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二章 毒计
青山荒冢2025-11-07 14:129,903

  孙悯风取出针药为那名性命垂危的百鬼门弟子逼毒,走奇穴下猛药,硬是在一炷香的时间里抢回了人命,正在努力让人清醒过来。

  众人不愿枯等,纷纷对现在的情况各抒己见,都想找到最安全的出路,一时间吵得不可开交,幸亏有色空在场才没闹得太过分。楚惜微拧着眉头,心里快速把敌我双方的力量做了一番权衡。

  这一次武林大会广邀各大门派,参会者多达两千余人,再加上无相寺内的诸多僧人,由于百鬼门跟赵冰蛾预谋在先,将之前那场厮杀控制在不伤元气的范围之内,现在就算粗略画去伤亡名目,剩下也有三千多人,再加上盈袖所带的人手,共计四千人。据恒明适才所言,落日崖方向冲出的异族骑兵约莫上千人数,纵有刀兵火器之助,对上这边也并不占什么优势,眼下要顾忌的唯有落日崖那边是否还有异族后援,以及不在赵冰蛾控制内的诸多葬魂宫暗客。

  就在这时,有人来到楚惜微身后,低声道:“叶公子,东山道三娘那边传来消息——尚无鬼祟,随时可以安排撤退。”

  楚惜微瞥了一眼屏息侧耳的众人,问道:“南山道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萧艳骨将南山道把持得滴水不漏,我等前来之时遥遥望见赵冰蛾率人前往南山道,应是要与她会合。”

  恒远皱眉沉思并不急于开口,罗梓亭问道:“既然如此,我等不如从东山道借路离开?”

  “从东山道离开容易,可一旦我们从这边走了,就相当于把问禅山拱手让出。”盈袖淡淡道,“问禅山失守,葬魂宫和异族便可以此地为驻点,分道伽蓝城与边关,于前者而言是引狼入室,对后者来说是背后捅刀……你们自诩侠义大半生,现在是想做千秋罪人吗?”

  此言一出,哪怕是罗家主都没有出声,大是大非面前,就算有诸般私心,也统统如阴沟老鼠见不得光。

  片刻后,色空合掌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老衲忝为无相寺禅师,得佛门教导,受师长重托,如今置身累卵之下,当率我佛门弟子守伽蓝之地清正,护周边百姓之安然,身死无须祭,寸步不可离。”

  恒远睁大眼睛,嘴唇翕动:“师父……”

  “恒远,你心为外物所牵,拿得起放不下,与我佛有缘却无分,到如今机缘已尽,你……带上寺内沙弥,随各位施主下山吧。”色空向他所站方向侧过头,微微一笑,“愿佛祖保佑,长安无忧。”

  恒远的眼眶突然红了,他双拳紧握,喉头上下耸动。

  以恒明为首的僧人们合掌诵经,原本浮躁的众人在这阵经文声里渐渐宁静下来,他们扫过身边每一张脸,无论齐整或是狼狈,握住兵器的手松了又紧,难得愣怔,又难得清明。

  楚惜微不知何时到了盈袖身侧,轻声问道:“你的人还能拦多久?”

  “若要保存实力,还能周旋近两个时辰。”盈袖皱着眉头,“我来的时候已经看过那边的情况,那些异族是从西岭借道过来,领头的是一名‘狼王’,虽说出现在山林中的只有千余人,但是……”

  她话还没说完,十来个人就踏着满地血滟携一身风尘匆匆而至,将沉思众人纷纷惊醒,齐齐抬头看了过去。

  “少宫主!”玄砚第一个叫出声,太上宫弟子俱笑了起来,就算沉稳如玄晓也忍不住松了口气。

  这些人相互扶持,领头的一身道袍都被血染透,脸上面具早不见了,发丝散乱虚掩了惨不忍睹的伤疤,只露出一双清明的眼睛。

  他手里握着染血铜箫,见到场内这么多人聚在一起,长长地松了口气:“各位在此就好……”

  众人闻言心下初定,少数几个人仍是戒备,楚惜微跟盈袖对视一眼,一人手指搭上惊鸿刀,一人水袖微震,孤鸾短刀已悄然落入手中。

  薛蝉衣惊喜道:“玄素道长,你跟端衡道长带人去了落日崖,现在可知那边的情况?”

