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素被一记从窗外掷入的核桃砸醒了。
叶浮生离开房间的时候,他虽然正打坐练气,但并非对周遭毫无察觉,只是出于尊重并没有去跟踪,没想到过了个把时辰,就等到了这样的回礼。
看了一眼熟睡的谢离,玄素捡起核桃将其捏开,里面藏着一张字条:带上端衡长老,速至城南柳河,有无相寺中线索。
他不认得这字迹,却看到了核桃壳里的一片叶子。心里一定,玄素悄然离开房间,去隔壁找端衡。
柳河在城南郊外,周围生长了许多柳树,如今入秋叶落,夜晚更是荒凉。叶浮生倚在一棵柳树上,双臂环抱,闭着眼假寐,脚边瘫着一个烂泥似的人。
他将这假和尚从明烛赌坊拖到这里,先拿随身携带的好药给他处理了伤口,甚至还渡了一道精纯内力护住对方心脉,这才开始动手。
“你身上有般若花刺青,看起来起码已在皮肉上刻了五年,从皮烂到心,就是没个人样。”
他说话间一指点在对方肩膀上,惊雷指力一摧,经脉里就似炸开火雷,假和尚差点就惨叫出声,结果被一块石头堵住嘴,差点磕碎了牙。
左臂经脉寸寸断裂,叶浮生拿下带着血水的石块,笑着道:“我今天脾气不好耐心欠奉,尤其讨厌葬魂宫的狗,只愿意听想听的人话,大师想好再说。”
掠影作为天子暗卫,常年做暗探刑狱之类的阴私事情,那些个逼供手段不管入不入流,叶浮生都了若指掌,哪怕现在没有大内诸般刑具,他也能叫一个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叶浮生的手指落在假和尚左膝上:“你在葬魂宫身居何职?潜入无相寺有什么目的?又在无相寺里是何地位?”
假和尚额头冷汗涔涔,哆嗦着嘴唇一个字不吐。这种比蚌壳还硬的嘴,难怪能跟盈袖耗了这些时日,可哪怕是千年王八万年龟,摔碎了硬壳还愁踩不到软肉?
石块又堵了回去,那只手在膝盖上一沉一提,将整块髌骨生生从关节处脱出,内力在其中一震,哪怕皮肉还完好,膝盖却已粉碎无处着力。
断骨之痛撕心裂肺,叶浮生捏起了他一只手掌,笑问:“这次发帖召开武林大会,究竟是不是色见方丈的意思?你们在各大门派安插了多少暗桩?这次大费周章又是图个什么?”
假和尚眼珠暴突,像被活剐鳞片的鱼一样瞪着他,喃喃道:“杀了我……”
“呵,落在你们手上的人可有如此轻松解脱的吗?都是泥潭里挣扎的臭虫,装什么铁骨铮铮的英雄?”叶浮生用力一扯,拔下片带血丝的指甲,“你说出来,我叫你痛快去死;你不说,我让你痛苦地活。”
等到玄素和端衡来到这里,刑讯已经结束。
假和尚全身经脉俱断,内功也被废了,身上多处骨裂,右手还被拔了五片指甲。
叶浮生问话很拿捏技巧与时机,并不一味倚靠酷刑,而是每每在其心神失守之际先抛出自己已有揣度的问题敲开心门,再从只言片语中旁敲侧击,把所有的细枝末节都组合起来,通过反复询问观察真伪,摒弃了掺杂其中的假话,留下自己想要的情报。
见玄素和端衡到了,他瞥了一眼地上的人,将去明烛赌坊打探情报的事情说了,只隐去暗羽的部分,简单扼要却直击重点。
明烛赌坊之名虽不传于明面上,却在暗地里举足轻重,哪怕太上宫也有所耳闻。端衡虽然在小事上跟他过不去,大事方面却从不含糊,确定了叶浮生此言不虚,便仔细去看假和尚的面容,道:“我认得这张脸,这是色见方丈的大弟子恒和,现任无相寺西堂,据说是自小出家。”
叶浮生伸手在假和尚脸上摸了摸,笑了:“脸是这张脸,人非这个人。葬魂宫白虎殿主萧艳骨最善易容之术,这张脸该是被她活剥下来移在了此人面上,天衣无缝。”
玄素面色一寒,此等辣手之事让初出江湖的他实在有些不适应,问道:“看浮生的样子,似已有谋划了。”
他年岁少于叶浮生,入门却比之早,虽占了个师兄名号,一声“师弟”是怎么也喊不出口,索性唤其名字,平心相交。
“云舒高估了。”叶浮生指着这假和尚道,“此人乃葬魂宫五毒卫里的‘天蛛’中人,专于潜伏刺探之事,受朱雀殿主步雪遥所管。此番他受命顶替恒和潜入无相寺,在色见方丈身边施展手脚,暗中偷换寺内人手,将主于暗杀的‘百足’带入了无相寺。”
端衡脸色一变:“这么大的动作,寺内难道无人察觉?”
