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年的中秋节,两个从汉口来的老客商,被祁宗轩请到家里来节叙。
酒足饭饱后,主宾为了联络感情,
自然是要坐下来,一起打几圈麻将消遣消遣!
祁宗轩麻将还没打够一圈,当铺的大伙计进来说,
阎七炮在铺子门前摔了一跤,反怪当铺门口路太滑,
抡着条凳在铺子里耍酒疯,砸窗打人。
阎七炮是镇上有名的地痞无赖,只要三两烧酒下肚,
便在镇上跟商号寻衅滋事,讹诈钱财。
阎七炮以前,碰到祁家商号都绕着走,
最近却偏偏盯上了祁家的当铺耍酒疯。
大伙计这没有眼力架儿的报告,惹的祁宗轩很是不高兴,
阎七炮又不是第一次来铺子耍酒疯,给两个钱打发了就行。
当着外人的面拿这点小事来扫兴,不但显得伙计个个都是窝囊废,
更衬得他这个老东家教导无方,颜面扫地。
祁宗轩一边摸牌,一边说:
“拿几个钱打发了就是!”
大伙计说:“阎七炮张口要一百个大洋!掌柜的出门催账去了……”
打麻将的客人以为祁宗轩遇到硬茬口,便停了手里的牌,让他先去处理一下再说。
祁宗轩脸上立马就难看了。
他赌气的大手一挥:“打,打,快打!”
没多大一会,管家在祁宗轩的耳旁悄悄说,伙计们把阎七炮给打死了!
祁宗轩听完虽然不动声色,但握牌的手却有点抖。
他本来是让客人赶紧打麻将,当铺的大伙计却以为,
是祁宗轩让他们快去把阎七炮打一顿!
当铺的伙计早就对阎七炮这个无赖,恨得牙根痒,
只是被祁宗轩一直摁着,才忍气吞声的退让!
大伙计不由分说,便吆喝着伙计们拎着拦门杠和扁担,
在阎七炮身上,狠狠的出了口恶气!
店里的伙计们打死了个地痞无赖,一开始祁宗轩也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
他让人把阎七炮拖到镇外,挖个坑埋了了事。
但第二天一早,祁家的当铺门口就被一群披麻戴孝的人围住了!
原来是阎七炮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亲属,又把尸首挖了出来,抬到祁宅兴师问罪。
祁宗轩悄悄让人去打听完这些人的底细,才知道阎七炮是赵富贵的“外甥”!
一辈子在镇上摸爬滚打的祁宗轩终于明白,阎七炮自始至终,不过是个赵富贵的马前卒罢了。
同行是冤家!
有钱赚的时候,大家一窝蜂抢肉吃;
没钱赚的时候,便互相使绊子窝里斗!
十家镇那些逐利的商人,把这句话演绎的淋漓尽致。
赵富贵是本地商会——兴隆当铺的东家,
赵家靠着烟馆和贩烟土发了财,前几年便在骡市街开了个兴隆当铺。
镇上的典当行年底开会,赵富贵年年都说商会定的当价太高,
抵押的利息又太低,当铺年年赔本赚吆喝!
他要求行会依照行情,重新制定当价和利息。
祁宗轩说:“镇里的商号还是老百姓,不管是应急还是糊口,
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典房当产的!
当铺本来就是为了急人所急,纾困周转的。
想趁火打劫,靠当铺发财,那就趁早改行吧!”
去年的年议上,作为行会会长的祁宗轩,
又一点情面没给赵富贵留,生生的把这个提议给怼了回去!
赵富贵灰头土脸的回了家,是越想越窝囊。
第二天,赵富贵的亲家公李长有来看闺女,
赵富贵便把前一天受的窝囊气,给李长有抖落了一遍。
正在这时,镇上的地痞阎七炮,
又在赵家当铺门口耍酒疯,说兴隆当铺就是把剃头刀,
靠着刮地皮发不义之财,早晚会被阎王爷给收了。
一个地痞当着亲家公的面,揭赵富贵的短痛,
气急败坏的赵富贵要伙计把这个无赖往死里打。
李长有赶紧拦下赵富贵说:
“收拾一个地痞,哪用咱儿自己动手?
我给你出个一箭双雕的主意!”
赵富贵听完李长有的主意,竖着大拇指说:
“还是亲家公高明!
以前醋老西儿(山西人)吃肉,咱们喝汤;
现在他们啃骨头,连个渣渣儿都不给咱们留;
在他们眼里,咱十家镇人连条狗都不入!
这次我一定要祁老西儿(祁宗轩)好好出筒子血儿,
想全须全尾的回山西,门儿都没有!”
第二天,赵富贵就把阎七炮叫到家里酒肉招待。
酒足饭饱后,赵富贵便和他盘起亲戚来;
一番七拐八论后,赵富贵竟把阎七炮盘成了自己的外甥。
赵富贵对阎七炮说:
“老七啊,我可是你的娘舅!