  玄素拖着疲惫的步子走近,点头道:“异族是从西岭而来,我们赶到落日崖时只见这些人正蹚水过河,百鬼门张判官率人把守落日崖,可惜寡不敌众,师叔布阵为局,集众人之力拖延他们的行动,张判官就带着死士用从步雪遥处夺来的火油炸毁山道,倾塌山石堵塞前路,将自己与数千异族都拦在了落日崖下,只有我等几人和一队先锋军在道路炸毁之前突入山林。”

  他说到最后,声音已然哽咽,众人一时间唏嘘不已。

  色空叹气道:“阿弥陀佛……”

  玄素已跪倒在他面前,泣不成声。随他前来的人也将所救伤者放下,会些岐黄术的人们纷纷上前,孙悯风本在为之前那名百鬼门下属拔针,不经意间回头一瞥,面色陡变:“闪开!”

  话音未落,一名“伤者”暴起,伸手抓向正俯身查看伤情的玄英,只见他手背溃烂流脓,张口却是无声嘶吼,已经被人挑断了舌头!

  玄英此时要避已来不及,幸有一把轻薄短刀乍然划过面前,将那只手生生砍下,盈袖一脚把玄英踹开,避过劈头喷溅的黑血。

  这些所谓“伤者”都是在几日前被擒的白道人士,让步雪遥的药灌成“毒人”,活不过几天,却是浑身血水都带毒,一旦沾上就要被拉成垫背,此番若不是孙悯风在场,恐怕事情就糟糕了。

  与此同时,那尚在悲泣的“玄素”突然出手,双手多出两把尖锐蝴蝶镖刺向色空,然而老僧仿佛早料到有这一招,提前侧身避开了这一刺,同时左手变掌为爪一提一带,将其生生甩了出去。

  “玄素”人在半空头下脚上,却是顺势一转,蝴蝶镖骤然飞出,两人猝不及防被打中,当即倒地抽搐,口吐白沫。

  不等站稳,“玄素”双手如拨弦连弹,楚惜微眼睛一眯箭步而上,惊鸿刀自下而上逆势一挽,在千钧一发之际挽了个大周天,众人看不真切,只能听见“叮叮叮”数声连响。下一刻楚惜微刀势一变,被内力“粘”在刀刃上的无数牛毛细针如暴雨梨花反射回去,若非“玄素”反手扯下外袍当空一抛,似雨伞轮转挡了下来,恐怕人就被打成了筛子。

  两厢惊变乍起骤歇,不少人还没回过神,玄砚不可置信地看着“玄素”:“少宫……”

  “那……那不是玄素道长!”一个粗喘的声音打断了他,只见孙悯风收起最后一针,适才半只脚踩进阎王殿的百鬼门下属已经睁开眼,颤抖着伸手指向“玄素”,恨不能生啖其肉:“她、她是萧艳骨!她伪装成玄素道长的样子带人上落日崖,骗了判官和端衡道长……那么多人,本来都有机会全身而退,就因为她从中作梗……”

  他双目血红,再加上随着“玄素”前来的人都翻脸动手,场面一时间陷入混乱,谁都不会再怀疑真相。

  楚惜微心下一沉——如果这是萧艳骨,那么把守南山道的是谁?

  眼见偷袭未成,萧艳骨屈指吹哨,原本各自为战的几个手下连成一线挡下追击,她则趁机翻身越过墙头,转眼不见了。

  “追!”恒明一杖将面前拦路之敌打了个脑袋开花,“绝不能放过这妖人!”

