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兰裳看完三十七封信后,几乎站立不稳。
楚惜微对她沉声道:“你要的交代已经得到了,还有何不甘心吗?”
秦兰裳拄着锁龙枪撑住身体,脸上勉强扯开一个苍白的笑:“没了,什么都没了。”
她握紧了那本书册,步履踉跄地回到祠堂关上了门,院中三人屏息等了一会儿,才听到隐约的抽泣声从屋里传来。
陆鸣渊有些忧虑,他交出了此物,就好像被抽去了最后一根骨头,有些疲惫地道:“礼王府上暗客虽然被我甩掉,但找到这里来也不过是早晚,两位有何打算?”
楚惜微听到秦兰裳哭了,眉头皱得死紧,叶浮生接口道:“陆公子一路奔波,不如先休整一夜,我们自有打算,定不致阮相心血白费。”
陆鸣渊听了这句话,又见楚惜微没反口的意思,便定了定心,强行压下的疲惫和悲恸一起涌上,他眨了眨眼睛,把泪意吞了回去,声音沙哑地道了句谢,便向卧房去了。
眼下露重风寒,楚惜微现在没有用内力护体,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喷嚏。
叶浮生脱了外袍给他披上去,又顾及这人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德行,笑道:“我冷,陪我进前厅休息会儿?”
楚惜微拢着尚有余温的衣袍,看了他一会儿,准了。
前厅差不多有两个卧房大,正中央供奉着圣人画像,依然是用两道竹帘隔开,右边直通后厨等处理杂务的地方,左边是一处静室,里面有案几和软榻。
叶浮生翻出封存好的被褥铺在上面,又看了看楚惜微眼底倦色,道:“你睡会儿,我看着,有事再叫你。”
楚惜微借着烛火看到他眼下微青,语气有些冷:“你不休息?”
叶浮生摇头道:“我还不困。”
楚惜微冷笑道:“你当我瞎?”
说话间,他抬手就要擒向叶浮生肩头,结果刚一动内息,经脉就传来针刺似的疼痛,脸色顿时白了。
叶浮生的目光沉了下来:“我本打算等你好些再说,既然现在已经这样了,我就直接问你……阿尧,你的内伤是怎么回事?”
楚惜微压住翻滚的内息,强作安然道:“关你什……”
话没说完,他就被一掌呼在脑门上,把他还没出口的字句统统打回肚子里。
自重逢以来,叶浮生对他又怜又愧,凡事都让他三分,但实际上想揍他不是一天两天了。十年不见,他想过当初那个单纯乖巧的楚尧会长成什么模样,唯独没想到会是如此——武功高强,位高权重,见多识广,城府加深……这些都是好事,可脾气也变本加厉了。
楚惜微的骄纵敛在骨子里,平时看着还好,某一时刻又看不起任何人任何事,甚至也不把自己当回事,而叶浮生唯独在这方面不能顺着他。
叶浮生抬手摸摸刚才打过的地方,问道:“疼不?”
楚惜微本来想发火,现在哑了声。
“打在你身上,其实我比你更疼,但不叫你知道疼,你就不长记性。”叶浮生放缓了声音,“说,内伤是怎么回事?”
“行走江湖的谁还没受过内伤?有什么可说的!”
叶浮生忍住了再抽他一记的冲动,拉下脸道:“哦?真的不说?”
楚惜微梗着脖子不说话,叶浮生便道:“那我来说,有错你改,说对你认……我探过你的脉门,根本就是被自己的内力反噬震伤经脉肺腑,所以你是功法出了问题,对不对?”
“……”
“大夫说你服过猛药,我也跟秦丫头问过话,你是明知道后果还这么干,是不是?”
“……”
见楚惜微无言以对,叶浮生心里也就有了底,问出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
楚惜微闷声闷气道:“什么为什么?”
