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椭圆形的红色会议桌旁坐满了监区的民警,身着白色警服的监狱领导将眼镜放在桌上,眯起眼睛看着手上的罪犯名单,教导员擎着烟盒把烟散给几个老烟枪,浓郁的蓝白烟雾飘飘悠悠充满了这狭小的会议室。我身旁的一名老民警已经打起了瞌睡,头发花白的脑袋像招财猫雕塑的小手,前后轻微摇晃着。
监区长咳嗽几声,将这场狱情分析会拉回正题:“下面由分管民警汇报小组狱情。”他四下瞄了一圈,最后将目光停留在我身上:“闰队长,就从你先开始。”
我紧攥着手里的材料,左右打量周围民警的神色,见他们没将注意力汇聚到我身上,便硬着头皮念了起来:“本周,罪犯王丛山主动向民警汇报情况,声称相邻工位的罪犯江涛在车间手淫,并强行要求该犯观看……”
我的声音越念越小,可会议室里一直有的嘈杂声响却没了。我尴尬地抬起头,正对上监区长难以置信的眼神,身旁打盹的老民警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醒了,一脸好奇地瞥着我手里的分析材料,几个老烟枪连烟灰都忘了弹,似笑非笑地盯着我看。
我如坐针毡。
监狱领导拿起桌子上的眼镜,皱着眉头向监区长问道:“这个犯人是怎么回事?”
监区长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急忙解释道:“这个罪犯的行为养成一直不是很好,前两天还和别的罪犯有过推搡行为,已经和严管队联系好了,这两天就送过去。”
“今天就送过去!”监狱领导指了指名册上江涛的位置,“像这样的犯人,就应该好好教育一下,长长规矩!”
“是,我马上就和严管队的同志联系。”监区长在一旁连连点头道。
=====
狱情分析会结束后,监区长狠狠地将烟头捻灭在茶叶罐里,朝着我招招手说道:“已经跟严管队的人讲过了,你带副铐子,我们俩马上把他送过去。”
我沉默地把武装带扎在腰间,从里面拿出冰凉的银色手铐,跟在监区长身后走进了监房大厅。罪犯们正在那里集体观看法治节目,几个坐在后排的犯人低声谈笑着,听到监房开门的报警声响,就扭头看了过来,瞧见我手里紧握着的手铐,连忙绷紧了身子。
监区长对一个穿着红马甲的犯人低声交代了两句,那犯人便大声喊道:“江涛、江涛,警官找!”
一会儿,一个面孔有些许稚嫩的少年犯懒散地走到监区长面前,嬉笑着摸自己光滑的后脑勺,浑然不知将要发生什么:“赵大,您找我?”
监区长面无表情冷肃道:“之前跟你好话说尽,没有用,送你去严管队一个礼拜长长记性。”说完,便朝着我努了努嘴。我紧了紧捏着的手铐,指着江涛说道:“面朝墙,两腿打开,手向后伸出来。”
江涛怔愣在原地,我不耐烦地上前抓住他的肩膀,大声吼道:“面朝墙站好,快点,否则警察将使用警械!”他这才木木转身,眼里有些亮闪闪的东西。我想着他做过的事情,还是狠下了心上了手铐。
当我抓过他的臂弯时,感觉到这个少年犯纤细的身子在小幅度地颤抖着。
“去了严管队就好好表现,不然一个礼拜都不一定能回来,知不知道?”去严管队的路上,监区长反复教育着江涛,但他好像被抽走了灵魂,只呆愣愣地跟着我的脚步向前走。
严管队的民警早已等在门口,两个膀大腰圆的红马甲犯人站在两侧。江涛直直钻过打开的栅栏门时,被两人使劲搡了回来:“进门打报告,入监队没有教过吗?”
“报告。”
“大点声!”
“报告!”江涛的声音像一只被掐住了脖子的公鸡。
“进去脱衣服,麻溜的。”
严管队的民警解开了江涛腕上的手铐,两个红马甲便架着江涛进入了搜身室,大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赵大,你放心,像这样的小家伙来严管队待一回,回去以后都是老老实实的。”严管队的民警给监区长递了一根烟,说道。
我苦笑着看了眼胸有成竹的严管队干部。在他眼里,江涛这样的小角色估计和那些涉黑涉恶的黑老大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
严管队大厅里,犯人们正在进行队列训练,“一二一”的口号,掷地有声。
2.
