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这么答应她了?”
“不然呢?”
夜幕降临,天上下起了小雨,叶浮生从路边小摊上买了把油纸伞,徐徐撑开遮在头顶。
孙悯风忍不住笑了起来,说话却罕见带了微讽:“你上嘴皮一碰下嘴皮,轻巧又容易,可这件事情一个做不好,百鬼门就掉进烂泥里,再也爬不起来了。”
“我知道。”叶浮生的声音很轻,“刚才我们说的话,先生都记住了吗?”
“年纪大了,哪有这么好的记性,都忘了。”
“我们已经在伽蓝城暂时落脚,问禅山那边却还没传来消息,十有八九是出事了。”叶浮生转移了话题,“那山上敌我混杂,情况怕是瞬息万变,他身边可用的人不多,赵冰蛾又不可轻信……先生今夜好生歇息,明天一早我会安排你带人过去。”
孙悯风挑了挑眉:“如果你们的推测无误,伽蓝城怕是成了有进无出的孤城,要送我们出去谈何容易?”
如今“百足”能把持伽蓝城,以至于连盘踞在此的明烛赌坊都要暂避其锋,这背后若少了城中官僚示意,哪有这么多方便可行?
叶浮生道:“天底下的条条框框,大半都是限制无权无势的人。”
孙悯风眯了眯眼睛:“你很了解这样的规矩。”
“撞的鬼多了,活人也会演聊斋。”他话锋一转,“敢问先生,我还有多久的时间?”
“不好说,而且我有些后悔。”孙悯风看着他,“当初救你的时候,只知道主子不想让你死,却没想过你的身份来历会不会惹来麻烦,现在看来……救你,本身就是一件麻烦透顶的事情。”
叶浮生失笑:“阿尧年轻,孙先生算得上他半个长辈,以后还请多帮他掌掌眼,少惹麻烦,多安生些。”
孙悯风向来只救人或者见死不救,从不替人转达后事,可是眼下话到了嘴边,又被他生生咽了回去,只是道:“你跟我一起上问禅山,说不定……”
“来不及。”叶浮生开口道,“伽蓝城不能出事,否则他们才是真的断了后路。”
他们本来打算得很好,清除暗藏城中的“百足”,守住沿途要道,一来阻截增援葬魂宫的势力,二来为山上撤退的众人护航。
没想到的是,西南异族会卷土重来,甚至已经打上了伽蓝城的主意,更与此次问禅山一事有莫大关联。
“跟盈袖姑娘这一谈,倒让我想明白了很多事情。”叶浮生闭了闭眼,“葬魂宫所图的,不是一场武林大会;赫连御想要的,也不是扶持楚渊上位的从龙之功……从一开始,他的立场就不在大楚任何一方。”
孙悯风皱了皱眉:“何解?”
“先生还记得‘夺锋会’吗?”见孙悯风颔首,叶浮生继续道,“那时候我便觉得奇怪,赫连御派厉锋挑战中原武林高手,若说仅仅是为了挫锐气争个威名,根本不必如此大费周章。尤其是在古阳城的时候,他们刻意把事情闹大,逼迫武林同道向谢无衣施压,倘若谢无衣最终没有接战,下场会是什么?”
“若没有那一战惊天下,从此世间再无断水。”孙悯风脑子转得飞快,“葬魂宫不是在争名扬威,而是在借这个机会挑拨武林内乱。”
“谢无衣死了,厉锋断了引以为傲的右手,‘夺锋会’被迫终止。这件事余波未过,又有了南儒起复、礼王谋逆的乱子,这次葬魂宫更动了大手笔,牵涉中人不知凡几。”叶浮生勾起嘴唇,“然而,对于这件事,我一直都有个疑虑。”
孙悯风闻言挑眉,抛来一个疑问的眼神。
“南儒的谋算,的确严密狠辣,不仅揭露了礼王狼子野心,也把端王拉上战车,成了今上新的臂膀……但是这一连串的计划里,还有个破局点,那就是——若陆鸣渊没能活着逃出来,这背后可做的文章可就太多了。”叶浮生声音转冷,“南儒那时候穷途末路,别无他法可想,但就我看来,陆鸣渊从礼王府逃到清雪村的这一路,最多只有五成机会活命。”
楚渊处心积虑要谋反,自然不会养一群酒囊饭袋,单就那一日在安息山看到的一队精兵,已经不逊色于边军,更何况是他自己掌控之中的礼王府?