  众人本来就紧绷如弓弦,此时出了这样的事,就仿佛被堵住的洪水找到了宣泄点,不等色空阻拦已经冲出不少人。楚惜微跟盈袖打了个手势,后者会意拦住剩下的人,他则对色空耳语几句,两人一起追了过去。

  孙悯风在一具毒人尸体旁边蹲下,以银针探其胸腹大穴,眉头皱得死紧。盈袖一边在罗梓亭和玄晓等人相助下压住场面,一边抽空看了他一眼,忍不住问:“脸色这般难看,怎么了?”

  “都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可是这些人毒入肺腑,若真是这几日之内所成,那么……”孙悯风抬头看着她,语气难得凝重,“这恐怕不仅是毒,还是……蛊。”

  盈袖脸上的笑意骤然消失了。

  孙悯风起身对她道:“盈袖姑娘,如果我没猜错,之前我们在山林里拦下的那支前锋军,恐怕……”

  这边惊心动魄的推测暂缓,楚惜微带着色空紧追过去更生变故。他虽轻功上佳,但色空双目失明自然落后一些,等到两人追上先前众人,已经到了距山道分路口不远的山林,大家都严阵以待,将中间的人围了个水泄不通。

  楚惜微脸色一变,被他们围在中间的竟然是一大队“魔蝎”!

  上百数的“魔蝎”也围成一个环挡住武林白道的围攻,被他们护在中间的是赵冰蛾和一个青衣人。

  赵冰蛾脸色灰败,唇角血迹触目惊心,楚惜微在她胸前看到了一片血色,仿佛险些被人一剑穿心。

  花想容提剑叫道:“赵冰蛾,萧艳骨果然是来找你会合,今天你们都别想离开问禅山!”

  被赵冰蛾挡在身后木然而立的青衣人,不正是刚才伪装成玄素模样,偷袭不成逃出无相寺的萧艳骨?怪不得众人情绪如此激动。

  赵冰蛾张口想说什么,可惜气息浮动,呕出的只有一口血。

  楚惜微的目光在那青衣人身上一扫,落定于那空洞眼神和手中染血的无为剑上。

  赵冰蛾胸前那个狭小的血洞,与这把剑正好吻合,那么……这不是萧艳骨,是真正的玄素!

  楚惜微正欲出言阻止,突然背脊一寒,转头看到身后不远处一棵大树上有两个人。

  一男一女,一站一坐,女人是除去面具后的萧艳骨,男人是在渡厄洞惊变后消失不见的赫连御。

  赫连御的声音聚成一线随风传入耳中,带着不可磨灭的恶意:“告诉他们吧,让他们知道赵冰蛾拼死护着的人不是萧艳骨,而是真正的玄素……葬魂宫左护法跟太上宫少宫主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迷踪岭与忘尘峰有何勾结?你可要想清楚再说。”

  楚惜微死死盯着赫连御,对方又是一笑:“或者,你什么也不说,就看着他们除魔卫道,舍一个玄素保一个太上宫,杀了赵冰蛾免除百鬼门后患,一箭双雕,如何?”

  赵冰蛾无疑是世上最了解赫连御的人之一,因此哪怕她现在连说句整话都难,心里还跟明镜一样。

  赫连御大难不死,却暴露了葬魂宫图谋诡计,在这场局里失了先机还折损为数不少的人手,若想反败为胜,单凭萧艳骨麾下那些残存人手决计做不到,必须得重新收拢势力,比如……赵冰蛾的“魔蝎”。

  天底下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不会利用敌人的傻子。赫连御死里逃生的这段时间里把细枝末节都理了个清楚,他太明白赵冰蛾反戈的理由,自然也就知道该怎么拿住她的软肋。

  赵冰蛾虽然厉害,到底还是个女人,更是个母亲。现在他利用玄素重伤赵冰蛾,若非有长生蛊护住心脉,恐怕她已做了亲子的剑下鬼。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魔蝎”好不容易在不伤玄素的前提下点住他大穴,那些武林白道就追了过来,对着玄素口称“萧艳骨”,见到赵冰蛾后更是怒火升腾,坐实了同党之名。