按着搜索引擎的搜索结果说,人和动物的根本区别,在于人类拥有高度发达的理性思维、复杂情感、强大的社会性、工具制造和使用能力、价值观和文化,以及自我意识。但对应到江涛这个18岁的少年盗窃犯身上,感觉他并没有所谓的理性思维、复杂情感和价值观,只有能使用工具完成劳动,还有极强的自我意识。或许,江涛只是一只穿着人类衣服的懵懂幼兽,一切行为完全顺着自身的欲望和喜好来决定。
在上一篇文章《给新手狱警支招的猥亵犯,有一张模糊的脸》里,我写到江涛刚分配到我手底下教改的时候,我曾应他请求帮他联系家里人,4个手机号码3个空号,还有一个是陌生人接听的,称完全不认识他。
对于这个18岁出头的“三无人员(无会见、无汇款、无信件)”,一开始我是抱着同情的态度进行教育引导的。但很快我就发现,江涛并非我想象中那种容易被他犯欺负的软骨头,恰恰与之相反,他本身就是一个没有任何同理心的施暴者。
李超学是监区里一个很特殊的犯人。在机器声嘈杂的监狱车间里,这个老头却可以拿着一个小板凳悠闲地在车间前做着一些简单的杂活。一天,我心血来潮试着想跟他交流一下,可他一见到穿警服的人靠近,便张开橘子皮一样的嘴巴,露出所剩无几的牙齿,含糊不清地喊一声:“警官好!”
我看着李超学黯淡无光的眼神,刚想问问他是因为什么事情进来的,监区教导员李教便快速把我拉到一边,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脑袋,低声说道:“这个老头这里不太灵光,以后你少跟他接触。”
正在这时,原本浑浑噩噩坐着的李超学却突然站了起来,一把掀翻自己面前分类好的原材料,两只皮包骨的手死死握住车间窗户的铁栏杆,嘴里发出无意义的刺耳嚎叫。几个红马甲的犯人连忙放下手中的活计,七手八脚地把他从窗边拉了回来,一个去制住李超学手腕的犯人,胳膊上被老头的指甲划出长长的血痕,嘴里不停地低声咒骂。
李教皱了皱眉头,掏出腰间的手铐拷在李超学的手腕上。李超学这才冷静下来,眼底仍是一片混沌,好像完全不知道自己刚刚做了什么,颤颤巍巍地扶正被他踢倒的小板凳,又一点点地拾起地上散落的材料。李教不落忍,拿出钥匙替李超学打开了手铐,又认真叮嘱站在一边的红马甲犯人好好照看这个不省心的老头。
这个连自身行为都无法管控的老头,到底是怎么进监狱的?我产生了极大的好奇,找出了李超学的判决书——他犯的是盗窃罪,判决书里写,这个有些轻微老年痴呆的老头,在菜市场偷偷推走了别人没有上锁的电动车,被当场抓获扭送去派出所。他刑期倒是不长,短短几个月,但于他自己和看管者而言,显得格外漫长。
李超学被送来监狱以后,该怎么管教他成了难事。按照他的身体状况,并不适合放在流水线上,进行一般的劳动,甚至平常人最基本的生活起居,都得谨防他误伤到自己。最后,我们只能将他安排到车间前的警务室旁,做些分拣的杂活,民警也能随时注意到他的突发状况。
当这么一个特殊的人和江涛住在同一个号房后,就注定会发生一些离奇的事情。
一次集合整队的时候,犯人被要求低着头走到大厅属于自己的位置上,从我面前经过的犯人都会喊一声“警官好”。可当李超学经过的时候,他浑浊的眼睛瞪得溜圆,夸张地将自己的右手举起,敬礼一般,掷地有声地喊着:“警官好!”这一滑稽的行为,引得在场集合的所有罪犯哄堂大笑,没经验的我惊讶得有些不知所措,还好李教吹响了警哨,用力将李超学的右手按下,才控制住了局面。
回到办公室,李教让我打开前一天晚上的监控,立在我身后说道:“肯定有人在背后使坏,查一查是谁!”——我恍然大悟,那样反常的举动,必然不可能是李超学自己能想出来的,一定有个教他这么干的人。
果然,监控里播到号房犯人们集体洗漱的时候,我们看到李超学和一个年轻犯人的身影扎在床边忙得热火朝天,那个人反复纠正着李超学敬礼的姿势,最后满意地玩赏。我滑动鼠标滚轮放大一看,江涛那张狡猾的笑脸出现在了监控画面里。
李教自然也认出了这张脸,他点开李超学号房的对讲机,喊来号房组长:“江涛不是喜欢教人吗?你去让他喊‘警官好’一千遍,喊完了,再写份检查交过来。”
很快,对讲机里就传出了江涛的“警官好”,以及号房组长的催促声。我当时以为这只是一个少年可笑的恶作剧,给自己无聊的牢狱生活找刺激。但在李超学刑满释放后,另一个犯人的出现,让我感觉到这似乎并不只是个恶作剧。
3.
