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河不知为何忽然想起幼年时的事。
他本是官宦子弟,家境不错,后来爹被奸人所害,至于那奸人是谁,因为他当时年龄太小,已经记不清名字了。
只记得娘带着他和姐姐逃走那年,雪很大,厚厚重重堆在地上如同棉被,几乎能没了膝盖。
他光着脚,磨破的伤口渗着血,在雪上绽开一朵朵梅花。
后来娘又累又饿,中了风寒倒下,临死前浑身几乎只剩下骨头,支棱着皱巴巴的皮。
她唯一的愿望是想喝口粥,可是他和姐姐在附近讨饭讨了好久也没讨到,于是他割破手指,挤出血让她喝了几口。
“娘,快点喝,喝了就好。”
娘那时候已经迷迷糊糊,真的喝了几口,而后露出满足的笑容,下一瞬就没了气息。
后来他和姐姐被一个戏班子收留。
班主虽然经常用鞭子抽打他们,让他们反反复复练高难度的动作,但会给他们吃的,给他们穿的,让他们有地方可以待着。
也勉强算是好人吧。
至少他和姐姐可以活下去了。
然而有一天,姐姐突然失踪了,接着没几天,戏班子里多了一只人熊。
那能人熊听懂人话,钻火圈,画画……到处表演,为班主挣了很多钱。
他对那只人熊感到好奇,于是溜到戏班子的牲畜圈里,偷偷找它玩。
哪知道人熊笨拙地挥动短短的胳膊,示意他拿纸和笔给它,而后叼着笔、趴在地上,写出了他姐姐的名字,警告他快跑,要不然,下一个被砍掉四肢和舌头、贴上狗皮、做成人熊的就是他。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惊慌,害怕,恐惧,无措……
所有情绪仿佛一只看不见的手攥住他的脖子,让他无法呼吸,但他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什么都不知道,依然留在戏班子里守着姐姐。
然而姐姐还是不到一年,就病得奄奄一息。
班主看他的眼神也开始不对劲儿。
终于有一个下雨天,他刚溜进圈里照顾人熊,人熊就倒在地上没了气息。而班主拿着一段麻绳,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的阴影里,两眼放着贪婪恶毒的光。
他仓皇扔下姐姐的尸体,冒着雨没命地逃。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力气和希望都遗失殆尽,却在那瞬间,遇见了来看戏的羽轻绾。
与戏班子里肮脏的氛围和臭烘烘的气息完全不同,她香香甜甜,白白净净,被笼在毛茸茸的白毛披肩里,就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小仙女。
他本以为她看见他,会露出不屑和厌恶的表情,通知班主将他抓回去,哪知道,她在细碎的雨帘中,冲他展开一个甜美的微笑,而后攥着他的手,把他藏到角落里,央求羽向北把他带回暗渊盟。
是啊,羽向北对他有大恩。
可那又怎样?
那男人看出他笑容之后的阴狠,知道他温和下的杀气,不想让羽轻绾与他走得太近。
而他要得到自己最想要的东西,必须做出取舍——
毕竟班主只是为了挣几个小钱,就割掉十个孩子的手脚、唇舌,贴上狗毛,做成人熊。他姐姐是其中最幸运的一个,活了下来,也是最不幸的一个,生不如死。
或许对每个人而言,与自己无关的人命,都是如此的低贱。
虽然在暗渊盟学了五年功夫之后,他找回戏班子,用弯月镖杀了当时看起来高大不已其实是个猥琐小老头的班主,但班主的所作所为已经烙印在他心上,成为他灵魂的一部分。
所以即便后来杀了羽向北,夜夜不能安睡,他也绝不后悔。
楚河快速回顾过去之后,握着弯月镖的手慢慢垂下,没有捅向她的脖子,而是在她的手臂上刮了一下,留下一道说深不深说浅不浅的口子。
“绾绾,要不是你,我可能早就已经在戏班子里做成人熊……死了……我本想杀了你陪我,还是下不去手……我怕你痛,怕你哭……我要你活着记着我一辈子……”
楚河枕着她的手臂又呕出一口鲜红的血,红得不像话的嘴角费力地扯出一个笑容。
羽轻绾吃痛地放下他,捂住手臂。
看着这个年幼时视作伙伴的男人,她心绪复杂,片刻之后,诚实地说道:“楚河,事到如今我不想骗你。你对我做的大多数事情,只不过是以怨报德。”
“我受到了很严重的伤害,你对我的这种感情我怎么也没办法接受。今生能做到最好的事情,大概就是忘了你吧,连同你的好和不好,所有都忘记。”
楚河眼里流过无奈,而后又轻声笑起来:“是……你能忘了我是最好,我却是……怎么都不能……忘记你了。”
几声之后,笑容僵硬,眼角似乎有泪,但跟血水混在一起,也分不清楚。
羽轻绾叹了口气,伸手替他合上眼。
而沈星尘见平不愁被楚河杀掉,心中惊涛骇浪,不知如何形容自己的感情,眼里也不自觉冒出泪水。
他快步走向平不愁的尸体,却被吴是非拦住。
羽轻绾见状匆忙杀到沈星尘身边,用“一丈”配合他,联手想破了吴是非的“万物炁海”,却被那股肃杀之气震出一丈开外。
小绝急得捏紧缰绳破口大骂,也无法靠过来协助两人。
眼见他们就要被吴是非的人抓住,沈星尘着急将“风云雷电”中最厉害的招数使出,羽轻绾却按住他的手道:“这吴是非擅长隔空打牛,若是抽去这个‘空’,那他浑身的内力便不那么好使了。”
“你以为应该如何?”沈星尘忍不住问。
羽轻绾道:“还记得他在皇上面前表演的那招通神么?”
沈星尘经她提点,想起太监举起屏风围住太后步辇的那一幕来,顿时了然。
不过这时候上哪里找屏障?
沈星尘四顾,见墙头插了不少旗帜,顿时跳上前,拔下一面面旗帜,丢了下来。
羽轻绾立即叫小绝还有其他人拿了旗帜,挥舞着将吴是非包围,这时沈星尘也跳下来,两人隐藏在旗帜之中。
吴是非猜测两人会用旗帜做掩护,指不定会从那一片旗子后面杀出,慌忙挥动拂尘,想用“万物炁海”想将他们全部拍开,然而旗帜飘忽不定,以柔克刚,不管多大的力,都能化解开来。
吴是非镇定下来,冷哼一声:“雕虫小技。”
他从旗阵中心跃到空中,哪知道沈星尘和羽轻绾两人早就料到他会以这种方式破阵,也施展轻功踩着旗杆跳到旗阵上方,一左一右对吴是非形成夹攻之势。
沈星尘使出“风云雷电”最大的坏处便是过于刚直,而羽轻绾用“一丈”刚好可以见缝插针弥补此缺陷,配合下方挥动不已的旗子渐渐将吴是非逼入绝境。
羽轻绾最终将“一丈”架在他脖子上,不过她没有直接了结他,而是放松地吐出一口气:“合贤阁阁主大人,把你做的那些事跟皇上解释一下呗。”
吴是非忍不住笑她痴人说梦:“大胆羽轻绾,你现在是越狱的重犯,还想见皇上,难道是图谋不轨!”
话音刚落,就见一支队伍簇拥着一名太监骑马过来,那太监手里拿着金黄的圣旨,众人见了立即跪下。
那太监开始念:“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最后落脚到“释放羽轻绾”上。
原来“天下神通”终究信了羽轻绾不是杀掉羽向北的凶手,替她打通了原本属于丁贵妃一支的一些关系,而皇帝也借此从吴是非的制衡中,喘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