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城北郊有一个小饭馆，味道极好，但名声不响，平时只有一些常客会来。
而这天晚上，小饭馆突然迎来了两个带着大檐帽的警署探长。
老板不敢得罪这些个能决定自己饭馆生死的大人物，连忙准备了上好的酒菜。
而其他客人在看到店里的这两个戴帽着皮的客人后，也都纷纷离开，使得整个饭馆里，只剩下了这两个来自警署的客人。
而这两个客人也丝毫不觉得别扭，反而愈发的悠闲自在起来。
将警帽放在桌上一角，王耀德叉着腿坐在椅子上，不停地用筷子夹着桌上的小菜，配着小酒，一口一口美滋滋地吃着。
“小胡啊，你这个地方选得不错，虽然偏了点、小了点，但这味道可一点都不赖嘛！”王耀德砸了咂嘴，回味着刚刚吃的那口辣子牛肉，颇是赞叹地和对面的胡大说道。
“署长您喜欢就好！”胡大也端着酒杯一口一口啜着，闻言他谄媚一笑，乐颠颠地奉承道，“这段时间署长您可是辛苦了，如今案子结了，我就想着让您放松放松，所以就找了这儿，想着让您尝尝鲜。”
“这地儿确实不错啊。”王耀德点了点头，应了一句，“这些日子，你跟着忙前忙后也辛苦了。来，咱们走一个，就当庆祝这个案子终于结了！”
说着，王耀德端起酒杯，就要往胡大的酒杯上撞。
胡大见状连忙双手端起酒杯，将杯延放低，弓着腰和王耀德碰了碰杯，“如今宗烨已经判刑，等他处决之后，一切就尘埃落定，万事大吉咯！”
将杯子里的酒水一饮而尽，王耀德龇了龇牙，酒意上头涨红了脸。
抹了一把脸，他撂下酒杯感慨道：“这个案子虽有波折，但好在还是拨乱反正，走回了正轨。”
“这不还是多亏了署长您能力出众嘛！”胡大一脸奉承地讨好道，“这么艰难的情况，您都能带领着我们回到正路上，我对您的敬佩简直就是滔滔江水，连绵不绝啊！”
自得地摆了摆手，王耀德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这不算什么，总之如今我就等着宗烨行刑了，他死了，这一切也就结束咯！”
王耀德说着晃晃悠悠地起身，抬眼瞥着一旁战战兢兢的店老板，扬声问道：“老板，你家茅厕在哪噻？”
“长官，茅房就在右边，您出门右转就能看到咯。”饭馆老板闻言连忙上前恭敬地指了路。
“行咯，知道啦。”王耀德应了一声，而后拍了拍胡大的肩膀，“小胡啊，你先坐着，我去去就来。”
胡大闻言连忙起身，目送着王耀德出门后，才又安然坐了下去。
一口辣卤毛肚一口酒，再佐上两粒花生米。
胡大趁着王耀德去厕所的空挡，很是自己享受了一番。
然而，当他把桌上七八个菜轮番吃了两轮后，还不见王耀德回来，他收起踩在凳子上的腿，放下筷子，有些疑惑地看向门口，问一旁柜台里的饭馆老板，“老板，你家茅房建那么远做啥子？”
老板闻言愣了愣，刚想开口，就见胡大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襟，嘴里还嘀咕着：“算咯，作为贴心嘞下属，还要是去迎一迎上茅房的上官滴。”
说着，他便向大门处走去，然而他刚刚向前走了两步，门口就出现了王耀德的身影。
“署长您回来了。”胡大见着王耀德后，瞬间一张脸就笑成了一朵花，话落他半弯着腰就要上前迎接。
