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断有人出走的家,我们翻修重装
旁知2025-07-07 11:4716,287

1

我们家的老房子在今年三月开始重新装修,一切始于去年秋天的一次事故。

工作原因,去年一年我都住在家乡昆明。房子在一楼,一天晚上九点多,我跟往常一样洗完澡就回到卧室,边听播客,边擦身体乳。听见门把手好像动了一下,我起初没太在意,门又被用力拧了一下,这次确定不是幻觉了。我把播客按下暂停键,拿出最凶狠的语气冲着门外吼:“谁!干什么!”

没有了一点动静,这会儿只要稍微给我一秒钟的喘息,我的眼泪就会掉下来。

我努力控制着发抖的手,靠在门背后打开了阳台上的监控画面,一点一点拖动时间线到十五分钟前,只见一张脸凑了过来,是一个穿着黑色卫衣、戴黑色口罩的男人,他是撬开阳台的防盗门进来的,而且没有到处翻找值钱的东西,就直接走向我的房间。

我一下跌在地上,努力回想安全科普栏目里讲过的自救方法:首先,一定是报警,我拨通110,在电话里说:“我被入室盗窃,十分钟前的事,不确定人还在不在,地址是……”接着,我又打给小区物业,等了十多分钟后,几个保安才来到门外,但没有一个人敢进来;最后,我打给了住得离我最近的一个表哥。

前前后后,我总共在房间里等了快半小时——那是我这辈子度过的最漫长的半小时,甚至连遗书都想好了要怎么写。幸好,我顺手反锁上了房间门,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此后的半年里,我睡觉都不敢关灯,一有动静就坐起来,拿起放在床边的一把面包刀。

精神上被折磨得疲惫不堪,我动不动就哭着向我妈控诉:“都是房子的错,这里发生了太多不好的事,气场已经坏掉了,才把变态吸引来的。”

我没说出口的是“不如卖掉”。我妈应该是知道我的意思,她这样说:“可是房子一卖,我就没有家了。”

我刚刚的言辞凿凿顷刻疲软下来。我多想说:妈,可是,这里早就不是你的家了呀。

=====

二十多年前,我爸爸买下了这套房子,为了在装修上省钱,他们俩选了“只包工不包料”。我妈彼时刚拿到驾照,我爸忙于工作,就把厂里的一辆二手面包车安排给她,让她自己开着车去到建材市场。每天早上,我妈从昆明市的最南端开车到最北端,大到木板石材,小到一颗螺丝,依照着单子上列的一一买齐,再拉回房子里给工人加工。整整五个月,房子装修完,妈妈也练就了一手出神入化的车技。

“这里的一砖一瓦,都是从我手里经过的。”妈妈说,她爱怜的眼神,像是注视着自己的孩子。她把这段经历,像是交接某种神圣任务般,在老房子里再次说给我听,又说,如果我要封阳台、更换所有门窗,那就索性把全屋老坏的部分都重装一下吧。她的手轻抚过沙发上淡黄色的流苏,又叮嘱我动工之前,找可靠的工人搬走沙发,不要弄脏、刮破了,一定要用窗帘布先包住,一层不够,要包两层的。等她回到成都了,依然在电话里再三提起:“那套沙发是你爸爸最喜欢的,当时买回来发现太大进不了门,后来是把阳台的窗户卸下来,才挪进来的。”语气掺杂着骄傲。

腾挪沙发会增加不少麻烦,我不耐烦起来:“这么老气的沙发,送人都没人要吧,现在流行的是简单大气的风格。”

但我妈还是坚持要留下沙发,像是替我爸保存好他某一人生阶段的战利品。可这房子装修出来是给谁住?他们已经离婚,还可以在同一屋檐下生活吗?我们三个子女长期都在外地,难道以后还会回来住?现在世道那么难,真的有必要浪费这个钱?一个个问题投出,都像是落入无底洞一般没有回音——妈妈对于留下这套房并且重装它这件事无比坚定,甚至比面对她的婚姻困境时还要决绝。

中国传统风水文化里有一个说法:家里的特定地方不能堆太多杂物,会影响整个家的气场,容易发生纠葛和口角。我们家到处都堆满杂物,妈妈什么都舍不得丢,一个装迷你洗衣机的纸箱,一套我九岁那年全家人去北京旅游买回的蝴蝶标本,甚至从水果店买了一篮杨梅,杨梅吃完,篮子也要留下。“家”对妈妈来说,不是论涨幅多少的资产,而是一个可以恒久使用下去的收藏盒,她把生活里的点点滴滴都安放进去,并抱持着一个信念——不论日后遇到什么,在里面挑挑拣拣,总能找到继续走下去的理由。

在我心里,把旧物连着旧事一并清倒干净,才是最彻底的翻新,可说到底,人心不能一键清理,不理、不提,稀里糊涂地一直过下去,才是大部分家庭的常态。

2

3月的第二个星期,家里终于搬空,装修正式开始了。作为目前家里唯一一个需要继续留在这里的人,设计和监工的任务自然而然就落到了我的头上。

第一步是拆除。我站在阳台上,看着工人将一个巨型针头般的电钻戳向地板,地砖破了,接着是震荡着整栋楼的捶打噪音,操作了不到一个小时,那位工人已经满头大汗,一片地砖被钻得弹了起来,落到我脚边,拾起端看,才发现脚踩了二十几年的地面原来这么厚,即使碎了,表面依然透露着均匀的光泽。

我看得出了神,开始对着那片瓷砖自说自话:妈妈当初花了多长时间,才从一堆颜色中挑中了你?我爸爸他呢?又是完成了多少订单,才能买得了这么好看的你?