  赵冰蛾猜到其中必有误会,等她抬眼看到赫连御身边打扮得跟玄素别无二致的萧艳骨后,已经明白了七八分——

  赫连御是在拿玄素做筹码,借这些白道向她施压。若是赵冰蛾咬紧牙关将错就错,那么他们必将遭到众人围攻,就算能借“魔蝎”之力逃出生天也要损兵折将,稍不留意就要被赫连御反击捕杀;若是赵冰蛾证明玄素身份,固然能解燃眉之急,可是自古正邪不两立,玄素一旦暴露身世就在武林里再无立足之地,她这么多年的蛰伏隐忍、纪清晏的苦心孤诣都将化为泡影,她的儿子将从前途无量的一派掌门变成为人不齿的魔教孽种,太上宫也将陷入千夫所指的境地,给赫连御更多可乘之机。

  赵冰蛾可以不顾世俗之见,可是她容不得玄素落到那般田地,赫连御算准了她的不忍心,自然就算准了她的动摇——放下旧仇,重新跟赫连御联手,“魔蝎”与“蝮蛇”合力,萧艳骨放出信号让伪装成她的替身打开南山道,同时设伏反击,待离开白道视线后再将玄素转移回去,这才是最好的出路。

  然而这样一来,赵冰蛾和“魔蝎”就再也没有反悔的余地,只能一生一世绑在葬魂宫这条破船上,粉身碎骨不能回头。

  赵冰蛾胸中仿佛有数不清的虫子在心脉蠕动,那是长生蛊在体内活跃的感觉,让她保留了苟延残喘的力气。

  她抬起眼越过“魔蝎”搭成的人墙,看着那些兵刃相向的白道,恍惚间与许多年前的那一幕重叠。

  “妖女,心怀叵测,不知廉耻!”

  “区区一个不知羞耻的魔教妖女,竟敢玷污佛门清圣之地,视礼义为无物,可恼可恨!”

  “之前见她随端涯道长和色空大师救人济灾,还道是个侠骨柔肠的好人,原来是葬魂宫妖女乔装潜伏,赢得我等信任,不知道是要做什么!”

  “不能放走她……”

  “……”

  一股怒恨从心下升起直冲七窍,赵冰蛾的大脑已经有些昏沉,她勉强站直身体,右手缓缓覆上了刀柄。

  花想容一剑已捉隙而入直扑玄素,赵冰蛾的一刀也即将迎上!

  下一刻,盲眼老僧插入混乱战局,一手夹住花想容的剑,一手抓住赵冰蛾的刀。

  赵冰蛾的神情突然凝固了,花想容脸色一变:“大师为何要救这妖妇?”

  “阿弥陀佛,老衲……”

  赵冰蛾的眼眶突然红了,强作狠戾嘶哑出声:“老秃驴,滚开!”

  这厢僵持自然会引来其他人注意,眼见色空竟然以保护姿态站在赵冰蛾跟“萧艳骨”面前,白道众人无不惊悚,心思缜密如恒远、玄晓对视一眼,背后蓦地一凉。

  赫连御面上笑意愈深,他迎着楚惜微的目光,无声地勾唇。

  这厢花想容心下一震,想起年轻时听到的风言风语,又不敢在这个时候贸然出口,只能模棱打着圆场,道:“大师,葬魂宫里的邪魔外道人人得而诛之,何况妖妇此番犯下累累血债,陷我等于危难之中,纵然是佛家慈悲心肠,面对这渡不了的罗刹,也要化身金刚伏魔才是。”

  她口出此言,算是暂且将色空维护赵冰蛾之事巧妙化小,既不拂色空的面子,也顾全了当下局势,可惜现在这个情形之下,色空如果让开,赵冰蛾与玄素必遭到白道最致命的围杀,随即“魔蝎”就成了无主之刃,或跟在场诸人鱼死网破,或为报仇蛰伏待机,甚至……被赫连御乘虚而入。

  于公于私,色空都让不得半步,因此他只是摇了摇头:“阿弥陀佛,事虽危急,却不可鲁莽定论,恐伤及无辜。”

  “什么无辜?”罗家主伸着手指道,“赵冰蛾这妖妇设局残杀上百同道,演武场内诸多残骸历历在目,算什么无辜?再说萧艳骨,她伪装成玄素道长的模样先害落日崖失守,又引毒人入寺诓骗我们,又哪里无辜?”

