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工地保安之前,他曾是心怀警察梦的尖子少年
远山黛2025-07-08 16:0415,007

1

这间三十多年前的老瓦房——一间灶房并一间卧房,孤零零矗立在村口。屋后是一片茂密的山林,通往林中的小径因这家人的离开早已湮灭。屋前三条大道,分别通向县城和另外两个村庄。待到逢年过节,这三条道上行人稠密,车辆络绎不绝,三道交汇处,立着一个红军精神主题的暗红色候车亭,地上堆着瓜子壳和踩扁的烟头,无人清扫。

瓦房在路边空置多年,早该坍塌了,多亏有户籍占着,默认有主人在。几年前,村里进行危房改造,依照规定也给这两间瓦房加了固,把几面墙用木棒撑住,给外墙刷了一层雪白的石灰,在旁边新建了冲水式卫生间——卫生间从未有人使用过,藤蔓顺着长期敞开的门和窗户钻了进去,覆盖住了地上的瓷砖,久而久之,成了蜘蛛、竹节虫、壁虎的栖息地。

这是我早年的同学杨靖的家。

去年暑假,黄昏时分,我散步到他家的三叉路口,特意跨上一道塄坎,围着房屋转了一圈,拍了几张照片给他发了过去。

“你好久回的老家?”不到一分钟,杨靖回消息过来,“谢谢你去看我的家。”

“我也只是顺便路过。你这屋檐下,咋还放着锄头和撮箕?”

“没人住呗,村里人种地搁那儿方便。”

过了一会儿,他又让我房前屋后给他拍个视频,屋两侧肥沃的土地被相距不到两百米的邻居给耕种了,地里是大片的玉米,农具应该是邻居放的。

“你家田地被人种了。”

“总比荒芜好,荒久了,蛇都要往屋里钻。”

我们又闲聊了几句,问到工作,他开始变得不着调,笑嘻嘻地说:“白天工地搬砖,晚上当保安,凌晨跑摩的,全年无休……”

“你说屁话,三四十岁还不落实。”知道他在戏耍我,我没好气怼道。

他拨来语音通话:“好了,刚逗你玩的,我说正经的,我以前在干工地,后来不是受了伤没法干重活吗?就来浙江这边当保安了,三千一个月。”

“三千一月?够你养两个小孩吗?”

“小孩有岳父母照管,我不用操心。”

“那你总要回来盖个房子嘛,一直漂着,回来只能落脚你岳父母家。”

“盖房子的事交给国家,村上不是把我家房子保管得好好的嘛!”他打了几个哈哈,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几乎每句话里都夹杂着一两个不雅的口头禅。

“你咋变得这么粗俗了?”

“我要那么文明有卵用?我他妈本就是个粗人……”他继续出口成脏,嘻嘻哈哈,满不在乎。

挂掉电话后,他给我发来一段自拍视频,视频中他穿着安保工作服,胡子拉碴,眯缝着眼吐着烟圈。他晃动手机,背后现出一片建筑工地:“老子说在当保安你还不信,哄你搞锤子!”

他的语气随意,腔调越来越像他爸杨勇华——不是刻意言语粗鄙,显然都是他习以为常的用语。

但二十年前的杨靖,不是这样的。

2

杨靖的爸爸杨勇华,中等个头,脸上沟壑纵横,眼神如鹰隼般犀利,像极了影视剧里的反派。他常梳个大背头,油光水滑的,脸上挂着怪诞的不怀好意的笑。他爱往妇女堆里钻,爱出风头,得了个绰号“天棒”——在我老家,这个词用来形容那些不务正业的二流子。

杨勇华年轻时也确实为人诟病。他先是与村里一个丈夫在外务工的妇女暧昧,经常扔下自家的活儿去对方家献殷勤。两人一路去赶集,为掩人耳目,相约天不亮就出发,一边往拢里走,一边窃窃私语,却不料让早起闲逛的人给瞧见了,而后传遍村子。

后来,那家男主人务工回来了,杨勇华很少再上门去了,转而又和另一个丈夫在县城打零工的妇女好上了,三天两头往人家里跑,一去就是半天。这家女人有两个女儿,一心想要生儿子,中途还丢掉过几个女婴,四十多岁时最后一次怀孕,终于天遂人愿生下男孩。村里人传言,娃娃是杨勇华的,杨勇华也毫不避讳,涎笑着说:“就是老子播的种!”