紧跟着电钻后面的是铁锤和铁棍,咚——咚——咚,一面墙倒下了,接着是更多的墙。所有的柜子、台子,只要是属于木头类,都要被统一卸下,方便丢的时候归类。

不到三天时间,家里一片狼藉,砖块、瓷砖碎片、木料在地上堆成一个个小山丘。我小心踩着低平处,走到窗边一个难得空出的落脚点怔怔出神,好像从废墟里看到了我们这个家一步步走到支离破碎的整个过程。曾经耳鬓厮磨的一切在眼前覆灭,房子里发生的事情,瞬间一页页幻灯片似的放映在脑海中。

我妈从前总是说:“一切福田,不离方寸。”她一定是有着佛一样的胸怀,才能尽数消化那些我好久不愿再提起的事。又或许家人之间本就互为因果,爱与恨互相缠绕,彼此滋长,使你根本无法下定决心留下亦或是离开,该内疚还是怨怪。

=====

另一个非装修不可的原因,是妈妈考虑到姐姐去年生了二胎,外甥女已经六岁,很快也需要有一个自己的房间了。“老大一家要两间,老二(我)还没结婚要一间,老三经常出去演出,不过偶尔也要回来,还是留一间。”妈妈又把自己的一间算上,掰着手指念了好几遍,“至少要隔五间出来才行,不对,等你结了婚,有了孩子,还要……”

我及时打断了她的联想,不让她又说回“结婚生子”之类的老生常谈:“那爸爸呢?他要是回来怎么办?”

妈妈像是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一问题一样。“不会回来的。”她的声音小得只有自己听见。

“万一呢?”我又问。

“回来就回来吧。”

妈妈云淡风轻,再次让我觉得自己就像是蹦跶在如来佛手里的孙悟空,被几个字压得哑口无言。

“妈,你忘了他做过的事吗?”我终于没忍住,说出了这句堪比亮出红牌的话。

“再怎么样,他都是生你养你的父亲。”

我紧咬住下嘴唇,说不清是气愤,还是愧疚,也许正是因为两者的成分一样多,我才这么难受。

3

动工的半个月前,我拨打了那个已经几个月没有打过的电话,“爸爸”两个字,赫然出现在手机屏幕上方,一阵冰冷的陌生感袭上心头,以至于接通后,我支支吾吾地说不清楚:“搬,搬家。要装修了。”

得需要得到他同意才能挪动的东西——不是他遗忘在这里的衣服和生活用品,是他收藏的四十多箱酒。如果非要在父母三十多年貌合神离的婚姻中找到相似的地方,大概就是他们都有收藏癖吧。

把摆满一间房的酒全部搬出,拆开厚重的盒子,重新打包装入纸箱中,手脚并用地拆、装、抬,透明大号胶带的撕拉声没有停过,用了一卷又去买了一卷,整理了一下午,才只完成一半。嘴上抱怨,但我其实不累,从我手里经过的不是酒瓶子,而是标好年份的我爸的个人历史,我这会儿可以心平气和地读他、感受他,这种时刻此前几乎从未有过。找来帮忙的那个工人也不敢懈怠,他拿起一瓶黄酒,说:“这碰坏了,可赔不起。”我一转头,见他正细细看酒瓶上已经模糊的标签,嘴里念着:“19……1998。”

爸爸的事业应该是从那年开始有了起色。当时我在上幼儿园,每天来接我的小伙子姓段,是爸爸门窗厂里的一位工人。小段的身上和脸上老是沾着油漆,每次抱着安全帽就来了。他站在教室门口张望,同学们都说是我爸爸来了。我不喜欢小段来接我,总是掠过他的目光,若无其事走出教室,直到他接过我的书包。如果我哪一次愿意和他说半句话,他会立刻喜出望外。我若不经意看了一眼粉色电话玩具,他二话不说就买下,我推辞说不要,他仍坚持把玩具塞进了我的书包,说这点小东西不算什么的。我信以为真,却被爸爸劈头盖脸骂了一顿。直到上小学后,我才解读出爸爸当时骂我的原因是他以为我央求着他的工人为我买玩具,让本就不富裕的工人破费了。“不懂事”几个字跟了我很长时间,我本来可以解释的,可爸爸为什么都不问问我呢?

时过境迁,我不好旧事重提为自己“翻案”。越往后,困惑的事情越层层叠加,一桩接着一桩。

大概是爸爸觉得我不懂,一度对我放松了警惕,我吵着要跟他一起去打牌,有一回他就真的背着我去了。90年代的糕点用的都是植物奶油,我坐在牌桌后面的沙发上,吃他给我买的一盒虎皮卷,只吃虎皮,不吃沾了奶油的卷,弄得沙发上到处都是。我抬眼求助,看到爸爸旁边坐了一个漂亮的姐姐,“就像仙女”——回去后,我是这么和我妈说的:漂亮姐姐的头发长到屁股,全部都顺到胸前,就像瀑布一样,特别好看。从此,妈妈再也不准我把头发放到胸前,只要发现我在看特定几个长头发女演员演的电视剧,也要把我骂一顿。

爸爸每次说要去买药,一去就要去好几天。最长的一次,他买报纸买了一个多星期。他总是借着各种事情离家,又再若无其事地回来。只要妈妈开口质问,他们的声音就会越来越大,后来妈妈就不问了。

我一度只能确定一件事:爸爸是个很奇怪的人。在他身上,很多看似对立的特质都可以共存。他是一个非常有远见的商人,能敏锐捕捉到市场的变化,做出精准预测。早在2015年,他就提出过关于下沉市场的想法,比如棚户区改造、智慧型农贸市场,和今时今日乡村振兴的政策不谋而合,当时家里没有一个人赞同。可他选对了方向后,做出的又全是错误行动。别人事业上的失误,可以说是“打烂一手好牌”,在我爸爸这里,他不是打牌,而是把好牌捏在手里就撕个稀碎。

爸爸说,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就是我们姐弟三个,但又说不上来我们每个人的岁数。他自愿供养他六个兄弟姊妹的生活,为他们张罗工作和婚事,外人都说他重情义,可是他做重大决策时,从不让比亲人还亲的妻子插手。

他对我妈说“女人只要管好家就行了”,对我和姐姐又说“你们不是男人,但必须比男人做得更好”。那么,他如果真的相信我和姐姐跟男孩一样能干、一样勇敢,又为什么坚持要妈妈再生下弟弟?