然而，此时王耀德的脸色却十分难看，脸上已没有了方才的酒意和笑容，反而是僵硬中带着两分恐惧，愣愣地站在门口没有动弹。
胡大见状顿住脚步，有些疑惑地问：“署长您这是……”
只是一句话还没说完，胡大就看到王耀德身后露出了一个人影。
那人正用枪口抵着王耀德的后心，而因为她的体型和王耀德比起来算是娇小，所以一开始被挡得严严实实。
如今是她自己错开了一步，缓缓抬头，在王耀德身后看向胡大。
“顾行歌！你想干什么！你快放开署长！”胡大一见到如此场景，半醉的酒意瞬间清醒，冒出一身冷汗，他惊惧地看着顾行歌手里的枪，色厉内荏地喊道。
一旁的店老板看到如此场景更是抱头缩进了柜台里，整个人颤抖着打着摆子。
“我想做什么？手里有枪，你说我想做什么？”顾行歌持枪挟持着王耀德，目光冷厉地望着胡大，嗤笑一声，“况且，我要做什么，你们最清楚不过了。”
***
庆城监狱，关押重刑犯的牢房。
上一次顾行歌来这里，只在牢房外面等待，并没有真正进去过。
而这一次，她站在王耀德身后，看着门前的两个看守合力打开了牢门。
藏在衣袖中的手里握着手枪，死死地抵在王耀德腰间，在牢门打开后的一瞬间，顾行歌一把推开了王耀德，只身走进了牢房。
这时牢房点燃了灯光，不再是顾宏远来时的一片黑暗，只是笼子里的宗烨此刻头上却戴了一个黑色的头套。
最厚重最不透光的布料做成的头套长及胸口，将宗烨的视线全部遮挡。
宗烨手脚上绑缚的铁链，在灯光下闪烁着冷硬的光芒。
四条铁链都有着成年男人拳头一般粗细，从笼子里延伸出去，通向整间牢房的四个角落。
这是在用整间牢房的力量禁锢着他。
顾行歌看着如此模样的宗烨，心尖仿佛被针扎过一般，又疼又酸又涨。
缓了缓想要发怒的情绪，她缓缓踱步上前，隔着铁笼声音带着几分哽咽地唤了一声，“宗烨……”
本来还在疑惑有谁会来看他的宗烨听到这个声音，整个人都愣住了。
他扯着沉重的铁链站起身，摸索着握住了笼子的栏杆，努力寻找着顾行歌的方向，声音嘶哑地问：“你怎么来了？”
看着侧对着自己的宗烨，顾行歌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她挪步走到宗烨对面，探手进笼子里将宗烨头上的布罩摘了下去。
布罩摘下，宗烨重获光明，他定定地望着眼前的人，用理智勉强克制住了目光中泄出的贪恋，一寸寸摩睃着顾行歌的面容。
顾行歌此时也在目不转睛地看着宗烨的脸。
布罩撤下后，她便清楚地看到了宗烨脸上的伤痕。
两道似乎是鞭子抽打过得伤口处，血液凝固，形成一道长长的痕迹，混着不知从哪儿沾染的脏污，加上缭乱如杂草般的头发，显得宗烨整个人都十分狼狈。
“他们打你了？”目光从宗烨的脸上移开，顾行歌看向他的身体，双手从笼子的栏杆处伸进去，握着宗烨的胳膊仔细端详着，语气又惊又怒，“他们怎么能打你！”
“我没事，你别急。”看到了朝思暮想的人，宗烨心情大好，莞尔一笑，安抚着顾行歌的情绪。
“你这叫没事儿？”顾行歌满是心疼地说着，伸手抚向他脸颊上的伤痕，勉强压抑下了心中的怒火。
“跟我走，我带你离开这里！”强自冷静下来的顾行歌望着宗烨的眼睛，坚定道。
“我不能走。”可是宗烨却摇了摇头。
宗烨没有隐瞒自己的想法，十分沉着镇定地说，“我要是这么走了，一辈子都要背着幕后真凶的骂名，而你也会成为包庇罪犯的恶人。”