后来,随着小孩长大长开,眉眼跟他亲爸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没有杨勇华的丝毫特征,谣言不攻自破。旁人拿杨勇华开涮:“你看,幸好你身体跟不上趟,要真长得像你,我看你脱了不爪爪(干系)。”

跟杨勇华好过的这两个女人,都多多少少占了些他的便宜,他赶集会捎些果子、零嘴送给对方,或帮对方赶在下暴雨前把麦子抢收回家。她们的丈夫在外务工,即便有谣言传到耳朵里,回家一问,只要女人摆出泼辣架势,一哭一闹,便熄了火——毕竟没有捉奸在床,杨勇华说话又总是虚虚实实,有故意显摆的嫌疑,他们也就懒得跟一个二流子计较,当吃了个口头上的哑巴亏。

杨勇华的妻子王树果是个半聋哑,跟她说话几乎要对着她耳朵吼,她也不太能说出完整的话,张嘴都是嘤嘤嗡嗡的,与人交流起来十分费劲,村里人背后都叫她“聋子”、“哑巴”。杨靖小时跟我们说,他妈妈兄弟姊妹众多,小时候得了脑膜炎无钱医治,发高烧落下了残疾,好在只是听力障碍,智力并未受损,大人们为此还感到庆幸。

这个任劳任怨的女人,长年累月在房前屋后忙活着。她身形瘦小,却有着相当大的力气,背上百斤的柴禾一口气爬一面坡,半扇猪肉往肩上一扛一路小跑就送回了娘家,一般男人都望尘莫及,只能在其背后啧啧称奇。对于丈夫的风流韵事,她表现得很迟钝,也有人说她是慑于丈夫的淫威,因为看见过杨勇华扯住她的头发把她往地上掼。

杨靖有个妹妹叫春娟,比他小四岁,生得聪明伶俐,乌黑的大眼,漆黑的头发,说起话来柔声细气。春娟出生时,杨家被罚了几百的款,王树果娘家出了一些钱,才算保住了这个女娃。杨勇华逢人便说他女儿是钱买来的,对春娟比对杨靖更宠爱,再没钱也要给春娟买裙子穿,买花卡子戴。可惜春娟三岁时跌进了烧得正旺的火塘里,被捞起后已烧掉了半边头皮,伤及左侧的额头、部分脸颊以及耳朵,伤愈后留下一大片光溜的疤痕,上面爬着条条白纹,像一条条蚯蚓。她左边脑袋再没长出头发来,左耳朵也萎缩得像一枚小贝壳,读小学和初中时,没少遭同学围观和嘲弄。

90年代中后期,杨勇华出外打工后也跟大家一样买回了录音机,他特意买了高音喇叭,绑在屋前田埂边的电线杆上,居高临下,乌拉乌拉的,对着几个村子从早唱到晚。在地里薅草的、在山里放牛的,天天听完《九九女儿红》又听《九月九的酒》,听完谢晓东又听刘德华。那会儿经常停电,在外干活的人判断家里来没来电,就靠杨勇华家的喇叭唱不唱。

除了放磁带,杨勇华还时不时搞点幺蛾子。比如,杨靖和春娟明明在几十米远的地方,喊一声就能听见,他也要通过高音喇叭喊,让几个村子都听到:“杨靖、春娟儿,赶紧回来吃饭,你妈妈炖了猪蹄膀!”过两天又喊相同的内容,村里人都打趣他:“你家杀的过年猪有多少只脚?咋个永远都炖不完?”

村里有户人家的鸡被偷了,怀疑是杨勇华干的,因为整个村子“就数他最像贼娃子”,但没有证据,只能在背后咒骂,之后有人便在杨勇华家附近的石头背后发现了一堆鸡毛。我家的白菜也遭人偷过,一地白菜被人砍去了一半,地里还留有新鲜脚印,我爷爷也怀疑是杨勇华干的,因为过后有人讲,那天他在集市上碰到杨勇华正在卖白菜,而他家并不种菜。

杨勇华贼名在外,杨靖和春娟的生活似乎没受什么影响,一家人快快乐乐。就算旁人议论,王树果也听不到,省了不少烦心事。

3

杨靖比我大几个月,我俩从幼儿园便同班。上小学时,他同他一位长得高壮唬人的堂哥,是班里的“哼哈二将”,上课搞小动作,下课欺负女同学。他们曾把包着唾沫鼻涕的纸塞进我的书包,往胆小的女同学头发上扔苍耳,偷偷把女生扎头发的橡皮筋剪断,把沙包里的米糠倒出来塞上小石子……他们乐此不疲地捣蛋,令老师头疼不已,久了索性睁只眼闭只眼,挨欺负的同学只好自认倒霉。

