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暮雨挂断与段启宁的电话,回头看到程开阳双眼里的阴霾与失落。
那一刻,他们心照不宣,因为他们都不愿去相信、更不愿去承认,这件事背后或许隐藏着一个丑陋的动机。尤其是程开阳,发小隐藏的阴暗面被证实,这对自小与之亲密无间的他而言,是沉重的打击。
可情势迫在眉睫,容不得他们消化喘息,段启宁的病情每况愈下,几日前,段启宁的主治医师已经给他们下了最后通牒:“自上次抢救之后,段启宁的状况一直不容乐观,躯体的损伤恢复还勉强可控,可他的脑部损伤极为严重,以目前的医疗技术水平,别说治疗,能否继续依靠维生设备再行拖延都成问题,所以你们还是在心里做好最坏的打算吧。”
“你的意思,就没有一点治愈的办法了吗?”程开阳追问医生。
“不能说没有,只能说希望不大。从目前的医学发展来看,确实有一些针对脑部损伤的前沿治疗思路,但坦白说,大多还停留在理论阶段,距离真正的临床应用,还需要漫长的时间,以病人现在的情况,根本等不起。”
听到这里,江暮雨私下跟程开阳商量:“既然存在能治愈的理论,那就还有希望。或许我们可以去我的世界碰碰运气,说不定在这边还停留在理论阶段的技术,在我那边已经先一步成为现实了呢?”
于是,他们拿着医生提供的资料,通过手机联系上了默默。在默默的帮助下,他们很快惊喜地发现,在江暮雨的世界,类似的脑部治疗技术已然应用于临床,尽管治疗仍然存在风险,但这无疑给段启宁带来了生的希望。
然而想要抓住这仅存的一线生机,他们必须尽快将段启宁送回江暮雨的世界接受治疗。可眼下,两个棘手的问题横亘在他们面前:其一,对面世界的段启宁,虽不知其做这一切的动机,但要让他主动配合交换,显然是不可能的事,之前电话试探时,他刻意隐瞒的态度便是最好的证明;其二,根据江暮雨和程开阳之前的推断,同一时空绝不能出现两个相同的“自己”,否则极有可能再次引发如潮灾般具有毁灭性的天灾,这让交换行动充满了未知的风险。
因此,究竟怎样才能以最快的速度调换这两个段启宁,让他们各自归位,平安完成这场交接,成为江暮雨和程开阳首当其冲需要面对的难题。直接戳穿对方的身份断不可行,他们实在担心对方会就此消失,届时偌大一个世界,想要再寻一个刻意躲藏的人,难比登天。思来想去,为了避免打草惊蛇,江暮雨和程开阳还是决定按兵不动,先设法引诱对方主动回到这个世界,再见机行事。
于是,便有了今天这通意义非凡的电话。电话那头,段启宁虽然顺利答应了回来,可江暮雨和程开阳却丝毫轻松不起来。
江暮雨理解程开阳的煎熬,“别太难过了,等他来了,所有的谜团就都能解开了。说不定他这么做是有苦衷的,也许这一切,只是一场误会呢?”
