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我就意识到，昏迷中的我，好像回到半月前的那个早上，阿爹生气走了之后，院里来了一个人。
她说她叫姜雪莹。
她带了一群人浩浩荡荡地闯了进来。
我和阿娘正蹲在地上收拾着满屋的狼藉。
阿爹坏，阿爹没有给我们安排仆人，所有的事情都是阿娘自己做。
她就这样居高临下地站在阿娘的面前，眼睛上下打量着阿娘，嘴角轻蔑地笑了一声：“呵，你就是那个爬上北淮哥哥的床，和我长得有些像的那个女人吗？”
阿娘没有应声，但是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我不喜欢这个女人，她和阿娘长得才不像。
阿娘身上有一股天然的草药香，让人闻起来很安心，但是这个女人身上臭臭的，让人想吐。
“北淮哥哥说，你就是个替身，那替身就要有替身的样子，如今北淮哥哥洗雪冤屈，重回朝堂，还成为本朝第一个异姓王爷，自然是要一个能和他匹配的王妃，你一个无父无母没名没分的孤女，不知廉耻，不过是因为和我有几分相似，他才会多看你一眼。若是你安分，我会和北淮哥哥求情，让他给你一个妾室的位份。”
“但是你也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能不能担得起这个妾室，能不能在这个王府里待得住，不要哪天又春心荡漾，爬上了谁的床，怀上了谁的种，坏了北淮哥哥的名声。”
说话间她蹲下身子，涂满丹蔻的手指捏住阿娘的下巴。
“享了这么多年的福，也够了吧。”
阿娘眼中蓄满了泪水，她将头向旁边偏去，躲开了姜雪莹的钳制。
我第一次见阿娘生气，她二话不说直接给了姜雪莹一巴掌。
姜雪莹被阿娘打得有些发懵，捂着脸瞪大了双眼看着我们。
身后的人早已一拥而上，企图按住阿娘。
可是他们不知道阿娘也是习过武的，自从之前被人挟持过后，阿爹便教了她很多防身的招数，普通的家丁根本不是她的对手。
“我享福？我和顾北淮在北方吃苦的时候你在哪儿？我为了顾北淮险些丧命时，你又在哪儿？顾北淮生死一线的时候，你又在哪儿？”
阿娘掐住了姜雪莹的脖子，一字一句地向她发问。
“当年顾北淮被人冤枉流放，你第一个弃他而去，如今他是王爷，你又贴上来，到底是谁不知廉耻。”
我第一次见到阿娘发这么大的脾气，对啊，我的阿娘从来都不是任人鱼肉的娇小姐。
“住手！”
是阿爹的声音！阿爹来救我们了。
05
“阿爹，这个坏女人，她骂阿娘，她是坏……”
“啪！”
还未等我说完，阿爹一巴掌扇在了阿娘的脸上。
阿爹无视了阿娘脸上被掐出的红印，无视了她的眼泪，只是冷冷地说了一句：“我以为你足够温顺，如今看来却也只是泼妇一个。”
阿娘笑了，但是眼泪却没有停止：“温顺？顾北淮，所以你只是喜欢我的温顺？所以你从来没有喜欢过我？”
“我陪在你身边这么多年，不求名分，不求回报，我恨不得将自己的心掏出来给你看，你就这样践踏我？”
“顾北淮！我真的会死的！”
“替身而已，那你就去死吧。”
阿爹转过身去，没有再看阿娘，只是轻轻地将那个坏女人搂在怀里，然后出了这个院子。
阿爹走后，阿娘哭了好久好久，我不能再让阿娘哭了……
“咳咳咳……”
再次醒来，是被大雨浇醒。
周围的黑烟和火光都不见了，我躺在雨中，浑身湿透。
我踉踉跄跄地爬起来，回到房间。
“阿娘，阿娘，我好怕。”
阿娘依旧没有回应我，阿娘的身体已经开始发出一种难闻的气味。
我害怕，我怕阿娘真的再也醒不过来了。
就在这时，我听见了院门打开的声音。
一身红衣的阿爹撑着一把油纸伞走了进来。
身后跟着管家伯伯和一群仆人。
“徐茵茵！徐茵茵！”
“顾念昔！念昔！”
“怎么回事，这院中的墙为何都黑乎乎的，怎么回事？”
阿爹唤了几声我的名字，没有得到回应，便开始四处张望起来。
“回王爷，许是徐娘子生火做饭时不小心失了火。”
一个上年纪的声音在旁边回答道。
我记得这个声音，就是她说阿娘靠手段爬上了阿爹的床。
