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云观七主峰正西。
一座乍看细看都不起眼的小山山顶，枝繁叶盛，聚点点丹红之光，透缕缕净白薄雾，隐有紫气萦绕的大树之下，数十年来穿过无数锦衣华服的罗浮生罕见地换上了一身只有黑白两色的朴素道袍。
与树同立，他的人仿佛也扎根于此，身如古松，影似墨池，自有一番定律，不受外界天地气象干扰，唯独两个宽松袖口迎风鼓胀，发出的声音像极了某艘皮筏扬帆起航。
然而他自己是个地地道道的“懒人”，既不爱出远门，也不爱亲力亲为，事无巨细，只要他心中认定比较麻烦棘手，无一例外，都会转交给他人处理。
其中过程如何，往往他也懒得细问，只要最后的结果，不会让他太过失望惊讶便可。
“九百九十五，九百九十六，九百九十七......”
每念一个数字，罗浮真都会从旁边的树上摘下一片叶子，理清叶上的纹理脉络过后，他即屈指一弹，将其射入脚下松软泥土当中。
落叶要归，当归尘土，离人要归，当归何处？
罗浮真叹了一口气，接着又从树上摘下一片叶子，只是这次他忘了对应的数字。
“这是九百九十九还是一千来着？”
他挠了挠头，没有想到答案，忽而又觉得后背有些发痒，于是手肘微曲，正准备“痛快”几下的时候，一抹带着些许凉意的剑锋忽而抵在了他的背后。
这是几乎不能用言语形容的快剑，连破风之声都不曾有，罗浮真察觉过后却只是简单笑了笑，道：“还差几分火候，真正的快剑，不能只隐藏意，还得隐藏形。”
“话虽如此，可我的剑还是碰到你的人了啊。”
“是么？你再仔细看看。”
话音未落，来人身躯骤僵，紧绷如开张弓弦。
再看他手中长剑末端，哪还有罗浮真的身影？独剩一片黏在剑鞘上的树叶，且剑气透过，叶子分毫无损。
“噢，突然想起来了，这是第九百九十九片。”不知何时反绕到来人身后，一手按住其左肩的罗浮真含笑道。
“服了服了，罗掌教修为高深，冯某自愧不如，以后再比，以后再比。”
罗浮真缓缓松开按住那人肩膀的手掌，探出一指，掏了掏自己的左耳，道：“这话你没说过十遍也有八遍了，千山啊，紫云观年轻一辈你尚未做到无敌，怎么老想着跟我这种老家伙比试？”
冯千山收剑，转身朝罗浮真嘿嘿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年轻一辈没几个有意思的，好不容易发现几个吧，要么像钟皓一样三天两头闭关，要么像柳青伊一样独守空山与世无争，想找个热衷比剑的人真不容易！至于前辈么，太多不苟言笑不好相处的了，思来想去，还是罗掌教您老人家最对我胃口。”
罗浮真干咳了几声，道：“你练的是快剑，要么一招制敌，要么一招反被敌制，电光火石间胜负已分，跟你比剑觉得没什么意思的人当然大有人在。前辈上了年纪，需要休息，往后你要寻刺激新鲜，找那些年轻的新生吧，算算时间，紫云观迎新的时间也快到了。”
冯千山面带为难之色，道：“新生水平素来参差不齐，光磨练都要不少时间，想找个对胃口的人就更难了。”
罗浮真道：“现在不难了。武帝尊道抑佛已久，十年前更是直接杀佛拆庙，紫云观虽非正统道教，但初任观主乃是实实在在的高深真人，以道立观，以剑持观，无论男女老少，欲诚心修行皆可入。紫云虽非尊道抑佛中的最大受益者，可毕竟沾了不少光，加之今年神策院刷下的英才数量远胜从前，你肯定不会寂寞的。”
冯千山纳闷道：“掌教你这话我听着怎么怪怪的？那神策院不要的人，来我紫云观当英才，这不摆明起点就低人一等吗？”
罗浮真颇为无奈道：“事实如此，紫云观所在的浮云州，在北周十三州里面算是比较偏僻的一个。起点低人一等是逃不掉的了，若想与神策院的天才比肩，多想想未来怎么发展吧。”
冯千山苦着脸，年轻人心性颇高，听到这种话，心中难免会有些不畅快。
罗浮真于是一转话锋：“聊点别的，托你办的事，进展如何？”
冯千山道：“罗掌教之前猜得不错，冥渊确有异动，只是我始终找不到确切入口，有几次想强行硬闯，险些送了自己的命。所以那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我并不清楚，至于齐修禅齐师叔，我倒是寻到了他的踪迹，只是......”
