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伯安已经很久没有看见碧芜了。
那个熟悉的影子猝不及防的闯入自己视线之中时,陆伯安还以为自己命不久矣,回光返照间才见着了她。
他闭上眼,喉咙的干燥将他拉回人世间。
“王爷。”碧芜跪在床榻边,唤了一声,“伯安王爷。”
他又费光力气,将眼睛睁开。
华丽繁复的床顶在他的眼睛里渐渐有了色彩。
他终于想起来了。
他没有死,最后一刻的时候倒在了大皇子府上。
他还见到了那个方家的姐姐,方家的姐姐认识他,一定将他就活了。
所以,陆伯安仍存于世间,床边的碧芜也是活着的碧芜。
他开始小口小口的喘着气,尽力恢复自己的状态,脑子里的浆糊翻涌,只有四个字 清晰的近乎锐利。
活着就好。
伯安想,只要活着就好了。
碧芜泪如雨下,轻轻的握住陆伯安的手掌,小声啜泣,并不敢哭得太大声。
府医连忙赶来,冲着碧芜施上一礼。碧芜识趣的站起身,退到门口。
方妍,大皇子,太子三人都还站在门口,碧芜后知后觉的感觉有些不妥,福了福身,低头道:“叫三位主子见笑了。”
大皇子摆摆手,一副不甚在意的模样,只浅笑道:“碧芜姑娘与伯安王爷情深义重,又有何可取笑的地方。只是,这究竟是发生了什么?怎的伯安王爷会晕倒在大皇兄府前,碧芜姑娘又为何如此狼狈的逃窜至此,不晓得碧芜姑娘可否同本宫细说一二来。”
碧芜擦了擦眼泪,说好。
几人离开伯安的房间,去了偏房。
丫鬟来点了热烘烘的炉子,袅袅青烟从缝隙中钻出来,碧芜得了个位置可以坐着,捧着一杯热茶在手上。
“其实具体的经过我也不晓得。”碧芜这么开口。
时间回到一个月前,那边的起义军大乱被伯安军打得节节败退,不免退至大本营稍作休息。
本来伯安打算带兵乘胜追击,可又被身边的军师拦住了,道是怕对方有陷阱,此计不过是以退为进,目的诱敌深入,王爷前去过于危险,不如就地驻扎,在此守株待兔,等着他们出来。
伯安想着此言在理,加上先前一战也让他们元气大伤,便下了驻扎的命令,叫受伤的官兵先去已收复回来的城池中进行疗伤诊治,为最后一把捣破起义军大本营而做准备。
这本是个极好的提议。
他们驻扎休息,顺道给大伙儿一个喘息的机会。
而这起义军忌讳伯安将军大名不敢出城,几日下来除了增加大本营的巡逻人手,便再无动静。
战局就这么胶着起来,双方于无形间达成了一个默契的协议,谁也不碍着谁来。
恰逢此时,玉痕雪花儿般的信件落到了伯安的帐中。
在信件中,伯安知晓了许晚歌和方妍如今的路径,也知道了玉痕一直带人护着他们,心里放宽心了不少,提笔同玉痕回信去。
而信鸽于黑夜中刚展开双翅,飞于天边,一只利箭便瞬间刺破信鸽的胸膛。
尖利的鸟啸声还未来得及发出,哨兵的声音在霎时吵醒了整个驻地。
敌军无赖,夜间突行。
他们的粮草还在路上,大多将士仍饿着肚子,体力本就下降不少,此番迎敌,可真是所谓的凶多吉少。
伯安王爷率兵有度,战斗力惊人,但也抵不过起义军万千人力压制,此场战斗异常艰难。
好在伯安王爷最后关头斩杀起义军夜袭首领,这场持续了一天一夜的战斗才在血流成河的营帐旁结束。
可这并不是结束。
很快,伯安王爷集结兵力,却发现如今可供他支配的兵少之又少。
夜袭给本就是残破军队的伯安王爷方来了狠狠的当头一棒。
要这么点人去攻打敌方大本营,这简直就是痴人说梦,给人送下酒菜的。
伯安别无他法,一边儿紧急修了一封鸡毛书给圣上请求增援,另一面又同附近各个城池调兵上战场,逼不得已的的时候,他还去抓了壮丁来。
可这些怎么补的上缺失的空?
