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进入六月以来，兖州莱芜县城就变得热闹无比。
操着天南海北不同口音的劳工苦力、匠人、商人陆续来到莱芜。为这个人口不到十万的普通县城一下子增加了近三万流动人口！
突然暴增的人口令莱芜县城官员们喜忧参半。
喜的是突然暴增的人口要吃喝拉撒，要消费。而且这些来自东平府的人无论是劳工苦力还是工匠商人，手里似乎都挺有钱。
莱芜县城不大的市场被这些外来人几次光顾后物价都无形中提高了不少。而这就是让莱芜当地父母官们忧心忡忡的事情。
好在商队陆续大规模抵达，带来了数量庞大的粮食物资，还有各类精美的日常用品与农具铁器等商品。
这些来自东平府宋家庄的商品质量上乘价格低廉。让已经在外来人口身上赚了一笔小钱的莱芜本地人又心甘情愿的把钱逃出来购买商人们带来的商品。
没几天的功夫，当地人从外来人身上赚来的钱就搭上自家存的钱，换来一些新奇玩意后又还给了来自宋家庄的外来商人。
这样的日子也没有持续多久。庞大的劳工队伍在莱芜县城附近停留了不到一旬时间便向北方群山峻岭方向出发了。
在临近汶水发源地的大楼山、燕子山，笼水源头的原山、九龙峪，以及淄水源头的杏山、南平山等连片的群山之中，数万人的修渠大队分为三批在三条河源头附近安营扎寨，准备多路合进将三条并不想连的河流用沟渠相连。
修造连接三条河流漕运沟渠的难度不仅在于此地多山，还在于三河源头之地水流量都不大。
如果只是单纯把几条源头小河连起来，根本无法达到漕运所需要的庞大水量和水深。
所以虽然地图上看起来三河距离不远，但实际开挖沟渠难度依然相当巨大。不仅要重新挖出一条不少于一千里长，深不少于一丈，宽不少于三丈的河道！还要选择一块低洼地带人工弄出一个占地不少于百顷的湖泊蓄水作为漕运中转泊地。
正是考虑到其中巨大的难度，宋强才集合整个京东路商会的力量，筹集巨额钱粮，砸进去超过三万人的庞大施工力量开凿沟渠。
也就是宋强舍得砸进去海量钱粮，所以虽然施工的人数比不得朝廷随便一个大工程征召十数万徭役的规模，在工作效率要远超那些被逼无奈服徭役的自由农。
淄州，五凤山。
夏日艳阳被茂密山林树冠所挡。宛如无数橙黄菽豆般斑斑点点的阳光透过林叶缝隙洒在蜿蜒曲折的山间小道上。
山中林木旺盛潮湿闷热。一队赤膊爬山的精壮汉子正在山林小道中穿行。汗水洒满他们古铜色的皮肤，但没人出言抱怨。反倒在这队人抬着的一个轿子上，博山王氏的老二王天瑞却在一边使劲摇着扇子喝着水，一边抱怨这山林里闷死人的潮热。
跟在王天瑞轿子后边的师爷余现没资格跟他主子一样坐轿子。全程都只能靠自己脚爬山。不过毕竟也是王天瑞身边红人，倒也有几个苦力搀扶着他，倒也不至于掉队。
余现听到王天瑞的抱怨，便鼓足力气大声喊道：“山民脚下都长点眼，快些上到山顶！王家老爷心肠好不忍心让大家受累，可大家也是拿了王家老爷钱财，不能让他老人家在山林里受罪吧！都快一些!”
