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锋离家后,并未在村中游荡,径直来到村心那间铁匠铺。铺主孙康,年过四旬,乃是村中有数的壮汉之一。
他生得高大魁梧,筋肉虬结如铁石,极具力量。此刻他赤着上身,汗流浃背,正挥动大铁锤,叮叮当当地锻打一柄寒光闪闪的长剑。
沉甸巨锤一下下砸在通红的铁块上,火星四溅,“铿铿”震耳的打铁声远远传开。旁边一个十七八岁的后生,涨红了脸,吃力地拉着大风箱,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汗落如雨,犹自咬牙坚持。
孙康抬起汗湿的头颅,正瞧见陈锋自外进来,那双墨染般的浓眉立时紧紧拧作一团。
实是陈锋以往在村中的声名太过狼藉,堪称臭不可闻!赌钱、斗殴、偷鸡摸狗、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几成清河镇一大祸害。提起他,村人无不摇头叹气。更何况,他因烂赌败尽家财,连妻小都快养活不起,早已遭尽村人鄙弃白眼,人见人嫌。
“陈锋?你小子跑我这儿作甚?我可把话撂前头,想借钱?门儿都没有!一个铜子也休想!赶紧给老子滚蛋!”孙康眼皮都懒得抬,毫不客气地开口,嗓门粗粝冷硬如裂石,眼神里满是戒备与不耐。在他看来,陈锋这等不务正业的泼皮登门,必无好事,不是偷抢便是想空手捞便宜。
陈锋却浑不在意孙康那拒人千里的冷硬态度,反倒笑嘻嘻地晃了晃手中草叶包裹的狍子肉:“孙师傅,您老误会了。今日非为借钱,也没旁的心思。就想用这二斤新猎的狍子肉跟您换换,烦请您老替我打件趁手的兵刃,您看……成与不成?”他语气诚恳,眼神真挚,与往日那油滑惫懒的混账模样,判若两人。
孙康狐疑地上下扫了陈锋几眼,又瞅了瞅他手里那包严实的狍肉,两条浓眉依旧紧蹙。
他那双布满厚茧的大手,暂时停了锻造的活计。锐利的目光在陈锋那张陪笑的脸上,与他手中那包瞧着份量不轻的狍肉之间,来回逡巡数遭。蓦地,他那双深陷眼窝的眸子倏然一亮,如同暗炭忽爆星火,声音透着难以置信:“你小子当真?没拿我老孙消遣?这肉可值不少钱!你舍得?”
村里的铁匠,眼光向来毒辣。只一眼,便瞧出陈锋手中狍肉品相极佳,实属上乘。在这贫瘠缺食的山坳里,如此上好的肉食堪称珍稀。拿去镇上,足可换不少银钱或粮食!村人一年到头也难正经吃上几顿肉,遑论这般肥美的狍子肉,简直是想都不敢想的好物。
陈锋坚定地点点头,嘴角噙着一抹笃定的笑意,续道:“孙师傅,小子自是真心实意,这肉您尽管收下。不过,此番所求,并非寻常柴刀菜刀一类的物事。需请您老费心,专门为我打造一件兵刃,一件与我平日所见刀剑皆不同的物件。”
言及此,他眼中闪烁着一种异样、晶亮的光芒,那是孙康从未在这游手好闲的烂赌鬼眼中见过的神采。
陈锋这话,如同钥匙,瞬间打开了孙康心底那扇尘封已久、渴望锻造真正利器的大门。
身为这十里八村唯一的铁匠,孙康这些年来打制的多是锄镰斧耙等农具,亦或寻常菜刀柴刀及粗陋的刀剑。能让他尽情施展一身本事、痛痛快快打件好兵器的机会,却是少之又少,近乎于无。
此刻听闻陈锋要定制特殊兵刃,他那精神头立时便提了起来!先前紧拧的浓眉瞬间舒展,饱经风霜的粗犷面庞上,也浮起一抹难以掩饰的期待与兴奋。对于他们这般以铸造为业的匠人而言,最喜最盼的,便是接到有分量的活计,尤其是能令他们掏出压箱底本事、一展身手的好机会!