对监区内淫欲类(如强奸罪)犯人,我曾简单做过一个统计,最后发现,他们大多数人的年龄都不会很大,多是十多岁的青少年或二十多岁的年轻男性。因为性教育缺失,他们基本都将色情电影当成性启蒙资料,片中男性对女性强制暴力的性行为潜移默化地改变了他们的认知;再加上他们的家庭教育缺位,父母要么受教育程度有限,要么谈性色变;最后,青春期澎湃的荷尔蒙便助推了他们的恶性行为,他们不仅胆子大,作案手段也很是残忍,轮奸犯罪在判决书里屡见不鲜。
但吴小明打破了我这个不科学的统计结论,让我明白,即使是性能力下降的老年人,也可能成为淫欲类罪犯。
监狱里,犯人每天劳动日程中,会有一段做广播体操的活动时间。到了点,我就穿梭在稀稀拉拉做着体转运动的犯人中间巡逻,那天一眼就望见在人群中呆若木鸡的吴小明。他如同泥塑雕像一般杵在原地,看到我投来疑惑的目光后,他身后的犯人轻轻拍了拍他,但他无动于衷,这让我感到很是不满。
“吴小明,工间操不会做吗?入监队没教过你吗?”我扶着武装带走到他身边,顿时一股馊臭味直冲脑门。低头一看,这老头的两条腿像是刚从泥地里拔出来,裸露的脚踝上沾着不明的黑色污垢。
吴小明嘴里方言呜呜哇哇的,手舞足蹈半天,我一个字都没有听懂,听到动静的李教走了过来,拍拍我的肩膀说:“你去前面等我,我来处理一次,你在旁边学学。”
说完,李教指挥着吴小明蹲在车间前面,一个红马甲犯人端来两个椅子,李教探着身子问道:“犯了什么罪进来的啊?”
吴小明又操起了方言,咕哝了一段话。
李教笑着问我:“还能听得懂他在说什么呀?”
我满脸困惑地摇了摇头。
李教这才解释道:“他说是摸了老太婆奶子,这是X地的方言,你听不懂也是自然的事。”
然后,李教又对吴小明说道:“做工间操的时候,跟着前面的人学着做动作,还能听明白啊?”说完,他便挥了挥手让吴小明回到了队伍。
我在旁边看得有些着急:“李教,这样不规矩的犯人,难道不应该管教吗?”
李教从身旁拿出他的档案袋拍在了我胸口,说道:“七十多岁的老头,你怎么管教他呢?只要听话接受管控,一切平稳就好!”