“不走你会死的！”顾行歌有些激动，“他们做好了准备要杀了你，你不要命了吗？”
顾行歌不能理解宗烨的做法，在她看来，什么名声，什么职责，通通都不如命重要。
人只要活着，什么事都能解决，可如果死了，即使洗刷了冤屈又能怎样？人去灰飞，再也回不来了啊！
“我当然不想死，但我更不想和你背负着满身骂名，如同过街老鼠一般，人人喊打。”宗烨却异常冷静。
“宗烨！”顾行歌大喝一声，眼睛里渐渐蓄起了泪水，她不知道要怎么劝说宗烨，她现在整个人都很混乱，她只能语无伦次地努力劝说他，“王耀德说你死了就万事大吉，他们就是故意想要你死，什么罪名，什么幕后黑手，都只是故意设计陷害你的！”
“我知道，所以我更不能走。”宗烨拍了拍顾行歌的头，他温声说道，“他们想要我的命，一次不成还会来第二次，如果这次我和你离开了，他们就更有了杀我的理由，都不用再设计什么阴谋。到那时直接一枪就能要了我的命，击毙逃犯，理由很正当不是吗？”
宗烨看着顾行歌，缓缓笑道：“所以我真的不能走！”
“可是你会死的！”顾行歌紧紧攥着宗烨的胳膊，不敢想象眼前这个人冰冷地躺在那里会是什么模样。她已经经历过孔孟和陈正道的死亡了，她没有办法想象宗烨也离开她而去。
曾经的她一个人孤身落拓，潇洒自在，来去如风；可如今，她却无法再接受没有宗烨的日子，那样的凄清长夜，彷如再无光明。
宗烨叹了口气，正要开口时，牢房的门再次被人推开，王耀德和胡大带着人走了进来。
“顾探长，该差不多了吧？署长已经很给你面子，破例让你进来探监了，你也不要太过分啊！”胡大上前说道。
看到牢房里出现的这些人，顾行歌泄气一般地垂下头。
她知道，今天注定没办法带走宗烨了。
宗烨不想走，而她一个人没办法同时控制那么多人。
她救不了宗烨。
有些悲哀地想着，顾行歌也不反驳胡大的话，只是深深地看了一眼尚在笼子中的宗烨，目光流转，似乎万语千言都在这一眼中说尽了。
宗烨的目光也一直落在顾行歌身上，即使突然出现了这么多人，始终没有分去他一丝一毫的注意力。他眼神清明地望着顾行歌的眼睛，莞尔一笑，即使此刻的他面上带伤，形容狼狈，但这一笑间，还是如同清风明月，光彩照人。
“顾探长走吧。”看着仿佛正在生离死别的两个人，胡大摇了摇头，难得地放缓了语气，没再说什么阴阳怪气的话。
顾行歌闻言，收回看向宗烨的目光，没有任何表示地转身而去。
只是在她转身的一瞬间，她的眼眶就蓦地红了，一滴如珍珠般的清泪缓缓滑过眼角。
“我还想见一个人。”宗烨看到顾行歌转身，落在她身上的视线终于第一次挪开，他看向王耀德，淡然出声。
王耀德闻言微顿，随即摆了摆手，却没有接话。
而顾行歌闻言也只是身影一顿，并没有什么其他表示。
见宗烨开口后，顾行歌没有作妖，胡大微微松了口气，紧接着他又凑到王耀德耳边，低声说了一句，“顾司令的意思，是把顾探长送回家去就好，只是在宗烨行刑前，顾探长她就不必来警署上班了。”
点了点头，王耀德表示明白，随后就带着人一起，名为护送，实则监视的将顾行歌带回了自己家中。
而此时顾行歌的家里，也已经做好了准备。
她在二楼的房间外，正守着一队顾宏远的亲兵。
