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白的棉布揭开,显了一具年轻女子的尸骨,空落落的骨架上残留了十余只箭镞,经年累月,土埋虫咬,羽箭早已经腐朽,只余下这些锈迹斑斑的铁镞,其中一支牢牢钉在女子后腰的椎骨上。
女子骨盆中还残留着一副小小的骨架,被那箭镞一并狠狠钉在了椎骨上,即便经过这一番发掘,竟然仍未脱离。
小玉眼中发红,伸出手来,用微微发抖的手指,将那箭镞拔了下来,整理了那小小的骨架,但却并未将他从母亲的骨盆中取出,心里念着这娃娃命苦,就让他与母亲长长久久的在一起。
一零八具尸骨,小玉越验越觉得心里沉重,仿佛从天际掉落一块巨石,正压在她的胸口,呼吸间只觉得满是痛来。尸骨上伤痕累累,即便已经过了十几年,一叶知秋,这些已经足够她想象当年一幕的惨绝人寰,是怎样一场灭顶之灾。
这一百零八人中,不到十岁的孩子二十五人,老年人十八人,这些人的死法大多是勒毙,更小一点的孩子全身骨折,想来都是高高举起活活摔死的。成年男女的死法便花样百出,头骨上明显凹陷破裂,重物撞击,击打致死;胸骨肋骨多有刀砍痕迹,粗细不等,大概这十八般武艺都尽数用在这些人手无缚鸡之力的村民身上了。
几人几乎不眠不休足足验了三日,厚厚的一沓验尸笔录厚如古书。严麾落下最后一笔,小玉也重重吐了一口气,将那裹尸布蒙在了最后一具尸骨身上。
小玉见师傅频频点头,满口夸赞,心里松了下来,脑袋摇晃着扭着腰,缓解酸痛。
小玉得了夸奖,心里小小得意的模样正撞见严麾的眼里,恣意飞扬让他也跟着微笑起来,心里越发赞叹,“不知不觉,她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
卸了身上重担,小玉摇摇晃晃奔了书案,不过几步之遥,只觉得双腿沉重如灌了铅水你,疲惫得挪不动半步。严麾连忙伸手扯了过来,四目相对下,小玉勉强对着严麾一笑,旋即趴俯在书案上,双眼一闭不管不顾地睡了起来,严麾心中一惊,探手去探了鼻息,见她只是累得狠了,才放了心,满身的疲惫也跟着乍然而起。
严麾也觉得双眼打架,身子散了架般又酸又涩,低头一瞧右手的食指和中指,这几日竟磨出了茧子来。
老仵作接过严麾手里那厚厚的笔录,目光慈爱地瞧着小玉,道:“这些交给我整理,这丫头可是累惨了,你这几日也累坏了。尸骨太多,怎么也得一两日整理,你们且放心好好歇歇,不急在这两日。”
“那便有劳了。”
“劳不劳且不说,按照当初的约定,这尸骨都是小玉验的,我不露面,你也别将我的事宣扬出去。”
“嗯。”
小玉歪着头,脸蛋正压在桌上,眼下已经黑了一片。严麾伸手捞起睡得昏过的小玉,打横抱了起来,这几日怀里的人似乎便清减了许多。
小玉大睡了两天两夜,醒来时,竟然已是黄昏,肚腹里已经唱了好几出空城计。
老仵作见她醒来,捧着肚子直喊饿,连忙叫人摆了吃食。
小玉盘了腿坐在榻上,就这摆着榻上的小几,一边吃,一边和师傅闲聊,一听自己竟然睡了两个日夜,也着实吃了一惊,口中含了一口饭食还没咽下,便急切地问道:“大人呢?他也睡了这么久?”
“那倒没,他年轻力壮,只补了半日便神采奕奕,精神健硕如常了。”
“大人,吃没吃呢?”
老仵作一见自己这个小徒弟这没出息的样子直摇头,迷迷糊糊才睡醒,嘴里吃着,心里还不忘挂念着小情郎。
“有人请了你那相好的去吃酒啦,大鱼大肉饿不着。你只管吃你的就好。”
小玉有些不解,严狐狸不贪杯中物,颇有些恃才自傲很是懒得应酬,今日竟然应人之约赴宴饮酒,实在奇怪?
“你就知道惦记你的相好的,师傅在这杵了这么久,你倒是一眼不瞧,问问这几日你师傅吃得可好,睡得可好,好不济你问倒问一两句验尸笔录整理的如何了?”
小玉一听这话,连忙抬头瞪起圆溜溜,深潭般黝黑的眸子,仔细细细瞧了老五卓,片刻后,嘻嘻笑了,“师傅,我可遵了您的令,方才一连瞧了十八眼。”小玉伸腿下了榻,连忙扯了师傅的袖子摇晃起来,“师傅这几日辛苦劳累,我来给师傅锤锤肩头,松快松快。”
老仵作一见小玉这撒娇耍赖的模样,满脸的褶子几乎绽开,一把拍开她的手指,假愠道:“你个惯会装模作样、讨打的小东西。”
小玉知道师傅心里其实欢喜,嘴上却是不肯认得,松了手,斟了一杯热茶,“师傅,那这几日整理下来,可发现了什么?”
老仵作沉了脸,微吐了一口气,十八年前那场竹林的大火似乎又在他眼前烧了起来,无一人幸免,旋即才喃喃道:“也是,那样的大火,谁还能活得下来。”
当年他便觉得事有蹊跷,为何这这一村一夜之间突然全部染了瘟疫,没有派驻医官,甚至连仵作不曾查看过任何一具尸身。当年他不得近前查看,虽是心中疑惑,也不得不信了全村一百零八人死于瘟疫的说法。如今这一百零八人已成白骨,反倒将死因淋漓尽致展在人前,只是这样惨烈的死法他做梦也未想到,何事要以如此爆烈手段屠杀全村?
老仵作摸了摸自己这个小徒弟的头顶,想起严麾那样清澈坚定的眼神,也许这两人一路凭着这一股子横冲直撞真能解了当日谜团,还了这一百零八人的一个说法,也让他在入土之前了了半生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