说谎，他们都说谎。
“说谎！你们都说谎！你们明明是想烧死我和阿娘！”
我从房间中冲出来，站在台阶上，指着以阿爹为首的一群人大喊。
“念昔，你身上怎么这么湿，怎么回事，你阿娘呢？”
阿爹见我的狼狈样子，眼中竟然也有几分怜惜，接过身旁人的雨伞便朝我走来。
我看着面前朝我走来的阿爹。
寒冷，恐惧，生气，委屈，不知道多少种情绪一起交汇到一起，竟然放声大哭起来。
“徐茵茵，你不要太过分！你看看念昔被你看成什么样子了！”
阿爹将我抱进怀里，我却挣扎着不让他碰。他四处张望，似乎是想找到阿娘的身影。
我讨厌阿爹，他只会骂阿娘，他不爱阿娘，他不是我的阿爹。
“我都说了，阿娘生病了，怎么叫都起不来，她身上硬硬的，还臭臭的，都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我讨厌你。”
我的拳头落在阿爹身上，他也一声不吭，直到听见我说阿娘发臭时，他攥住我的手腕。
“你说什么？”
“我说我讨厌你！”
阿爹没再理会我，径直向房内走去，管家伯伯也跟了进去。
没一会儿房里传来阿爹的怒喝声，我也赶紧跟了进去。
床上的阿娘还是一动不动，阿爹紧紧握着阿娘的手，面色凝重，身上散发着一股肃杀之气，吓得我一时不敢靠近。
“本王不是让你们看好这个院子吗？你们怎么当差的！”
阿爹说完，底下的人跪了满地。
看到这个场景，我不禁有些慌乱：“阿娘怎么了，阿娘到底怎么了。”
不管我怎么问，阿爹却是闭口不言，只是他沉重的呼吸和眼底的猩红让我意识到阿娘....
“管家伯伯，阿娘怎么了。”
“小姐，你阿娘她......她死了，你不要伤心。”
我不信，阿娘明明只是生病了，怎么会死呢？
管家伯伯在阿爹耳边轻声说道：“王爷，别误了拜堂的吉时，今日的宾客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我看着阿爹收起来眼中的悲伤，那蓄满眼眶的泪水也在他一个抬头之后，消失不见，只是眼中的红血丝还隐隐有些醒目。
“带小姐下去梳洗，吃饭，然后带回我的房间。”
说完这些，和以前一样，阿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嬷嬷们伺候我梳洗，吃饭，房中满满的红色，前厅传来热闹的声音，我忍不住就想起了在地上躺了三天的阿娘。
我最好的阿娘，死了。
嬷嬷们哄我睡觉，迷迷糊糊间我听到外面小厮的议论声。
“啊呀，后院那个徐娘子死了，听说都有尸臭了。”
“那小姐岂不是就和尸体一起待了那么多天？”
“啧啧啧，真可怜，小小年纪没了娘。”
“可怜什么，这个女人死了也好，反正也不得王爷宠爱，以后咱就一心一意伺候王妃就可以了。”
随着声音的渐行渐远，我将手指掐在手心，越来越深，越来越痛。
阿娘，我的好阿娘，念昔一定要给你报仇。
06
我是被叽叽喳喳的说话声吵醒的。
“北淮，今天可是我们大婚的好日子，竟然看见了那个女人的尸体，也太晦气了。”
“她真是坏到了骨子里，死也不让我安生。”
“够了！死者为大，阿莹，你之前不是这样的。”
我睁开眼，挣扎着从床上爬下来：“坏女人！坏阿爹！我要去找我阿娘。”
说完，我便赤着脚朝外冲出去。
我使劲跑，使劲跑，跑回了之前和阿娘住的那个小院。
院子里漆黑一片，我被石头绊倒。
“阿娘，我好疼，好疼啊，阿娘你来给念昔呼呼好不好，阿娘……”
可是不管我怎么喊，阿娘永远都不会回应我了。
“念昔！”
我听到了阿爹急促的声音，他拿着灯笼，见我摔在地上，急忙将我抱进怀里：“念昔，有没有摔到哪里？”
我停止了哭泣，只是死死地盯着他，不想和他说话，也不想回应他。
阿爹抱着我，将头放在我的肩膀：“对不起，念昔，阿爹应该相信你说的话，不应该怀疑你。”
听见他这么说，我挣开他的怀抱，向外跑去，却不想撞上了迎面而来的姜雪莹。
“哎呦，你这孩子，怎么乱跑！”
