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公所里,包继德正在召集约正们开会。
包继德问郭修安,营里是不是有啥事绊住了,就差三家营的村正们没来。
郭修安说他们都在营里救灾,让他来开会。
垂头丧气的约正们报告完灾情,郭修安才知道,
伏桐河边上的村寨受灾更重!
沿河的村寨,房屋荡然无存,
人畜被卷走了大半,更被说粮食庄稼了!
包继德听完灾报,用手绢擦擦眼角说:
“各位同仁,天灾难违,乡亲们受苦了!
兄弟我感同身受,这几天也是愁的吃不下睡不着,
烧香祷告祈求老天爷饶了咱们!
现在雨过天晴,各位受累赶紧回去组织村民自救,补种秋粮。
包某一定竭力相助,为乡亲们肝脑涂地!”
包继德说完,对着约正们深深的鞠了一躬。
“这就算完了?”
郭修安看着包继德,厉声质问。
包继德一个激灵反应过来:
“下面请郭老乡董,给大伙儿讲讲三家营的救灾条陈,
大伙儿赶紧回去比葫芦画瓢……”
郭修安翻了包继德一眼,然后把三家营消杀防疫、救苗补谷的举措,详细的说了一遍;
他特地把消杀防疫的要紧事儿,强调了又强调!。
郭修安刚一说完,包继德便连声说散会。
哪成想,郭修安却话锋一转却对包继德说:
“东乡遭了这么大的灾,包乡董是不是赶紧向县上陈情赈灾?
就算没有赈灾粮款,那也要争取免了今年‘下忙’的钱粮捐税吧!”
郭修安的话音刚落,村正们便纷纷纷纷附和,要包继德赶紧去县上报灾。
包继德头皮发麻。
从前清开始,钱粮的征收,每年分“上忙”(农历二月开征)、“下忙”(农历八月开征)两次,每次各半。
去年九月,豫省开了预征下一年的田赋的历史先河!
几天前,他又收到新来的朱知事下发的,
预征下一年的田赋的公函——足足比去年早了两个月!
上一年预征,上忙地丁银1两折征2.5元,今年已经加到2.8元了;
而且印花捐、教育捐、剿匪捐、驻军捐、修路捐、建桥捐、河道捐、车船捐等附加税,照征不误!
“省府预征的田赋,是越来越不经用了,”
包继德本来等灾情缓了就征田赋,哪想郭修安却在这个节骨眼上,提出却唱了反调!
包继德连忙拱手说:
“各位说的很对,我这就准备向朱知事上书陈情,
请求减免赋税、赈济灾民!
还请各位尽快回去先行自救,包某一定竭尽而为!”
村正们离开了公所,包继德拿出预征的公函对郭修安说:
“如果不是这场灾,催缴预征田赋的官差,
今天就到东乡了,上面也在等米下锅啊!”
郭修安一愣:“你这不是糊弄村正们吗?
大灾之年还要预征,让不让老百姓活了?”
包继德说:“这年头我也难啊!”
半个月后,东乡申请暂缓预征田赋和钱粮赈灾的请求,
县知事公署正式回复了公函:
“预征田赋不能减免,但暂缓一个月!”
简单明了的公函,只字未提赈灾事宜。
郭修安拍着桌子说:“一个子都不缴!”
村正看到郭修安这么硬气,也嚷嚷道:
“三家营不缴,俺们也不缴!”
包继德彻底犯了难。
郭修安是有名的硬骨头,原本最好拿捏的李家,
最近冒出来了个军官李存仁,所以李家和郭家他不敢招惹,
但韩家太穷,又实在榨不出什么油水。
一个月后,训斥完包继德的朱知事,便派人来东乡催征。
县上派来官差叫崔民贵,人称“催命鬼”,是朱知事的小舅子。
催命鬼到了乡公所,拍着包继德的肩膀说:
“唱戏的说‘头三脚难踢’!今天我就帮你包乡董,踢这第一脚!
后面你就不能再推三阻四了!”
然后他又拍拍腰里的枪,对两个随行的巡警说:
“先拿韩家开刀,拿着枪吓唬吓唬就行!”
水灾过后的韩姓人家,就剩下韩五家新盖的瓦房,
还算有模有样,催命鬼便从韩五家开征。
催命鬼对撒泼哭闹的韩梅氏没辙,便直接把韩三抓走了。
除了韩三,当天被抓的还有十多个韩家人,一起被关进了县大牢!
催命鬼临走丢下一句话:
“啥时候缴了田赋捐税,啥时候放人!
超过半个月,你们就去县牢里收尸吧!”
韩皮匠请郭修安来韩家,商量救人和征收田赋的事情,
郭修安派韩六去公所,请包继德过来一起商议。
韩六白跑一趟,回来说包继德病的下不来床。
郭修安只好让白之铭背着药箱,去公所给包继德“诊病”。
白之铭回来说,包继德真的病了,上吐下泻一会跑了几趟厕所。
韩皮匠说:“事情太巧必有妖!