“无相寺人口众多,他们又从年前就开始谋划此事,隔三岔五偷梁换柱,颇具‘润物细无声’之道……何况色见方丈受制,西佛又多年闭关不出,只要遮掩得好,消息自然就隐下了。”叶浮生闭了闭眼,“再加上这次动作,葬魂宫是从犯,还另有主谋。”
玄素一怔:“主谋?”
“苍天要下雨,北边先起风。”叶浮生话说得隐晦,端衡却立时明白过来了。
他有些浑浊的老眼里闪过精光:“楚渊竟敢?”
“已是风口浪尖,成败有云泥之别,何谓敢不敢?”叶浮生道,“此人便是来此与楚渊暗卫接头,只是被地头蛇盯上才泄露了情况。不过这番节外生枝,无论楚渊还是赫连御都该得到风声,后续的安排自然也做调整,从他口中得知的计划当是无用了。”
玄素眉头紧皱:“既然如此,我们当将此事尽快昭告武林同道,防备葬魂宫的陷阱!”
端衡摇摇头:“三教九流,五湖四海,要在短时间内通知他们谈何容易?一个不小心打草惊蛇,恐怕会使恶兽发狂,后果更不堪设想。”
“现在已经有许多门派弟子进了问禅山,我们现在跑路虽来得及,但要想把他们捞出来就免不得装傻入虎穴,伺机联络各门派管事,暗中清查暗桩,还要设法与色见方丈、色空禅师相见谋划。”叶浮生掀起眼,“不过似这般黑手都喜欢双管而下才保险……比如设瓮在前,再断后路。”
武林大会召开,各门派精锐半数已出,正是内虚之时。
玄素脸色大变,端衡沉声道:“我会动用暗渠把情报和此人带回太上宫,请端清师兄设法暗通各门派留守者当心山门,准备后路。”
叶浮生轻轻松了口气。
端衡身为长老,自然不可离开客栈太久,提起这假和尚就向来处赶去,想来是要趁夜做下安排了。
徒剩玄素留在叶浮生身边,年轻道长目光低垂,脸上神色淡淡,看着就有些郁郁寡欢。
左右睡不着,叶浮生一边带着他往回走,一边问道:“听到这等阴私算计,觉得不爽利?”
玄素点了点头:“下山之前,端清师叔曾让我不可掉以轻心,不可枉动理念……那时候我就觉得,江湖是个危险之地。”
“刀光剑影,爱恨情仇,自然是危险的。”叶浮生一笑,“然而江湖之险在于人心,故而人生何处不江湖?”