王天瑞斜了一眼卖力吆喝的余现，微不可查的点了点头。正因为余现偶尔会表现出的这种细节上的小聪明，而且性格也确实逆来顺受的，能够承受王天瑞多变无常的坏脾气，才能半年来安稳的做王天瑞的师爷。
长居于山中的山民本就精于攀爬山林，余现吆喝起来后，山民们脚下的速度也确实快了些许。当然也是看在这王家老爷给的脚费也确实不少。
辰时进山，到了五凤山山顶已经过了午时。此时虽然正值一天中气温最高时候，但山顶不似山中那般闷热潮湿，反而山风徐徐，吹在身上很是舒服。而且山顶林木虽不茂密，但也注意给人提供遮阴之所，不用承受太阳暴晒之苦。
王天瑞在余现的搀扶下从落到地上的轿子上站起身。在没有茂密灌木和林木遮挡视线的山顶边缘向山南边一片悠长险峻的山涧望去。
山涧里有一条溪流穿过，两侧山体陡峭，林木茂盛。因为过于险峻，那里常年无人通行。
然而王天瑞却眯着眼睛仔细的在山涧里寻找着什么东西。
“看！那边！”
跟王天瑞一样仔细搜寻山涧中动静的余现首先发现了异常动静。
王天瑞顺着余现手指的方向眯起眼睛张望，果然看到一丛树木之间许多人正在忙碌的伐木、打桩。
在险峻的山涧两侧并不宽敞山体中，许多人正用各式工具开挖山体，挖下来的许多土石方都用无数的建议木筏装着顺着溪流往下游送去。
也不知道这些人干了多少天。至少数百米原本并不宽的山涧被他们开挖的已经有两丈余宽。上游的数条原本流向不同的溪流都汇入被人力拓宽的河道之中。以王天瑞的观察，至少没过了人的小腿！
王天瑞年轻气盛时也曾经想过要将京东东路几条河流联通起来。为此他还特意途径五凤山，但在领略了山川广博，也见过那些河流源头溪流羸弱。不得不放弃了心里的想法。
但现在他看到的是那细细的溪流竟然变成了一条小河！也不知道这些人将山间多少条溪流给改道引到这里！单是在这个山涧里的动静就看得出来，宋强确实是在玩真的！
若是宋强早三十年开挖联通三条河流的沟渠，王天瑞指不定直接去找上门要求一同干了！
但眼下王天瑞却不得不站在博山王氏家族的利益角度，必须阻止宋强的计划落实！不能让他的力量在进一步扩张。
宋家与王家，两个已经交恶的家族注定要有一个在这京东路消失。王天瑞当然不会让自己家族泯与众人。他要奋起反击！
“余现！你确定这里是宋强施工人数最少的一个地方？”
余现连忙叉手应道：“大人！各处情报传来，此处就是其用工最少之处！宋强劳工共计三万七千人，分为八处施工。三处为开挖河渠，三处开挖蓄水湖泊，两处在河流源头之处合并水流以加强河渠水量！”
王天瑞点点头，眉头皱了下急问道：“那宋强可曾派出他的庄丁看守几处工地？”
“这……”
余现犹豫了一下。可就是这一犹豫，王天瑞那古怪的脾气立即爆发了！
“这什么这？难道几个手持刀刃的看押劳工干活的庄丁都看不到么？你眼瞎了？”
王天瑞的突然爆发并没有出乎余现的预料。现如今这位王家老二就是如此脾性。说不上哪点伺候不好就是一顿臭骂，再倒霉点小命说不定都难保。
余现当然不想随便就丢了小命。他双腿极为利索的“噗通！”一声跪倒在王天瑞跟前。
“大人！是真的没有看到有持刀看押劳工的庄丁啊！为此我已经派人各处差了不下三遍了！甚至都冒充山民去工地里边查看，也没有看到有庄丁看押！”
然而王天瑞并不相信余现所言。
“胡扯！那些劳工贱民若无人看押早就跑的无影无踪！那宋强为了断我博山王氏的根基，砸下去数千万钱，近百万石粮草，难道会任由那些劳工逃散？我料定那些庄丁必然隐藏在暗处！你速去加派人手进山搜寻！务必给我找出宋强庄丁隐藏在何处！只有知晓敌兵所在，我才能避实击虚，给那宋强致命一击！”
余现此时还能说什么？自己确实没有找到任何庄丁存在的证据。奈何这王天瑞不相信。好在冒险去探查的活不用余现自己去做。他也只要调出人手去执行就行了。
王天瑞在五凤山山顶查看了不到一个时辰就下山去了。回到金岭镇招募人手，同时等待余现带来准确的情报。