调皮归调皮,杨靖的成绩倒是一直不错。村里的孩子们大多上的是村小学,我家和杨靖家都在村口的公路旁,去乡里上中心校要更方便,一公里的距离也不算远。村小学只有一二三年级,四年级之后要合并到中心校来。所以我们四年级时,学生数量陡然翻倍,分成了两个班。那年,调皮捣蛋的堂哥被父母带去了务工的城市,杨靖开始奋发图强,到小学毕业一直是两个班的第一名。

杨靖尤其擅长数学,像玩一样,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考满分。当大部分同学还跟不上课本的进度时,他已经开始钻研下学期的题型了。偶尔他还被老师推荐去参加比赛,大都能捧回奖状。当时中心校的教导主任也是我们村的人,他厌恶杨勇华的不着调,但很喜欢这个学生,跟村里人聊天时说:“咱们村的孩子,穿得好的唱孬戏,穿得孬的唱好戏。”他生怕杨靖突然堕落,白白浪费了天资,所以杨靖每次犯错时都叫他去办公室加以教育、规劝,必要时进行敲打,让杨靖始终处于不敢越界的警醒中。

因儿子成绩优异,杨勇华更有了吹牛的资本。他说自家祖坟真的是冒了青烟,又吹自己当年盖房子选址选得好,三叉路口,这不就是“条条大路通罗马,一条长龙上九霄”么?儿子属龙,就是那条一飞冲天的龙。别人家孩子得了奖状贴屋里,他要张贴在大门外,红红黄黄贴了一大片,故意让人看见。没家长在场时,他经常逗弄取笑那些考低分的孩子:“你这回又考了几个鸭蛋?”

五年级时,我和杨靖发生过一次肢体冲突,他一拳打在我鼻子上,我鼻血止不住地流。我奶奶领着我去他家讨说法,杨勇华不在家,王树果一边嘤嘤嗡嗡地骂儿子,一边打来盆水用土办法给我拍后脑勺,把一盆水都染红了。鼻血好不容易止住了,半夜又开始流,我爷爷又二次上他家讨说法,杨靖被他爸从睡梦中拎起,狠狠踹了几脚,第二天走路都一瘸一拐。

那件事后,我们彼此记恨,好长时间没说话。

等到去镇上读初中,我和杨靖重归于好,他在我隔壁教室,周末我们常结伴回家。小学教导主任先前的教育没白费,杨靖肉眼可见变得文明起来,很少再说脏话,凡事学着以理服人。他竞选班干部,如愿当上学习委员,还和班里另一个男生暗自较劲争考第一名。他说自己每天五六点就起床,在宿舍走廊的路灯下背英语单词,冬天也不例外。

“我现在就一个目标,考重(点)高(中)。”一次,他放学路上对我说。

“然后呢?以后想干啥?”

“警察——我从小就有这个念头,以后想成为一名警官。”他站在石板桥的浓荫里,脚下是潺潺流水,蓦地转头盯着我说这话时,郑重其事得像个大人。随后,他又调皮起来,对准我比了个“biu”的手势。

“我又不是坏人。”我抬手打掉他的手,“二火神(玩笑话,不正经的意思)!”

“我说真的,你看我那个家庭,我爸,唉,不说他了!我妈又是那个样子。”他顿了顿,弯腰扯起桥头的扁竹根在手上绕来绕去。“我只希望,从我这一代起,家里会有一点点不一样,至少,光明磊落!”他将扁竹根扔进溪水里,一字一顿地说,费了好大力气。

看来,对于自己父亲那些并不确凿但十有八九的小偷小摸行为,杨靖多半是知道的。渐渐懂事后,他大概也对杨勇华的行为感到不齿。

“没得背景,想要出人头地,只有读书一条路。”他说,“还有,我以后还想帮扶下春娟,多少拉她一把。”

春娟那会儿在乡里读三年级,成绩也在班里数一数二。我说:“你想得太长远了。你妹妹除了外貌受了些影响,其余都是正常的,长大不一定会比你差。”

“你认为这个社会不看外貌啊?我是怕她以后工作都找不到,成绩再好也没用。”

那天,就我和杨靖两人同路,他穿着白衬衫,背着黑色双肩书包,干净清爽。中途,因为口渴,我们去一户人家里讨水喝,门虚掩着,屋里没人,我们从缸里舀了水,喝完又蹑手蹑脚地把门给扣上。

“像在做贼。”我说。

“你看,那边两人是不是这家主人?”杨靖指着不远处林子里埋头干活的两人,“我去给他们打声招呼呢!”

