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箱里放了一个酒坛子大小的黑色瓷罐来,罐子上面贴了一张纸来,上面写了几个大字“再用你,你就是我爷爷。用一次我喊你一次爷爷。”
大字下面一行密密麻麻的小字,小玉粗粗数了数,竟有三十几遍“爷爷”来,想来执笔之人满心不愿和嫌弃,只草草画了几笔。
小玉一双满含笑意的眼睛撇了过来,慈悲道人只觉得这目光所及仿佛方才的蓝火般灼热,顿时不自在起来。自己这点拿不上台面的小秘密,已经让两人笑破了肚皮。
“哎哟!”老道士面上红了起来,耳根子也火烧火燎的热起来,“你们两个小兔崽子,也笑话够了,平白消遣了道爷,还管不管老道士的死活了?”
小玉笑嘻嘻,几番强忍才没有笑出声来,从木箱中取出一个酒坛子大小的瓷罐来,“仙人就是能预见未来。您这烫伤药可备得够足。即便锁着,该用也得用,总不能讳疾忌医?”
老道士闭了眼睛,一张老脸丢尽,已经没脸再看两人了,索性随他们去了,恨不得找个地缝转进去。这屋子破败不堪,满地满墙的缝隙,倒是十分方便,老道士矫情了片刻,很快坦然了下来。一阵冰凉的感觉渐渐替了身上那火烧火燎的感觉,忍不住舒服地哼哼唧唧起来。
这会子刚刚舒爽了些,便忍不住在两人面前念起了口腹之欲来,“这会子要是能有一口饺子,最好是鲜嫩的韭菜馅的,那便是当即疼死过去也是值得了。”
“饺子?还要韭菜馅的?”严麾不禁瞪了他一眼,“别说这个时候难弄,就是能弄来,你这一身大泡套小泡的,得忌口。”
“嘿嘿,就想想。”
老道士露出胸口一片皮肉来,在那黑乎乎的泥垢下,皮肤上纹了一个拳头大小的图案,一颗大头,头上长了一根几欲冲破天际的独角来,四只大眼睛占了一张脸面的大半个,只是长了极细极短的四肢,模样怪异。一颗汁液晶莹的水泡正烫在这怪物的脸上,扭曲得这乖戾怪兽倒有几分蠢萌来。
“这是什么图案?”严麾瞧着老道士胸口的图案,脑子里突然浮现出那传说来。
“纹着玩的......”老道士下意识伸手捂住图案,正按在那水泡上,汁液丰盈,皮肉撑得晶亮偷两,这一下本也没多大力气,可也霎时间按破了皮肉,水泡破裂,那胖子瞬时如泄了气的皮球,软塌榻的。
老道士嚎了起来,一声高过一声,小玉手足无措,竟一时不敢下手,待到老道士这嚎叫的兴致过了,才有重新擦起药来。
方才一阵沸反盈天,乱糟糟消停下来,老道士摆弄起两人带过来的箭头,不知用了什么奇怪药水,将那箭镞浸泡其中,不一会,那药水中的锈蚀开始汩汩地冒气泡来。
小玉远远站着,伸着脖子瞧着。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那老道士将那箭镞捞出来,换了清水洗了几水,那箭镞竟然光洁如新。两人俱是眼前一亮。
“没什么特别吗?”老道士翻来覆去瞧了一眼,觉得这东西并无特别,“大冷天,特意跑到我这里弄这个?难不成就是什么案子的证物?”
“您倒猜得正着呢。”小玉小心翼翼接过那光洁的箭镞,边迫不及待寻找上面的蛛丝马迹,一遍解释道:“最近京城里最大案子,竹林白骨案......一百多具白骨破土而出......”小玉顿了顿,忽然想到,慈悲道人久居深山,不谙世事,一门心思炼丹放火又怎么会知道这事?
“哪里的竹林?可是京郊西北猫耳山下那边竹林?”