“哦?当真?那敢情好!小子快说,你究竟要打件什么样的兵刃?要多长?多重?有何特别之处?尽管道来!”孙康放下沉重大铁锤,伸出糙手抹了把额上亮晶晶的汗珠,声音里是压抑不住的跃跃欲试,“只要你小子说得明白,画得出样子,这十里八乡,就没有我孙康打不出的家伙!老子的手艺,可不是吹的!”
他一边说,一边“嘭嘭”拍着自己铁塔般结实的胸膛,那股子属于真正匠人的自豪与骄傲,溢于言表。
陈锋笑了笑,不疾不徐道:“孙师傅,小子想要的,是弓。不过,与我平素所见的寻常弓箭,又颇有不同,算是我自个儿琢磨出来的。您这儿,可有纸笔?我给您画个大概图样,您瞧瞧是否可行。”
孙康“嗯”了一声,点点头。手中大铁锤再次抡起,精准地砸向烧红的菜刀坯。火星噼啪四射,打铁声“铿铿”有力。他那双糙如老树皮的大手与那沉重大锤,仿佛长在了一处,每一次起落,力道位置皆拿捏得恰到好处,稳且猛。炉火映照下,他额上的汗珠闪闪发亮。
“成。小子你先候着。我这儿炉火离不得风箱,一停,火候便不够,铁就打不好。”孙康头也不抬,瓮声瓮气地道,声如闷雷,“我手上这活计也停不得,还得几下收尾。你且在那边寻个地方坐坐,稍待片刻。”他双目如钉,死死锁住手中那块通红的铁坯,那份专注,仿佛天地间再无他物,眼中只有这块灼热的铁疙瘩。
陈锋含笑点头,并不言语,自顾自在一旁寻了个还算干净的旧木墩,一屁股坐下,面上不见丝毫焦躁。眼神平静安然地瞧着孙康挥锤打铁的身影,眸中闪动的满是欣赏与期许。
铁匠铺内炉火熊熊,热浪翻涌,空气中弥漫着铁锈、烟火、炭气与汗味混杂的独特气息。这一切,似乎丝毫未扰陈锋的耐性,他就这般稳稳坐着,静静等待。
约摸小半个时辰,一顿饭的功夫,孙康总算搁下了手中的大铁锤。他用长铁钳夹起那已具菜刀雏形、烧得通红的铁块,麻利地将其整个浸入旁边满盛乌黑冷水的大缸中。
“嗤啦——!”一声刺耳锐响,滚烫铁块遇冷水,猛地腾起大片白茫茫的浓重水汽,如云似雾,瞬间将整个铁匠铺笼罩。待那呛人的白汽渐渐散开,一把新打成的菜刀已然成形,虽未开刃尚显钝厚,但那乌沉沉刀身上,已隐透锋芒。
孙康随手扯过搭在肩上、被汗水浸得辨不清原色的粗黄旧布巾,胡乱抹去布满抬头纹的额上密汗。他那双因常年与火铁为伍、被烟火熏烤又遭铁锤震荡而粗糙不堪、形如老树皮的大手,动起活来却透着一股与年纪不符的灵巧稳当。
他转身大步走向里间那间堆满杂物的屋子。
不多时,便拿着一小卷泛黄的羊皮纸和一根烧得发黑、充作炭笔的小木棍出来,随手递给陈锋,瓮声道:“小子,喏,家伙都在这里。把你那稀罕物事,详详细细给我画出来,也好让老子开开眼,瞧瞧你小子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言罢,似又想起什么,不大放心地补了一句,眼中还带着几分藏不住的疑虑:“不过话说回来,你小子……可会画图?别到头来连个雏形都描不出!若真不会,老子也可替你到镇上请个画样师傅来,不过那工钱嘛,就得你自己出了,老子可不垫这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