“功法的事情是百鬼门隐秘,我一个外人不方便问,但你为什么要用药强行激发内力?”叶浮生的手指落在他肩上,“先不说什么昔日师徒,我这条命是你的,你要拿走本来就理所当然,我用它换你平安也无甚不甘,可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楚惜微昏迷了三天,他也想了三天,把那些个陈情往事掰碎揉烂,也没想出楚惜微为什么要救他。
其实他至今还不杀他这件事,已经让叶浮生想不明白了。
闻言,楚惜微沉默了很久才抬起头,双眼泛上一层猩红血色,寒声道:“你怎知……我不想杀你?”
在望海潮下面看到叶浮生奄奄一息的模样,那些个七零八碎的往事掠过眼前,恩怨充斥心头,当时楚惜微提起了掌,又终究没能够下手,反而绕过叶浮生肩膀,把他抱出了望海潮。
他抱着叶浮生在腥风血雨的夜里夺路而奔,一路上看到他的人都像见了鬼,可楚惜微脑子里只想着一件事——这个人要死了,可他还不想他死。
等到楚惜微耗费这么大力气把他从阎王爷手里抢回来,见了他神采顾盼,听他再唤一声“阿尧”,就更舍不得他死了。
楚惜微觉得自己是有病,无药可医,因为他是这世上最应该取叶浮生性命的人,比任何人都想让他去死,也比任何人都舍不得他。
现在他冲口一句话后又不知该说什么,只得默然不言,叶浮生心里也是五味陈杂,屋子里的气氛一时僵硬下来,好在这个时候,房门被人一脚踹开:“小叔!叶叔!门中来信了。”
楚惜微闻言如蒙大赦,接过书信一看,竟然笑了起来。
叶浮生回神,见状随口问道:“有好事?”
“的确是好事。”楚惜微挑起眉,“葬魂宫的老窝出事了,赫连御估计也收到消息要赶回去,我们这一路算是安全了不少。”
叶浮生先是松了口气,又莫名提起心来:“有没有说迷踪岭出了什么事?”
“葬魂宫被人找上门来把朱雀殿砸了,殿主步雪遥重伤。”
深秋近冬,哪怕是在西南山林之中,草木也枯黄凋零了大半,顺着断崖流下的山水虽未枯竭,亦不复夏时飞湍。一块光秃冷硬的大石暴露出来,不为风水所动,顽固得一如盘坐其上的人。
白发道人在石上打坐,双手执箫低眉缓吹,箫声并不清朗悠远,却长如流水潺潺不绝。
瀑布下是一个池子,步雪遥浑身僵硬地站在水中,从高处冲下的冰冷泉水击打在身上,透骨生寒,他暴露在外的皮肤都显露出青色,却动弹不得,迈不出这小小一方水池。
半月前在古阳城算计不成,厉锋断臂重伤落入百鬼门之手,步雪遥趁乱带人逃回迷踪岭,若非宫主有事外出,又需要他去救出厉锋,步雪遥就不只是在玄武殿领了三枚钉骨刑这样简单了。
本以为逃过一劫,却还没等步雪遥想好法子,厉锋就被人送回来了。
这位白发道长借着青龙殿主敲开关门,闯过了十八道关卡,直言要见步雪遥。
被人找上门来砸场子,哪怕泥菩萨都有火气,更何况步雪遥这个“飞罗刹”。可惜他诸般手段都来不及施展,就见那人欺近面前,伸手掐住自己脖颈,如同扼住一枝再脆弱不过的花茎。
步雪遥半生凭借“望尘步”令群雄兴叹,自以为轻功已天下无敌,却没想到先是在断水山庄被叶浮生挫了锐气,现在更是第一回合便落入敌手。
他不敢信,也不愿意信,却由不得他不信。
步雪遥身上常带毒物,可是这道人不晓得是何方来历,便是被勾魂蝎蛰了也不见异样,只是道:“看来贫道此番没找错人,借一步说话吧。”
所谓借一步,便是从前山转入后崖,到了这宫主闭关之地。眼下玄武殿主魏长筠出门办事,迷踪岭里就只有步雪遥一个能做主的人,却被押到此禁地,下属只能把这座断崖围得水泄不通,不敢越雷池一步。
白发道人自称端清,步雪遥在心里把这两字揉烂碾碎,也没搜刮出半点有关此人的讯息,这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这人真的是不曾出世的隐士高人,要么就是他根本就是用了假身份。
端清到此就放开了他,面色冷淡地问:“顾潇在哪里?”