我打开了吴小明的档案,判决书里的内容令我有些哭笑不得——这个农村老头,骑着电动三轮车碰见了同龄的老太张某,也不知道脑子里突然想到了什么,要求跟张老太发生性关系。张老太咋可能同意,但吴小明没有善罢甘休,又骗张老太说要送她回家,张老太真信了,居然也鬼使神差地坐上了他的电动三轮车。回家途中,吴小明又一次提出要发生性关系,并且伸手摸了张老太的胸部。张老太强烈反抗,吴小明恼羞成怒,便将张老太推下电动三轮车,造成张老太轻伤,他自己也因为猥亵行为被送进监狱,迎接两年多的刑期。
=====
几天后的晚收封结束,我坐在监控台盯着各监室,突然发现吴小明所属号房有几个人影聚在了一起,连忙用对讲机喊来号房组长询问情况。号房组长满脸无奈地说道:“报告闰队长,吴小明和江涛两人推搡了一下,已经拉开了,没有什么事情。”“这还叫没什么事?你跟他俩一块出来,你蹲旁边写情况说明!”我对着话筒吼道,随后进去打开了号房门,把两个互相不服气的人挨个拉了出来。
吴小明怒气冲冲,张牙舞爪地向我叽里呱啦一通,可我还是一个字也听不懂,只能把注意力放在江涛身上:“你说说,刚刚为什么推他?”
江涛把脑袋撇向一边,不耐烦道:“我就打水擦身子,他突然推我,我也不知道怎么了。”说完,便一声不吭了。
号房组长的情况说明很快就写完了,我对照着监控,算是摸清楚了冲突的来龙去脉——晚上轮流擦身子的时候,江涛先是口头调戏了吴小明几句,见后者不理会自己,便端着盆故意用身子撞了吴小明一下,把老头撞得一个趔趄,彻底点燃了这个火药桶,随后这一老一小就推搡了起来。
这个情况跟之前太过相似,我不禁把这个不爱卫生的下流老头和老年痴呆的李超学联系到了一起,发现他们身上还真有些共同点:都上了年纪,都是“三无人员”,生活能力都有些欠缺,不太受别的犯人待见……难道这就是他们被江涛盯上的原因?
为了证实我的猜测,我找来与江涛同一看守所的罪犯,想从江涛在看守所的经历找一找问题的答案。
“那个小孩,是彻底没有救了。”这个面色黢黑的中年罪犯拨浪鼓似地摇着脑袋,“光我在看守所待的两年时间,他就进来过三回,有一次刚出去没几天就又回来了。”
“他这小孩也很是奇怪,进了看守所老是和别人起冲突,被人打了又不长记性,后面就专挑那些老头戏耍……”
我确定了,江涛会下意识地挑选比自己还要弱小的同改,欺凌他们,在他们身上找存在感。作为“三无人员”,他性子乖戾,不讨喜,其他人不会同他交流,更别提关心他,也只有这些生活不太能自理的老头没有什么威胁感,任凭他捏扁搓圆。
这少年犯敏感又可悲的自尊心,让我难以评价,而这,还仅仅是江涛露出他兽性一面的开始。
4.
憋着一股气,我处理了吴小明和江涛,还一并处理了没有及时汇报情况的号房组长。被殃及池鱼的号房组长自然不会善罢甘休,他偷偷向罪犯大组长举报,说江涛“藏有美女杂志”。
当我结束短暂的休息日,重新回到车间上班的时候,一眼就看见了站在反省区里的江涛。戴着红色袖标的大组长看到我以后,坏笑着从桌子底下掏出了缴获的“战利品”,讨好地递给我,说:“闰队长,这是从江涛的物品箱里清查出来的,你看该怎么处理?”
我小心翼翼地捏着杂志的边角——杂志上满是斑驳泛黄的痕迹,我一眼就认出了这些是干掉的精斑——强忍着恶心翻阅这本杂志。
这原是本新闻纪实类杂志,可内页的文字早已被密密麻麻的美女照片遮盖,这些美女照片也来源于各色报纸和杂志,实际上穿着大多也正常,远远达不到色情的程度,裸露较多的,也不过是几张健美杂志上的健身模特照。但就是这样一本杂志,在这群性资源匮乏的男犯之间,变成了稀世珍宝。
我把杂志卷了起来,轻轻拍了拍江涛的屁股,没好气地说:“怪不得前两天跟我说晚上睡不好、完不成生产任务呢,原来是在被窝里看这个东西啊?”
