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整晚,程开阳无论如何都无法睡着。
只要一闭上眼睛,无数纷乱的画面就会冲进脑内,时而是公路上的车祸现场,时而是医院里奔忙抢救的画面,时而是招待所外黑沉沉压抑的远山,夹杂着江暮雨的眼泪和唐芸恳求的样子。
唐芸的话不时在耳边回荡。
“如果小雨真的躺在急救室里……”
“你连签字的资格都没有……”
这些杂乱无序的碎片像是沉重的石板,压得他喘不上气,他多希望能有谁挥动锤子,照着他的胸口来上这么一下,要不打破这些沉重的思绪,要不干脆将他击碎。
可是,能有谁呢?命运沉重的石板,自己都无法推动,能指望谁来拉他们一把?
程开阳小心地转过头,怕惊醒了身旁熟睡的江暮雨。一束夜光透过窗帘缝投射到她脸上,江暮雨轻微皱着眉,好像梦里也在经历着什么为难的事情。
程开阳轻轻伸手摸了摸她的眉心,江暮雨好像在梦中感应到了他的安抚,额心的皱痕也化开了。他侧过身,缓慢地搂住她,尽可能地贴近她,从她传递的温度和起伏的呼吸中乞求片刻安宁。
然而,那块“石板”并没有消失。
程开阳听到自己内心的声音,一遍遍在问自己:“还能走下去吗?我们——还应该继续吗?”
他就这样轻轻环着她,直到黎明渐起。
处理完事故,他们该返程了。尽管江暮雨劝说唐芸跟段启宁先坐飞机回去,但唐芸还是执意要跟随江暮雨一起走。江暮雨无奈,最终只能又租了车。四个人挤在一辆车里自驾回去。
返程加入了段启宁可以跟江暮雨名正言顺换着开,回去的过程就快了不少。但因为车祸的阴影,车内的气氛十分沉闷。尽管江暮雨努力地活跃气氛,仍然收效甚微,其他三人似乎也各怀心事,根本不愿意接江暮雨的话题。
尤其是程开阳,江暮雨明显感觉到他似乎沉默了很多。
她原本以为是因为车祸后的心有余悸,还有唐芸他们在的压力,可等他们回家,缓过一段时间,程开阳的状态还是不太对劲。
比如,从前的清晨,当她从暖金色的阳光中醒来时,第一眼看到的总是程开阳的脸。他早已起来做好了早餐,撑着手臂坐在床边,一手支撑着自己的身体,另一只手轻轻抚摸她的头发。他总是精神饱满,像一只在朝阳中舒展身躯的雄鹿,时而兴起,还要拖她一起运动早操,令毕业后就没有再早锻炼过的江暮雨哭笑不得。这是属于小情侣的腻歪,他们也乐此不疲。
但最近每天早上醒来,她只能看见程开阳在厨房忙碌,他也没有再拖她一起运动。甚至有一次,江暮雨发现程开阳在煮粥的间隙,望着窗外发呆。
表面上,程开阳好像又没有太多不同,一样的乐观开朗,端上来的早餐也是精美丰盛,还是时常会给她小惊喜。但作为最亲密的恋人,江暮雨知道自己的异样感觉不是空穴来风。
也许,车祸事件给他造成了太大的刺激,程开阳需要一些时间来缓冲掉这次危机造成的“创伤后遗症”,江暮雨是这么想的。于是她尽量不去提那些棘手的问题和可怕的回忆,希望尽快用生活冲淡程开阳的后怕。
她以为,他终究会回到原来的状态,只是时间问题。直至有一天,江暮雨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醒来,第一眼看见的就是程开阳轮廓分明的脸庞。
“早。”程开阳撑着手臂看着她,微微笑着。他一如从前,精神饱满地唤她起床。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趴在床头看着自己了,一瞬间,江暮雨恍惚了一下。看到放在床头柜上丰盛的早餐,江暮雨心中暗暗高兴,觉得也许程开阳终究是跨过那道坎了。
“你好久没这么唤我起来了,我还真想念你把早餐端来的时候。”
江暮雨揽住程开阳的脖子撒娇,程开阳回抱她:“我希望如果早餐不是自动出现在床头柜和桌上的时候,你也要记得吃早餐,好吗?”
江暮雨只顾着把头埋在程开阳胸膛上蹭着。
“不,我吃惯现成的早餐了,难道你以后不肯给我做了?”江暮雨用赌气的口吻撒娇:“没有现成的我就不吃了!”
程开阳无奈地叹气,“我怎么会饿着你呢。”
于是,江暮雨开开心心地爬起来洗漱,吃早餐。
这个早上似乎没有什么不同,程开阳好像又回到了原来的样子。江暮雨心中暗自喜悦,背包准备出门上班,嘴里还承诺着今天绝不加班,要早点回来陪程开阳。
突然,她被程开阳拉住了。
“怎么啦?”江暮雨问。
程开阳轻启了嘴唇,却又没有说任何话,眼神里略带着眷恋的目光。
半晌的欲言又止后,他终于说出一句话,“路上保护好自己,注意安全。”
江暮雨感到松了口气,她以为程开阳还是在忧虑她的安全。她抱了一下程开阳,说:“我们都放轻松一点,好不好?我只是出去上个班……我向你保证,我每天都会注意安全,好不好?”