步雪遥没听过这名字,眉头一皱:“你这道士好没道理,奴家根本没听过这人,何从问起?”
端清的拂尘忽然出手,恰似彗星袭月般扫出一道幻影,步雪遥虽然退得及时,却被劲风扫开衣衫,本就微敞的红衣松开大半,露出斜贯胸膛的那道刀伤。
“给你留下这道伤疤的人,在哪里?”
端清的语气毫无起伏,步雪遥觑不出他到底心思如何,道:“他若生,如何?他若死,又如何?”
端清道:“他若生,你引路;他若死,你陪葬。”
步雪遥思及叶浮生两次坏他好事,早就恨之入骨,眼下怒极反笑:“好,奴家便叫你知道……他还活着,但离死不远了!道长既然挂念他,不如先下去等他吧!”
话音未落,望尘步便施展到极致,刹那间欺身而近,手下连出七攻四守,两根淬毒银针含于指间吞吐寒芒,好几次与端清擦身而过。
步雪遥身法极快,下手也动如掠风,走的更是奇诡之路,招式连绵不绝,灵活得就如山精鬼魅。
可他越打越心惊——端清每次都像是险险避过他的攻击,但是步雪遥却知道自己被他局限在了战圈里,从一开始主动近身,到现在竟然抽身不得。
端清脚下如踏水凌波般不生烟尘,却总是在身周两尺内转旋变化,雨后泥泞的地上被他踩出一个圆润的圈,仿佛画地为牢。
他的身法其实比步雪遥差一线,适才能一招将其制住,多是占了步雪遥为厉锋之事惊愕的先机。步雪遥这才明白,自己是被他惊住,高估了对方的轻功,所以才想着近身抢先攻击,而端清则借此机会带动了他的身法节奏,将他拘在了这小小的圈子里,难以利用轻功飞身而退。
他心念乱,脚下就是一滞,端清双脚一错划开阴阳,右手拂尘甩过缠住他脖颈顺势拉近,左手迅疾而出封了步雪遥身上八处大穴,将他放在了冷泉之下。
自始至终,端清只重复问他一个问题,就是那个人的下落。
步雪遥不肯如他之意,只咬紧牙关,可是在这寒冷的水里忍受内力滞于经脉之苦整整三天三夜,哪怕步雪遥再怎么骨头硬,到此时也承受不住了。
他说话时牙关都有些打战:“道士,我跟你有何冤仇,竟要如此不留情面?”
端清停下吹箫,目光低垂:“他在哪里?”
“我不知道!”步雪遥咬牙切齿,“是,我在惊寒关跟他交过手,他中了我的毒,我受了他一刀,本以为他死了,结果又在古阳城碍我的眼!”
端清道:“说清楚,一个字也不要漏。”
步雪遥恨声将断水山庄之事讲出,又道明他追杀叶浮生与谢离不成,从此失了踪影,然后道:“我言尽于此,你信也好不信也罢!”
端清起身飞落泉下,只手抓起步雪遥的肩膀将之带出冷泉,扔在了草地上,问道:“他中的毒,你可有解药?”
