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风雨后,天地间焕然一新。
然而雨水虽能冲刷掉世间的污秽,却洗不净人间的罪恶。
薛家后院,每一寸地皮都已经被仔细检查过,地下的地道密室也全都被清理了出来,如今正往外运出一具具尸体。
看着抬出来的尸体,顾行歌无声地沉默着。
昨晚,她差一点就要成为这些尸体中的一员了。
就在她陷入昨夜雨疏风骤的回忆中时,又一具尸体从地道中运出,一直沉默的顾行歌见到这具尸体后,突然开了口,“等一下。”
话音落下,她犹豫了一瞬,而后便抬步走到了那具刚刚抬出来的尸体前。
顾行歌垂眸看着那张熟悉的面庞,闭了闭眼,仰头长吐一口浊息,半晌才又垂下眼眸,“孔孟,又见面了。”
一声落下,却无人应答。
静默中,顾行歌恻然一笑,眼眸里有泪光闪烁。
面前的尸体青白的面容上双目紧闭,顾行歌静静看了许久。
这一瞬间,她才对孔孟的离开有了清晰的认知。
她清楚地意识到,那双骨碌碌、充满机灵光彩的豆眼再也无法睁开了。
——她又失去了一个伙伴。
虽然孔孟之前总给她找麻烦,她也一点都不喜欢孔孟搅弄舆论的作态。
但当孔孟离开后,她才明白,虽然他们之间有吵有闹,分歧不断,但她其实早已经将孔孟当做了伙伴。
即使孔孟生前有再多的不是,单凭他临危不乱留下的那份线索,也是英雄。
转过头,不敢再去看那张已经有些浮肿的青白面庞,顾行歌唇角紧抿,浑身都在溢散着悲伤的情绪。
宗烨看着如此难过的顾行歌,也是哀然一叹,却不知要如何安慰她,只能亲手为孔孟的尸体盖上了一层白布。
随后他摆了摆手,示意抬着尸体的警员离开。
警员带着孔孟的尸体渐渐走远后,宗烨才抬手抚了抚顾行歌的肩膀,仿佛是无声地依靠。
太阳渐渐升高,地道中抬出尸体的频率也逐渐减少。
在好半天都没有尸体抬出后,顾行歌拧紧了眉头,喃喃自语:“怎么会?”
她昨晚明明看到薛襄理带着陈正道的尸体进入了地道,怎么今天抬出来的尸体里却没有陈正道?
就在顾行歌忍不住想要亲自进入地道去寻找时,终于有人抬着一具断了手的尸体走了过来。
望着两个警员抬着,渐渐接近的尸体,顾行歌这次没有开口叫停,只是目送着陈正道的尸体与她擦肩而过,随后步步远去。
泪眼朦胧中,抬着担架的警员完全挡住了陈正道的尸体。
一下子从目光中失去了陈正道的身影,顾行歌有一瞬的慌乱。
随即她猛地摘下了自己警服上的徽章,快步跑上前,将徽章放在了陈正道残存的那只手掌里。
如此之后,她才任由眼眶里的热泪滚出,扑簌簌地顺着眼角鼻翼唇边一点一点落下……
对着渐行渐远的陈正道,顾行歌牙关紧咬闭上了眼睛,而后缓缓抬起右手手掌横放在额前,向彻底远去的陈正道敬了一个礼。
沉默寡言的陈正道是一个合格法医,更是一位值得尊敬的警员。
她这一礼不是为自己而敬,而是为了那些因陈正道而免受顾月白伤害的庆城百姓而敬。
就在顾行歌敬礼之时,站在她身后不远处的宗烨,静静地看着她的举动。
只是他却没有哭,而是看向一旁从地道中走出的李约翰。
之前警署的警员下地道勘察时,宗烨陪着顾行歌守在上面,而李约翰却是深入其中,并且亲自找到了地道中陈正道的尸体。
如今李约翰从地道出来,便找到了宗烨与顾行歌汇合。
比肩而立的两个人站在顾行歌身后,他们在用无声却振聋发聩的声音告诉顾行歌。
陈正道离开了,但他们还在。
放下横在额间的手,顾行歌回头看向自己的伙伴们,深深地呼出一口气,而后迎着雨后清风,一步一步走近他们。
“虽然凶手已经抓到了,但这个案子还有不少疑点没有解开。”站在两人身前定住脚步,顾行歌依旧红着眼睛,却已然打起了精神。
“密室是顾月白控制了死者,让死者自己做出来的,但密室中的那些鬼影又是什么?”顾行歌皱着眉头思索道,“尸体上的伤口又是怎么形成的?”