江涛不吭声,我又从卫生员犯人那里拿来了他之前的就诊记录,在江涛面前晃了晃,说:“上个礼拜觍着脸跟我说‘下面肿了’,医生不是让你不要再弄了吗?合着从医院回来以后都没消停过!下次别再因为这事儿跟我说要去看病。”
这下江涛的脸有点挂不住了,急忙辩解道:“闰队长,不是的,我真没弄那么多次,它就肿了,你看到现在还没消下去呢……”一边说着,他两手就摸向了裤腰,还真要给我看看。
一旁的卫生员连忙将他的裤子提上来,嘴里不住骂道:“这么大的小伙子,也不要点脸,当那么多人的面脱裤子!”
几个围观的犯人忍不住捂嘴偷笑,江涛还不住急赤白脸地开脱着。
一个礼拜前,江涛表情痛苦地趴在工作台上,向正在车间巡逻的我招手示意。我皱着眉头走到他身边,强忍着不耐烦询问道:“不干活趴在这里,又想搞什么鬼?”
江涛龇牙咧嘴辩解道:“闰队长,真的不是我不干活,我下面好疼,厕所都上不了,我想去医院看一看。”旁边的几个犯人听了这话,抬头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却又很快都装作若无其事,低头忙起了自己的活计。
我狐疑地打量了江涛半天,才勉强确定他不是装病逃避干活,但旁边犯人们奇怪的表情引起了我的怀疑。难道是有人跟江涛发生纠纷,故意对江涛进行了伤害?我连忙唤来了卫生员犯人和另一个犯人,左右搀扶着江涛将他送去监狱医院。
卫生员驾轻就熟地敲开了悬挂有外科标识牌的黄色木门,戴着眼镜的监狱医生不紧不慢地披上了挂在门后的白大褂,瞥着江涛问道:“小伙子哪里不舒服啊?”
江涛捂着下体,含糊地说道:“下面……下面有些胀痛,尿不出来。”
监狱医生戴上一次性手套,将江涛的裤子微微向下扒开一点,然后嫌弃地将手套丢进黄色垃圾桶:“一天打几次飞机?”
“四五次吧。”江涛低头绞着手说。
“那么多次能不肿吗?啥事都没有,回去别折腾就好了。”监狱医生摆了摆手,“可以把他带走了,特意来一趟都是浪费时间。”
回车间的路上,我不解地问道:“你都搞得尿不出来了,为什么还不消停一点?”
卫生员在旁边插嘴道:“闰队长,他瘾大得很嘞,晚上一两点钟的时候,还在上铺打飞机,晃得下铺的人都睡不好。”
江涛撇了撇嘴,不作回答。
……
如今,我不再愿意花口舌去劝导这个自慰上瘾的顽固青年,用手挨着杂志中间的接缝处,用力握住向两边一拉,本就脆弱不堪的剪贴杂志,在我的手上化作一堆碎纸片。
周围的犯人都被我手上的动静吸引了注意力,隐隐约约的嬉笑声化为了平静,不少犯人脸上露出心痛的表情,他们中很多人都在眼巴巴地排队欣赏这本杂志,来排解内心压抑的情欲。
江涛的眼里泛着水雾,只是不知道是因为被我的行为震慑到了心灵,还是心疼那本没欣赏完的美女杂志。
5.
我一直鼓励犯人写信,信件作为为数不多与外界沟通的渠道,不仅能缓解犯人的低落情绪,也能让我更加了解犯人的家庭情况与他们的内心世界。但大部分犯人已经麻木于规律性的牢狱生活,或是觉得亲情电话已经能够满足联系的需要,不太愿意挤出宝贵的休息时间去写一封麻烦的家书。
所以,在信袋里看到那封江涛写的家书时,我是有些惊讶的。
按道理来说,他是没有什么能够联系上的人的,他写的这封信到底是什么内容,又究竟是要给谁的呢?