“别,先斩后奏,别人真会把我们当贼……”

话没说完,他已丢下书包奔过去了,回过头,我瞧见那对朴实的中年夫妻手撑锄把,正笑吟吟地赞赏地望着他。

“我就说吧,非但没误会,人家还觉得我讲理。”他有点得意。

4

初三分班,每个班的前几名汇聚到了一起,我和杨靖又同班了。在尖子生扎堆的实验班里,杨靖依旧名列前茅、游刃有余,而我则排名靠后,压力山大。

有次,我跟杨靖说感觉自己跟不上,想重回普通班。

“怯弱!你就这点出息?普通班的好学生都走了,你以为老师还会管?”他神情严肃,训斥我,“升学指望的是实验班,你没看到其他班,天天上课躺倒一大片,全在睡觉。”

“唉,我本来就比你差一截。”

“好不容易分出来,你又回去原来的环境,才真的是把自己耽误了!”他开始气急败坏,恨铁不成钢,“你哥没考上重高,你好歹把这个当成目标,宁做凤尾,不做鸡头。”

初三下学期,进入复习阶段,三天两头考试,我因心理压力过大,最终还是从实验班退了出来,搬到了隔壁普通班。

2003年6月,临近中考,天气闷热,教学楼前的几株杨柳在烈日下蔫巴巴地耷拉着,知了趴在树干上叫得有气无力。狂欢与紧张,两种氛围在校园里弥漫着、发酵着,毕业班的学生都在等待不久后人生路上的首次宣判。

普通班里的大部分人早已无心学习,上课不是听歌就是睡觉,或在桌子下摸扑克。谈恋爱的成双入对,在课堂上无所顾忌地依偎在一起,一人耳朵里塞一只耳机听歌。班主任甚至说:“不想待在学校的可以请假,统统批,到了考试那天再来。”

“你有把握不?”杨靖问我——他指的是上重高。

“悬,实在不行就二中得了。”我回他。

本来我已经笃定自己上不了重高,没想到,接下来有了戏剧性的转变。

几天后,我和杨靖在考场碰面,好巧不巧,我和他还是同一间考场的前后桌。我是最后一排,紧贴后门,后门被关严并抵住了。杨靖在我前面,他旁边的窗户也被报纸糊住了。

“你这个位置才好。”杨靖狡黠地一笑,“作弊都没人发现。”

我白了他一眼。

“如果——我是说如果,你有需要的话,我把试卷拖着,你懂的。”

“数学确实有需要,你知道我最怕数学。”

很多年后,我依然觉得那次中考巧合得有些不可思议——那场令我最头疼的数学考试,恰逢是村里的一个熟人老师监考。杨靖肆无忌惮地把试卷拖得老长让我抄,我也懒得思考,他做一页,我抄一页。过后,那位监考老师拿起我俩的试卷作对比,俯身轻声对我说:“不要一模一样,改两道题。”

那年中考,我们镇初中只有二十多人被县里的重高录取,杨靖排名第二。得益于令人不齿的作弊,我以高于普通班第二名六十多分的成绩,也如愿考进县一中——普通班就我一人考上了重高,其余的人不是去读了职高或各类技校,就是辍学了。

除了我、杨靖和那位监考老师,没有别人知道我考上重高的内幕,杨靖也从未对外说过这事。后来我想,如果没有那次他对我的“帮助”,我肯定只能上县里的二中、三中,教学环境与一中云泥之别,以后能否考上大学都是未知数。曾有一段时间,我视杨靖为恩人,总说要请他吃饭,杨靖对此不屑一顾,说:“你就是不自信,你语文那么好,各有所长。”

一次吃饭时,我问杨靖:“现在有什么新目标?”