  楚惜微忍不住在心里骂了句粗话,一开始他跟赵冰蛾也曾合计过当对方为白道所困该如何脱险,觉得若真到了那时便干脆揭露赵冰蛾跟赫连御反目,与百鬼门合作之事,纵然不为白道所喜,好歹也事急从权,之后慢慢处理首尾也来得及。

  可是计划里没有赵冰蛾炸毁演武场,亲手造下血债这一环,此时若是再为其开脱,先前种种苦心都将付诸流水,不仅解不了赵冰蛾的围,还要把百鬼门也扔进浑水里,届时怕正中赫连御下怀。

  罗家主这番斥责一出,众人纷纷附和,色空轻声道:“各位仔细看看,这并不是萧艳骨,是真正的玄素少宫主。”

  所有人都睁大了眼,赵冰蛾怒极喝问:“老秃驴,你在说什么鬼话?”

  “不错,大师您双目……这分明就是萧艳骨那贱人!”

  “我们一路追至此处,怎会有错?”

  “倘若那不是萧艳骨,赵冰蛾这婆娘怎会护其至此?”

  “等等,那人手里拿的是无为剑?!”

  “……”

  七嘴八舌,议论掺杂, 花想容的目光在他们三人身上来回打量,突然在这一刻发现,若是不看玄素被毁的左半张脸,他的面目其实与赵冰蛾是有几分相似的。

  一个猜想在心头浮现,她脸色一白,肩膀正好落入一个人手里——那位被百鬼门奉为上宾的门主至交叶公子,不知何时到了她身后,猝不及防下四目相接,她到嘴边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

  楚惜微状似无意地将她向后一推,正好推到玄晓身边,同时抽出了腰间惊鸿刀。

  刀出刹那,满目皆白,靠近他的那圈人下意识地闭了闭眼,唯有赵冰蛾脸色一变,弯刀从色空掌中脱出,稳稳挡住楚惜微这石破天惊的一刀。

  一击不成,楚惜微志不在此,在众人回神之前他已曲肘推开色空,顺手抓住玄素肩膀,将人向自己这边一带,脚下连动退出战圈。

  交手太快,等到大家反应过来,楚惜微已经带着玄素飞上枝头,竖掌切在其后颈将之打昏,居高临下道:“大家肉眼为假面所惑,禅师心目自有清明,他要保护的不是赵冰蛾,是玄素少宫主。”

  刀锋在玄素下颚轻轻一划,血珠渗透出来,外皮却未翻卷,根本就是天生地养的一张皮肉面孔,而非巧手易容的面具伪装。

  白道众人脸色大变,罗家主更是惊呼出声:“不可能!若那是玄素少宫主,赵冰蛾怎么会……”

  楚惜微打好了腹稿正要应对,冷不丁一个声音插了进来:“因为,母子连心,天下哪有做娘的不护着自己的儿?”

  赵冰蛾霍然抬头,看到两道人影像被风卷来的树叶由远至近,转眼就落在与楚惜微相对的一棵树上,同样低头看着下面众人。

  赫连御喜欢看戏,可从来不喜欢戏剧超出他所写的话本,眼看楚惜微找到了破局之法,果断先把炸雷似的真相抛出。

  白道众人都看清他身边那个同样着青色道袍的人,打扮跟玄素一般无二,却有女子娇艳面孔,曼声一笑。

  真与假不攻自破,悬于头顶的疑云却没有消散,而是凝结成雨,即将落下满头雾水。

  恒远看了眼赵冰蛾,又看了看玄素,目光最终落在赫连御身上,声音发颤:“你刚才……说什么?”