“北淮，既然念昔没了娘亲，那便养在我名下吧，你看看她被她阿娘教得这般莽撞，没有教养，到时候我好好教教她。”
“你放开我，放开我，你这个坏女人，都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阿娘才会死！”
她将我抱很紧，我用尽力气也没法挣开，只能张嘴在她的胳膊上咬了一口。
“啊！你这孩子怎么还咬人呢，北淮你看。”
阿爹只是走到我面前，将我重新抱起来，没有看这个坏女人，冷冷地开口：“我自己带就行。”
“北淮哥哥，你什么意思啊，今天可是我们的新婚之夜。”
“阿莹，抱歉，今天出了这样的事情，我想你的心情也是不太好，你今晚先自己休息吧，以后我再补偿你。”
说完便抱着我走了。
留姜雪莹一个人气得咬牙切齿，在后面发疯。
阿爹将我安置在床上之后，便去了书房，我悄悄下床跟了过去。
隔着窗户，我听见是管家伯伯在和阿爹说话。
“王爷，查到了。”
“院子的火是王妃命人放的，本来有几个人发现了走水，准备要救火，结果有个人说是您下的命令，让夫人和小姐自生自灭。”
“还有上次王妃去院子里，也是王妃言语侮辱在先，还让下面的人动手，夫人才反抗……”
管家伯伯的声音越说越小。
阿爹冷冷地开口：“继续说。”
“还有王府里一些关于夫人不好的流言，也都是王妃安排……”
“啪！”
一声拍桌子的声音传来。
“为什么没人通知我？”
“因为…大家以为这都是您默许的，毕竟王爷您对王妃一直都是百依百顺，对小姐母女二人……”
“那你呢，别人不知道，难道你也不知道我为什么对姜雪莹百依百顺吗？”
“奴才该死，奴才知道您是想借助宰相的权力尽快在朝堂站稳。”
随后跟着的便是阿爹的喃喃自语：“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
“放火的人，散播流言的人，都给我抓起来，不要让他们死得太痛快。”
管家伯伯从房里出来，阿爹一个人在书房待了很久很久，我以为阿爹已经睡着了，半晌后，才听见屋里传来低低的声音，似乎是阿爹哭了。
他是为了阿娘哭的吗？可是阿娘已经听不见了。
07
我以为阿爹在知道真相之后会将那个坏女人处置了。
结果第二天起床，那个坏女人竟然和我们坐在一起吃饭。
原来阿娘的命和能站稳朝堂比，一点也不重要。
我随口扒了几口饭便回屋了。
身后传来姜雪莹刺耳的声音：“哎，这孩子怎么这么没有礼貌，都是被他阿娘教的，真是什么鸡下什么蛋。”
“啪！”
阿爹将碗筷摔在桌子上，冷冷地说：“念昔也是我的孩子。”
“北淮哥哥，我不是那个意思，我…那个…”
“行了，我吃完了。”
晚上，嬷嬷正在哄我睡觉，我却听见旁边阿爹的房间传来声音。
等嬷嬷走后，我披上衣服来到阿爹房间门前。
一股刺鼻的酒气扑面而来，我眉头皱起，本想抓紧回到自己的房间，却不想听到房间内传来阿爹的声音。
“徐茵茵，徐茵茵！你活过来啊，你为什么不和我说清楚。”
“我以为我讨厌你，直到你死，我才知道，我喜欢你，我爱你。”
“茵茵，茵茵，你能原谅我吗？”
“我错了，我大错特错！你放心我会为你报仇，我要让伤害你的人付出代价。”
听到这里，我的内心已经毫无波澜，平静地转身回到房间。
阿娘，我也会让伤害你的人付出代价。
第二天，阿爹还是像之前那样，对坏女人很好，对我也很好。
仿佛昨晚的一切都是我的幻觉。
仿佛他从来没有因为阿娘的离去而伤心。
只是阿爹平时变得更忙了，忙到不回府。
我平常由嬷嬷带着，阿爹给我安排了人，教我读书识字，还顺带教我一些防身术。
那个坏女人每天在府里只会打骂下人，然后就是问阿爹去了哪里。
问得烦了，就连管家伯伯都开始避着她。
这天，阿爹难得回家，正在陪我吃早饭，姜雪莹便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
“北淮哥哥，我爹没有，我爹真的没有，那也是你爹啊，你怎么能把他下狱呢？”
没了往日的精致，如今她像个疯婆子一样跪在地上，拽着阿爹的衣角，就像那年我的阿娘。