亲兵队长亲自给她打开房门，恭敬却不容置疑地说：“小姐这段时间辛苦了，顾司令吩咐我们，要仔细照顾您一段时间，您这几天就在房间里好好休息一下罢，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我们就是。”
在一众亲兵锐利的眼神中走进房间，紧接着她便听到了身后的关门声。
顾行歌心底仿佛坠了秤砣一般，一下下的发沉。
在门前默默站了一会儿，顾行歌又快步走向窗前。
然而她甫一推开窗，便见楼下还有着一队顾宏远的亲兵在巡逻。
亲兵听到开窗的声音，纷纷抬头看上来，“小姐是有什么吩咐吗？”
听到楼下的问询，顾行歌冷着脸退后，啪的一下，猛地关上了窗。
这下顾行歌可以彻底确定了，她是真的被顾宏远软禁在了房间里。
虽然一日三餐都有人送来，而且所有人的态度都很恭敬，但就是不让她离开房间一步。
就这样，一天的时间转瞬即逝，但顾行歌却觉得这一天十分漫长，每一分每一秒对她来说都是煎熬。
她找不到任何逃跑的机会。
坐在窗前，顾行歌沉默地看着光影一点点变换，从天黑到天亮，再从白天到黑夜，直到又一次迎来太阳初升。
顾行歌心头积聚了无数团火一般，将她的肺腑都要烧穿了。
一天两夜没有睡眠，她却没有任何睡意。
从天亮开始，她就转过头定定地望向房间里的西洋钟，看着秒针分针一圈圈走过，终于，还有最后一圈，时针就即将指向正午十二点……
而这个点钟，就是宗烨行刑的时间。
阳光穿过玻璃窗，在碎了一地的斑驳光影之中，忽然传来了一声苍凉又空洞的钟声。
——咚。
十二点的钟声响起。
顾行歌被烈火焚烧的心脏倏地一下，又被寒冰包裹起来。
纳入耳际的那一声格外沉重的钟声，仿佛是来自地狱的催命符，在空荡阒寂的房间中，一阵阵回响着，直震得顾行歌双耳之中一片翁鸣，再听不见任何声音。
胸口仿佛被挖出了一个洞，凛冽的凉风猛烈地灌了进去，让顾行歌变成了一尾脱水的鱼，无法呼吸。
她捂着胸口，张着嘴巴大口大口地努力呼吸，但依旧有一种窒息的憋闷。
眼前似乎是一片虚无，又似乎是隔着半座城，清晰地看到了刑场中的场景。
带着面罩的宗烨跪在刑台之上，身上满是鞭子抽打过的痕迹，一道道血淋淋的伤口还在往外渗血。
一滴一滴的血液淌下，将刑台染成一片血红的画卷。
行刑的警员抬眼看了看天，正午浓烈的日光，让他不自觉地眯了眯眼。
随即他上前揭开宗烨的面罩，让宗烨苍白清瘦的面容暴露在阳光之下。
在确定了宗烨的身份后，行刑的警员又退后两步，端起手中的步枪，将枪口顶在宗烨的头顶。
紧接着，随着嘭的一声，宗烨的额头上出现了一个狰狞的血洞，那是子弹从后脑穿过整个头，造成的痕迹。
鲜血从额头缓缓流下，宗烨上身微微一晃，便扑倒在地。
趴伏着的宗烨，似乎是真实的出现在顾行歌眼前。
顾行歌似乎是亲眼看着他，身体最后抽动了两下，最终没有了呼吸，变成了一具尸体……
“宗烨……”她脚下一个不稳，踉跄着跌坐在地上。
她却没有发觉膝盖已被擦破，只是仰头看向那个已经走过十二点的时钟，整个人仿佛灵魂被抽空了一般，明明痛到极致，眼中却没有一丝泪水。
她不知道自己在地上坐了多久，整个人都仿佛死了一般，无知无觉，直到窗外突然传来了一道惊天霹雳般的声音——
“号外号外，杀人狂魔宗烨行刑时越狱而逃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