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叫青芜这种身经百战的丫头都怕的人，正好就是清源寺的那位哑婆婆。
先前许晚歌是打算将她放在大皇子府上的，但后来转念一想，若是她真的是和谈青石一样从别的地方一路流亡而来的，指不定他们去的路上能让她碰上什么熟悉的东西，从而促使她恢复记忆，好让他们抓住谈青石的把柄来。
她想的果然没错，一出京城，她就跟见了猫的鼠般，只缩在角落，吃饭喝水都得靠青芜哄喂。
她莫名的很亲近青芜。
青芜道，大约她也是流亡来的缘故。
许晚歌听方妍说过青字三个丫头的来历。
她们都是很小的时候经过战乱，一路捡食乞讨来了繁荣的京城，险些被人牙子骗了卖了去，没想着得大皇子相救，入府做了丫鬟，跟着大皇子练了些功夫。
许晚歌没多说什么，多给她了些吃食钱币，请她帮忙去照顾哑婆。
青芜内心腹诽，没多说什么，便去了。
出行第三日，玉痕从天而降，剑挑起许晚歌乘坐的马车帘子。
他抱怨的声音从外头传来：“忒不厚道，我不是叫你等等我嘛！”
他熟稔的翻下马，也不管马车在不在动，如履平地一般跳了上去，直直的往马车里头钻。
方寒和许晚歌都吓了一跳。
玉痕见二人拥在一起，面色后知后觉的浮起一层潮红，摸了摸鼻子，尴尬道：“来的不是地方，先退了。”
他很快的抽身而去，还体贴的将帘子放下去，转身往后头去了。
方寒皱眉：“这小孩儿！”
“可真不让人省心！”许晚歌从方寒胸膛上起来，叹了口气，拢了拢斗篷，“罢了，叫他……”
过来二字还没脱口，后方就传来一声尖叫。
玉痕踉踉跄跄的往后猛退几步，见了鬼一样又冲回来。
许晚歌烦躁，想把他踹回京城。
“你带了个什么玩意儿在后车！”玉痕惊魂未定，提起茶壶就往嘴里灌，结果差些被烫出一嘴的泡来。
“跟鬼一样！”他连忙上下扇着自己的嘴唇，嘴上还不忘问他们。
许晚歌真的觉得他去了北边一回，嘴变得更碎了。
“你什么毛病！”许晚歌把他踹在地上，“变性了啊！”
“没有没有。”玉痕连忙解释，“就是被吓着了！我这两天没日没夜的追着你们，到处问靖安候夫妇去了那，结果愣是没一个人晓得你们走的那条路，还绕了两圈，都没怎么合眼，这才找到了你们。”
许晚歌和方寒去罗塞镇是人人皆知的，可未免麻烦，他们是扮作了商人的模样，并未乘坐官家的轿子，对外也只称是归乡祭祖，路径不为人知也是正常。
玉痕哪知道这些啊，匆匆忙忙的跟皇上汇报了军情，连自己府上都没来得及回，就赶忙追了出来。
他料到许晚歌不会等他，但也没想到她心那狠，一道口信都没留。
“你这样也太危险了。”玉痕碎碎念道：“路上都是流民，你们就这么些人，还装作富商的样子，不是活生生的一块肥肉招牌，等着人来打劫的嘛？出了问题怎么办啊！”
方寒实在听不下去了，眼刀一扫：“我带的都是军中精锐，区区流民有什么可怕？大惊小怪！”
玉痕被堵了一回，实在气的不行，脖子一梗，道：“我也带了满车精锐，多护着你们一些不成吗？你这人好生奇怪，别人给的好意都不接受，活该阵前被谈青石那样下流的人物给陷害。”
玉痕重揭旧疤，方寒恼的不行，差点当场跟他打起来了。
还是许晚歌从中调和。
她不断劝说玉痕，问他要不要回冀州，要不要回京城，玉痕给她的回答永远是不，说什么都要蹭在许晚歌身边。
“你要这样的话，伯安回了京城找不到你怎么办？”许晚歌好说歹说，玉痕都油盐不进。
他说：“伯安又不是个傻子，我出发前就给他发了信，叫他回京复命后就直接来罗塞镇，别回冀州了，那地事儿少，缺两个闲散王爷一时半会也出不了什么事。”
这可不是一时半会。
许晚歌想。
这可是三载春冬。
可玉痕不理她的话，看她消停了点，还想问些他们走后，京城发生了什么。
许晚歌掐头去尾，刻意忽略了自己和方妍在事情中的参与度，简单的把王家覆灭，二位公主被贬，皇后被废的事情说了一遍。玉痕听得啧啧赞叹，直道过瘾，真是恶人有恶报。
许晚歌奇道：“你与废后有过节？”