  赫连御一路潜行,看了不知多少好戏,自然也晓得这是当年黄山派的漏网之鱼,笑道:“黄山派遗孤,你蹉跎这些年,费尽苦心与葬魂宫虚以委蛇,自以为大仇得报,可惜真正的仇人之子在眼前晃了这么久,你却认不出来,不知道郭飞舟泉下有知,会不会死不瞑目?”

  恒远的声音都变得尖利起来:“你、你说什么?他……他是赵擎?”

  赫连御笑道:“玄素杀了赵擎,赵冰蛾不仅没杀他还要护其性命,若不是骨肉情深,谁愿意做到这个地步?”

  众人一惊,思前想后俱觉端倪,太上宫弟子则怒不可遏,玄诚更是拔剑直指赫连御,下一刻却浑身一震。

  赫连御居高临下看着赵冰蛾,语气玩味:“阿姊啊,这些年你为了圣宫大计,不惜将亲儿送入白道早作筹谋,还找了个疯子养在身侧悉心照顾,蒙骗这些蠢人至深,也委屈自己良多……如今真相大白,东道已死,群雄入瓮,你们母子居功至伟,是该团聚了。”

  东道纪清晏五年前因旧伤复发病逝,堪称武林一大憾事,不知多少人叹过天妒英豪,却没想到这其中竟然还有文章。

  罗家主厉声道:“魔头不可信口开河!”

  赫连御道:“西佛作为东道至交,又是出家人不打诳语,尔等不信,大可问问色空禅师,端涯道长纪清晏,是否被玄素累及身故?”

  他话音刚落,几乎所有人都看向色空,哪怕老僧目不能视,也能感受到这目光如芒刺在背。

  僧人不打诳语,色空哪怕知道这是赫连御的套,也只能应是。

  赫连御话刚起头,一记指风就点在了玄素大穴上,将陷入昏睡的人活活疼醒过来,他脑中浑噩,因药效消退和楚惜微内功之助已消失,徒留头疼欲裂,冷不丁就听到这诛心之问,接着就看到色空点头,刹那间如堕冰窟。

  楚惜微心里一沉,负在背后的手打了个指诀,人群里的几名属下趁着混乱悄然离开,分往东山道和无相寺而去。

  太上宫弟子因为色空的回答神情骤变,他们尊敬纪清晏,向来把玄素当成东道的传承,却没想到会有今日一遭。

  花想容惊道:“休得胡言!端涯道长文武双全,为人处世周全谨慎,怎么会信任一个来历不明之人?若玄素真乃赵冰蛾之子,他凭何受端涯道长所重,甚至交托掌门之位?”

  “赵冰蛾之子当然是不行,可他若还是别人的儿子,就另当别论。”赫连御看着赵冰蛾,“阿姊,今日到了这般地步,你还不肯告诉你的儿,他亲爹姓甚名谁吗?”

  赵冰蛾突然色变,她死死盯着玄素,年轻道长也正看着她。

  “能让端涯道长信任,并悉心教导的故人之子可不多啊。”赫连御的目光落在色空身上,“大师,你说……那个人是谁呢?”

  若说天底下有人能让端涯道长以命相交、以心相待,色空禅师定然榜上有名。

  追到此处的多为白道年轻一代,但其中也不乏长辈,如花想容、罗家主等久经世事的老江湖下意识地对视了一眼,看到彼此双目中俱是惊骇。

  玄素今年二十有八,若他真是赵冰蛾之子,那么她与人珠胎暗结该是在二十九年前,正好跟那件事情发生的时间相差无几。

  “大师……您,说句话呀。”性情骄矜的罗家主在此时声音微颤,他紧紧盯着色空,希望得到一个否认。

  赫连御眼中的恶意几乎要溢出来,他看着合掌低喃的老僧,就如看着一只四脚朝天的乌龟。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就在色空即将开口的刹那,一声冷笑突然打破了这片沉寂。