“嗯。”程开阳不舍地松开手,点了点头。
江暮雨挥挥手就下楼了,没有回头看见程开阳的表情。
那一天仿佛过得无比漫长。
江暮雨一路心花怒放抵达了公司,精神满满地准备开始一天的工作。她觉得程开阳能有点改变是好兆头,她急迫地想要完成手头的工作,回家见程开阳。
但是,今天不知道为何,她越是很努力想要去集中注意力,越是感觉适得其反——她的心脏上莫名其妙有根弦,一整天都紧紧绷着,扰得她难以安宁。
她十分钟内看了三次时间,终于煎熬到了太阳落山。
下班后,雨停了,江暮雨飞奔似地往家赶,一路上还买了点零食和啤酒,她想着今天晚上也许能看看电影什么的。
推开门后,她没在家里看到程开阳的身影。她找了一圈,在茶几上找到了程开阳留下的字条。
拿起字条的一瞬间,她就心道不好,好像有一种极其窒息的感觉掐住了她的喉咙。
“抱歉,无法等到你回家了。”字条上是程开阳的字迹,短短几行,没有太多的赘述。
“江暮雨,我爱过你,也不后悔跟随你来到这个世界。但是现在,我好像已经失去了那种不顾一切的激情了。你知道的,我很难长期屈居于某一处,只看眼前固定的风景,再拖下去,对你我都没有意义。你的人生,就当我从未出现过,我们各自开始新的生活吧。我走了,勿念。——程开阳”
一瞬间,脑袋里一阵轰鸣,麻木的感受遍布全身,江暮雨攥着纸条,手指捏紧到快要失去知觉,她在原地站了很久,像丢了魂魄。
凌晨,在没开灯的客厅,江暮雨抱着膝盖坐在沙发上,像泥塑木雕一样坐着。
在最初拿到纸条短暂的恍惚后,她发了疯似地翻找程开阳有没有留下什么东西和线索,联系程开阳在这里的客户和熟人。
然而,程开阳已经带走了所有的随身物品,他的客户和熟人们也说程开阳一个星期前就开始逐渐交接工作,最近都没有见过他了。
程开阳就像当初从未出现过一样,与他相关的东西都消失了,也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就连当时让他们相逢的那部手机,也一并不见。
他就这样不告而别,不知道是否回到他的世界,还是留在这个世界,去了什么地方。
这个突然闯入她世界的人,现在也以突然的方式离开了。他消失的这么彻底,甚至决绝地抹杀了所有存在过的痕迹。
“你的人生,当我从未出现过。”
这句字条上的留言不停敲在江暮雨心上,明明早上,她还觉得程开阳好像恢复到了以前的状态,现在却得知,他的离开是蓄谋已久。
听到门铃声时,江暮雨像是瞬间回了魂,她赶紧站起来去开门,门一打开,她脸上期待的笑也僵住了。
出现在门口的,不是程开阳,而是段启宁。
“你还好吗?”段启宁走了进来。
江暮雨没有说话,她打电话寻找程开阳的时候,也打给了段启宁,没想到他竟然半夜赶过来了。
“我很担心你。”段启宁看江暮雨无力地倒在沙发上,说:“他怎么会突然不告而别。”
“我不知道”,江暮雨沉默良久,才说出了这四个字。
段启宁想了想,“其实,他前几天突然找过我,跟我说了一些很奇怪的话,我就担心你们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只不过我还没来得及问,他就走了。”
“他说什么了?”江暮雨急切地想要从段启宁这里问到一些信息。
“他说……让我代替他照顾你。”
江暮雨感觉这句话彻底击碎了她最后的一丝侥幸。
程开阳是打定主意要离开,甚至不惜将自己托付给段启宁。
“所以到底是为什么?”江暮雨看向段启宁,眼睛都红了,“一定要一言不发,不告而别,我很好骗吗。”
段启宁沉默不语,江暮雨倔强地拉开门。
段启宁一把拉住她,“你去哪?”
纪念馆,她要去找他,尽管她知道现在没有下雨,她过不去,就算过去了,他也可能会躲着自己,可此刻的她,太不甘心。
江暮雨尝试挣扎,段启宁的手却越握越紧,直至最后将她搂进怀里,用这种方式阻止她去开门。
“我不管你准备去哪儿,但他已经用行动向你表明,他已经放弃你了,你就算去找到他,又有什么用?”
“我不亲耳听到他说,我不会放手的。”
“有意义吗?他如果真的还想跟你在一起,他不会走的。”
“我可以等!我可以等他回来!”江暮雨哭得歇斯底里。
段启宁抚摸着江暮雨的脸,“等?等有用吗?我等了你那么久,我什么都愿意为你做,可是,你会跟我在一起吗?”
江暮雨推开段启宁。
“小雨……”段启宁握住江暮雨的双肩,“忘了他,和我在一起吧……他做的我也都能做,我会比他做得更好……”
江暮雨后退两步,她痛苦却冷静地看着段启宁:“对不起,我不会忘,也不能选择你。我要睡了,你走吧。”
她逃进了房间,丢下段启宁独自在客厅里。
段启宁看着狼藉的室内,在沙发上坐下,也如同泥塑木雕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