他算不到南儒的多智近妖,对付陆鸣渊却不难。毕竟那个时候南儒已死,卫风城俱是楚渊天下,南儒的诸般安排最多只能让陆鸣渊安然逃出城去,后面这一路可当真是一场豪赌。
孙悯风一点就透:“你是说……还有第三股力量暗中帮了他?”
叶浮生道:“赫连御可不是会随便发善心的人啊。”
孙悯风眉头越皱越紧:“照你所说,他一边下苦力帮楚渊,一边又在关键时刻暗中拖后腿,到底图个什么?”
叶浮生一抬眼:“你现在,应该知道了啊。”
孙悯风微怔,把这前因后果仔细串联了一遍,陡然一惊!
叶浮生嘴角一翘:“自先帝末年,葬魂宫便跟大楚皇室中不轨之徒有勾结。无论是……还是楚渊,都为了一己私欲养肥了这条毒蛇,却不晓得毒蛇会连他们也咬。”
大楚皇室的内斗,使他们迫切向江湖寻找自己的爪牙,从而壮大了葬魂宫这样的毒瘤。然而,葬魂宫的根基终究在关外,赫连御的眼里从来只有最根本的利益。
孙悯风声音一寒:“他想让西南异族重新入主中原?”
“虽然是猜测,但应该八九不离十了。”叶浮生转了转伞柄,“他指使厉锋挑起夺锋会,在引起各大门派敌视的同时,也使武林内部因名利交恶。他一面帮楚渊谋逆,一面却把对楚渊最不利的证据漏了出去,导致了如今北疆剑拔弩张的局面。然而当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在北疆,他又借武林大会把中原各大门派的力量聚集过来,不仅成功为伽蓝城内风云变幻的局面做了遮掩,还使得西川边陲防守军力也抽出部分放在了问禅山附近。事到如今,问禅山看似危机四伏,实则是一场困局而非死局。”
孙悯风心念急转:“赵冰蛾的背叛,赫连御有所预料……他真正设下的死局,在伽蓝城!”
“孙先生,早些回去休息吧,明天我送你们出城,但愿这一次……”
孙悯风尚在愣怔,叶浮生却已经走远了。
他赶紧追上去,可惜那人身法奇诡,似慢实快,转眼就消失在街道转角。
孙悯风面色沉下,只得转身走了,却不知道他走了不久,叶浮生便从一面墙后转出来,抖了抖伞上的雨珠,重新撑开,出言道:“盈袖姑娘跟了这一路,不累吗?”
他话音刚落,便见墙头人影闪动,盈袖自上方一跃而下,在他伞下站定。
盈袖的目光像两把刀子戳在他身上,冷声道:“你是谁?”
“我是什么人,姑娘应该比谁都清楚。”叶浮生摊开手,却是一块上好的羊脂玉佩,上面刻了麒麟和一个“尧”字。
“你若不知我是谁,怎么会拿这么大一件事找上我?”叶浮生勾了勾嘴角,“不过,可惜姑娘认错了人。”
“顾潇!”一把短刃抵在了他颈边,盈袖眼里淬了毒,“你怎么敢?!”