还有,他总提及“家庭生活是一个人最宝贵的部分”,可他一年到头根本没有几天在家。偶尔安排的一次短途旅行,坐在后排的我回回都能从后视镜里瞥见他不耐烦的表情。这满屋子的酒,从几十块到几百块,甚至更贵的,每存起来一瓶,他都说以后会变成“女儿红”,后来姐姐筹备婚礼,他又压根儿没提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每隔一段时间,家里就会多一瓶酒,爸爸像是积累某种勋章,闲下来还会打开看看,把表面的灰尘擦一擦。有些酒挥发了,水位线下沉——妈妈这么解释——爸爸没说话,第二天给这间房单独上了一把锁。

锁的周围已经生锈,一敲就掉。家里没有上锁的,是爸爸早些年常穿的衣服。打开衣柜,每一件都有他们还没离婚前的样子,多数是短袖衬衫配深色西裤,不管在什么情况下,他总是穿戴得一丝不苟。往上一格,是各个颜色的领带。我把衬衫连着衣架一起取下,浓重的霉味呛得我往地上噗、噗地吐。

“不要了,全部不要,你处理掉吧。”发送给爸爸的图片得到这样一句回答。

仔细一看,白色渐变为一滩一滩的黄,一件爸爸以前常穿的黑色衬衫,让我想起了五十多岁男人的头顶,不是完全的白发,而是灰,那种蒙尘的萎靡。尽管如此,每一件衣服都还保持着笔挺的形状,摸上去像是没用过的白纸。从前妈妈弓着腰、手按在熨斗上来回摩挲的样子跃然“纸”上,这不只是爸爸丢弃不要的过去,也是妈妈的。

我想起爱情故事里,最平凡不过的一个开头:一个毛头小子,带着一腔热血和几个钢镚儿,离开家乡,去往大城市打拼,立下不拼出个名堂不回头的宏愿。他没走出多远,碰到了一个美丽的姑娘。她的“美丽”,不是普世认为的那样,而是质朴和勤劳,这撼动了他原本坚定不移往前走的心,他想今后的每一天都能见到她,或许是件不错的事情。姑娘不顾父母的反对,毅然决然和他走了。他们在城市里租了房子,开启新事业,很快有了一个聪慧可爱的女儿。这样的故事大多高开低走,因为艺术源自生活。

剧情接下来的发展,没有什么神秘之处:男人凭着毅力和眼光,事业很快入了正轨。千禧年过后,他的目光锁定家具市场,用了全部家当,和一个之前合作的朋友一起开了家门窗厂,他紧盯着生产的每一个环节,凡事亲力亲为,生意越做越好。女人婚后当起了全职妈妈,她也勤勤恳恳,让丈夫没有一点后顾之忧。

几年下来,丈夫的事业做得风生水起,妻子却不再感到快乐。一条巨大的鸿沟横在她与他之间。此时随便一个看客,都能立刻点出问题所在——男人在跟随着时代进步,女人没有同样的机会。简单的一句话,无法将现实一言以蔽之。他们都开始察觉到心里逐渐堆积起的不满,女人越是勤勉节约,男人明知该抱以感激,脱口而出的却是:“你就不能稍微打扮一下吗?”女人的“你能不能多陪陪我”,话到嘴边,最终还是吞进肚中,她不想再跟他争吵。

于是,一个愤怒的爸,一个沉默的妈,性情敏感的子女,就是这个组合最天然的结果。可生到了第二个,也就是我,还是发生了一点变异。处于父母之间的鸿沟中,我很早以前就察觉到了内心的缺失,像一株刚发芽的植物,不论把触角伸向哪一边,都扑了个空,得不到滋养。

转机发生在小学四年级。那天最后一节课结束后,老师让我们先不要走,在座位上坐好。所要迎接的是四个宣讲人员,他们抱着几个大纸箱进来,从纸箱里抽出六本书,说是一套。接下来从他们嘴里说出的话,简直闻所未闻,比如“要做子女的好朋友”,“当孩子哭时,不要勒令他停止,而是等他哭完”,“不要事事都用分数来衡量”……宣讲的人声音洪亮,似乎可以穿透墙壁,一转头,等在教室外的家长果然个个伸长了脖子,班主任一点头,家长们鱼贯而入,书全部都卖出去了。

那天,我的书包很重,我决定用一个星期的零用钱购回渴望的被对待的种种方式,在心里把自己重新滋养一遍。

今年年初搬家时,姐姐从衣柜最顶层的一格翻出了这套书,掸了掸表皮的灰,问我:“这是什么?要不要的?”

我的心里先是一震,想了一会儿,说:“还是丢掉吧,这些东西现在公众号都写烂了。”

4

拆除整整花了半个月才完成,我每天都跟妈妈远程汇报,打开视频,由她决定哪些东西要、哪些不要,又跟姐姐讨论,方案调整了三次,才合理地隔出五个房间。这个住了二十年的家,也终于露出了它本来的样子——灰白惨淡的血肉。窗框和玻璃也已卸下,抵作部分拆除的工钱。站在房子里,风比站在室外还大,没有撕干净的墙纸被吹得哗哗作响。和水电工人讨论线路时,我拉紧了衣领,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萧瑟。

除了我,其余的工人看上去都已经步入春天,有一个甚至穿了条短裤就来上工了。“你不冷吗?”我本来想用这句话跟他攀谈,话到嘴边愣住了,这条短裤好像在哪里见过。见我目光久久落在他腿上,他挠着头害羞地说:“看见你不要了,我就捡回去穿,还挺合身。”他左转转右转转地展示给我看。

“还真是。”我说。

后面的几个工人也跟着进来了,我更是定住:我看到了年轻了三十岁的爸爸、矮一点的爸爸、黑瘦的爸爸,还有又高又壮的妈妈、两颧长满了雀斑的妈妈,直到看到一个系着我妈的橘色丝巾的大姐,我才回过神来,因为我妈现在还没有一根白头发。堆在阳台上的几个还没来得及处理的蛇皮口袋变瘪了,里面的旧衣服都有了新的去处。想到这里,心里的萧瑟之意,又减轻了一些。

