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里的山林,每日黎明到来前乍暖还寒。
晁盖背靠着一颗需三人合抱的百年赤松树悠悠醒来。发现身上披着一件不知谁人给他盖上的衣衫。
凌晨时分的天空既无月光,更无日光。天上的点点星光也被林木茂盛树冠遮挡难以照到地面。看不清衣衫的颜色,更是无法看到周围谁人身上少了衣衫。
以晁盖所依靠的巨大赤松树为中心,百余人散在周围四仰八叉的熟睡着。昨晚的一场恶战让众人体能精神消耗颇大。逃入山林保住了性命,又经晁盖和刘唐与阮氏三兄弟的一番帮助,晁盖稳住了众人。带领他们连夜在山林中走了数十里路。两个时辰前经过一番探查觉得应该脱离危险,众人方才捡了块干燥避风之处休息。
既然在刘唐和阮氏兄弟帮助下成为众人的主心骨。这晁盖也自然而然的开始为众人将来的生计思考犯愁。
其实他本可以不把此事揽在身上。因为大多数人愿意与他一同截取生辰纲纯粹是为了利益。
也许是当初稳定人心时说的话太过真诚,让他自己都相信了吧。歇息下来后,心事重重的晁盖想了很久。可没有得到吴加亮和公孙胜的消息前,他并没有想出一个能妥善安置跟随自己的这一帮人的好办法。
晁盖扶着饱经岁月摧残变得粗粝无比的树干费力的站直身子,昨夜激烈的战斗让他也大为脱力。加之一夜未曾好好休息,身体各处都无比酸痛。
“唉……”
晁盖叹了口气,忍着胳膊肌肉强烈的酸痛感揉搓着微微打颤的双腿。尝试着活动周身关节,发出一阵的“咯嘣”脆响之声,像极了鸡骨崩断之声。
“哥哥!”
刘唐就在距离晁盖不远处卧着睡觉。他睡眠浅,被晁盖身上骨节的声响惊醒。以为晁盖出了什么状况,连忙上前询问。
晁盖上下打量一番只穿着内衬短褂的刘唐,又瞅了眼方才刘唐起身的地方,除了一些收集而来临时充当垫子的杂草外再无丝缕衣物。便明白身上披着的那件麻布衣衫是何人所盖。
刘唐走到晁盖身旁小心的搀扶住他,轻声说道:“哥哥夜里许久未睡,怎的现在又要起来?昨夜太过凶险,哥哥为助我等逃脱业已拼的脱了力,还是多休息些时辰将养体力为好。”
晁盖没有拒绝刘唐的搀扶。尽管他实际上并不需要搀扶。感受到刘唐对他的浓浓关切,想到之前在村中还对这刘唐诸多猜疑,面色多有燥红之色。心里的疙瘩和尴尬最后只化为一声叹息。
“唉……辛苦贤弟了!昨日之败皆怨我思之不详,倒是苦了贤弟还有诸多弟兄了!”
刘唐没有接话。虽然与晁盖直接的接触不多,到东溪村寻晁盖还受了一番皮肉之苦。可刘唐并没有任何怪罪之意。对晁盖晁天王的江湖名气,刘唐听闻已久而且早已心生仰慕。能与这样的人共同谋事就是刘唐一直以来的目标。此次行事失利,晁盖将责任一肩担之,更让刘唐对他仰慕不已。
“贤弟,那几位身上有刀伤的弟兄如何了?可曾止了血?”
晁盖想起他们一路东逃时,几个身上有伤的弟兄掉了队生死不知。还有两个身上有刀伤,但并不算特别严重的弟兄勉强跟上了大队逃离。只是不知道此时那两人如何了。晁盖问话的时候声音都有些颤抖,听得出他心中浓浓的关切之意。
听到晁盖如此记挂受伤的弟兄,刘唐心头一暖,连忙回到道:“哥哥且放宽心,两人血似已止住,如今都睡得很沉,睡得多恢复的也快,等天亮了众弟兄帮着也不会落下了。”
晁盖仰头呼出一口浊气,回头见刘唐眼中布满血丝,显然夜里与他一样没有休息好。心中一动,在刘唐搀扶着自己胳膊的手上拍了拍,说道:“贤弟辛苦了!此次若非有贤弟相助,晁盖尚不知能否活着逃脱。我等再走二十五里,应该就到那东溪村了,到了那里好生休息几日,吃喝用度我自会足量供应。官府估计一时间也不会有什么动作缉拿我等,修养几日后再寻出路不迟!”