叶浮生轻声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盈袖,把‘孤鸾’收起来。”叶浮生轻声道,手指虚虚一推刀锋,指腹上出现一条浅浅的红。
盈袖死死盯着他,手腕一转,短刀又藏回袖中。她轻垂手臂,并肩走在叶浮生身侧,乍一看就像一对雨中同行的璧人,可惜两心隔天涯。
明烛赌坊找上百鬼门,这件事从一开始,叶浮生就觉得奇怪。
暗羽不同于一般的江湖门派,他们与正邪两道都没有什么真正意义上的恩怨纠葛,若无极端的利益冲突,是决不会冒着暴露底细的危险从葬魂宫手里抢孙悯风的命的。
还有那份关于伽蓝城暗流动静的资料,若没有长时间的留意,万万做不到如此细致,再想想身为明烛赌坊之主的盈袖放着中都、东陵两大要处不去管,偏偏在这个多事之秋坐镇于偏远的伽蓝城,怎么想都有问题。
盈袖只是明烛赌坊的主子,掌握暗羽的那只手还是江暮雪,她这些做法无疑是受了江暮雪的指使,而从伽蓝城到江暮雪所在的地方有千里之遥。算算时间,该是在她与叶浮生相认之前,就已经做下这个决定,却在见面后没对他露半点口风。
叶浮生思前想后,奈何线索太少,他不知道暗羽这次隐瞒了什么,又要从百鬼门身上图谋什么,就干脆伪装成楚惜微去赴约。
那玉佩证实了楚渊的狼子野心,金牌揭开了西南异族的入侵企图,然而最让叶浮生惊心的,是盈袖与他言谈交握时藏在手中的这第二块玉佩。
双手一触即收,避过了孙悯风的眼。叶浮生笼在袖里的右手中多了这块玉佩,指腹细细一摸索,他就知道这到底是什么东西了。
先帝越老越忌惮自己的儿子,却对孙儿格外看重,尤其是那时候的皇长孙楚珣和小皇孙楚尧。他亲自去天子内库挑了这两块玉,让宫中匠人精雕细琢,一者雕龙,一者刻麒麟,又附上两个皇孙的名字,分别在他们生辰的时候送出去。
十年前宫变后,楚尧被逼离天京城,身上除了这块玉佩就再也没带走任何皇宫里的东西。这块玉佩是他曾经从不离身的东西,叶浮生却在重逢后从未见过,本以为此物已经在颠沛流离间损毁了。
然而盈袖得到了它,还将之交还给了“楚惜微”,这至少说明他们知道百鬼门主楚惜微就是楚尧。
楚尧这个身份早就成了个死人,楚惜微这一辈子都注定只能是百鬼门主,再也不能做回皇家子孙,否则等待他的不是荣华富贵,而是被斩草除根。
盈袖还君宝玉,是一场无声的胁迫。正因如此,叶浮生才会应了她。
“你怎么会跟过来?”叶浮生摸了摸自己的脸皮,“我是哪点学得不像吗?”
盈袖看了他一眼,声音渐冷:“我摸到了你的脉。”
楚惜微年轻气盛,功力在江湖上也能进前十之列,该是内息绵长、脉象沉稳,然而盈袖那一错手,探到的脉象却有油尽灯枯之意。
她本来只想着是否这位百鬼门主遭了什么难处,故一路尾随,却听见了叶浮生跟孙悯风的对话,而叶浮生本就察觉了她,因此才把这些话说完,等着她露面相见。
“你明明去了问禅山,为什么会回到伽蓝城,还是以他的身份?”盈袖深深看着叶浮生,“你又凭什么替他答应我?”
叶浮生微微一笑:“盈袖,你既然知道他是楚尧,那就该明白他是我的弟子。”
盈袖毫不客气地讽了回去:“我以为凭他父王做下的事情,你们这段师徒情谊不过是老天作弄的笑话。何况当年宫变之后,不过三年的缘分早就走到尽头,你却还要认他这个徒弟?呵,莫非你还要把惊鸿刀也传给他?”
叶浮生笑意不改:“有何不可呢?”
盈袖一怔。
“无论如何,他都是给我磕过头敬过茶喊过三年‘师父’的徒弟,是我亲自教授了十六式惊鸿刀法的传人。”叶浮生转了下手中伞柄,“十年来没尽过当师父的责任,所幸到现在为时不晚——任何人要动他一根毫毛,我先剁那人一根手指;谁要算计到他头上,我也先他一步入局做个垫背的。我这辈子说过的人话鬼话不知凡几,但是这句话驷马难追。盈袖,你明白了吗?”