“是老鼠。”宗烨道。
“老鼠?”顾行歌和李约翰异口同声惊讶地说。
“是,老鼠。”宗烨点了点头,“对人来说无法踏足的密室,却并不能阻挡老鼠的脚步。”
“这些案子中,每个密室都有一样设置,下水道。”
“陈正道家在架子后面的下水道旁,发现了老鼠的毛发;陈东林家少爷的房间也有通向一楼的下水道,房间里也有老鼠活动过的痕迹;还有皇后饭店,市长所在的休息室,也有着下水道的存在,地毯上也发现了老鼠的脚印……”
宗烨将自己的发现一一讲述出来:“老鼠从下水道钻进密室后,因为密室中顾月白特意残留下的一些药物的作用,疯狂上蹿下跳,于是就形成了鬼影。”
说着,宗烨又顿了一下,想到了不好的事情一般,情绪有些低落,“而尸体上那些细碎的伤口,也是老鼠啃噬出来的。”
宗烨说起这些,不免会想到陈正道。
而他一想到陈正道不仅临死前亲手折断了自己的手掌,死后还要经受老鼠的啃噬,心情自然就低落起来。
但他却没有让自己沉溺于悲伤的情绪之中,反而打起精神说道:“顾月白掌握的秘术已经超过我所知道的程度了,看来是他又进步了。”
宗烨说到“他”时,语气似嘲非嘲,带着几分意味深长。
“霍朗坤……”听完宗烨的话,顾行歌眯了眯眼睛,一字一顿地念出了这个名字。
虽然顾月白已死,这个案子的凶手看似已经伏诛,但顾月白的背后却还有着霍朗坤的存在,甚至这些人身后还有一个神秘的首领没有揭开他的真面目。
霍朗坤、神秘人,甚至还有王耀德……他们都是参与其中的人,而他们还没有伏法!
本就已经重新振作起来的顾行歌,在想到这些依旧逍遥法外的幕后之人后,瞬间又有了目标和动力。
她正想着接下来该如何做,才能将这些人全部捉住时,薛家大门的方向突然传来了一阵吵吵嚷嚷的声音。
“快点走,别磨磨叽叽的,磨蹭什么!”
“嗬嗬嗬嗬……”
“灵主不会放过你们的!”
“你们都得死!”
在一队警员围绕中,戴着手铐和脚铐的薛襄理夫妇被推搡着带到了后院。
而即使已经被逮捕了,薛襄理夫妇面上也没有丝毫惧意,反而狰狞又诡异地大喊着,“灵主无所不能,无所不知,你们破坏了灵主的法事,一定会遭到报应的!”
“报应?会有报应的应该是你们吧?”王耀德闻言,缓步从队尾走出,背着手,看着薛襄理嗤声说道,“说说吧,你们在家里挖了这个大的地道是想做什么?地道里的尸体又是怎么回事,还有你嘴里这个灵主,是不是他指使你做下这一切的?”
顾行歌拧着眉看着这一群人的到来,颇有些不耐。
虽然她知道带领嫌疑人来指认现场是正常流程,但她现在只要看到王耀德,就心气不顺。
“我是不会说的,灵主一定会救我的!”薛襄理依旧神神叨叨地说着,“灵主一定会救我的……”
“救你?他怎么救你?你以为他真的是神仙不成?”王耀德颇为不屑地开口,“你最好将所有事情都从实招来,不然……”
哼哼一笑,王耀德意有所指地打量了一番薛襄理夫妻两个人,“看你们这对贼公贼婆,没有二两肉的样子,知道凌迟处死是怎么回事吗?”
王耀德说着“啧”了一声,从身旁警员的手里接过了一把锋利的匕首,随即从薛襄理头上拔下了一根头发,轻轻放在刀刃上,而后吹了一口气,发丝便随之断成两截,飘落在地,“看到了吗?凌迟就是用这么利的刀,一刀一刀剐下你们身上的肉……”
在王耀德这一番恫吓之下,薛襄理肉眼可见的害怕起来,嘴唇都开始颤抖了,但他依旧色厉内荏的嘴硬,“我是不会说的,灵主一定会救我的!”
见薛襄理依旧不肯坦白,王耀德便用匕首在他眼前晃了晃,随即继续说道:“你不说也没关系,这匕首也不大,一刀一刀,起码几千刀你们都不会咽气,有的是时间。”
“但这期间,你就只能硬生生地感受着一片肉、一片肉的离开你的身体,露出带着肉茬的骨头……”随着王耀德有声有色、生动至极的讲述,薛襄理仿佛已经感受到刀刃落在身上时的冷与疼。
如此一来,他浑身一抖,再也坚持不住,吓破了胆似的靠在身旁警员的身上,目光遥遥望向宗烨的方向,嘴里更是哀哀祈求道:“灵主救我,我不想死啊!”
随着薛襄理这声话语落下,整个薛家后院顿时一片哗然!