我将信封向下倒了倒,一张小小的纸片从里面掉了出来:
“亲爱的舅舅,我是小江,我现在在A省第一监狱服刑,请给我寄一些美女照片过来,要胸部特别大的,要不穿衣服的,要长得好看的,请寄给我,我出去以后一定报答您。”
我的惊讶消失了,果然如此,这才符合我对江涛的一贯认知。犯人的信件在民警评估为不合适的时候,可以扣发。我把玩着短短两三行字的纸条,犹豫究竟该不该将这封信寄出去。寄出去,这封信涉及色情内容,影响肯定会很恶劣。但不寄出去,江涛本就不稳定的心理一定会有更大的波动。
思考片刻后,我想出来一个两全其美的解决方法。我取来一支黑色记号笔,将信件的内容涂改一番,涂改后的信件内容变成了这样:
“亲爱的舅舅,我是小江,我现在在A省第一监狱服刑,请给我寄一些照片过来,要特别大的,要好看的照片,请寄给我,我出去以后一定报答您。”
看着涂改完的信件,我心满意足,将这封信寄了出去,后便将整件事情抛到了脑后。
让我没想到的是,半个月后,江涛的舅舅真的给他回了一封信。我打开这封署名为“江涛(收)”的信件,里面只有一张薄薄的A4打印纸,是一个风景区的山野风光照,一点人的痕迹都没有。我不死心地又一遍检查了信封,但他的舅舅没有留下任何文字,似乎只是机械地完成了某项糟心的工作。
我小心翼翼地将打印纸装回信封,让红马甲犯人喊了江涛过来。江涛一路小跑着来到警务台旁边,看着我手里捏着的信封,脸上露出了欣喜的表情。
我装出一副严肃的样子,低声跟他说:“这封信的内容,最好一个人夜深人静的时候,躲在被窝里偷偷看,你要是敢在外面拿出来,我一定会惩罚你。”
江涛连连点头,嘴里不住地说着:“谢谢闰队长、谢谢闰队长。”然后将信封死死捂在怀里,再也没有拿出来过。
到了晚上,我惬意地靠在监控台的椅子上,点开了江涛号房的监控,慢慢放大江涛床铺的位置。监控上,江涛谨慎地扭头看了看其他犯人的动作,确认他们基本都睡着后,从怀里掏出了皱巴巴的信封,将里面的打印纸慢慢地抚平展开。他怔怔地看了打印纸几秒钟,然后不死心地又翻来覆去地在信封里寻找着,最后狠狠捶了锤床板,惹得其他犯人一阵怒骂后,气愤地将信撕成了碎片。
在监控台看到这一幕的我,忍不住为自己小小的恶作剧笑出了声。我以为断了江涛获取美女照片的希望,他出格的行为能有所收敛。
但随后一个犯人的举报,让我意识到江涛已经趋向失控。
6.
如果要我提一个最不想谈话的犯人的名字,那一定是王丛山。这个年过五旬的诈骗犯,人生履历很是丰富:当过几年兵,转业后也干过领导,后来下海办企业,贪了几十万的货款,最后锒铛入狱来到我的面前。
正是因为曾经显赫的身份,每次谈话一开始,王丛山上一秒平静的面孔会突然皱成一团,接着带着哭腔从他入狱前母亲的意外死亡事故说起,一直说到泪流满面、情绪不能自已后方能结束谈话。
所以当王丛山在车间里主动找我谈话时,我真想转身就走。但这种情形属于必须要进行谈话的范畴之一,我只得硬着头皮走到他身边,想着一会儿怎么才能让他不要当众哭出来。
王丛山从手里打开一个折得皱巴巴的纸条给我,悲愤地说道:“闰队长,江涛这个小家伙太不像话了,在车间里面给民警取外号,还不知廉耻地打飞机,居然拉着我让我看,真是太气人了!这是我记录的时间,请闰队长调取监控!”