刘唐望着看似无所谓的说出那番话的晁盖,心里却是为他感到不平。晁盖这次不仅没有成功截取生辰纲,还会因此丢了在东溪村大片的祖田!那可是近千亩的上好良田啊!晁家几代人的积蓄可能就要毁在晁盖的手中,他心中的压力之大可想而知。
“哥哥,是刘唐无用!带来了消息却没能助哥哥截取生辰纲,反而被那奸商宋强还有郓城官兵坏了好事!如今搞的哥哥也要受到牵连,请哥哥责罚我,不然我心难安啊!”
晁盖扶住身子一沉就要跪下的刘唐。他虽然因为脱力而周身酸痛,可毕竟天生神力,托起刘唐并无问题。
“贤弟莫要如此做小女儿之态!我晁盖这条命都是众弟兄帮着救下的,只要人在,将来田亩钱粮总会有办法夺回来!贤弟可是答应过为兄,将来做我左膀右臂。可莫要食言啊!”
刘唐重重的点头,心里的阴霾散去了一些,抬头冲晁盖咧嘴一笑。只是他这一笑配合上他赤发鬼般的模样实在难以让人恭维。
也许是时至黎明的缘故,山林中鸟鸣声突然多了不少。
那鸟声与平日里所听的鸟叫声并无区别,晁盖并没有多想。倒是刘唐听着那鸟声觉察有些异常。
“哥哥,林中那鸟鸣声似乎不对!”
晁盖现如今对刘唐的观感极好。听闻他说有异常,当即眉头一皱也仔细听了起来。
片刻功夫,晁盖也听出问题所在。
山林中鸟鸣之声皆为山喜鹊的叫声。那山喜鹊群居且善于鸣叫,因为在京东两路各处皆能随处听见此鸟叫声,故而早已习以为常。
直到刘唐点出其中有问题,晁盖才凝神细听,立即觉察其中关节!
“山雀夜伏昼出,不受惊扰绝不会在太阳尚未升起之时鸣叫!这鸟叫恐有诈!”
晁盖想明白其中的危险,即刻便与刘唐四下去唤醒还在熟睡中的众人。要将从沉睡中的人唤醒可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百余号人挨个踢上一脚也花了小半柱香功夫!不久前还热闹的鸟鸣声好像从未响起过一般突然止住了!
“敌袭!敌袭!”
突然消失的鸟鸣声令晁盖心中一紧。顾不得其他开口大喊借此能唤醒那些睡得迷迷糊糊的众人。
还是那声“敌袭”的呼喊声产生了作用。众人毕竟是战败而逃,心里始终绷着弦。虽然觉得逃出了官兵的追捕范围,可毕竟心里还悬着。被晁盖那宛如旱地炸雷般的吼声一吓,立即都清醒了过来。
“敌人在哪?”
“何人来袭?”
“结阵结阵!”
各种呼喊声此起彼伏,虽然乱糟糟的,不过好歹是有百余人。挤在一起倒是多少给晁盖带来一点信心。只要埋伏在暗处的敌人人数不多,看到他们上百号人的数量估计也不会贸然出击。
然而晁盖的幻想很快便被一阵又一阵的鼓声击的粉碎。
“嗵!”
“嗵嗵!”
“嗵嗵嗵!”
晁盖惊讶的发现这鼓声竟然是从东南西北四面传来!这绝不可能是郓城兵马!他们也不过就百十号人,根本没有能对晁盖这百余人进行四面合围!
这支神秘的力量竟然能追踪到已经在林中亡命奔逃数十里的自己!晁盖想不出对方究竟是何人?为何会如同跗骨之蛆一样死死缠住自己?
刘唐还有阮氏三兄弟等人无瑕想那么多,他们扯着嗓子喊众人结阵准备迎敌。
所谓的结阵不过就是让所有人排成一圈,以应对四面来敌。可疏于训练临时拼凑起来的贼人又如何能顺畅依令而行?
四面围堵上来的敌军已经把晁盖等众人围得严实了,贼人们却还没有排好迎战阵型。幸好那合围而来的敌人突然止住了步伐,在距离晁盖等人三十步远的地方停住脚步似在等待什么。
晁盖双眼微眯凝视四面合围的未知敌人。这些兵卒全部身着一种与官兵装备完全不同的奇怪甲胄,好似是用许多整块铁板打造而成。而且这些甲胄除了在脖颈、腰挎、肩、肘、膝等关节处收紧固定,其他大部分似乎并未与着甲兵卒身体接触。形制与官兵常穿的札甲、鱼鳞甲等贴身甲胄大为不同。
这晁盖毕竟也是见多识广的人物。仅略一思索就隐约觉察那甲胄的厉害之处!