我以为他会说“冲刺班里前五名”之类的,然而他却告诉我要考位于北京的公安大学:“你忘了我曾经的梦想?我要朝着目标前进。”

我那时很羡慕和佩服杨靖,刚上高中,大部分人都长舒一口气,或庆幸或安于现状,鲜有人紧接着去想三年后的事,杨靖却像破浪前行的帆船,有着明确的航向。

5

我们考上县一中那年,王树果在四十出头的年纪再次怀孕。当时计划生育严格,王树果又已儿女双全,但她本着一种朴素的观念:有了就生。至于超生罚款,到时再说。

一次我放月假回家,看到挺着大肚子的王树果穿着一件宽松的花汗衫,背着一麻袋油菜籽去榨油坊,走得笨拙而吃力。看见我,她就把背篓倚靠在台阶上歇脚,抽出脖子上的毛巾拭汗,含混不清地问:“杨靖在学校表现好吗?他用功没有?”

为了省路费,杨靖月假没回家。因听力障碍,他也很少给妈妈打电话。一次,他在街上打公用电话,王树果在那头听不到,他就扯着嗓子喊,跟吵架似的,半条街的路人都盯着他看。

“杨靖成绩好——在班上前几名——”我凑近王树果耳边,大声地拖着长音回答她。

“噢、噢!那就好!”她连连点头、面露喜色。太阳把她的脸晒得黑黝黝的,泛着油光,她把毛巾重新绕回脖子上,打了个结。她手小,手掌粗糙,手指关节粗大而突出。

“你身上都不方便了,就不要背重物了吧?”过路的一个妇人望了一眼她耸起的腹部,大声说道,“喊你男人回来干这些重活。”

她似乎听清了又似乎没听清,朝那人笑笑,待人家走远了,才喃喃自语:“两个娃娃要读书呀,要钱呀,有啥办法!”

当时在外面工地干活的杨勇华,却并非为了儿女的学业一心扑在挣钱上。我爸说,他们那一群工友中“要数他最懒”。工地上,干一天活有一天收入,不干活也没人催你。杨勇华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吃喝嫖赌样样都沾。但凡宿舍组牌局,炸金花,他肯定是活跃分子。和工友走在旁边一条鱼龙混杂的小巷子里,有发廊妹拉住他撒娇:“杨总,你好久没来了。”杨勇华便忙不迭地回应:“来、来!扎了账就来,给你买礼物!”

杨勇华曾在工地上对着外省工友吹牛,说他家是搞养殖场的,自己老婆喂了十多头母猪,一百多头肥猪,上千只鸡,还承包了几面山的葡萄园,都是请人打理,工地上这点收入还不够给工人开工资。外省工友不明真相,惊讶地朝他竖起大拇指:“天天打牌,今天才晓得你有这么大身家,怪不得你不用每天上班,原来是有家底。”

我爸那群工友里还有一个同村的男人,家里三个儿子,成绩一个比一个好。他舍得下力,生怕错过一个工,大夏天连瓶啤酒都不舍得买,节俭得把一块毛巾剪成两截,绣上名字,一截洗脸、一截擦脚。工友打趣他:“就你这剪成两截的毛巾还怕人偷哇?多此一举绣名字,反倒浪费了针线。”

此事传回村里,一时间沦为笑谈。但令人扼腕的是,他的三个儿子最终都没能把书念出来——老大不学好,偷人自行车,在学校大会上亮相做检讨,而后再犯,被拘留,遂被学校开除;老二念到初中时突然像着了魔,半夜回来睡在猪圈里,清晨把他母亲吓了一跳;老三读了两年初中也没下文了。虽然孩子没能成才,那人倒是靠勤俭节约攒下了一笔钱,率先买了商品房,举家搬到县城,过起了城里人的生活。

那会儿村里人最看好的孩子,就要数杨靖,但偏偏杨勇华不给力。高中我们要吃食堂,每月需要生活费,条件好的家庭给孩子三四百,杨靖每月只有两百。即便如此,很多时候杨勇华都不能按时将生活费打到杨靖卡里,需要王树果在老家想办法。碍于面子,王树果不好去村里借——毕竟村里大多数男人都在外打工,为啥别人有钱你没有?她只好去街上借,向卖货的人求情。

=====

腊月间,在外务工的人陆续返家,杨勇华也回来了,他修好了高音喇叭,又继续乌拉乌拉放音乐,自己也不时在喇叭里吼上几句。他在自家那两间窄小的土墙房两侧各挂上只硕大的红灯笼,喜庆又张扬,把房子映衬得更寒酸了。

