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修安又吧嗒吧嗒的开始抽旱烟。
郭修安抽猛抽旱烟的时候,要么是闷着心思向对策,
要么是默默的赞同别人的看法。
一锅烟抽罢,他拍拍脑袋问郭治远:
“对了!
祁掌柜走的时候说,寨局要改编成民团;钱掌柜有意让你做团总,想让我问问你的意思?
——我也一直想问问你,当年你为啥死活都不愿再做寨局的局首了?”
郭治远说:“当年镇上寨局的局首,是祁掌柜的干儿子!
寨丁们都是商会和商号看场子的混混!
这些人平时吃喝嫖赌的样样在行,大白天在街上吃拿卡要花样百出,
晚上彻夜在芭蕉巷鬼混!
指望这些人守寨抗匪,那是上坟烧草纸——糊弄鬼!”
“闹白狼那年,商会实在没办法了,才让我去整顿整顿!
白狼走了,寨局便又松松垮垮了!
老百姓把寨丁勒索钱财的状子,直接递到县公署,
知事公署要杀鸡儆猴,商会想让我这个局首背黑锅,被我给怼回去了……”
郭修安惊讶的问:“祁掌柜当时就没说句公道话?”
郭治远说:“那年镇上的兵捐太重了!
祁宗轩兼着镇董,商会便拿抗捐跟他顶牛。
祁掌柜没办法两头都顾,只好同意我撂了挑子!
寨局也好,民团也罢,
都是换汤不换药,治不了烂到根儿的疔疮!”
郭修安不再说话。
这些年,他一直把祁宗轩,
这个在十家镇一言九鼎、有情有义的行商,
当作指路明灯,心里是由衷的敬佩!
而今天,郭治远却把祁宗轩当作一个寡利的商人!
用镇上百姓的眼光来看晋商和会馆,所说的话句句惊世骇俗!
但仔细想想,郭治远的话也不无道理!
不要说他郭修安,就是祁宗轩自己也无法辩驳!
郭修安沉默不语,郭治远圆场说:
“我不是不想接山西会馆这个差事,只是没想好怎么接!
所以今天没有立即应承下来,有点拂了祁掌柜的面子!”
一月后,十家镇山西会馆里摩肩擦踵,热闹非凡。
镇上的头面人物、乡贤绅东,都被悉数请了过来!
他们对着摆在中庭的金银器物和绣品绢贡,热烈的评头论足,议论纷纷。
祁宗轩引着郭治远,跟大家一一寒暄致敬后,
他把郭治远请到八仙桌前,清清嗓子抱拳对众人说:
“诸位乡贤高邻、挚友亲朋!
今日有幸请各位来,山西会馆可谓蓬荜生辉!
在此,我仅代表山西商会,对各位的光临深表感谢!
会馆备下清茶一杯,请各位落座品鉴!”
“今天请各位前来,主要是来做个见证!
诸位都听说了,山西商会已经决定撤回山西老家,
商会名下的商号铺院,各家已经处理完毕;
商会的会产共财,也已经清理的差不多了!
而剩下的,就是这座会馆了!
对于山西会馆,商会已经商量好了,
以后便委托共根同源,还做过革命军统领的治远郭先生,代为照看!”
祁宗轩说完,便退一步躬身做个“请”的手势,把郭治远请上前台。
郭治远大大方方的抱拳对众人施礼后,又请祁宗轩继续把话说完。
“诸位,俗话说先明后不争!
山西会馆的房产地皮,加上码头的仓房货站,
还有义祠公地,还些都是山西商会名下的公产!
如果以后有人想把他们买过去,那要到山西跟商会商量,就不要麻烦郭统领了!
另外:院子里摆的这些金银馈赠,还有各位坐的椅子和面前的桌子;
如果喜欢就买回去吧,价钱好商量!”
祁宗轩把照看会馆的契约展在桌面上,请钱掌柜和余久堂作为中人,当场签字画押。
他最后把契约交到郭治远的手里说:
“郭统领,会馆就拜托给你了!”
郭治远回礼说:“祁事首看得起治远,治远定不负重托!”
钱掌柜也抱拳说:
“郭统领,祁事首今天慧眼识才,把会馆托付给你!
我这个九品镇董有心无力,以后十家镇的事情,也要靠你多帮衬!”
郭治远回礼说:“镇董大人客气了!”
余久堂也说:“贤侄,你有空帮我劝劝复业这个浪荡鬼,早点收收心回来!”
郭治远说:“人各有志,复业早晚会有出息的!”
祁宗轩请郭治远也说几句话。
郭治远推辞半天说:
“诸位前辈乡贤!
治远不才,机缘巧合出去见过世面!
所谓的统领,不过是当年对我的虚敬称呼,还请各位以后不要再提!
治远本想隐乡扶犁做个闲汉散人,二年祁事首多次登门相托,我才勉为其难接此重任!