姓包的八成是苦肉计,故意吃坏了肚子!”
李长盛说:“好事跑的最前,坏事溜的最快!这个老滑头是属泥鳅的!”
郭修安说:“他想跑肚拉稀,就让他拉吧!
反正也没指望他出把力!还要咱们自己想办法!”
李长盛站着说话不腰疼:
“自古民不跟官斗!咱们再勒勒裤腰带缴了田赋,官府自然就放人了!”
韩皮匠瞪着眼睛说:“如果韩家还能勒出油水,谁也不会眼睁睁的,看着自家孩子蹲大牢!”
郭修安说:“我要是再年轻十岁,就带着乡亲们进城,再抗他娘的一次捐!”
韩皮匠眼巴巴的说:
“要不我去镇上,请治远回来主次事儿?”
郭修安说:“治远搅进来更麻烦了!
弄不好会把山西会馆也扯进去,将来对不起祁掌柜……”
韩皮匠最后垂头丧气的说:
“实在没办法,只能典房子卖地了……”
李长盛说,如果韩家人要典房卖地,
他可以跟镇上兴隆当铺的赵掌柜打个招呼,把韩家的田产典个好价钱……
其实,赵富贵最近来了三家营好几趟,
他跟李长有把韩家人的家底,早就捋了个遍!
大洋和契约早就准备好了,就等着韩皮匠找上门来!
第二天,韩皮匠和郭修安正在商量典房卖地的事情,
韩六气喘吁吁的跑进来对说:
“东家,大事不好了!
几个军爷奔咱营里来了,已经到了寨门外!”
郭修安稳住韩六说:
“慌啥!军爷又不是土匪,有啥好怕的?”
郭修安和韩皮匠硬着头皮,出寨相迎。
到了跟前他们才知道:
领头的军爷,竟是多年没有在营里露过面的韩老么!
韩皮匠激动的问:
“你是回来救你三哥的吗?”
韩老么一头雾水的问:“我三哥咋了?”
郭修安说:“你三哥的事慢慢说,你这次回来有啥公差吗?”
韩老么抬头挺胸,骄傲的回答:
“回来招兵吃粮!”
韩梅氏激动的说:
“我早说过,老么当兵吃粮走了正道,营里人都不相信!
现在带着军爷回来了,以后我看谁敢再睁着眼说瞎话,诬陷俺老么是土匪!”
这些年,韩老么到底是兵还是匪,还要从头说起。
当年韩老么离开三家营后,营里人说的都没错。
他先在镇上做脚力,然后去伏桐河边拉纤,后来又跑到镇上帮人看家护院。
但这些吃苦下力的活儿,韩老么全都干不了几天,便受不了苦溜了号。
时间久了,韩老么便跟一帮小混混裹和在一块,
靠鸡鸣狗盗的事儿,在镇上混日子。
有一天,韩老么盯上一个穿稠衣的“肥角儿”。
他刚从肥角儿身上偷了钱袋,还没来得及一转身,
就被肥角儿一巴掌,打了个狗吃屎。
肥角儿拿脚踩着他的脸说:
“老子玩了一辈子鹰,今儿却让你个草鸡崽儿啄了眼!”
韩老么一边告饶,一边涕泪齐出的说,
他是死了爹娘的孤儿,饿的实在没办法才想起来偷钱的。
肥角儿听他讲完说:
“你个龟孙儿,戏儿演的不错!
老子今天心情不孬,就饶了你!快滚!”
韩老么知道他遇到狠角色,便普通一声跪在地上,要拜肥角儿为师。
肥角儿还真给了他两个窝窝头,答应帮他寻个吃喝不愁的门路。
一个多月后,韩老么果真找了个有吃有喝的落脚地。
只是这个落脚地,是灯架山里的一个土匪窝,韩老么成了山寨的一个小喽啰。
辛亥革命爆发后,韩老么先跟着山寨的杆匪们,下山去“革命”;
后来又跟着汪麻子的队伍,又打回了伏阳;
在伏阳城,他还见到了衙门当差的韩十一!
南北议和后,汪麻子的“革命军”,
被收编为西路巡防营,韩老么便成了吃粮的官军。
白狼扰袭淅县时,西路巡防营不战自溃,
韩老么又跟着吴大海投了白狼,又成了白狼军的喽啰。
白狼军在陕甘吃了败仗,折回伏阳后便树倒猢狲散,很快散了伙儿。
韩老么又跟着吴大海所剩无几的杆匪,重回灯架山架了杆儿。
年龄不大但命大的韩老么,在“革命”的潮水中洗了个“红”澡,
又在白狼窝里侵染了一身“黑”水,再回到了灯架山,
就成了一个口红心黑的小杆头!
在没有下山“革命”之前,灯架山的杆匪最忌惮的是伏阳官军,
他们背地里叫周世平为周秃驴
——对那些曾经当过和尚的人,最狠毒的潮骂就是“秃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