“这些还要吗?”另一个工人端着阳台上的一个纸箱问。我凑过去往里一探,一整箱断手断脚的奥特曼。“不要不要”,我连连摆手,说着用手机拍下一张照片,发给了弟弟——“看看你的杰作”。

工人说:“你不要,我就带走了啊。”我说可是都坏掉了呀,他说:“小孩子就玩那么几年,不用这么讲究。”他从纸箱里一个个拿出,每一个都能叫出名字,说是陪儿子看了无数遍,他继续点着名:“迪迦、泰罗、赛文、盖亚、高斯、艾斯、奥特之母……”差不多有三十几个。

“你这些扔掉太可惜啦。”他高兴地把捡出来的稍微完好一点的奥特曼,倒进一个塑料袋里,打个结,吹着口哨拎到门口放着。我从来不陪弟弟看动画片,一个都不认得。再看手机,他也迟迟没有回我。

=====

房子装修的种种问题上,弟弟从头到尾只表达过两个字:“都行”。我将这两个字拆解,明白他要说的其实是两句话:反正我的意见不重要,反正我也基本不会回来。原本要给弟弟住的房间,被我爸用来堆酒,他小时候一直跟姐姐住一间房,两人感情极好,姐姐就像是他的另一个妈妈,他尊敬姐姐,也依赖并爱护着姐姐,直到现在也是这样。我和弟弟一碰头就要打架,妈妈没有一点办法,无奈只能说我们“八字不合”。

最严重的一次,可以被称作“一根牙签引发的惨案”。这根牙签原本在我手里,头顶一块火龙果,正对我前方的,是我当时喜欢看的电视节目。我低头咬一口火龙果,电视里的声音就被换了,六岁的弟弟手握遥控器,怵怵地偷瞄着我,我翻身跳下沙发,冲到他跟前:“拿来!”我伸手去夺遥控器,弟弟的手紧紧往后缩着不放,我更是窝火,一阵推搡后,两人都往后倒,弟弟“哇”的一声惨叫出来,妈妈听到哭声从厨房跑出来,也“哎呀”“哎呀”地喊,她捧起弟弟的手,我才看清有一小截牙签插到了他的小拇指里,那另外半截呢?扭头看,一小股血流温温热热地淌了下来,正戳在我的手肘上。

“你是姐姐,要让着弟弟。”这句话用了几次后逐渐失灵,妈妈一味唉声叹气,一面心疼弟弟,一面顾虑说太多会伤害我的自尊心。姐姐则是立在旁边看好戏,等我们打完了,才凑过来戏谑地对我说:“现在你知道以前的我是什么感觉了吧?”她快走到弟弟面前又转过来,指着我说:“要学会懂事了。”接着抱起了弟弟,小心吹着他手指上的伤口。

我不讨厌弟弟,也不觉得他分走了属于我的那一份父母的宠爱。弟弟出生于2004年,那年我十岁,早就过了争宠的年纪。那种突然从体内钻出来的暴戾,我想是源于一种无力感。妈妈此前做过几次大手术,身体已折腾得不像样,并且三十六岁已经算是高龄产妇,为什么还执意要生下弟弟?既然已经生下了弟弟,为什么不好好爱他?一味小心翼翼,连穿衣吃饭这种小事都不让他自己动手;只要他说想要的玩具就买下,不管家里是否已经有了;我捏着92分的试卷躲在厕所里不敢出来,而弟弟只要及格就行了——这些都不是爱,是放纵。爱是陪伴、是理解、是无声的包容,是为之计深远。

对此,我没法责怪妈妈,因为她的这第三胎怀得实在辛苦,不能不小心呵护。我也没办法责怪爸爸,因为他的父母或许也是这么对他的。

5

严格来说,弟弟是我们家第一个出走的人。

“我不要变成大姐和二姐那样。”九岁的弟弟,用这句宣言,表达了他对读书考试的厌恶,对循规蹈矩的厌恶。

他不敢当着爸爸的面说,妈妈听到,劝他:“你要是能跟你姐姐一样优秀就好了,再说不读书你要干什么?”

“你不是也没考大学吗。”弟弟一脸得意地回击。

妈妈的嘴圆张着。“我不跟你说了。”她气鼓鼓地走到窗边坐着不动。

等爸爸回来问怎么了,妈妈又说:“没什么。”

看她故作镇定,我知道她是想到了上次弟弟在车里闹着不给玩手机就不下来、爸爸一把把他从最后一排揪出来的场面。

妈妈就这样好说歹说,把弟弟从一所学校转到另一所学校,最后转到了另一个城市。外人总拿弟弟与我和姐姐比较,说他是“老来子”,所以被宠得不像样,不会有什么出息。我差一点也这么觉得了。

多年后,我才从他歌声里的嘶吼以及MV里暗黑绝望的氛围里感受出,他心里的缺失,比我曾经的还要多、还要深。我大学主修金融,毕业几年后去学了烘焙。弟弟则是在上大学前选择休学一年,去做了说唱歌手。在主流道路上突然停下,转身走进只有自己一人的小路,曾经的缺失是埋在心里多年的种子,某一天“砰”一声冒出了芽,厨房里的我和舞台上的弟弟,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自由——这些在爸爸眼中,却只是他教育上的失败。

弟弟宣布要成为说唱歌手后,妈妈不置可否,爸爸每次提及都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做这些能有什么出息?”在电话里听到爸爸这样说,我和姐姐的眼神一触碰,同时感受到了彼此心里的酸意,我们在同情不被理解的弟弟,也同情从小就被灌输刻板观念的爸爸。姐姐全力支持弟弟的演艺事业,没有多说,只求爸爸妈妈去看一次弟弟的演出。

=====

四年前,在成都的一个酒吧,故意做成了断壁残垣的内场,连一扇窗子都没有。“为什么要在山洞里唱啊。”妈妈一进来就说。一瓶香槟换来角落的一张圆桌,只有桌没有椅子,场内所有人都站着,扫视一圈,没有一个人是超过二十岁的。