盈袖攥紧了双拳:“你在威胁我?你要为他跟暗羽反目?!”
“这不是威胁,是我的态度,为了不让事情发展到我们都不喜欢的地步,还是继续我们的合作吧。”
盈袖寒声道:“你能替楚惜微做决定吗?”
叶浮生唇角回落,露出那恰到好处的冷嘲来:“他已经在这里了,不是吗?”
看着那张脸上神情变换,身边人转眼就成了陌生人,盈袖脑中天人交战,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
她虽然没跟楚惜微正式打过交道,却关注着伽蓝城的蛛丝马迹。从百鬼门入城到现在,别说是窥伺的外人,恐怕连他们自己人都少有能察觉这场移花接木的戏,就算楚惜微亲自到此,恐怕也不会比叶浮生做得更真切恰当。
比起心思莫测的楚惜微,跟暗羽关系匪浅的叶浮生显然是更好的合作对象,此番动作也能顺利不少,但要达成最后那一步……
叶浮生最善于察言观色,从她的犹疑间看出顾虑,开口道:“刚才谈话的时候,你果然有所隐瞒。”
盈袖抬起眼:“你还是如此敏锐得让人讨厌。”
叶浮生笑了笑:“看来我之前猜错了,你们真正想要利用的是‘楚尧’而非‘楚惜微’。”
楚尧归根究底只是个不成气候的小皇孙,盈袖和江暮雪所看中的就应该是这个身份牵扯到的某些人与事了,比如他的父王——先帝第四子,静王楚琰。
这个在十年前一手策划了宫变的男人,若不是最后棋差一着,恐怕今天龙椅上坐着的,就不是楚子玉了。
有道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楚琰虽败亡,下面盘根错节的党羽也或在当时陪葬,或在十年内被慢慢清除,但到底还有难以拔出的根蒂扎根于朝野,让人怎么都不能安心。
“西川,是静王旧部的半壁天下。”盈袖终是放缓了口气,“十年前静王宫变落败,他的党羽大半被清理,剩下的聪明人都自请调离,腾出了重位,又离开了是非之地。那个时候,北疆有楚渊,东陵有楚云,中都又是腹地,他们就来到西川这个边陲之地休养生息。不过楚子玉行事谨慎,没把他们赶尽杀绝,也没让西川边防大权落在他们身上,而是把他们分散打乱,让其做了西川七城的守军,虽然说不上混吃等死,却是如无意外,再无寸进了。”
西川多崇山峻岭,除了边防一线,就只有七个大小城市错落在山地间,伽蓝城是最后一个,城中郑太守也是静王旧部之一。
叶浮生点了点头:“你怀疑西南异族能深入至此,有这些人的动作?”
“同流合污也好,坐视不管也罢,我们都不能放过任何可用的资本。”盈袖轻点绛唇,“如果他们没有谋逆之心,仅仅是对朝廷不满,那么放出‘楚尧’插手守城之事,联合这些人共抗外敌将是一股极大的力量;如果他们图谋不轨,这也能让我等有所应变。”
“但是无论哪一种可能,待此间事了,‘楚尧’都必须消失。”叶浮生点出她未尽之语,“这样的手笔,不似出自你和雪姨,是谁呢?”
盈袖勾起嘴唇:“你教出的好弟子,却来问我?”
“子玉么?原来如此……”叶浮生苦笑,“归根究底,还是我拖累你们了。”
“十年前我们在天京暴露踪迹,我和师父要保暗羽,就得替大楚看住这些江湖乱流,可现在你要保你的好徒弟,却要跟我们为敌。”盈袖轻声道,“顾潇,人心都有轻重之分,我不愿害你,你也别逼我了。”
“我不逼你,还会帮你。”叶浮生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盈袖,当年在天京你信过我,这次再信我一回,可好?”
盈袖道:“当年你做不到情义两全,以为这次还能一手回天吗?”
“我当然没这么大本事。”叶浮生摇摇头,“所以,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情。”
盈袖脑子转得飞快:“要我帮孙悯风他们去问禅山?”
叶浮生道:“不,我要你跟他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