我打开了纸条,上面工工整整地记录着“xx时xx分,江涛打飞机”“xx时xx分,江涛偷做俯卧撑”这样的字眼,我不动声色地将纸条收进口袋,把王丛山打发回去干活,自己则在警务室里查起了监控。
在没有查明事实前,我永远不会相信任何一个犯人说的话,这是李教告诉我的道理。所幸王丛山这次并没有骗我,监控探头下的江涛,见巡逻的民警走远后,就将手伸向裤子里上下活动着,还摆出一副恶心的笑容拉扯着王丛山的衣袖,而一见到王丛山去向小组长打报告,就立马装作认真工作的样子。
如果说之前江涛过度沉迷于手淫,我还可以理解为青少年对性的无知,那么当众手淫这件事,真的已经超出了我的认知范围。没有任何廉耻心的皮囊下,藏着一个懵懂的幼兽,人的教育办法对他也已经不再适用,这就有了开头的一幕。
=====
在江涛被送去严管队的日子里,我的同事终于找到了他父亲的联系方式,抱着试试看的态度,我拨通了江涛父亲的电话。
“你好,这里是A省第一监狱,请问你是江涛的父亲吗?”
“是的,我是。”出乎我意料的是,电话那头的男人显得很有礼貌,“警官,他在里面表现得还好吗?有没有调皮捣蛋?”
我沉默了一会儿,略带犹豫地说道:“说实话,表现得不是很好。”
“哎呀,这可怎么办呢?”江涛的父亲显得很焦急,“如果连监狱都教育不好,出来以后我们怎么能管得好呢?”
“他以前在外面就是这样的吗?”
“我们什么办法都试过了,软的也好硬的也罢,但什么用都没有。”略显颓废的声音,让我感同身受这个中年男人的无奈,“我和他妈妈的婚姻,甚至也被他毁掉了。”
从江涛的父亲那里,我终于得知了一些判决书里看不到的东西:
16岁那年,江涛辍学回家,外出务工的父母害怕在老家的爷爷过于娇惯他,便决定将他带在身边,一起去城里打工。江涛的父母都在酒店里做服务员,住在酒店的集体宿舍,出于某些考虑,他们严格控制了儿子的生活费,但这个决定也促成了江涛走上歧途。
“带到酒店没多久,他就开始偷,而且不偷别人的,专门就偷我同事的。手机、手表、金戒指,什么都不放过,我和他妈也老是因为这种事情被开除,然后反复重新找工作。”
为了赔偿盗窃的损失,江涛的父母拿出工资来填补窟窿,原本就捉襟见肘的生活费用如此一来更是紧巴巴。时间久了,江涛的父母便打算将他送回老家,喘一口气。但年迈的爷爷根本看管不住这个贼心不死的年轻人,他们很快就接到了江涛被拘留的消息。
“他妈妈觉得我没教育好他,觉得儿子进看守所很丢人,跟我离婚了。”江涛的父亲喃喃道,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如果监狱改造不好他,我该怎么办呢?只能辞掉工作回家看着他,但这样一来又没有收入……唉。”
我想起会见的日子就快到了,提醒江涛的父亲道:“这个月会见的日子快到了,您要来看一看他吗?”
江涛的父亲沉吟许久,回复道:“我工作很忙,到时候看吧,有时间的话我就去。”
说罢,便挂断了电话。
我知道,这个男人永远也不会来监狱看这个毁了他家庭的儿子了。
7.
和我想的一样,从严管队回来以后,江涛虽然收敛了一些,但仍是我行我素,好在再也没有过当众手淫这样的奇怪行径了。
他盗窃的金额不大,刑期也很短暂。在他出去前一天,我跟他进行了最后一次谈话。
“出去以后有什么打算吗?”我把玩着手里的笔问道。
“出去以后要学门手艺养活自己,不然二十多岁要后悔的。”江涛摇晃着脑袋,像是一个被抽背课文的学生,说出一个滚瓜烂熟的答案。
“我一直不太明白,你的父亲对你不错,为什么你要把他身边的同事偷个遍呢?”我抬起头盯着他的眼睛。
江涛脸上无所谓的笑容霎时消失了,不耐烦地撇撇嘴道:
“他对我一点都不好。十四岁就把我送去了北方的武校,在那里,我不是训练就是在床上打坐。待了一年多以后,我跟同学翻墙出去上网又盗窃,被学校发现了,然后就被开除了。”
“回家后没多久,他又把我送到老家的一所武校。然后(我)偷东西被抓,又被开除了。”
“武校的学费那么贵,还不如直接给我花呢!”