无论是之前就在这里勘察地道的警员,还是后来带着薛家夫妇回来的警员,全都不可置信地看着宗烨,人群中也响起了一阵阵窃窃私语的议论。
“灵主,你救救我,这一切都是你指使我做的,我是为你做事啊,你不能见死不救啊!”薛襄理大声呼喊着,似乎将自己活下来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了宗烨的身上。
“你是说,指使你的人是宗烨?”王耀德见状收起匕首,冷声开口质问。
“是他,就是他,是他用幻术杀了人,包括市长,都是他亲手杀的!”薛襄理像是失去了理智一般,继续大声说道,“对了,我没有真的杀过人,我只是帮他建了这个地穴,用来放尸体而已!我罪不至死啊!”
“你在胡说什么!”听到薛襄理满嘴的胡言乱语,顾行歌拧眉喝道。
“我没有胡说!这一切都是他干的!”薛襄理却一口咬定。
“你说这些是他干的?那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李约翰也忍不住上前质问,“陈正道可是他的朋友,他为什么要杀陈正道?”
薛襄理似乎彻底被吓破了胆,丝毫不做隐瞒地说:“因为他要用金龛灵道控制整个庆城!他想做庆城的地下之主!”
薛襄理越说越来劲,指着宗烨愤愤道,“陈正道就是发现了他的真面目,才被灭口的!”
见众人疑惑的眼光,薛襄理又大声地指控,“还有顾月白,顾月白就是他杀的!不然怎么解释众目睽睽之下,雨中冒火的情形?是他,是他借着抓捕的名义,杀了顾月白,好彻底洗清自己的罪责!”
听着这番指责,宗烨没有开口,只是若有所思地站在原地。
顾行歌和李约翰却是十分不忿,为宗烨抱着不平。
“空口无凭,你怎么证明你说的是真的?”顾行歌扬声反问,“反而昨晚宗烨在顾月白手里救了我,这才是证据确凿千真万确的事情!”
“要证据?我有啊!”然而顾行歌的这句问话,薛襄理还没回答,不远处却突然传来了胡大的声音。
胡大说完分开人群走到王耀德身边站定,讥笑着看向顾行歌和宗烨,出口的话却是对王耀德说的。
“今早在薛家地道里发现了一些图腾和符号,我感觉很是眼熟,似乎在宗烨家见过一样的东西。”胡大朗声说着,语气里满是得意,“未免打草惊蛇,我谁也没告诉去了宗家,果不其然,在他家里,我发现了这些!”
从随身的包袱里拿出了几样东西递给王耀德,胡大又道:“他借着蜜饯铺子做幌子,即使来往的人流杂物多一些,也不会有人太过在意。但其实他开蜜饯铺,就是为了隐藏自己的秘密!”
指着那些造型诡异的瓶子和罐子,胡大又对王耀德说:“这应该是一些祭祀用的器皿,您看这上面的图案,是不是和薛家地道里的一模一样!”
“宗烨,你还有什么好说的!”仿佛失望至极,王耀德将手里的银器扔到宗烨脚下,冷声喝问。
对此,宗烨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很荒谬。
薛襄理突如其来的指认,还有胡大拿来的所谓他家中的器皿,这一切看似合理,让他百口莫辩,但却没有一个经得起推敲。
可在场的所有人,除了顾行歌和李约翰,却没有人信他,所以他没有开口,只想看看这场戏他们要怎么演下去。
而宗烨身旁的顾行歌看着对面信誓旦旦的胡大、失望透顶的王耀德,以及仿佛恐惧至极的薛襄理,只觉得不可理喻。
她想反驳这一切,但她的脑海里却突然响起了昨夜顾月白临死之前的那句话——
“这是我送给你们的礼物啊……”
明明已经要到中午了,日光正盛,可顾行歌却觉得浑身发冷。
她的目光一一扫过此刻站在薛家后院中的每一个人,却不知谁能信任。
他们每个人都用惊愕又愤怒地目光看着宗烨,似乎将宗烨当成了恶魔一般,恨不得他就此去死。
可……宗烨何其无辜?
王耀德和薛襄理是和真凶一个阵营的人,他们说的话怎么能信呢?
胡大更是可笑,他说那些东西是从宗烨家拿来的,那些东西就真的在宗烨出现过吗?
可是她如今却没有办法解释。
当所有人都认定了宗烨就是薛襄理的背后之人时,除非她拿出无人可辩的证据,不然她就是在包庇、是在为宗烨开脱。
顾行歌想到这,拢紧了警服的外套,但衣服的收拢也无法让她回暖,反而让她有了一种窒息的感觉。
眼前一切的一切,仿佛是有人在用一张大网,想要牢牢地包裹住宗烨,而后将他缠死在网中。
她禁不住想追问死去的顾月白,这就是你所说的……礼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