以后你可不能再骂舅了,要骂你就去骂宏昌当铺的祁老西儿!
他们是外地人,出了事你舅我给你撑腰!”
从此以后,阎七炮便不再找兴隆当铺的麻烦,调头去宏昌当铺撒泼滋事!
祁宗轩一边派人好吃好喝的稳住阎七炮的家属,一边亲自去找余久堂出面与赵富贵和谈!
因为余久堂在十家镇本地人中,说话也是最有分量的。
余久堂找到赵富贵,劝他说虽然镇上山西商人的生意不入从前,
但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祁宗轩是山西商会的会首,
还是十家镇的镇董,这件事情如果闹过头,
将来等祁宗轩缓过头秋后算账,不但赵家要吃暗亏,本地商号也要跟着吃瓜落儿!
赵富贵说:
“阎七炮虽然不是个东西,但毕竟是我外甥!
我可以舍了这张老脸,出面摁住这些亲戚,但祁老西儿也要领情才行!”
余久堂说,阎七炮的祖宗八代,祁宗轩都查的清清楚楚!
宏昌当铺门口那些阎七炮的家属,不过是赵家岗的佃户冒充的!
这是故意往祁宗轩门口泼粪,赵富贵是要祁宗轩怎么领情?
赵富贵装傻充愣,他伸出三个指头说:
“答应三个条件,就算他领了情:
一是事情出在祁家当铺,祁老西儿再做镇上典当行会的会长,就不太合适了;
二是祁宗轩赔五百块大洋,由他出面安抚亲戚和丧葬用度;
最后,请这些亲戚在你的酒楼连摆三天(酒宴),算作赔礼道歉!”
余久堂生气的说:“你也真敢张口!我还以为你要夺了祁宗轩的宏昌当铺呢!
——你这三个条件,不过是想打祁宗轩的脸!”
赵富贵说:“我这是给咱十家镇人长脸!”
祁宗轩听了赵富贵的条件,一旁的钱掌柜便跳起来说:
“癞蛤蟆跳到秤盘上——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赵富贵这是作死!”
祁宗轩却笑着说:
“麻烦余掌柜受累再走一趟,就说这三条我祁宗轩都应他!”
余久堂说阎七炮这个泼皮无赖,还没条狗值钱,赵富贵明摆着是讹诈。
祁宗轩说:“这事不但是冲我来的,也是冲着镇上的山西人来的!
如果这事办好了,能让镇上的外乡人和本乡人重新和睦儿(重归于好),
就算给他五千个大洋,我觉得也值当!”
祁宗轩破财消灾,又辞去了十家镇典当行会的会长,这场闹剧才算收了场。
还没消停没几天,县公署的一纸告示送到十家镇。
公告上写着:十家镇镇董祁宗轩,缺少爱民之心,
疏于管教奴仆,有损民国之颜面,即可免职训诫!
大家原本担心祁宗轩会找赵富贵的麻烦,结果熊知事却先找了祁宗轩的麻烦。
赵富贵看到告示后悔不已:
早知道县老爷也要整祁老西儿,他应该讹诈祁宗轩两千块大洋才对!
祁宗轩知道,熊知事早就想把他这个镇董给撸了!
自从民国撤府划县后,伏阳便被毫无争议的化为一等县!
被划为一等县不是因为伏阳人口多地盘大,只是因为伏阳有个十家镇!
如果说一等县有什么特别之处的话,那就是伏阳每年缴的税赋捐丁,
跟其他县相比,要高出一大截!
但伏阳除了一个十家镇,其他地方根本就没什么油水,
甚至比二等县和三等县还穷!
所以十家镇这个出头鸟,每年的赋税自然也就高出了好几截!
熊知事到任后,把十家镇盯的更紧了!
县知事公署变着花样,在十家镇抽丁征税。
祁宗轩当镇董这几年,没有一次利利索索让朱知事满意,
每次不是收不齐,就是拖沓延期了很久!
熊知事如鲠在喉,对祁宗轩是豆腐掉进灰堆里
——吹也吹不得,打也打不得!
毕竟祁宗轩在十家镇一言九鼎,不管是山西商贾还是本地百姓,都唯其马首是瞻!
县府无缘无故的把他给撸了,老百姓也不能同意!
现在机会终于来了!
熊知事便毫不客气的免了祁宗轩的职,然后任命钱掌柜,为十家镇新的镇董!
十家镇镇董这顶乌纱帽,意外的落到自己头上,钱掌柜诚惶诚恐的找祁宗轩问计。
因为无论是资历还是威望,他都不如余久堂。
祁宗轩却一语中的:
“要论合不是合适,余掌柜的确是十家镇镇董的不二人选!
但熊知事恰恰不敢让余掌柜做镇董!
余家的大公子余复业,是省城挂了号的革命党!
让革命党的老子当镇董,熊知事的乌纱帽就被自己给踢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