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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琅的命还是很硬的。
他没有死,但却和死了没什么两样。
他跟条死鱼似的,睁着眼睛躺在草垛上,在听到我推门的声响后目光终于是一动,但也只是一动,随即又平静成了死水。
我从怀里掏出讨来的馒头,跪到谢琅身边,有些讨好地冲他笑:「三爷,馒头。」
谢琅凝着庙顶,我不知道他在看什么,我也不知道庙顶有什么好看的,可他就是那么了无生气地盯着。
「为什么救我?」
「我看你好像要死了。」
「为什么救我?」他加重了语气,一字一字道。
「你要死了,我总不能见死不救。」
嗯,戏文都这么说。
「为什么不让我去死?」
谢琅目眦欲裂地看向我,像是和我有什么深仇大恨。
我登时愣住,心里突然间涌出一股委屈的酸水来,手中的馒头几乎要被我掐出印。
「可为什么要死呢?」
我想不明白。
在遇到谢琅前,我的人生仿佛只是为了活下去,哪怕苟延残喘。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活下去,或许我只是单纯地想活下去。
「可我活着有什么意义?」谢琅又盯着那庙顶,他的目光洞得可怕,昔日里落在他眼中的星辰仿佛都被人偷走了,他只自顾自地说道:「谢家被抄了,全族人都因我被流放去了岭南,而如今我被王甫之那个王八蛋打成了残废……我现在哪是什么谢三爷?我不过是一个废人,我不过……是一个废人!」
一行清泪自谢琅眼角滑落,他呜咽着,像是一头困兽。
我心一揪,看着谢琅,支支吾吾了一阵,终于小心翼翼地问出了口:「三爷,您真的舞弊了吗?」
谢琅沉默了,半晌后,他道:「没有……我没有舞弊,是那王甫之害我。」
我知道那王甫之,他是金陵城王家的大少爷。我曾去他们王家门口要过饭,他见了我不由分说就踹开了我,将人叫我赶走了。
他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设局引我入京,设局害我——害我谢家!那马是他给我备的,那卷子是他给我的,是他告诉我荣王爷需要人手!他只是想让他们王家重回京城……」
谢琅的面目变得扭曲而狰狞,他浑身颤抖着,像是恨毒了那王甫之。
我听不懂谢琅后面的话,我只知他说他没有作弊。
像是有什么重重落下,我如释重负。
「三爷,您是被冤枉的。」我道:「您不能死。」
谢琅看向我,似乎想看看我这张狗嘴里能吐出什么象牙。
「要报仇。」我咬着字眼道。
谢琅轻嘲一声,眉眼间俱是颓然:「我手脚俱废,如何报仇?」
「可以医好的。」我的声音细弱蚊吟:「咱们……可以回金陵的!从头来过,东山再起——」
我说得亢奋,却被谢琅冷冷打断:「你可有银子?」
我默不作声。
他给我的银子我已经花了出去,现在我身无分文。那时我以为我不会再需要这些银子,可这一刻我懊悔万分。
我局促地看着谢琅,渐渐红了眼眶,终于在他一声叹气中,汩汩流下泪来:
「对不起三爷,我将您之前打赏给我的银子都给了别人。」
10
「所以,一两银子你给了那卖身葬父的女子,一两银子你给了一个瞎子?」
谢琅的面色阴沉得似能挤出水来。
我泪眼朦胧地看他,瓮声道:「我可以讨饭养你。」
「呵。」谢琅凄切一笑,眼尾渐渐红透,目光深得像是无底的绝望之渊:「我谢三竟已经窝囊到要一个小乞儿来养了吗?」
说罢谢琅闭上了眼,又和死了一样。
我胡乱地擦去眼泪坐在他的身边,把那馒头掰成两半,一半硬是塞进了谢琅嘴里。
谢琅好像诈尸了一般,气得哆嗦,他瞪我,似乎想骂我,但我已经转过身,啃着另一半馒头,囫囵道:
「三爷,我总会医好你,把你带回金陵的。」
身后的骂声卡住了,等我转过身时,谢琅闭着眼睛已经「死」过去了,他皲裂的唇颤抖着,嘴里仿佛梦魇般呢喃着什么。
我指尖颤抖着想揩去谢琅眼角的泪,却最终在靠近他脸庞零点零零零一公分的时候迅速缩了回来。
我讪讪垂手,转身默默蜷在一边。在沉沉睡去前,我又想金陵城了。
之后的日子便这么有一天没一天地过了下去。
谢琅每日都和死尸没什么两样,我每日和过往十四年也没什么两样。
只是在京城里讨饭比在金陵城难得多,京城的王孙公子和那王甫之一样坏。
我被那俊秀的锦衣公子踹倒在地的时候,周遭的人皆捧腹笑了起来。
我还没起身,一双绣金黑靴便轧上我的指尖,那锦衣公子半弯着身,逼近我,他生得一副好模样,剑眉星目,扯唇笑的模样和谢琅一样,只是他的眼中俱是讥嘲和戏谑:
「小乞儿,你学一声狗叫,学得像我便把这锭银子赏你,如何?」
五指连心,我痛得白了脸。
「不叫?」
「不。」我艰难出声,颤抖着扬起头看着眼前的公子,极认真的,极认真的学了一声:「汪。」
哄笑声四起,那锦衣公子果真抬了脚。
随即,银子便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像下了一场银子雨,我哪见过这么大的阵仗,只顾着忙不迭地去捡,像扫地般把银子往怀里揣。
「谢谢公子,谢谢公子。」
很多很多的银子,够我和谢琅回金陵的了。
头顶传来一声轻笑,那公子领着一群公子施施然走了,周遭的人见状也化作鸟兽散了,我揣着一兜的碎银回去找谢琅,却看见他鼻青脸肿地倒在破庙外头。
怀里的银子落了一地,谢琅见是我,颤巍巍抬头,虚弱地扯出一笑:「乞儿,爷……想回金陵。」
或许是谢琅想通了,又或许是落叶需要归根,这一日,京城青石板街上冷莹莹的积雪终于化了。
我看着那紧闭的庙门,用脚指头也能想到发生了什么。
京城这么大,又不止有我和谢琅这两个乞丐。
「好,回金陵。」我道。
我该是开心的,可却心中闷闷的,我背着谢琅终于一步一步走出了上京城。热闹的街道,朱红的宫宇,巍峨的城墙皆被抛落在我们身后,怎么追也追不上我们。
我们一路向南,却最终没能离开直隶。
一场突如其来的倒春寒,一场出乎意料的大雪,将我和谢琅困在山中的破庙里。
我已经三天没讨到东西了,饿得似乎还发了烧。我蜷缩在佛前,抖如筛糠,意识逐渐模糊不清。我真的好想回金陵,我也真的好想活下去。
可是,世间事总是万分残酷,想活的人拼了命也活不下去,想死的人无论如何也死不了。
就在我意识逐渐消散之际忽然听见谢琅说,他要娶我。
漫天神佛在上,他说要娶我。
我想我应该是喜悦的。
只可惜后来的一切我已经记不清了,等我醒来时,雪已经停了,春花已经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