“岳父大人贪污赈灾款项，证据确凿，我只是依法办事，滚开。”
阿爹一脚踢在姜雪莹的身上，从始至终没有给她一个颜色。
“那北淮哥哥，你念在我们的情分，你念在我等了你这么多年的情分上，你救救我爹，救救我爹。”
阿爹听到这里，脸色顿时沉了下去：“情分？等了我多年？姜雪莹，事到如今你还敢这么说吗？”
“当年我含冤被发配，里面有没有你爹的手笔，我罪名尚未定下，你便着急地要与我撇清关系，如今让我念情分？”
姜雪莹满脸泪痕，疯狂地摇着头：“不是的，不是的，北淮哥哥你听我说，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那时候年纪小，我怕，我怕所以才疏远你，但是我这么多年一直在……”
“够了！你说你一直在等我？那柳如是这个名字你耳熟吗？宰相千金和自己的侍卫厮混在了一起……”
姜雪莹听到这里，突然站起身来，放声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顾北淮，你调查我，哈哈哈哈哈，你不会是爱上了那个贱女人吧，如果没有我，你会爱上她吗？嗯？你爱她就是爱我，你瞧，你回来之后，我只是给了你几个眼神你就重新回到我身边，你多贱啊，哈哈哈哈哈。”
“我爱的是她，我分得清，她不会像你这般，像一个泼妇，也不会像你这般心思歹毒。”
“你放火和散布谣言的事情，我会慢慢和你算。”
“来人！王妃失德，将其带下去，每日一碗穿肠散，毒发三个时辰后再喂解药，不要死了。”
我就坐在桌边静静地看完这场闹剧。
安排好了一切，阿爹将我抱在怀里：“念昔，阿爹为你阿娘报仇了。”
报仇了吗？不，还不够。
08
十年后。
我已经成为了京城第一才女，被当今圣上封为郡主。
世人皆知我是淮王的独女，掌上明珠。
阿爹经过这些年的筹谋，在朝中一手遮天。
我还学了阿娘擅长的医药，学着阿娘做鱼片粥。
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怎么做都不是那个味道。
“念昔，明日便是你阿娘的忌日，我们照例全府素斋三日，然后去安华寺为你阿娘超度可好。”
阿爹坐在案几边一边翻看书籍一边问我。
“好的，阿爹，阿爹我明日想吃些菌菇，可以吗？”
“好！阿爹去安排。”
可能是对阿娘的愧疚，阿爹尤其疼爱我，不论我提出什么要求，他都会尽量满足我。
当晚，我看见阿爹一个人坐在院中的凉亭内，看着月亮喝着闷酒。
“阿爹，念昔陪你喝一杯吧。”
“念昔大了，都能陪阿爹喝酒了。”
“念昔啊，你想你阿娘吗？阿爹很想她，这些日子，我总是能梦到你的阿娘，那时候我被流放，刚到北方的时候受不住那里的寒冷，没几天就病倒了。”
“我本来想就那样了结此生，可是你阿娘可厉害了，硬生生将我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她那么好的一个人，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
说着说着，阿爹眼中已经有泪水慢慢滑落，滴入酒杯。
就这样一杯杯混着泪水的酒被他灌下了肚。
“阿爹，阿爹不要伤心，阿娘那么爱阿爹，一定不想看见你如此伤心。”
“阿娘在天上肯定想看到我们笑。”
第二日。
阿娘忌日。
淮王府，一家三百二十八口，全部中毒而亡，而后王府失火，无一生还。
阿娘，我为你报仇了。
当年我误食少量毒菇，差点没命，那我便将用来炒菜的菌菇全部换成毒菇。
当年他们企图放火烧死我们，那我便将整个王府烧个干净。
虚情假意的阿爹，灌你堕胎药的管家伯伯，诋毁你的嬷嬷，对大火熟视无睹的下人，门外议论你的小厮。
还有被阿爹折磨了这么多年已经疯魔的姜雪莹。
他们全都死了，顾念昔也死了。
从此这个世界上只有游医徐念茵。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