府兵,一些随身的将士。”方寒一板一眼道。
“你那么多兵呢?”玉痕咋咋呼呼的,哪壶不开提哪壶,“那么多呢!跟你从边疆上下来的,一个都不跟你去?”
许晚歌咳了一声,瞪了眼懵懂无知的玉痕。
“那是国家的兵,自然交还给圣上了。”方寒已经不耐烦回答他的问题,又作了个揖,要先走一步。
玉痕长手一拦,还不许他们走了:“你们且在这等着,这点人去怎么安全?我这就去秉明皇帝老……啊呸,秉明陛下,与你们同行。”
他想来是个说风是风见雨是雨的性格,又一向闲散惯了,管不得太多礼仪规矩,两步登上马便扬鞭而行,率领众将士踏蹄而去。
还未等尘土退下,许晚歌便皱着鼻子搡着方寒往马车上去,厉声吩咐车夫:“快走。”
车夫拿钱办事,很是敬业。闻言便一甩马鞭,马头一调,往官道上跑。
这时,许晚歌才想到自己还没有跟大皇子告别,急急忙忙从车窗里探身出来,冲十里亭挥了挥手:“来日再会啊!大皇子!”
大皇子抬臂,对着远方挥了挥,面上是没有来得及融化的笑意。
他身旁也有两个人跟着他一道挥着手,带着同样的笑意。
乍一看,以为是一卵三胎出来的兄弟仨似的。
只大皇子告完别,回身望去,这才惊着了。
他的左边是久不露面的皇祖叔,右边是正处舆论风波中的谈青石。
他们做出一副好像来观看友人远行的模样,就大摇大摆的站在大皇子身边。
实在是像得了什么疯病一样。
大皇子懒理他们,挥袖便走。
许晚歌夫妇二人坐在车内,还未出京城,思念便如潮水般卷了上来。
虽然现在皇后已倒,拔出萝卜带出泥的顺便倒了一台子在后宫横行霸道的嫔妃,现下唯一一个得宠并位分高的只剩下白雪,若不是出身不够,大抵早被扶上了后位。
白雪的危机没了,方妍的危机也解除了,如今玉痕回来了,世人皆知玉痕与丞相一家关系极好,定是不会有人去找舅舅麻烦的。
看似所有她在乎的人都被保护的很好,不用操心什么更多的。而她也知道,除却这些,还有三皇子,谈青石,皇祖叔这些藏在背后的毒蛇,吐着淬满毒液的蛇信子,时刻准备给他们来上一击。
一双温厚的手忽然抚上她的眉间,轻轻地揉了几圈。
方寒的声音柔柔软软:“你又在想什么不好的事情了?”
许晚歌下意识反驳,却得方寒的轻笑一声,“晚歌,你总是这样,安全的时候会想很多不安全的事情,总不肯安安心心的享受当下。你知道吗?很多事情不是你我就能阻止的。大皇子他们不是傻子,你想的,他们也都能想到。不用担心那么多,不然你先想想,到了罗塞镇,我们该把院子布置成什么样子?”
他的声音天生就带有可以使许晚歌安心的魔力。她把心重重往下砸落回胸腔,调节了几口呼吸,轻轻地嗯了一声,安心的靠回方寒怀中。
他们走的时候是正午,传说中阳起最重的时候。
大皇子特意给他们算了黄道吉日和吉时几刻,他们一点都没有耽误,像是代表了他们这一路的风平浪静。
临近傍晚,他们找了一家客栈落脚,许晚歌单独打包了些吃食,命青芜向最后一节马车厢送去。
最后一节车厢拉开,里头坐着个口歪眼斜的妇人。
她的头发梳的平平整整,簪子却被她拔了下来。
她面颊里凹,深深浅浅的沟壑利刃般横在脸上,眼睛空洞,似乎看谁都不在乎,但看谁都带着一种深藏已久的恨意。
她的手行如枯枝,仅垂了层薄薄的人皮似得,看上去极为恐怖。周身也瘦削的不像个样子,比起人来,更像一只久居人间,时刻准备索命的厉鬼一般。
青芜只看了一眼转过了头。
她实在不忍心多看几眼下去,便匆匆将食盘往里一推,柔声道:“吃些饭来吧,郡主特意给您准备的,这家客栈的膳食可好吃了。”
老妇咯吱咯吱的转过头,僵硬的看向青芜,凸出来的眼睛死死的盯着青芜好久,这才转向桌上。
“快些吃吧。”青芜催促着,给她拿出一个杯盏,往里头倒了些水递上前去。
老妇还是只盯着桌面,看上去并没有要上前伸手的打算。
青芜被她的举动刺激的浑身发毛,连忙坐在外头,放下帘子。
眼不见为净眼不见为净眼不见为净。
青芜默念好几声这个,又还担心她,又悄摸摸的掀开帘子,往里头看了两眼。
那老妇已动起了筷子,形如枯槁的小臂往前伸了一点,
她的指头还不如筷子宽,看上去极不协调,也极其恐怖。
天爷哩。
青芜在心里拜了神佛。
郡主为何要带这么个东西在路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