不过妈妈管不了那么多,她伸长了脖子,搜寻台上长得最像她儿子的一个,虽然不情愿,也跟其他小年轻一样站到了桌子上。终于看到了角落处又长又厚的卷曲刘海,妈妈一说,我也看到了,不敢跟他招手,生怕他看见我们会紧张。密闭空间里的音乐鼓点,每一下都好像敲在了后脑勺上,妈妈捂着耳朵,爸爸紧抱着手臂,姐姐说:“快了,再忍一下吧。”又过了半小时,我和姐姐也定住不动了,似乎都在琢磨,在这种我们无法理解的狂躁里,做出什么反应才是合理的。

到弟弟上场,他把麦克风对到嘴边,闭着眼睛往后仰,惶惑、愤怒、不满……十足忘我地徜徉在大人不理解的怪诞行径所构成的不知名宇宙里。那是他自己作的词曲。他的声音像带着生命势能释放出来,走到这边,观众就齐头并进挨过来,到了那边,又一窝蜂跟过去。那一刻我真想哭。这才是他的领地,每一个“新一代”注定被视作异端的表现方式,烟火一样在父母面前炸裂开来,告诉他们:这就是我。弟弟啊,其实你很棒。全场沸腾,我低头擦了擦眼角,又抬头远看着他,那种炙热、坚决的眼神我是懂的。姐姐的眼睛也红了,妈妈看起来没听懂,但鼓掌的手没停过,爸爸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也不说话。

从酒吧走出来后,爸爸才说:“别跟别人说,会被笑话。”这话把我、姐姐和妈妈心里的震撼一下子全浇灭了,回程的出租车上,我的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因为我也可以想象爸爸私底下对我是怎么评价的了。

对于爸爸以及其他亲戚的看法,弟弟从一开始的惧怕,演变成后来的完全不在乎。他把心思都放在创作里,常年辗转在各个城市,用演出的费用养活自己。回到成都,他会住在姐姐家,后来因为在房间里放音乐的声音太大,怕吵到外甥女,又自己出去租了房子。我总是要过好几个月才能见到他,每次见都惊觉:这小子怎么长这么壮了。

今年四月初,也就是水电开始改造后不久,弟弟第一次给我寄来了礼物,一个黑色礼盒,打开,是他的新专辑,写着:“爱你,二姐。”又看了一眼纸箱里被挑剩下的残缺的奥特曼,我又气又笑,接着陷入惆怅,我很久没有给他做他最爱吃的苹果派了。当天凌晨三点多,我的手机震了一声,是弟弟对我白天信息的回复——“哈哈。”

6

铺在地面、墙上的水管和电线,像是重新为房子组装进了血管和筋脉。开始改造水电后,我每隔两天就来房子里看一次,名义上是监工,但我的思绪总是一不小心就飘得老远。不过就算工人做得是错的,我也不见得一下子就能看出来,非要工地负责人提出疑问,又跟我解释,我才“哦,哦”地恍然大悟。一个小小的线路错乱,很可能造成今后几十年的不便,想到种种严重后果,我赶紧拿出包里的一本笔记本,用笔把房子里每个区域的用电点位画出来,再依据各个房间里会住的人的生活习惯检查一遍。

但失误还是发生了。厨房里放冰箱的位置的插孔偏移了二十多厘米,直接影响到了定制柜的摆放和安装,几个卧室地上的管子都没有开槽,勉强做木地板的话,地面就会被抬得太高了。不知道是工期延长让那位工人不满,还是他天生的性格原因,阳台地面的板子也被他敲得稀巴烂,可安装摄像头明明只需要开一个小槽。拨通工人电话,说明需要返工的理由,被无情拒绝了。没办法,只能重新再找电工。屋漏偏逢连夜雨,物业也找上麻烦,说敲掉几面非承重墙也是改变了房屋结构,需要去到开发商的原始设计公司,拿到相关人员的批文才可以继续施工。

妈妈当初到底是怎么坚持做完的?才不到一个月,一个想法已经在我心里生根:打死我,我也不想再装修了。也让我更加坚信,我永远都不可能变成像妈妈那样能干,有智慧,又隐忍的女人。

去往设计公司的路上,情绪将要掉入破罐子破摔的黑洞之际,我再次及时拨通了另一个电话。

“不着急,解决不了今天就不解决了,没什么大不了的。”我身体上微微的抖动在姐姐的声音里逐渐平息。姐姐就像薛宝钗,也是妈妈的解语花。妈妈总说她端庄、识大体,懂得什么时候该说什么,什么时候该做什么,遇到再复杂的问题,只要有她,就完全不用担心会解决不了。我不敢说我像林黛玉,我没有那样的才气和美貌,有的只是同样脆弱敏感的神经。要不是姐姐生完二胎后得了肉芽肿性乳腺炎,按理来说,装修这么复杂的事,远远轮不到我来安排。

打电话给姐姐不为问出解决办法,只为了获得精神力量。小时候,爸爸的门窗厂进门后有一大块空地,靠近厨房的地方放了一张台球桌,看见姐姐蹲在台球桌下,我也钻进去蹲着,问着她许多个“为什么”——为什么爸爸吃饭时把整桌菜砸了呀?为什么回家路上你不要冰淇淋要气球?为什么妈妈又哭了?为什么爸爸一说“逢场作戏”四个字,他们就不吵架了?