罗浮真眉头一皱，问道：“被发现了？”
冯千山点头：“我距离阳关境界尚有一定距离，齐师叔却是早已朝圣的大能，就算有外物相助，近身不被发现也相当困难。不过即便如此，我的收获还是不小。”
罗浮真连忙追问：“有何收获？”
“据我猜测，齐师叔八成也是调查过冥渊异动的，尤为值得一提的是，他对一个衣着简单，却背着一把不寻常的木剑的少年十分留意。”
“一把木剑，一个少年，有何不寻常？莫非那少年与冥渊异动有关？”罗浮生手捻胡须，兴趣愈发大了起来。
冯千山继续道：“那少年跟冥渊异动有无关联我不知道，但他背上的那柄木剑肯定不是凡物。我偶然在暗中观察到齐师叔手上的伤口，与那柄木剑的剑口一致，虽然没能亲眼见到他们间的冲突，但这事想一想就觉得奇怪，我的天，在朝圣大能的手上划出一道口子，就是那些市面上价值连城，号称削铁如泥吹毛断发的精钢宝剑也做不到吧！”
罗浮真道：“的确，齐修禅虽然无心道观之事，可修为从未落后于人，七山人之中实力以他最强，连我这个掌教都不知道真动起手来能否赢他。此等胜负难料还是在我底牌尽出的情况下，如果限制了只能用木剑跟他对战，恐怕我还没伤到齐修禅，自己就先挂了彩。能够伤到齐修禅的木剑，想想就觉得有意思，诶，你怎么不把那个少年带回来，诳的也行啊，让我见识见识那把木剑。”
“这个，掌教，不是我不想，是我无能无力，在齐师叔的眼皮底下把人带走，太技术活了，我反正没那个技术。”说话时，冯千山面露苦笑。
罗浮真纳闷道：“齐修禅难不成还跟那少年形影不离不成？”
冯千山道：“跟形影不离也差不多了，我发现齐师叔和那少年的时候，他们是在平楠县的一个小宗门里，我亲眼看到齐师叔用拍肩膀的方式将无极道印打入那少年的体内。您也知道，无极道印一成，千里追踪，全面监视，就是吃饭睡觉那么简单的事啊！后来齐师叔表面是离开了，可我依旧不敢跟那少年靠得太近，生怕因为无极道印暴露......可惜，怕什么来什么，好在齐师叔并没有太为难我，也没问我是谁派去的。”
罗浮真神色微妙，道：“问都不问，说明他心中早就有数了。你最后一次见到齐修禅的时候他在做什么？”
冯千山道：“跟一个年轻的女孩儿在一块，那个女孩儿的体质有些特殊，是水火双灵体，但我隐约总觉得还不止如此，就是没有查探的机会。瞅着他俩进了一个破庙，潜伏在附近的树林中，结果天还没完全黑就被发现了。”
“所以那女孩儿也知道你的存在？”
“这个就不清楚了，但我猜应该不知道吧，齐师叔不是那种什么都想往外说的人。”
罗浮真笑道：“那也得分情况，他沉默的时候可以很沉默，闹腾起来的时候也可以很闹腾。对了，你刚刚说，齐修禅跟那少年在平楠县？”
冯千山应道：“对啊，平楠县，前些年从横山郡划分到落雁郡的那个。”
罗浮真眯了眯眼，心中似在谋算着什么：“那里的县官是否姓宁名折，即将与沧州有名的大户燕家联姻？”
“这您都知道？”冯千山继而不解道：“感情您在沧州大小地方早就布有眼线啊，您早说啊，那我就不用跑这一趟了。”
罗浮真淡淡道：“早年留下的一点小布置而已，不是为齐修禅准备的，也没有探听到齐修禅消息的能力，探听一点基本的风土人情倒是在行。”
冯千山显然不信这套说辞：“一看您就在谦虚。”
罗浮真没有多加理会，自顾自地说道：“我这辈子见过的几个宁姓人，皆非等闲之辈，不只能把清水搅浑，还能使原本就浑浊的水浑上加浑。”
冯千山未解其意，愣道：“什么清水浑水的，说话直白一点啊罗掌教。”
罗浮真轻笑一声：“直白么？好啊，帮我写个贺帖，再于宁燕两家联姻之日帮我把那张贺帖送到沧州燕家。”
冯千山吧唧嘴道：“掌教啊，我现在是比较闲，但您能不能老给我安排一些长途跑腿的事。找齐师叔我还能够理解，这次送贺贴又是为何？您跟宁燕两家的人有交情？”
罗浮真道：“问那么多作甚？又不是让你白跑，一本《神梦剑经》，两瓶凝神仙酿，三滴造化玉清露，事成之后，跟找齐修禅的酬劳一起结算。”
冯千山眉头皱起，抠了抠鼻：“说的是很诱人，可这方式不是赤裸裸地打白条吗？您老就不能先给我把这次的结了先？”
“那不行。”罗浮真果断道：“你虽然找到了齐修禅的位置，但是没能盘问出他的目的，更没有把他重视的那个少年带回观内，弄得我又要费心推算一番，很伤脑筋，没空给你结。”
两人相视一笑，笑中竟都透着几分无奈。
“那就先记着啊，别忘了罗掌教，还有，写贺帖之前，我想问个问题，这个您今天必须得回答我。”
“必须？”罗浮真饶有兴致道：“你倒是问问看。”
“您今天怎么穿的这么素，完全不像以前的风格。”
“这个啊......”
声音戛然而止，便见罗浮真缓缓从树上摘下第一千片叶子，理清上面的脉络过后又朝它轻呼了一气。
于是丹红叶上，忽有滴滴晶莹水珠。
“今日着得素衣，他日才沾得荤腥，天变之前人先变，方能顺天而为。千山，你要学的东西，还多着呢。”
“呃，受教。”
虽有些迷茫，冯千山仍是躬身，朝罗浮生行了一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