玄素皱了皱眉。
“都说江湖是一个三丈红台,唱着一折折悲欢离合的戏,等曲终人散就罢了。”叶浮生看向他,“可我觉得,江湖就是一条路,曲直起伏,风雨同行。”
这条路回环曲折,遍生鲜花与荆棘,有齐头并进的大道,也有踽踽独行的小径,间或高山流水生出豪情,抑或深涧低谷徘徊不定。很多人都没能走到结局,要么半途而废,要么误入歧途,或者永远留在了某个山隘转弯处。
各人自有心情缘法,进与退无可指摘,但人还活着一天,就得走下去。
“背负这么多东西走江湖路,不累吗?”玄素听懂了他话中隐意,不禁问道。
“当然累啊。”叶浮生笑了笑,“可真当我把背上的东西放下,又觉得自己轻若无物,还是得背上这些继续走下去,免得被一阵风吹去天涯海角,再也无根无着。”
无所谓厌倦与喜恶,人生于天地,就当负重远行。
两日之后,他们终于赶到了问禅山。
那假和尚已经被端衡安排了弟子秘密送回太上宫,在外人面前只道那两人水土不服暂且留下休憩,便催促着赶路莫要误了大会日程。
恒远对此不曾置喙,就连性格桀骜些的恒明也没有去插手太上宫内部的事情。等到一行人上路之后,端衡状似寻常地与这二人谈起武林大会的诸般安排,间或询问几句色见方丈和色空禅师的近况聊表关怀,让身后的叶浮生颇觉这老头有几分情报探子的天赋。
无论演戏还是真心,两人对端衡的问题都回答得滴水不漏,尤其是看似温和的恒远,总能在不经意间引开重要话题,一番谈话下来,以叶浮生的耳力也没从中抓出什么明显的破绽来。
越往问禅山走,沿途的人就越多。除了因武林大会蜂拥而至的三教九流,还有周遭村镇的百姓也在路边摆了茶摊饭食,从这些过路的江湖人手里赚个仨瓜俩枣,为一家人的生计增添点进项。
山下多是看热闹的小帮派,真正要参会的人要么已入山门,要么就是正在前往无相寺的山路上。
恒明、恒远带着太上宫一行人从正门入,有个老僧迎上来,先向端衡问了好,才对恒明二人道:“两位师兄,方丈有言,让你二人回寺之后速去见他。”
恒明点了头,恒远笑道:“那就请师弟替我们招待好贵客。”
他和恒明虽然年轻,却比之早入山门,老僧便道:“是我等分内之事,师兄且去吧。”
两人走后,老僧又合掌念了句佛号,道:“请端衡长老带众道友随我先到左厢房安顿吧。”
此番武林大会声势浩大,寺内说是人满为患也不为过,无相寺里除却高僧禅院、藏经阁和清净塔林,便是连云水堂也暂改了居处。叶浮生他们一路从前殿走向后院,不知多少武林人士行走其间,途经大广场时还听见了喧闹之声,放眼一看,却是有人动武开斗。
老僧见怪不怪,旁边的人也都司空见惯,玄素忍不住问道:“大会未开便先行斗武,这恐失妥当吧?”
老僧念了句“阿弥陀佛”,解释道:“方丈有言‘是非恩仇各有缘法,我等皆是方外人,无权置喙’,何况武林大会本不禁打斗,只不伤性命、不涉阴私,无相寺皆不干涉。”
叶浮生一手不动声色地按住了玄素,一手抓紧了谢离,笑道:“说起来,还要向大师打听个事,断水山庄的薛姑娘可曾来参加这次大会?”
谢离闻言,抬头去看老僧,一双眼里满满都是希冀。
老僧这才注意到了这个小孩子,问道:“这位是……”
“我是谢离,家父断水庄主谢无衣。”这次没有让叶浮生代口,谢离亲自答了话。
断水山庄一夕倾覆的事情不过两月余罢了,对于那一场焚尽古阳半边天的烈火,江湖上不少人都记忆犹新,谢珉那惊世一刀更刻在当时所有目睹之人的心里,至今不能忘却。
猛虎虽死,余威犹在。不管是震慑于谢无衣遗名,还是碍于江湖情义的脸面,武林白道都得给断水遗孤几分厚待,才能彰显自己的仁德。
老僧顿时起敬,合掌道:“原来是谢少庄主,薛施主三日前就已入了山门,因身是女客,便安置在露华院中。少庄主若欲相见,贫僧这便安排人带路。”
谢离眼眶微红,叶浮生挑起这个话头,本就是借故脱队好去别处看看情况,现在哪有拒绝的道理,与端衡交换了一个眼色,便道:“那就麻烦大师了。”
老僧唤来一个小沙弥,让他带着叶浮生二人往露华院去,自己继续领太上宫一行人前往左厢。玄素临走前看了叶浮生一眼,却只得到一个颔首,是让他静观其变的意思。
小沙弥年纪小,比起其他和尚也就多出几分活泼气来,叶浮生给了一颗桂花糖,圆圆的小脸便笑开了花。
叶浮生一边牵着谢离跟在他后面,一边问道:“小师父,这寺里现在来了多少人啊?”