问到姐姐也答不出来的问题,她在嘴边竖起一根手指,用力地“嘘”一声,我就不说话了,和她一起静静地蹲着。台球桌外的每一双走来走去的小腿,看起来都是那么讳莫如深,我们总是小心地观察,耳朵凑上去听,像两只埋伏在草丛里的兔子,她去哪里,我就跟到哪里。

毕竟我到这世上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姐姐。听妈妈说,生我时她在乡下的外婆家,羊水破了一天一夜,外出做工的家里人还是一个都没回来,后来实在没办法,是姐姐去隔壁找人,用三轮车把妈妈送到了医院里。在手术床上躺下时,妈妈的肚子已瘪了一大半,医生摇了摇头,手臂刚套进手术服里,我就“哇”一声出来了,姐姐接着也“哇”的一声,哭着说:“我不要妹妹,要弟弟。”

事实证明,姐姐的这句话是有先见之明的。与我相比,弟弟从小更愿意和姐姐亲近。我粗心大意,经常惹祸。十七岁那年暑假,姐姐和当时还是男朋友的姐夫要去腾冲旅游,顺口问我去不去,我想都没想就说好。酒店在半山腰上,俯瞰下去景色很好,我和姐姐住一间房,刚放下背包,针织衫上的一颗扣子就被背带刮了下来,好在房间里有针线包,我捻着线,让姐姐先走,我马上就来。我用最快的速度缝好扣子,房间里没有剪刀,只好扯着线用嘴咬,一用力,线断了,手中的针却不见了。我趴在地上用手扫着面前的区域,可地毯上密密麻麻的纹理根本什么都看不清,电话又响。“马上来了”,我把心一横,决定回来后再找。

那根针一下午都硌在我心里,总有种不好的预感。结果一回来,它真的出现在了姐姐的脚上,从脚底穿过,深深地陷在肉里,把线重新穿进针眼里才拉了出来。我的不小心、不注意,无一例外会显现在姐姐的身上,以至于到现在,我一丁点坏事都不敢做。

7

姐姐对装修房子从头到尾都是无所谓的态度,冲着云南的好天气,只有到了寒暑假,她才会带着两个孩子回来住一两周,没有家也可以住民宿。她已将自己连根拔起,这个地方对她来说不是“回”,而是“去”。

姐姐是家里第二个出走的人,确切来说,她是被赶走的。我的姐夫个子很高,皮肤黝黑,是个典型的体育生。姐姐第一次带姐夫见我妈,约在了必胜客,记得那天桌上的披萨只动了一块,见他们只顾着说话,我也擦干净了满手的油。结账出来后,姐姐和姐夫往左,我和妈妈往右。妈妈一个劲地摇头,我知道是因为爸爸强烈反对,妈妈的态度也跟着偏移了。不过考虑到姐姐的感受,妈妈全程微笑,一点也没有表现出来。

爸爸跟我提过理想女婿的标准:不一定要很有钱,但要有上进心,要真心对我们好,要是还有点文化就更好了。姐姐比我大三岁,我上大学时,她快要毕业,爸爸三不五时会带着我们一起出去吃饭,名为“学习社会知识”,妈妈知道我们都厌恶这种饭局,但还是会为我们挑选漂亮的裙子,说不要辜负爸爸的苦心。

进到包间里,每次都可以看到一个和我们同样年轻的异性,或高或矮,或胖或瘦,但他穿的,一定是像爸爸年轻时穿的那种格子纹短袖衬衣。去得多了,我总结出规律,习惯这样穿的,大多都就职于国有企业的男人——“这叫做正派”,姐夫在我爸爸眼里,叫“二流子”。

我当时年纪还小,知道被撮合的不是我,心安理得地杵着桌子吃喝,让我敬酒我就站起来,不管听到什么客套话,我都笑着说“是、是”。姐姐面前的筷子安详地躺在筷架上,掀开桌布一看,她的两只手紧紧捏着裤管。我说:“先吃饭吧。”姐姐没理我,她的目光坚定地按在饭桌背后的一幅牡丹水墨画上,这样的眼神,是跟她生命里“男朋友”这个角色同时出现的。妈妈满眼心疼,也咽不下一口饭,尴尬在包间里蔓延开来,只能草草结束。

我对直来直去的姐夫的第一印象也不是很好,但当我意识到他对姐姐的重要性后,比起自以为是地去纠正她的选择,我更愿意尊重她,并默默地跟在她的身后,以防什么时候她会需要我。

可爸爸不这样理解,使他愤怒的,不单是对姐夫这个人的不满,更多的是对大女儿因为一个外人首次学会了反抗他的权威的这个事实。爸爸表达愤怒的方式是一言不发。他其实已经发泄过了,我妈兜着一肚子难听的话,来到姐姐房间里,每个尖锐的词就像一根卡在她喉咙里的鱼刺,不论说与不说,都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每次看见妈妈这样,姐姐就明白发生了什么,我坐在旁边,实在不知道应该先安慰哪一个,也不敢去劝爸爸。

爸爸继续不说话,姐姐也继续不吃饭,终于到了那一晚,姐姐晕倒了。我想是桑拿室里的温度太高,加上她几天没有好好吃饭。洗完澡后,我把手套进上衣,头刚从衣领里钻出来,就看见姐姐从椅子上滑到了地上,身上裹着的白色浴巾也松开了,她头一歪,躺到了地上。顾不得把缩在肋骨上的衣服拉下,我赶紧跪在地上把她的头捧到肩膀上,双手隔着浴巾紧紧地拥住她,就在接触到我身上温度的一瞬,两行眼泪从姐姐闭着的眼睛里流了下来,我也跟着啜泣起来。妈妈反而很镇定,她迅速穿好衣服,跑去前台拿了一颗咖啡糖,塞到了姐姐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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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和姐夫在2016年领了证,之后去北京闯了一年多,最终决定定居在成都。一个女人不顾家人的反对,跟着一个男人走了,这样的故事我总觉得再熟悉不过。我害怕同样的剧本也落到我头上,我深知自己会更傻、更冲动,所以对于爱情,总抱以隔岸观火的态度。对于很多人际上的事,也是如此。

姐姐和爸爸间的裂痕并没有随着时间淡化,个中矛盾反而变得越来越畸形,这场父女间的对抗旷日持久,所有人都慢慢不记得一开始到底是因为什么,只记得那次姐姐难得回家一趟,爸爸因遇到事业遭到重创,把气都撒到她身上,口口声声地责怪她:“这个家要是散了,都是因为你,是你的错!”一只巴掌伸过来,却重重落到了妈妈脸上。