六月十八日，余现终于带来王天瑞想要的消息。
“什么？你说宋强只安排了五百庄丁看押劳工？”
看过余现送来的书信，王天瑞猛地离开椅子站起身，瞪大的双眼满是难以置信之色。
“五百人能看得过来分在八处的三万多人？真是天助我也！我预料不出十日，宋强招募的这批劳工必然逃亡过半！”
余现张张嘴巴，但见王天瑞此时志得意满的模样，他还是理智的选择了闭嘴。手心里另外一封情报也就捏在手里没有拿出来扫了王天瑞的兴致。
十日后的六月二十八日。
“荒谬！不可理喻！那些苦力脑子坏了？没有庄丁看押为何不走？我出钱粮给他们做路费也不走？莫非那宋强会妖法？让几万人都失心疯了？”
王天瑞十天前的信誓旦旦模样早已消失无踪。气急败坏的像是赌输了家底的赌徒一样赤红着双眼。
余现几天来就一直在王天瑞身旁承受着巨大的压力。虽然他非常谨慎小心，可也难保不会因为王天瑞哪天没搭对筋对余现一通臭骂甚至拳脚相加。
这一日王天瑞积压许久的压力彻底爆发出来，余现倒是觉得轻松了不少。连忙从怀中掏出准备已久的情报呈给王天瑞。
“大人！这是小的刚搜集到的关于宋强给予那些劳工的酬劳情报，也许能解释为何大人出了血本都无法动摇那些劳工的缘由。”
王天瑞从余现手里一把夺下信件。
“早有此物为何不早交！”
王天瑞心心念的都是想要了解那些劳工苦力为什么会王八吃秤砣铁了心跟宋强混的原因。也就顾不上针对余现了。
几乎是一目十行的看过纸上的内容，王天瑞脸上的怒容却愈加难掩。
“腌臜奸商！宋强贱人！苦工贱人！也只有贱人互相才会平等相待！劳工一月钱五百文，粮半石！一个月就是近两万贯钱，两万石粮！他宋强哪里来的那么多钱粮？抢了汴京常平仓么！”
“如此厚待难怪那些贱民竟然不跑，死心塌地的跟宋强干！这宋强太可怕！绝不能让其在京东东路立足！若让这沟渠建成，我博山王氏危矣！”
王天瑞在屋中焦急的来回徘徊，余现一语不发的低头看着他主子来回走来走去的脚上皮靴都觉得眼晕。
忽然，王天瑞脚步停顿下来。
“余现！可知最近那支庄丁队伍是在哪出工地巡视？”
余现连忙叉手应道：“禀大人，两个时辰前有消息传来，那支百人庄丁队伍正在靠近莱芜县摩云山一带！距离最北端原山尚有三百余里路程，翻山越岭至少也要多走四百里路！”
“啪！”
王天瑞重重一拍手！
“余现！立即传令下去！今日发兵五凤山！既然宋强的庄丁不在这边，那我就不客气的先拿眼皮底下的这批人动刀子！”
余现弯腰低头应喏后即刻退下去。如今金岭镇里已经被王天瑞招募来的各路贼盗挤得满满当当。这些人都是一些目无法纪的悍匪。在金岭镇十余天的功夫已经闹下不少祸事。也就是博山王氏靠着长期的威势还能压住地方民众。
王天瑞终于要出手了，不管行动是否仓促，至少让镇中的贼人们赶紧离去，也算是自己为金岭镇的民众做了一件好事了。
亥时三刻，王天瑞亲率两千招募而来的各路贼人趁着夜色朝着五凤山而去。
望着长长的行进队伍，王天瑞此时颇有统帅大军南征北讨的大将军的气势。闭上眼睛，浮现出来的画面都是宋家庄的贱民们在自己率领的大军面前毁灭湮灭的美妙场景。
“儿郎们加快速度！丑时前能击破营地，缴获皆归众人，我王天瑞额外会给予每人五贯钱额外奖赏！”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这些附近数百里的山贼恶盗本就是奔着钱来的，王天瑞能大方的多给赏钱，贪图享受又缺钱的众人自然是欢声雷动。
“谢王大当家！”
“王大当家看好吧！我等绝对杀得宋家庄片甲不留！”
…………
而与此同时，就在五凤山山涧的工地中，一副劳工打扮的解宝靠在一个木桩上望着璀璨星空唉声叹气。
“他娘的！这都等了十多天了，王天瑞怎么还不上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