小沙弥仔细想了想,道:“算上太上宫,八大门派的人已都到了,约莫两千余人。”
谢离倒吸一口冷气,他小小的年纪还未见过什么大世面,上次断水山庄夺锋会也不过近千人,在他眼里便以为是盛况了。
叶浮生笑道:“许久不曾涉足江湖,没想到此番是如此盛会,倒是要好生长一番见识……不过人多是非也多,我又带着个小孩子,可得当心点,免叫开眼变成开颅,到时候可就给师父们添麻烦了。”
此时正好路过一条无人幽径,小沙弥看在那颗桂花糖的面子上,双手合十道:“施主,前后两个大院和演武广场都人多眼杂,平日若有需要,只吩咐下来就是了。”
他的话说得隐晦,谢离却从中嗅到了一丝危险的味道,后背立刻挺了起来,像只小兽察觉到了陷阱,下意识地绷起筋骨。
叶浮生微凉的手盖在他脑袋上揉了揉,看向一本正经的小沙弥,道:“多谢小师父指点。说起来,家师曾与色空禅师有过交情,此番托我给禅师问声好,不知该如何拜见?”
“小僧入门晚,只知道色空师叔祖自五年前修闭口禅,后迁入渡厄洞闭关悟禅,并没见过面。施主若要拜见他,最好是先与方丈说起。”
叶浮生心里把这番话转了转,便不再开口了。
小沙弥带着他们到了露华院门口,因着里面是女客,就不再入内,只托了在门口打扫的姑子进去通报,不多时就见薛蝉衣出来。
隔了这段时日不见,这个年仅十六岁的姑娘清减了不少,她一身素服打扮,满头乌丝拿青绸绑了长辫子垂在脑后,全身上下除了赤雪练再无艳色,看着干练素净,也多出几分成熟来。
“阿离!”薛蝉衣快步走到他们面前,目光紧盯着谢离,声音微颤,“你……瘦了。”
她又看向叶浮生,语气恶狠狠的,眼眶却红了:“你怎么照看阿离的?瞧瞧你这鬼样子,活像要短命似的!”
薛蝉衣话说得难听,却也是瞅见叶浮生脸色着实不好,担忧他是出了什么事情。叶浮生自然也明白她是好意提醒,然而念头一转想起“幽梦”,心里就跟被刺扎了下似的,没接这个话题,只把谢离推到面前,故作讨饶:“大小姐,我可是把你阿弟囫囵个带来了,可不能赏功之前先问罪啊!”
薛蝉衣哪听不出他避而不谈的敷衍,眼睛一瞪就要追问,架不住谢离牵着她的袖子摇了摇,道:“薛姐姐,我想你了。”
这句话出口,薛蝉衣再也不好发作。露华院并不是适合说话的地方,三人别了小沙弥和姑子,就往旁边幽静的树林走去,且行且谈。
叶浮生对薛蝉衣的印象还停留在当初古阳城时,同样是大小姐,薛蝉衣却比秦兰裳要成熟太多,年纪轻轻就打理着当时风雨飘摇的断水山庄部分事务,是个粗中有细、刚柔并济的姑娘。古阳城一战后,谢无衣死了,断水山庄的脊梁虽断犹存,薛蝉衣回到明州打点谢家残余的基业,还要应付武林中人或帮扶或试探的来往,收敛了那盛气凌人的桀骜,再多的棱角也都渐渐圆滑。
这一次武林大会,薛蝉衣本可以安居明州不蹚浑水,但她还得为谢离打算。若是此番不来整个头脸,江湖怕都当断水山庄死绝了,剩两个孩子不足为惧,那么后续的冷淡无视几乎可以注定,谢离将来的江湖路也多少将受人指摘。
正因如此,薛蝉衣将身上诸般事情暂时交托给了心腹,带了些好手来到问禅山,无意去夺个名堂,只要证明断水山庄还有人在。
也幸亏她来了,才知所谓人走茶凉,不外如是。三日来,薛蝉衣暴露在三教九流的各色注视下,耳闻着虚情假意的安慰和真心实意的赞誉,一面挡着落井下石的挑衅,一面提防绵里藏针的试探,心如水火煎熬,却也诸般忍了,可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谢离。
“你们不该来的。”薛蝉衣确定了周围无人,拧着眉看向叶浮生,“我知你武功好,现在又不瞎不瘸,但如今的无相寺并不是什么双拳四手就可保太平的地方。”
叶浮生一挑眉:“从何说起?”
薛蝉衣眯了眯眼睛,道:“这寺里有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