“不要打我妈妈!”那段时间我正在上海的一家金融公司实习,没有目睹这一幕,听说姐姐像一只张开双翅的老鹰挡在了妈妈前面。

被吼的爸爸怔住了,指着姐姐说:“不要触及我的底线。”

其实妈妈和姐姐才互为彼此的底线。此后,姐姐就连过节也不回云南了,并试探着问妈妈想不想一起去成都生活,妈妈拒绝了。

妈妈老觉得我们姐弟三人虽然出自同一个娘胎,但好像分别来自三个不同的星球。我爱写作,弟弟爱唱歌,姐姐爱画画,性情上没有一点相像的地方。这次搬家,找出不少姐姐的画,我几乎是一眼发现,不管画什么,就算是狮子,眼神里也都是憨态。一个人作品里的细节,无一不在展示着这个人的内在,像我做的蛋糕、写的文章,还有弟弟写的歌,都是这样。

唯独姐姐画画的爱好没有坚持下去。前两年她嘴上说不管,私下还是帮着爸爸处理了大部分破产的事务,又接了妈妈和弟弟去成都一起住,我始终觉得她得了肉芽肿性乳腺炎是操劳太过的缘故。她却反复说,要生二胎,是因为她有我,要让她的女儿像她一样,也拥有这份生命中最珍贵的礼物。

想到这些,我又觉得装修期间的波折,乃至生而为人的波折,多多少少都是值得的。

8

我不喜欢妈妈在爸爸面前做小伏低的样子,简直憎恶。直到有一天,我学着短视频里的做法,买了许多瓶瓶罐罐,捯饬了一下午做出一盘红烧肉,菜摆上桌的时间刚好是晚上七点,当时的男朋友应该已经下班,在回来的路上了。

他拿起筷子,我说:“本来要加冰糖的,忘买了,味道可能不够。”然后脑子里突然“轰”的一声——这不是我妈妈说话的语气吗?她总在我爸看低她前,先看低她自己。我明明最反对这种行为,怎么现在一模一样地出现在了我身上?如今盛行的女权思想,会不会根本没那么简单?你是要逆着从基因里带来的天性,挣扎向前,才能走出这世世代代叠加而成的桎梏啊。

我一掐大腿:“要不还是点外卖吧。”恢复了往常油盐不进的样子。

我常在想,是爸爸的性格让妈妈不得不把自己磨炼成极尽柔顺的模样,还是妈妈本来就是这样,才放纵爸爸变得越发自我和独断专行?街上一有人打架、拌嘴,比起看热闹,我总是低头掠过团团围住的人群,走到远处才松一口气。突然高亢起来的声调,怒视的眼神,举起就要朝前猛挥的手,哪怕是用吸尘器的时候,机器内部迅速搅动的噪音,都会使我微微发抖,瞬间把我带回到小时候。

我和姐姐都不明白为什么最亲的两个人会有那么多的架要吵——坐下来好好沟通不是更好吗?我只能随时随地察言观色,想想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见爸爸向饭桌走来时的脸色不对,就赶紧端起自己面前的碗,使这小碗饭能在马上到来的掀翻动作里幸免于难。妈妈说不能在吃饭的时候发脾气,这等于打烂自己的饭碗,不是个好兆头。我爸的两只眼睛鼓得几乎要掉出来,眼球上布满了血丝,反手把圆桌上的玻璃转盘也掀翻了。所以第一次装修这套房子时,妈妈特意换了一张长型饭桌,桌面是石板,爸爸再也掀不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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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开始,我们都以为2018年的那次离婚不过是虚惊一场,就跟他们之前闹过的无数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他们真的带回了两本红色的本子。我一直认为,结婚相当于一次自己挑选亲人的机会。家人之间无法分割,是因为有血缘;那本结婚证,那红彤彤的颜色象征着生命力和爱,就是为了提醒两个没有血缘的人,不可以轻易分开。

妈妈之所以那次能那么云淡风轻,是因为爸爸嘴里所说的保住她名下的这套房子“权宜之计”,她相信了。没想到几个月后,红本子上的两个大字,却变成了事实。

我们都不知道,那天早上妈妈“一不小心”在爸爸的手机里看到了什么,通过她磕磕绊绊的转述,可以总结出的是——爸爸已经在外有了新家。

数十年的共同打拼,每当这个男人心灰意冷,他总念及他父亲小时候找人给他算命的事,说:“反正我老了也是孤人一个。”这时候,妈妈就会斩钉截铁地说:“不会的,就算你身无分文,我也不会离开你。”如今,他因为连续几次决策上的重大失误,真的濒临身无分文了,却不再想要妻子了。我们都心知肚明,与其说是爸爸失去多年、或者从来都不存在的爱情梦又活了过来,不如说这只不过是他妄图抓住的一根救命稻草,让自己免于承认晚年的失败,用另一个年轻女人的崇拜和心甘情愿的跟随,证明自己仍然存在着某种不可否认的价值。

爸爸再次随便找了个借口离开家后,基本没再回来过。妈妈想留存最后的体面,没有当面拆穿他,不质问,也不责怪,因为没有用。她的抽泣声在房子里回荡了几个星期,家里的每个角落都被浸泡在酸涩里。

“不要哭,不要再哭了。”弟弟抓耳挠腮不知怎么办才好,通知我赶快回来。只要妈妈一哭,他就没了辙,能想到的唯一办法,是承诺再也不玩网游。想了一会儿,又说:“大不了我一天只玩十分钟。说十分钟,就十分钟,真的。”

妈妈还是哭,好像把数十年的委屈都倒了出来。她的眼神呆呆地落在地板上,越过了我和弟弟、以及电话里姐姐的安慰,我第一次在妈妈脸上看到这么疏离的神情,似乎她已经脱离了女儿、妻子、妈妈的身份,只想任性地好好哭个痛快。一直到她的嗓子沙哑,眼睛肿到睁不开,她终于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懵懵地念着:“为什么这样对我,为什么?”