实在焦急,碧芜竟还叫了军中所有的女人,组了一支娘子军来,试图填上人数上的差距。
还未等这支娘子军组建完成,起义军已经第二次攻打领地来。
伯安应接不暇。
此回可谓惨烈,大半将士死伤,起义军方杀了个酣畅淋漓,就连战争结束后,连俘虏都不要一个,直接长枪下去,肆无忌惮的释放自己骨子里隐藏的杀意。
那些穿着军甲的将士士兵双目圆睁,还未来得及闭眼,长枪便将他们捅了个对穿。
热血四溅,鲜活的人声逐渐枯败。
就在如此灰败的战局中,军师几人奋力抵挡起义军方,让人带着伯安王爷迅速往后出逃。
伯安本不愿意,可若不迅速返回京城,他们便要全员都折损在这里了。
全员折损于此,又有谁会为这些朝夕相处,早就视为兄弟的将士们报仇雪恨。
他一咬舌尖,做了这个“胆小怯懦”逃兵。
而除了碧芜和一些娘子军,这一支军队已经全军覆没。
而让他们难以想象的是,战场以外的地方,居然比战场还要残酷万分。
寒冬凛冽,本就未丰收的农民生活更加艰苦,不少都往别的地方开始迁徙,为了寻求一条新的活路。
在这种情况下,良民也都变成了刁民。
陆伯安虽满身血腥,可气度不凡的气质还是引来了不少刁民的惦记。
他们从战场上回来,一路向京城而去,光流民暴动就经历了三五遭来,甚至在这种情况之下,陆伯安的包裹还被人抢了走,身上因为同流民战斗而留下来的大大小小的疤痕。
最严重之时便是他离京还有二百里路的时候。
那时他卷入流民间争夺地盘的纷争中,一把生了锈的锄头一下便嵌进他的胳膊,血流了满手,碧芜一边哭着,一边慌忙的同他包扎。
伯安安慰着碧芜,说这不过是小伤而已,眉头却不由自主的皱起,额头铺了一层细密的汗。
也是从那时开始,陆伯安同逃出来的娘子军说,叫她们护着碧芜回城,他一人走另一条路,要安全很多。
这话他并没有跟碧芜透露半分,碧芜也不清楚。伯安知道,他如果跟碧芜说分道而行,她定是不会同意的。
而碧芜也并不知道伯安心中所想,只是在一个普通的夜晚,喝了一碗难得的稀水米饭,昏昏沉沉的睡过去了。
等她在醒来的时候,是被颠簸的马车弄醒。
不知是不是蒙汗药的药效太猛,她有好长时间都是昏昏沉沉的模样,根本意识不到伯安走了,只觉得心里落了个空。
等又缓了两日来,她们这一行只有女子的队伍终于还是被盯上了。
其中一个姑娘为了她人能顺利逃走,义无反顾的将脖子撞在对方刀上。
趁着对方还没反应过来之时,牵马的姑娘猛一抽马鞭。
马啸破空,那匹枣红色的宝马扬起四蹄,飞快地朝外跑。
她们走了很久,吸取了这次的教训,为了不再被人盯上,于是全员改扮了男装,还特地绕开流民聚集的地方,多绕了不少路回京城。
她们一路走着一边打听着,想看看究竟有没有伯安王爷的下落。
可一连问了好些人,都未有人答出伯安王爷的踪迹。
碧芜心中渐渐绝望。
她想再往远一些的地方去找寻陆伯安的身影,其余几个姑娘却怎么说都不干了。
其中一人对碧芜行军礼,道:“伯安王爷是我们都将军,我们既已入伍,便是伯安将军下的兵,兵应当从将令,伯安将军命令我们护送碧芜姑娘平安到京城,那我们的任务便是如此,除非伯安将军亲自更改了我们的任务,否则我们一定不会变化。”
碧芜有心想同她争辩一番,又很清楚对方说的是对的,遂只得作罢,放弃了寻找伯安的念头,往京城去。
而不知为何,她们越往京城的方向,流民越多,暴乱也越多。
又有一名娘子军倒在了碧芜面前。
而也是在同一天,她们的马车被人劫走了。
几个姑娘只能靠自己的双腿,拼命的往外跑,这才好歹保住了这条小命。
可先前绕的着实有些远,她们是走了好长一段的路,才摸到通往京城的官道。
害怕和恐惧时常折磨着碧芜的大脑,她极尽忍耐着,却数次将要崩溃。
可一想起死在倒下的姑娘,护在面前的女孩儿,她又从心底拽出一股无名火,硬生生的烧着她的五脏六腑,将她的神经保持在一个亢奋的阶段,继续向前走。
又一个姑娘在找水的路上消失了。
最重,在仅仅离京城不到五十里的地方,这么多女孩儿,就只剩了碧芜一人。
碧芜背着小包袱,脑子里一片空白,只一步一个脚印的往京城门口去走。
而因为缺失了腰牌,碧芜差些没有进得了京城,好在那日看门的守卫曾在玉痕府上做过侍卫,眼尖认出了她来,这才将她放了进去,还好心的给她指了大皇子府的位置。
她便这么的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