  “够了!都这般喜欢说长论短,不若别拿刀剑,去市井做长舌妇岂不更加声名赫赫!”推开搀扶自己的手下,赵冰蛾抬手拭去唇边血迹,“适才我不过是错认他为萧艳骨,就被你兜头迎面泼了勾结白道的脏水,甚至拿我惨死的擎儿做噱头。呵,既然如此……”

  她目光狠如鹰隼,手下突然寒光一闪,众人还没看清,便闻一声锐响,惊鸿刀连鞘立于玄素面前,恰恰挡住那把旋斩而来的弯刀,再慢片刻便是割颈断首!

  这一刀快而厉,以楚惜微之力接下尚觉右臂经脉一震,刀刃未及皮肉,玄素咽喉前已被劲风割开一道血痕。

  明眼人都能看出这一刀的杀意,万不是做戏能比拟,原本悬于心中的猜测再度动摇,赵冰蛾没有给赫连御第二次造势的机会,弯刀飞回手中,遥指赫连御。

  她咬牙切齿:“赫连御,我知道你忌惮我位高权重,又与你暗生龃龉,没想到你堂堂一宫之主,竟然在这紧要关头因私废公,不按计划先除白道,反指派萧艳骨做下局来陷害我,想借刀杀人……呵,七尺男儿搬弄口舌,辱及身家,我赵冰蛾若不以你血祭刀,难解我心头之气,更难慰我儿在天之灵!”

  赫连御嗤笑一声:“阿姊,我好心助你一家团圆,没想到你儿子吃了白道的饭就忘了生养人,你自己有了白道心上人,就要反咬我一口,当真是冤枉……莫说我葬魂宫,就连这些个白道之人都晓得我素来待你亲厚,何来什么龃龉要这般陷害你,平白将好好一个左护法逼到反目,弄得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说完,赫连御又看色空,道:“大师,出家人慈悲为怀,你这一生救死扶伤无数,为何偏偏对我阿姊如此残忍?到如今,你给不了她交代,连句话也不给吗?”

  沉默良久的色空缓缓开口:“诸法从缘起,如来说是因(注)。当年种恶因,今日得恶果,赵施主,是老衲对不起你。”

  花想容失声道:“大师,当年你真与赵冰蛾这妖妇……”

  她说到半截便觉羞耻,怎么也继续不下去,在场众人却都是耳聪之辈,俱听了真切,顿时哗然。

  一个是德高望重的西佛,一个是杀人如麻的妖妇,纵然白道老一辈人不少都知他们两人间早年旧事,然而情意风流与种因得果不可相提并论。

  议论纷纷,千夫所指,所有人神色各异,或惊诧,或鄙夷,更有好奇与愤怒。众生百态落在玄素眼中,他脚下一软,握剑的手却越来越紧,若不是被楚惜微死死抓住,恐怕已经跳下去动起手来。

  他一面对自己产生难以抑制的质疑,一面又忍不住为赵冰蛾和色空的处境感到义愤悲哀,冷不丁想起在山洞时问过色见方丈的无解之题——

  “那么,色空禅师是如何看她呢?”

  三十年前,色空还是佛骨柔肠的年轻僧人,赵冰蛾并非恶名昭彰的葬魂宫妖妇,只是爱恨爽快的关外少女。可惜正邪不两立,谎言总要破裂,从此所有人都口称妖人活该千刀万剐以正侠义,却没有人知道当年的僧人究竟如何看她。

  玄素忽然安静了下来,他屏住呼吸等着色空的下一句话,也看到了赵冰蛾眼中一闪而过的水光。

  色空道:“赵施主……”

  “老秃驴闭嘴,你有什么资格给我交代?不过是年少爱风流,我曾瞎了眼,你也蒙了心,一刀两断,爱恨两绝,仅此而已了。”赵冰蛾冷冷打断他,又抬头看着赫连御,“宫主,你我姐弟相称多年,但你可曾有一日真正尊我为长?都说男人志高便情浅,阿弟你当初对我温言软语诸般取悦,借上我的床来上位,却始终对我年轻时不成器的风流事耿耿于怀,到现在还要拿来说嘴,真是心眼小气性低。”