祁事首已经说了,山西会馆是在十家镇抽厘所建,
是老家人给咱们这些扎根十家镇的这一支脉,留下的念想和厚礼!
而我郭治远,只是受命相托的看门人!
还望各位前辈以后多多扶持,治远在此先行谢过!”
祁宗轩回山西那天,郭家老少一起在北寨门外相送。
祁夫人拉着顾微尘的手说:
“三妹,今天咱姊妹这一别,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再见面!
有一件事,老姐姐我一直没敢告诉你,
今天我要是再不说,恐怕就真的没有机会了!
我其实早就托人回汾安打听过,当年大饥荒还没过去,
乡下就开始闹疫病,衙门就派兵直接封死了顾家庄!
顾家庄……当时就绝村了!
这事,你祁大哥一直不让我给你说,
怕你知道了,断了心里的念想更难受……”
顾微尘拍着祁夫人的手,颤声的说:“绝了……也好!一了百了……”
祁夫人说:“要不,你跟我回趟汾安,再看一眼?
——不管怎么说,那里是咱的根儿!”
顾微尘摇摇头说:“老姐姐,我是棵无根的浮萍,早就回不去了……”
郭修安和郭治远一直把祁宗轩,送过了桐水河。
郭治远远远的跟在两人后边,让祁宗轩和郭修安再单独叙叙话。
祁宗轩说:
“老弟,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你们就送到这里吧!”
他握着郭修安的手说:
“我给你们留下那个宅院,就在会馆西墙外;
看门的老宋我已经交代了,你们可以随时搬过去住!
房契我给你们留在后院西厢房,床头的匣子里,你现在再推辞也来不及了!”
祁宗轩说完,又悄悄的跟郭修安耳语。
郭修安听完点点头说:
“大恩不言谢,老哥哥你做事缜密,我记下了!”
祁宗轩拿出一封信,塞到郭修安的手里说:
“修安、这是我在山西老家的地址
——时势变的太快,要是真有这么一天,
到了在十家镇舍财也难保命的时候,你们就带着一家老小回山西找我吧!
在老家,只有我祁宗轩一口吃的,就有你们一口喝的!”
郭修安拱手施礼说:
“祁大哥,你的心意修安领了!
从洪洞大槐树移过来后,郭家的根就扎在三家营了!
我将来就是死,也要死在这里!”
郭家父子回到北寨门的时候,顾微尘还在寨门外徘徊张望。
顾微尘搬回十家镇不久,就悄悄的去找过祁夫人叙过旧。
两人一见面就用汾安的家乡话,聊的甚是投缘;
后来走动多了,就成了知心的好姐妹。
顾微尘后来问祁夫人:
“老姐姐,如果周家没有失了势,你会不会主动来跟我攀情叙旧?”
祁夫人说:“如果说一开始,没有一点这样的想法,你会信吗?
以前生意不顺的时候,难免会想借周大人一点势的!
但如果不是你主动登门,我是不会去府上攀附的!
咱儿老家人念故旧重乡情,但也不想让人说闲话!
在这一点上,我和你祁大哥,最佩服的还是三家营的郭族长!”
祁夫人这个好姐妹一走,顾微尘心里很是不舍!
顾微尘这天身着一身黑色的素衣素服。
她那微微发福的身体,却没有一丝的臃肿;
白发早已悄无声息的已爬上了双鬓,简单的挽在髻兜里;
不改的是那双含水的双眸,依然散发着无限的柔情。
她胸前那个银色的十字胸针,在暮春的阳光里,格外的耀眼夺目。
所有来送行的人都知道了:顾微尘已经成了一名基督教徒!
顾微尘的确入了基督教,只是没有正式受洗。
当年,当周世平找到她的时候,她正要接受洗礼。
徐太摩对她的离去非常惋惜,悄悄送她一本《圣经》说:
“顾,你如果留下来,会成为一名出色的修女!
你对圣经和教义的领悟,所有我见过的信众里最好的!”
顾微尘说:“中国人讲‘受人滴水之恩,他日涌泉相报!’
——我要先去报恩!”
周世平也知道顾微尘一直珍藏着那本《圣经》,他也曾经说:
“经书没有错,是这些歪嘴的洋和尚念错了!
只要不出家门,你想怎么看都行!”
回到十家镇后,顾微尘便常常去镇里的福音堂,跟普通的教众一样礼拜。
时间久了,福音堂的神父便送她一本《圣经》,顾微尘摇摇头说她自己有。
当牧师看到顾微尘的《圣经》后,他惊呆了
——四十年前的圣经,全中国的也找不到几本!
当他们知道这本《圣经》的来历后,便把顾微尘待为上宾,并劝说她尽快受洗。
顾微尘摇摇头说:“受洗只是个形式,真的那么重要吗?”
在教堂里除了礼拜,顾微尘更多的时间,都在默默的来到育婴堂,帮忙照顾那些捡来的弃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