这安慰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显得有些苍白无力,但程开阳又怎会不明白她的心意,她不过是不愿意往那最糟糕的方向去想罢了。他握住江暮雨的手,反过来给她力量:“虽然事情没到最后一刻,下结论还为时过早,但我们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毕竟这关系到段启宁的生命,这次归返计划,必须万无一失。”
江暮雨郑重地点点头:“我们的事,我都告诉默默了,虽然她有点不太相信,但还是帮我联系好了那边的医院,只要我们这边能完成交换,段启宁就能第一时间回到我的世界接受最前沿的治疗。”
“嗯。”程开阳应了一声,“只是他们在同一时空的交集无法避免,为了将可能引发的灾难降到最低限度,我们必须争分夺秒。”
江暮雨轻轻颔首,心中却涌起难以言喻的忧伤和愧悔。
程开阳敏锐地捕捉到江暮雨眼中的担忧,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或许在时空法则面前,我们就像两枚身不由己的棋子。但小雨,别害怕,你想想,我们的相遇本身就是不可思议的奇迹,既然如此,我们也一定能携手创造另一个奇迹,让一切回归正轨。”
江暮雨点了点头,然后把头埋进程开阳的怀里,在他坚实的怀抱中,江暮雨仿佛找到了避风的港湾,汲取到足以安定心魄的力量。
两天后,暴风雨在宁海市的上空如约而至。
段启宁坐在从家赶往纪念馆的出租车上,他看着窗外,轻轻咬着手指关节以驱散内心的慌张,硕大的雨点一滴接一滴地打在车窗上,一如成群结队飞来的海雀。
他很清楚,江暮雨和程开阳的这通电话不太对劲,可能是一种试探,也可能是一个诱饵,如果他们确已发现那边的段启宁并非自己的话。可即便如此,当他听到江暮雨焦急的声音,程开阳受伤的情况,还是做不到置之不理。
另一个段启宁怎么样了?他伤得那么重,现在是否还活着?会不会已经醒来,告诉了他们实情……如果是这样的话,他们会拿自己怎么办呢?去找他们会不会是主动送死……
一个个问题像是在沸水里蒸腾的气泡,咕嘟咕嘟地熬煮着他的心。
他又想起自己趁着暴雨撞伤另一个“自己”的时刻:那个“自己”的肉体撞在车上的声音,即使当时的风雨那么大,他也听得一清二楚。他的躯体倒在雨水和泥泞里,跟自己一模一样的脸上满是血污,让他暗暗心惊。
“我不是一定要置他于死地,我只是想取代他。”段启宁在心里为自己开脱着,“如果我想让他死,我就应该直接补刀,而不是将他送回我的世界,让他还有被抢救的机会。”
段启宁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管怎样,毋庸置疑的是,如果另一个“自己”还能活下来,那他一定会成为自己最大的难题。
思考的过程中,车缓缓停了下来,司机提醒段启宁已经到了。
段启宁看着海岸线上的纪念馆,暴雨中,它像一只巨兽蛰伏在前方,它的口可以吞掉所有的希望。
段启宁踏入纪念馆,走向照片墙通道。
他曾经跟随程开阳从这里来到全新的世界,也扛着浑身是血的“另一个自己”从这里回去过。那些时刻,他都没有一丝一毫的害怕,但是现在,这条通道却令他止不住的恐惧。
通道的前方,光晕的尽头,是他曾经最好的朋友和唯一令他动过心的女孩。段启宁的心更是揪紧了,好像沉甸甸地压在喉咙口,喘不过气。
他背负着一个绝不能被揭露的秘密,那秘密如同潜藏在黑暗中的鬼魅,一旦现身,便会将他苦心经营的一切击得粉碎;与此同时,对理想人生的热切期待,又如同磁石一般牢牢吸引着他,让他深陷其中无法自拔。在这样的煎熬中,他只能将自己层层包裹,把那伪装当作铠甲,紧紧披在身上,就算内心深处残存的负罪感时不时刺痛着他的良知,他也只能一次次狠下心来,将这刺痛强行压制下去。他不断在心底告诫自己,不能心软,他渴盼的东西已经近在咫尺,只要再坚持一下,一切就将真正属于自己。
待他穿过了通道,走向了前面的展厅,果然看见了江暮雨的身影。她站在那儿,背后是纪念馆的玻璃窗,窗外是翻滚的黑云,几乎与深色的海面交缠在一起。
江暮雨脸色木然,看不出喜怒,可这份冷漠,却将段启宁心底与她重逢的那一丝喜悦和期盼,瞬间浇灭了。
段启宁有种错觉,从自己踏入隧道回来的那一刻,窗外的风雨瞬间加强,风声好像急速掠过的巨车,“轰”地一声就溢满了耳朵。暴雨更是连成一片,在海天之间原本就已经分不开的浓重深色中,蒙上了密集的雨雾。
江暮雨看着段启宁,她没有说话,可她的脸色分明比身后的天色还要可怕。
段启宁只能硬着头皮率先开口:“你怎么在这儿等我?你电话里说受伤了,还好吗?程开阳他怎么样了?”
江暮雨叹了一口气:“我想,他应该不太好。”
江暮雨的话音刚落,程开阳便推着轮椅从远处隐蔽的角落走了出来。
段启宁脑内“轰”地一声,一如窗外炸响的惊雷。
程开阳冷峻而立,毫发无损。轮椅上,赫然歪倒着的是一个与他一模一样的人——那个被他撞倒并抛弃在这个世界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