“寻常刀兵破开那甲胄已属不易,就算钝器能勉强破开,也无法直接击破其脾脏!”
晁盖所想正是板甲的一个优势。因为甲胄大部分与身体有间隙,遇到钝器击打便有了缓冲,身体不易受到严重的冲击。
自唐以来,北方少数民族地区随着大量躲避中原战乱的汉人工匠流入,军队也普遍装备甲胄。过去中原政权相对于游牧民族的装备优势自五代时期已经被无限拉近。
宋人传统单兵弓弩已经无法对北方具甲主力造成大量损伤。对于步兵而言,长矛依然具有破坏骑兵冲击的优势,而要击杀那些身着重甲的兵卒,普通刀剑已经较为乏力。因而宋军装备大量的势大力沉的单兵近战武器,尤以钝器类武器为多。目的就是哪怕不破甲,也能对敌人造成身体脏器冲击。
晁盖所看到的兵卒正是宋强的庄丁!这京东西路的地界上也只有逼得白时中都不得不放弃一口吞下宋家庄的宋强才有足够的财力去维持这支单看装备就非比寻常的武装!
四面包围而来的兵卒,每一个方向都是两百人,排成两个百人队列滚滚压来!他们身上漆黑的甲胄在渐渐明亮起来的晨光下散发着宛如幽冥暗火般的诡异光芒。
不要说就凭晁盖这边百余人早已没了一战之心的贼人,就算是朝廷的精锐禁军同等数量下也绝非这围上来却一声不吭好似亡灵大军一样恐怖的军队!
面对被合围的局面,晁盖知道此时他全然没有一搏的可能。他猜到眼前这波人马可能是宋强的手下。想到当初宋强的庄园被人围堵险些被抄了老家也未曾擅杀一人。自认为只要自己对宋强低头服软也一定能保住性命。
晁盖思念至此,拨开护在身前的刘唐,任凭刘唐和阮氏三兄弟如何拉都不顶事,硬是走出勉强组成的环形阵型。
对着当面黑甲黑盾透着可怕肃杀之气的军阵高声喊道:
“今日有幸与宋强宋英雄交手三生有幸!晁盖败的不冤!我知宋英雄侠义为先,今日所谋皆出自我晁某一人决断,还望宋英雄能饶过我身后诸人一条性命,让其能回家去亲人团聚。至于晁某任凭宋英雄处置绝无怨言!”
晁盖的话引得身后刘唐等人一阵骚动,纷纷开口阻拦,各种污言秽语指名道姓喷向尚不知在何处的宋强。
但任凭贼人们如何咒骂,包围他们的兵卒就好像是四面铁石之墙般没一人回应贼人的咒骂。冷肃的威压让贼人骂了几句就收了口。不是他们理屈词穷,只因对面兵卒整齐不动宛如地狱亡灵大军般的气势让贼人心生胆怯没有力气开口了!
好半晌,南面军阵有了一些动静。
阵列中央两名兵卒整齐划一的同时向左右转身让出一个可供一人通过的空间。一名穿着灰色农人短衫打扮的壮汉走了出来,一脸和煦微笑,空着双手对晁盖拱手施礼道:
“晁天王要见宋强?不知有何相求啊?”
瞅着身材高大魁梧,唇红齿白精神奕奕的宋强,晁盖心中暗暗赞叹一声。之前夜里与其交手未曾仔细观其容貌。如今细细端详,果然是一表人才颇有虎狼之资!
晁盖右手握着朴刀刀柄搭手对宋强拱手回礼道:“今日与宋英雄交手,晁某输得心服口服!如今已无必要再造杀虐,若宋英雄执意要向官府邀功,可取晁某项上人头一用!换取宋英雄能放过我身后一众弟兄让其能回家与家人团聚。”
“呵呵……”
宋强脸上的笑意并没有变化,只是那声笑让晁盖感觉有些不祥之兆。
“嗖!”
一声利箭破空之声忽传到划过晁盖耳边,随即在他身后便传来一声惨叫!
“啊!”
一名贼人眉心中箭,弩箭没入大半,仅剩箭羽在外!人却早已没有了一丝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