我的胸口痉挛起来,也哭出了声,我感觉这不是我一个人在哭,产房里的我、台球桌下的我、躲在厕所里的我、抱着姐姐的我,她们每一个都在哭。回想十多年来,我一直都想让妈妈能活得轻松一点,可妈妈的处境从来没有改善过。她一直在等,一直在低看自己,一直在被安排。面对妈妈的崩溃,我也感到不堪重负,想说一些我真实的心声:“妈妈,你为什么不能强大起来,为什么你明明看见我们不开心却什么都不做,为什么不能尝试换一种活法?就当是为了弟弟,试着坚强起来,好不好?”

怒其不争,哀其不幸。我在想,妈妈的经历绝对不是个例。这让身为女人的我,对“家庭”的概念感到不安,一度把“不要变成像妈妈一样”当作生活准则。可人一旦成年,就不能把自己的不幸归咎于原生家庭了,而是要承担起自我,更要超越自我。

反过来想,我真的懂得妈妈每个举动背后隐含着什么吗?小时候我走路不踩线,吃的雪糕一定要形状完整,有一点点缺口的我就不吃,见到生人热情,见到熟人反而会躲,看《妈妈再爱我一次》没哭,看电影里的狗死了哭得稀里哗啦的时候,她难道就能理解吗?但是她也一直牵着我的手,一遍遍拍着我的背,告诉我“没关系,没关系”的。我凭什么给她树立框架,告诉她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我又有什么资格去评判?

9

以照顾刚出生的外甥女为由,妈妈顺理成章地搬去了成都。也就是和妈妈搬到成都以后,弟弟才接触了说唱圈子,走上了说唱歌手这条道路,他总说父母的离婚让他因祸得福。妈妈离开家是不得已而为之,她再也无法忍受以“妻子”这个身份待在这里,她开始害怕亲戚们灼热的眼光,更怕他们问起“丈夫”的近况,连家里的每一个摆件似乎都在无声地提醒她:缘分已尽,不如放手吧。

我的外甥女活泼好动,没有一刻能定得下来,妈妈在成都的新生活被她填得满满当当,连哭都没有时间了。回想妈妈的前半生,似乎一直都在带孩子,好像只有一刻不停地围着家长里短打转,才是属于她的舒适圈,才能让她找到自己的价值。树挪死,人挪活。家具几天不擦就会落灰,一个家里的气场也需要定时清理,气场的源头是人。原有的生活轰然倒塌,反而解除了多年的自我禁锢。

为了让外甥女将来能走和我们不一样的路,全家女人决定以身作则,勒令自己从现在起开始改变,踏出从前不敢踏出的一步。姐姐下定决心要克服当众讲话的恐惧,给自己报了演讲班;我把做蛋糕的过程拍成了视频,吸引了不少同好粉丝;妈妈终于想起少女时期有过的梦想,开始学起了二胡。也就是在最近一两年,我终于又在妈妈脸上看到绽放着光彩的神色,她好像终于摸索出了除了当家庭主妇外的另一种价值,不对,不如说她认清了不一定要执着于价值这件事,每时每刻都活在当下,尽兴而为,才是最重要的。

回到故事的源头,会不会有一种可能——那对男女本来就没有做好结合的准备。他们忘了结婚的根基是平等和尊重。他们在没有了解自己之前,就先承担起了父母的角色。或许他们身上还遗留着上一辈的课题。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

因为故事还在继续上演,结尾也不止喜剧和悲剧两种。在妈妈身上,我看到了其他的可能。在爱情、友情、亲情之外,还存在一种特殊的情感,叫做“道义”。在重新开始寻找自我后,她的世界变宽广了,宽广到她可以心平气和地与爸爸见面,商量子女事业与婚事上的安排,顺口关心关心他的身体,必要时对他伸出援手,甚至真心地祝福他,希望他可以过得更好,但绝不可能再在一起生活。

我是不是这个家里最后一个出走的人?我不知道,我甚至不清楚我是否真的离开过。我总是游离在外,把自己紧紧包裹在只有我一个人的小世界里。面对和家里女人同样的困境,我不敢正面对抗,又不甘心就此顺从;我不敢深深汲取个中滋味,只是浅浅地尝,轻轻地描绘。我怕我没有拿到一个好的剧本,在很多事上迟迟不敢走出一步,我怕吃这样那样的苦,所以不敢在任何地方停留,方便我在迷茫时掉头逃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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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初,地砖终于铺完,房子的格局露出雏形。这里变成了一个我完全不认识的全新的“家”。姐姐说先通风半年,要是过年可以入住的话,就带着一家人一起回来住半个月。弟弟的新房间和主卧室一样大,窗户做了特殊的隔音处理,方便他偶尔回来也能在房间里肆无忌惮地听歌写歌。我把室内的地板、墙面,还有灯,都选成了暖色调,买了空间充足的双开门冰箱,想象中的木头圆形饭桌,至今还没找到特别适合的。

时隔许久,上周爸爸再一次若无其事打电话过来,问怎么一直只有我一个人在弄,其他人呢?什么时候回来?这次我没有顺着他的话说,一阵沉默之后,他问:“等房子装修完,有我的房间吗?”

我没说话。

“有吗?”

我还是没说话。

他叹了口气:“端午节要到了,给你寄点粽子吧。”

我常常在想,一个人的一生不只有正面反面,还有侧面,横截面,经不起细细推敲,但要是能退一步,又能“横看成岭侧成峰”,没有对错,如果能短暂交汇,已是莫大的福分。而我之所以能这样恬适地探索世界和自我,这些都是爸爸给我的。

午夜时分,想到有一天总要分别,我的胸口一阵刺痛。“不知原谅什么,诚觉世事尽可原谅”成了我此时此刻的写照,我还是愿意深深汲取活着的每一丝滋味,把我们每个人短暂交汇的这幅人生图景紧紧拥在怀里,只要我还记得,我就能感受到,这就是我的家,我永恒的伊甸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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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断有人出走的家,我们翻修重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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