步雪遥心下冷笑,面上不露声色,道:“自然是有的,只是我并未带着,你将我放回去……”
“说出药方便可。”
步雪遥眯了眯眼睛,开口就是一串药名和用量,连火候和加水也讲得一清二楚。这些药物的搭配并无错处,只可惜并非“幽梦”的解药,反而会滋生人心乱意,倘若叶浮生真喝了它,很快就会走火入魔发疯而亡。
步雪遥心里淬着毒,却不料端清根本就不上当。
他虽然久不入江湖,但是在来迷踪岭的路上已经从厉锋那里打听过步雪遥的事情,虽然那也是个拒绝合作的顽固,却架不住道长自有手段。
“幽梦”根本就没有解药。
端清本不信,但是步雪遥这样说,他就明白这种毒是真没有解药。
他不懂医,却会看人,这份识人的眼力从他初出江湖便沿用至今,多年来也只走眼了一回,到现在已炉火纯青。
步雪遥一开口,端清就能看出他有没有说谎。
端清忽然蹲下来,一手伸入步雪遥腰封,找出了一只被油纸包裹的小瓶子,上面写的正是“幽梦”。
步雪遥瞳孔一缩,就听端清用那毫无起伏的声音说道:“既然如此,不如烦请阁下试个药吧,若是此方有效,自是无虞,到时定不为难。”
他说罢,一手掐住了步雪遥下颚,就要把“幽梦”向其嘴里倒。
步雪遥大骇,连忙道:“住手!这、这……药方是假的,没有解药!”
端清手下一顿,轻声问:“无药可解?”
步雪遥背脊生寒,只觉得这看似谪仙的道人有如宫主那般可怕,不敢再骗他:“没有……唔!”
余音断在喉间,药瓶一倾,小半瓶的药水就倒入步雪遥口中,被端清在喉上一点,就迫不得已地咽了下去。
端清起身,看着伏在地上呛咳不止的步雪遥,淡淡道:“以后应是会有的,只要你还活着。”
言罢,听到背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端清回过头,是个中等身材的男人,年逾五十,身着褐色箭袖长衣,两鬓已白,面容平凡得过分,扔进人堆里便找不出来。
他背后是一把宽大的重剑,重逾百斤,可这男人背着它却轻如无物,甚至脚印也浅,可见轻功内力之高。
端清打量了他一番,这才道:“多年不见,魏殿主康健依旧。”
玄武殿主魏长筠,常年留守迷踪岭,是葬魂宫里最得宫主赫连御信任之人。
魏长筠是四殿主里资历最老的,在赫连御登上宫主之位前就是葬魂宫的一个坛主,若谈起旧事,迷踪岭内无人比他更清楚了。
见到白发道人的时候,魏长筠的瞳孔在刹那紧缩,这个一向不动如山的男人,竟然在这瞬间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神情。
他负在背后的手轻轻一摆,示意潜伏周遭的杀手放下弓弩,孤身上前行礼道:“端清道长……久违了。”
玄武殿是四殿的核心所在,平时还没见到魏长筠对宫主以外的人如此恭敬过,更不用提他的身体在行礼时还微微颤抖了一下。
魏长筠站直身体,看了步雪遥一眼:“朱雀殿主年轻气盛,若是他得罪了道长,还请道长看在我这薄面上从轻发落。”
“既然是朱雀殿主所为,贫道与他有过,与魏殿主并无干系。”端清弯腰就要抓起步雪遥离开,“不便多扰,还请行个方便。”
“何谈什么方便?”魏长筠叹了口气,“道长想走,魏某与这些人都无本事相留,只是道长乃知礼之人,既然来了一趟,为何不见见我们宫主?”
“呵,倒是笑话。”端清的目光越过他看向苍茫山林,“贫道不想见,你就会走吗?”
阴影下,一人紫衣银面,踏着露水杂草由远而近,身上风尘未洗,更增肃杀。
赫连御竟然回来了。
从西北到西南,就算马车也要近月路程,赫连御仗着轻功内力一路狂奔,又昼夜不息跑死了两匹神驹,硬是赶在如今回到了迷踪岭。
这样耗损内力地赶路,以他能为在翻身下马时都差点没站稳,汗水早已浸湿衣衫,他却跟没事人一样站起,甚至还披上了一件新衣,随魏长筠一同到了这里。
面具后的脸孔因为欣喜若狂而扭曲,赫连御一手按上腰间的潜渊,声音竟然有些颤抖:“你果然还没死啊……端清,道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