  赫连御脸色一变:“阿姊……”

  不等他辩驳,赵冰蛾已经道:“我为你生下擎儿,你得了我兄长信任,却暗中设计我兄妹反目,擎儿疯傻拜你所赐,可惜我当时愚蠢为你所骗,误将此事怪于兄长身上,助你夺权掌事……直到近日真相大白,我为圣宫大事愿暂忍时日,你却已经等不及要拔除我这眼中钉了,当真令人齿冷。”

  她的话没说完,忽然挽刀一挥,接下一记指风之后,嘴角溢出血来。

  “怎么?恼羞成怒,想灭口?”赵冰蛾讽笑入骨,“以色侍人,狼心狗肺,你这杂种能有今天,也的确非常人能及。”

  赵冰蛾这段话,不仅是把脏水泼了回去,还连带扯出了葬魂宫主一段耻辱过往。赫连御脸色陡变,萧艳骨咬紧牙关不敢开口,白道众人一怔之后纷纷笑了起来。

  楚惜微心头一松,自己刚才找好的借口没来得及说就被赫连御打断,眼看对方巧言令色要陷害色空和太上宫,唯恐事态超出控制,便暗遣属下趁混战机会跟赵冰蛾身边“魔蝎”接头,将应对之策简明告之赵冰蛾——祸水东引,颠倒黑白。

  这样做虽然能反制赫连御于旋涡中,把色空和玄素暂且摘出来,却是把赵冰蛾自己糟蹋到了泥里,楚惜微也并不确定她会不会做到这一步,却没想到她连犹豫也不曾。他思及赵冰蛾言辞中的模糊之意,到底赫连御曾经做过什么,才会让赵冰蛾恨到这个份上?

  楚惜微无暇猜想,眼见赵冰蛾把一场逼问反抛回去,他也适时开口道:“世人皆道‘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赫连宫主既然已经迫不及待要折你双翼,赵护法又何必再为他卖命?在下叶浮生,忝为百鬼门代掌事,在此请诸位同道与赵护法都暂且放下成见,我们联手收拾了赫连御及其爪牙,其他是非恩仇再来做过一场,好过鹬蚌相争却被渔翁得利,如何?”

  白道向来自诩清高,若是在平时听闻要与赵冰蛾联手,必定不齿至极,然而现在情势微妙,楚惜微的话说得更巧妙,既合了他们心中顾虑,又给了理所当然的台阶。

  “这魔头以血蕴气练那邪功,多年来不知道杀了我们多少同道友人,留他多活一日,便是苍生之难!”

  “叶公子说得有理!葬魂宫里狗咬狗,赫连魔头现在要借我们为他铲除赵冰蛾,倒是打得好主意!”

  “言辞设计牵连西佛,辱及太上宫,是非黑白日后当有公道,哪能现在凭你一张狗嘴说了就算?”

  “过河拆桥、借刀杀人,赫连狗贼比这妖妇更可恨!”

  “各位且看,他右手断了双指,已然半残,正是天助我等!”

  “……”

  楚惜微开了头,百鬼门潜伏人群中的桩子第一个推进叫嚣,便似星星之火引燎原之势,间或还有其他暗桩推波助澜,将本已倾斜的舆论天平重新推动,这一次站在不利位置的已经变成了赫连御。

  萧艳骨脸色发白:“宫主……”

  赫连御脸上阴晴不定,冷冷看向楚惜微:“叶浮生……我倒是,小瞧了你。”

  楚惜微拔刀出鞘:“天道好轮回。”

  “斩草不除根,果然后患无穷。”赫连御左手五指探出袖下,“早知如此,当年我该不止杀了顾欺芳,还应杀了你!”

  

  

继续阅读:第一百零三章 破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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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刀.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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