老道士手中还抓了一枚刚洗过的箭镞,一听这话,面色大变,手中的箭镞跌落,径直扎入了砖缝中。身子僵直,天旋地转起来,胸口憋闷起来,只觉得嗓子眼儿,一股子甜腻腻的血腥涌动着。
时间几乎凝住,严麾瞧着老道士面上扭曲起来,时而痛苦,时而又沉静下来,人一张脸孔不过方寸之地,一时间竟仿佛来了一场天人交战。小玉隐隐觉得似乎老道士心里巨大的隐痛被不经意间翻动起来。
“你们......”老道士垮着眉头,悠悠道:“查到了什么?”
小玉瞧了瞧严麾,见他微点了头,才简单说了那案情来。
老道士一双眼睛几乎凝住了,狠命地望着那猫耳山方向,似乎在那群山密林又看到了当年之人,当年之事。
郁郁葱葱的树林中,似乎隔绝了尘世的桃花源般,二三十座修建得整齐的竹屋,繁星般散在林中。
一个女子正站在树下,正对着一座小小石雕拜了又拜,石雕雕成一个独角,四眼,短腿的怪兽。
“娘子,做什么呢?”屋里走出一个男子,见树下那女子虔诚的模样,似乎心中有所求,出言问道。
那小娘子伸出纤纤玉指摩挲着微微隆起的小腹,回过神来,笑盈盈道:“我求这胎是个女孩,我喜欢女孩,贴心。”随即低头柔柔一笑,“我这几日琢磨了几个名字,你来瞧瞧中意哪个?”
“林清,这个名字简单,好听好记,男孩女孩叫来都行。我倒不盼着咱们这族能东山再起,经过了几代早没了这样的野心了,希望咱们林氏一族可以早见天日,重返尘世,清清白白,堂堂正正做一族百姓就好。”
那少妇见夫君选了名字,也跟着点了点头,满怀希冀,盼着这个孩子出身后,真能给林氏一族带来清明安逸的日子。
少妇瞧了瞧那石雕,微笑道:“西炎角兽守护了林氏一族几代,等清儿长大了,也定能保护林氏一族见了林外的青天和太阳的。”少妇闭了眼睛,合掌对着那石雕默默又拜了拜。
“好了,你别超心了,仔细安胎,这一趟路途有些远,不过你临盆之前,我一定赶回。”
“别担心,这才三个月,早着呢。你身负族里的大事不能耽误,全族这一百多人都指望你呢,不然冬天可不好过了,我有族里人照看,你放心就好。”
“是呀,族长,你就放心吧。”林嫂子端了一盆黄豆来,正想趁着白日阳光好,拿出来挑拣一下,正瞧见两人你侬我侬,依依不舍,连忙抿着嘴吧,笑着调侃道,“是不是舍不得媳妇?”
陆续从竹屋中走出不少族人,纷纷道:“族长放心。”
“等你回来,家里便要添了丁了。咱们这一族到了这一代人口单薄,实在是该多生些。”
“是呀......”
往事经了十八年的沉淀和刻意的回避,老道士本以为再翻出来,大概要物是人非,可没想到那日佳娘的一颦一笑已经如刀刻斧凿烙在了他的心血中,别说过了十八年,即便是二十八年,三十八年,想来也亦如昨日。
“那孕妇肚子里的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老道士突然问道:“听说你验骨手段了得,可能验得出来。”
“嗯?”小玉微微愣了愣神儿,摇了摇头,“孩子太小,只不过七八月的样子,小小一副骨架,并不能看出男女来。”
“你认得那孕妇?”严麾见老道士如此模样,心里便补出一个故事来。
“不......只不过觉得是个可伶人,多问一嘴罢了。”老道士揉了揉太阳穴,“赶紧走,赶紧走,扰得我脑仁疼。”
两人离了老道这破屋子,透过那塌了半边的院墙,严麾瞥见那老道士正望向自己,四目相对,对他挥了挥手,身上那破披风滑落,漏出光溜溜的手臂来,又瘦又脏,满眼留恋,“小心点,我的金主。我这后半辈子可指着你吃喝呢。”
两人刚刚离了小玉,那老道士便迅速回身进了屋,啪地一声关了摇摇欲坠的木门,背靠在那门上,两行眼泪一路滑过,滴答在地上,一时间竟停不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