……
我看着江涛愤愤不平的样子,转移了话题:“那你告诉我,为什么要在我的车间里打飞机,还要拉着王丛山看呢?”见江涛神色间有些欲言又止,我摊开手说道:“你明天就释放了,还有什么不能告诉我的呢,就算说了,我还能拿你怎么样呢?”
江涛的眼珠子转了转,笑着说道:“我其实也没有真的打飞机,只是因为王丛山一看到我那个动作就会大声尖叫,我觉得他的尖叫声很好玩,就一直做那个动作。”
是啊,这个少年犯从来没有被这个地方改变过,一切行为的出发点都是为了吸引别人的注意——捉弄李超学是、推搡吴小明是、最后拉着王丛山看他的滑稽行为也是。
根据和江涛的交谈,我补全了他的人生拼图——其实他更早时候就辍学了,他父母一开始似乎并不想将他带在身边,和大多数孩子走上岔路的父母一样,他们迫切需要找到一个合适的地方,将自家已经走偏了的孩子及时带回正道,所以武校成了他们的救命稻草。
可对于江涛来说,武校并不是一个世外桃源。我反复观看过江涛与其他犯人发生肢体冲突的监控视频,在他告诉我这段武校经历之前,我并没有发现他有任何练家子的痕迹。可以想象,达不到训练要求的江涛,即使在武校里也是最底层的存在。
“武校和监狱其实差不多。”江涛舔了舔嘴唇说道,“不过武校吃得更好,顿顿有肉。”
在“师兄弟”的反复欺凌中,在父母的忽视和抛弃中,江涛的自尊心一点点碎掉了,这些碎片粘连凝结成了一个新的东西,一个能重新吸引父母和老师注意的东西——违纪性人格。
一个比以前更坏的江涛出现了,他跟武校的同学翻墙出去上网,没钱续费后又转变为了盗窃。被武校开除的那一刻,江涛才真正感觉到了久违的被尊重感重新填满了整个身躯。父母狼狈地将他接回了老家,眼里不再是冷漠和生疏,而是一种新的情绪。江涛很熟悉这种情绪,在被师兄弟们欺负的时候,他也曾感受过这种情绪,它叫做恐惧。
回到老家的江涛尝到了这种甜头,在老家的武校继续故伎重施,束手无策的父母最终只好将他带在了身边。江涛也曾试图谈恋爱,但被相恋的女生父母知道后,果断让孩子和这个不三不四的社会青年断了联系。
只有盗窃才能获取让自己被尊敬的财富,只有盗窃才能让身边那群坏小子尊敬自己,只有盗窃才能让身为大人的父母恐惧自己的存在……盗窃成了江涛的另一种自尊心,一种能证明他存在的方式,不管是向身边的人,还是向管控着社会秩序的法律。
可进了监狱以后,挑战法律底线的罪犯比比皆是,谁也不会把一个小小的盗窃犯放在眼里。那就比别的罪犯更出格一些、更变态一些,从而让警官更关注一些吧。江涛开始没日没夜地打飞机,罪犯的投诉和警官的斥责成为了比填满性欲更快乐的一种存在。
手淫不再是深夜里聊以自慰的方式,而是一种证明自己足够坏的身份证明,喷洒出来的不再是精液,而是一个少年的可怜自尊。刚好又碰上了王丛山——一个能够将自己的事迹传播的大喇叭,江涛的心里愈发得意,最终做出了在车间里的诡异举动。
我想起江涛判决书里的一条犯罪经过:某年某月某日,江涛敲开了一户人家的门,借口讨一口水喝,却趁机进屋偷走了别人放在床头柜上的手表。
践踏弱势人的尊严,玩弄善良人的好意,好像只有坏得特殊一点,才能证明自己的存在。这个幼兽在钢铁丛林里横冲直撞,直到被他不理解的一张张网束缚起来,在高墙电网里用力挣扎。
明天他又要走出高大的铁门,回到那个已经没有了的家,他的父亲能看好他吗?
(文中人物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