他不在乎的摆摆手：“过节到没有，只是她着实是个狠心的玩意儿，先前伯安封王就是她不让的，还撺掇皇帝老儿杀了伯安，永绝后患。好在皇帝老儿还是有点脑子，没这样做，不然他就哭去罢，等着南边那些叛军打到京城。”
他嘴上一向没一个把门的，许晚歌都习惯了，提醒几次都不得用，干脆不提醒了，只随着附和了几声。
因着路上多了一个人，他又懒得，不想骑马，方寒和许晚歌只好找了一处城镇暂且歇脚，派人又去寻一辆马车来。
这玉痕做了王爷后不晓得满足了多少怪癖，对马车也诸般挑剔。
要大，要宽敞，要能睡下人，还要好看些的，朴素歪裂的一概不要。
他这大概是在故意刁难方寒，报他擂台之仇罢。
好在方寒是个脾气好的，不与他啰嗦什么，吩咐下去便完事了。
许晚歌私下勒着玉痕的脖子，恶狠狠的警告他别太过分。
他只道是好的，依旧我行我素。
后来无法了，许晚歌便又警告他，若是再瞎作妖，便把他扔到最后一个马车上，跟哑婆同行。
玉痕一下就安静了。
他想起那个哑婆便浑身都起鸡皮疙瘩，要亲近她，就更别想了。
他一个人呆在自己的马车里，无趣的很，想去找许晚歌罢，又怕她嫌自己烦，只能无数次写信给伯安。
走哪写哪，也不管能不能寄的出去。
估计过了些天，伯安收到的信比以往都要多
他们就这样走了半个来月，抵达一处叫“榕”的小城时，哑婆忽然毫无预兆的发了疯。
那天青芜一如既往的坐在最后头，隔着帘子，像之前一样，到了一个地方便跟哑婆介绍：“现在我们离京城很远很远了，到了一个叫榕城的地方。”
一双枯枝一样的手忽然从帘子里伸出来，狠狠扣上青芜的喉咙。
青芜连一声惨叫都发不出来，只得拼命拍打着马车边沿。
巨大的声响终于引起随行将士的注意，一波人连忙去禀报三位主子，一些人赶去救青芜姑娘。
车队一片混乱，玉痕从车厢里出来，宽袖一翻，脚尖一点，瞬时便到了哑婆身旁，啪啪两下点了她的穴。
青芜终于得到解脱，脖颈上一圈血红叫人触目惊心。
“青芜！”许晚歌惊叫一声，连忙几步上前，在下接住了从马车上飘落的青芜。
点穴的功效并不能持续很久，哑婆仅仅安静了一会儿，便又有干枯削涩的声音从里头传来。
哑婆的舌头早就被人拔掉了，哪怕是想说什么，那也是不得说出来的。
她从帘子里露出骷髅一样的脸，在场的将士皆吓了一跳，齐齐往后退了一步。
她的眼睛死死盯着面前的城门，喉咙里依然发着那股恐怖骇人的声响。
将士们想上前拦下她。
许晚歌抬手，眸子沉了一瞬，道：“就让她走，发现什么异常立刻斩首，绝不能让她下人。”
众将士道是，警惕的守在后头。”
她古怪的咧开嘴角，似笑着，又不像。
她从马车上跳下来，跌撞了一下，望着城门牌匾走去。
许晚歌亦步亦稳的跟在身后，心道奇怪。
看哑婆的这个态度，不难猜出这榕城便是哑婆的家——
至少会是一个相当熟悉的地方。
可她先前得知的消息是哑婆因饥荒流落京城清源寺。
但这榕城，虽然小，名气却很大。
那便是因为一个原因。
无天灾。
民间都传榕城是灾祸避及的宝地，有真仙镇压，一般灾难绝对不会降临于此。
这里有记载以来，就没有发生过蝗灾，饥荒，旱灾，涝灾一系列事情，连严重些的犯罪都没有，称得上是一片平和。
而这处虽远离京城，但也绝不是靠近边疆之地，哪怕是罗塞镇那边失守，只要敌军不是战无可挡的状态下，基本上都不会波及至此。
这样一个宝地，怎么会有人因为“饥荒”这种可笑的理由流亡呢？
许晚歌陷入沉思。
而面前的哑婆忽然如同枯木逢春一般，浑身沉甸甸的死气消去大半，泛活的气息重新在她周身流转。
就好似……深秋的一抹新芽。
她近乎贪婪的盯着面前的牌匾，颤颤巍巍的伸手去触，喉咙“咯噔咯噔”，发出非常奇怪的音节。
两行泪忽然从她的眼睛里流出来。
她猛一下跪坐在地，不得守城侍卫前来驱赶，便双手一伏，恭恭敬敬的冲着城门口行上一大礼。
她的嘴唇抖动两下，许晚歌看了清楚。
她好似在说……
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