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相心事重重进了大殿，抬眼正瞧见景帝正满面怒容，高高居于上位，高福那老太监陪在左右，大概是慑于龙威，低垂了眼皮，双手抱定，雕像般面无表情。
肃穆的大殿上一人正跪在御前，严相只瞟了一眼便知正是那惹祸之人。
景帝面色不善，见严相进了殿，只轻轻撩了半幅眼皮，大概心里还因为严麾之事迁怒于他，并未向往日般早早出言免了跪拜。
高福将景帝那满脸不悦都看在眼里，他与景帝相伴多年，说句在理的糙话，‘景帝一撅腚，他便已经知道有几个粪球了’，当即睁开双眼，口中高只喊了一个“跪”字，止住了严相的脚步。
严相距景帝数步之遥站定，整了整衣帽，匍匐跪拜下去，以头抢地，口中喊了万岁，礼已毕却久久不见景帝叫起，只得静心沉住气，君臣两人悄无声息地比起了耐性来。
“你的好儿子，干得好事。”景帝到底是没沉住最后一口气，随手抓了案头一个物件，想也没想一把扔了过去，本也没想往人身上砸，只摔个物价解解气罢了。
好巧不巧，严相正向前凑了两步，景帝随手扔出的红木镇纸，质地坚硬、棱角尖锐，一下子正砸在严麾头上，在皮儿最薄的额头上开了一个口子，顿时血流如柱，鲜血霎时染红了严相鬓角一小撮新生的白发。
鲜血径直滴在大殿上，大殿静谧如此，竟听得一清二楚，即便如此严相仍然一动不动，身旁的严麾却是跪不住了，瞧着爹爹头破血流，跪爬了几步，就要进言，却被严相警告的眼神止住，只得狠狠低了头，憋着的满口气几乎撑炸他的胸口。
景帝一瞧失手伤人，心里的火气便被懊悔替了两分，好歹是大礼朝堂堂一品大元，这头破血流样子怎么也是好说不好听。
严相脚下那片青砖不知吸了多少鲜血去，暗红妖冶的格外刺眼，景帝瞧了瞧下跪的父子两人，叹了一口气，“怀远呀，起身吧。”高福瞧陛下那怒气散得差不多了，料定陛下还是心疼自己这个多年老友，心中暗道严相这老狐狸，额头上的伤口算是没白挨，挨这下子换了陛下消了气也是值了。
“瞧瞧，这也太碰巧了？严相可伤到紧要处了？”高福瞥了一眼景帝，小跑着下了高台，连忙上前搀扶起了严相，唤了太医来处置了伤口，这一番折腾，一个时辰便轻飘飘过去了，景帝的火气早已经散了大半。
“怀远呀。”景帝指了指地上跪着的严麾，一副恨铁不成钢，“你这儿子......不知吃了几颗熊心豹子胆？你可知道......他刚才竟敢与朕谈条件？实在可恶至极。”
严相低头瞧了一眼还跪在地上的严麾，听陛下所言不禁也倒吸了口冷气，心道这严麾果然胆大妄为、异于常人，可转念一想‘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孩子会打洞’血脉天成，便也不觉是什么狂妄悖论的事了。
“请陛下屏退左右，臣有事启奏。”
景帝抚了抚额头，料到他必定是为了儿子求情罢了，本想不准，抬眼正瞧见严相额头上雪白的纱布还渗着血，便软了心肠，料想随便听他一言罢了。
“陛下可还记得林巧儿和她那孩儿？”
景帝一听这话，这觉得额头下血管隐隐作痛，潜藏在深处的记忆，支离破碎，一时拼凑不起，满眼迷茫起来。
“陛下？”严相觉出陛下的异样，“陛下可是头疼发作。”
“无妨，巧儿和那孩儿早已故去多年，朕......”景帝在脑中细细搜索起来，可惜竟只拼出一副模糊样貌的林巧儿来，只记得她美貌温柔，藏于竹林中的仙女般，其他竟也想不出多少来了？
“林姑娘的确已经佳人已逝多年，可她那孩儿却侥幸活了下来。”
景帝一听这话，从书案后转了过来，一把抓住严相，眼神中都是询问。
“臣有罪，多年来令陛下血脉流落在外。”严相复又跪了下去，“臣因受过林姑娘大恩，一是为报林姑娘恩情，二也不想皇家血脉就此成了黄泉冤魂，便立了血誓，遵从林姑娘遗愿，为保她这一点血脉，答应她永不让这孩子沾了朝廷的边儿，一辈子不入庙堂，只保他富贵一生，无忧无虑。”
“可潜龙难隐，没想到阴差阳错，待臣发现时这孩子已经一头扎了进去。想来到底是龙精凤髓，自然秀于众人、锐气难挡，不消几时便已经崭露头角。”
景帝听闻林巧儿的孩子还尚在人间，只觉得难以相信，“当年那孩子和巧儿的尸体朕本是亲眼所见，难不成当年是偷梁换柱？”
严相点了点了头，从怀里拿出一封书信并一个锦盒来。
景帝展开信件，虽是收藏得仔细，但经年累月岁月侵袭，张纸早已经泛了黄。景帝揉了一把眼睛，仔细瞧了，竟真是林巧儿的字迹。
她的字迹规矩端正，犹如刻版。当年他还曾戏言，这手字正是写文书的一把好手，若是将来自己有机会继承大统，圣旨便不劳烦别人了。可惜当年戏言，一人果真成了真龙天子，一人却成了阴司鬼魂。
那巴掌的锦盒里放了一块紫玉，浑然天成，还未雕琢。原是景帝还是皇子之时，留给林巧儿，许诺孩子降生后，便找一位能工巧匠雕琢一块世上最美的紫玉观音，保佑孩儿一生平安，只可惜言犹在耳，璞玉未雕，佳人却已经作古成灰。
景帝一屁股坐在龙椅上，面现痛苦之色，往事一股脑往他脑子里涌来，本是空荡荡的沟壑骤然间便被填得沟满壕平，几乎溢出来般。
痛苦、懊恼和难以承载的喜悦，几乎逼得这大礼国的陛下头颅炸裂，几番痛苦挣扎过后，景帝突然眼前一片清明，低低笑出声来，“太子身子孱弱，多年我也只得了这一个孩子，一直忧心百年之后，大礼国祚......如今大抵是上天垂怜，竟送了一个钟灵毓秀来。真是大大的喜事，大大的喜事。”
景帝欣喜，这就要喊人进来，却被严相劝住。
“好，好，好。不着急在一时半刻。兹事体大，不急，不急在一时三刻，也省得吓着孩子。哈哈。”
片刻后，冷静下来的景帝才喊了高福，让他重新传了严麾进见。
景帝笑眯眯瞧了严相，再提起方才让他怒火中烧严麾，多少生出了丁点儿炫耀的意味来，“方才这胆大包天的孩子跟朕谈了条件，说到一半你便来了，正好一同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