王树果已近临盆,她在后门口刷洗猪头,择菜,炸丸子,忙着准备一家人过年的吃食,杨靖和春娟也在左右帮忙,烧火的烧火,洗涮的洗涮,娘仨说说笑笑,忙得不亦乐乎。杨勇华则背着手在村里转悠,四处摆龙门阵,还去他的老相好家中串门,逗弄人家的小孩,眼睛到处瞟,看人家备了哪些年货。

正月里的一天,杨勇华去别人家里玩斗地主,王树果喊着肚子疼,让杨靖去叫他爸。杨勇华手气好,赢了两百多,正在兴头上,把手一挥:“哪个女人生孩子不疼?疼才是正常的。”

王树果不知是出于省钱还是怕麻烦,还是因为有生产经验盲目自信,执意不肯去医院,从上午折腾到晚上。由于胎位不正,胎儿始终没能顺利出来,倒是把王树果折腾得死去活来,从床上跌到地上,又在地上打滚嚎叫。

半夜,杨靖找来村里人的面包车,强行将他妈送去了医院。几天后,有人看见杨靖扶着王树果下车回家,怀中抱着一个婴儿。又过了些日子,王树果出现在自家屋子周围缓缓地活动,婴儿却不见了。

那次生产过后,王树果落下了病根,人迅速消瘦下去,别说扛一捆柴或一袋油菜籽,就连空手行走都费力,她去一里外的街道,要坐在路边歇上两三次脚,阳春三月,还裹着厚厚的棉袄,包着头巾坐在门口晒太阳。村里有妇女去探望她,说她那次生完孩子身上就没“干净”过,“血都流光了,人不垮才怪”。

6

高一下学期,五一节前夕,我去杨靖的班级找他,想让他帮我捎点东西回老家。他不在,班里同学说他请假回家了,“一周前就走了”。

我一惊,一种不祥的预感袭来——这个时候他回家做什么?难道是他妈出了事?午休时,我去小卖部给家里打了个电话,果然,王树果去世了。我奶奶说,杨靖“在家当孝子,守灵”。

王树果的去世并未在村里引发什么轰动,旁人传播她的死讯,也就淡淡地说一句“聋子死了”,脸上还挂着无所谓的笑。杨勇华回家操办丧事,也并未表现出过多悲伤,倒是他岳父母白发人送黑发人,老泪纵横。我奶奶说,他岳父还当着众人的面狠狠敲了他几拐棍。

五一收假后,杨靖返校了,我在食堂碰到过他两次,他神情恍惚,仿佛变了个人。除了“节哀顺变”,我不知道还能对他说些什么。这种楚痛是我无法感同身受的,我担心他会误认为我在怜悯他,我也不能像兄弟一样拍拍他肩膀,给他无声的肢体安慰。他那么自尊、要强,有着远大的理想,容不得有人瞧不起他。

暑假,我看着杨靖和春娟端着放有香蜡纸钱的托盘去给王树果上坟。王树果葬在他们家的一块自留地里,坟的位置和她家房子遥遥相望,去上坟需要先走一段公路,再爬一面坡。

后来一天在路上遇到杨靖,他笑嘻嘻地对我说:“我不准备读书啦。”语气随意洒脱,似乎又回到以前的状态。

“你开什么玩笑?”

“没开玩笑,我是真不准备读了。”他收起笑,郑重其事地说,“我准备去挣钱,供我妹妹读书。”

“你爸不是在挣钱吗?”

“他挣钱?他但凡能扛点事,我妈也不会那么早去世!”他神情忽地变阴翳,捡起地上的一块小石头,用力地恶狠狠地砸向路边的排水沟,水花四溅。“该死的是他!”

“你在说啥呢?那是你爸……”

“他像个当爸的吗?他配吗?他就是条公狗!”他瞬间变得无比愤怒,“你知道吗,我妈那时虚弱得站都站不稳,他还到处打牌,我妈月子都没坐!”

“那毕竟是你亲爸,不必……”我不知怎么往下说,他也不待我继续,便扭头走了。

“你有条件,不要辜负,好好读下去,我这辈子就这样了。”走了几步,他又回头朝我说。

=====

2004年9月,高二开学时,杨靖果然没去报到。杨勇华也没有再出门打工,就在家种庄稼,春娟刚上初中,我不知道杨靖在做什么,因为接下来的那半年我都没有见到他。

高二放寒假时,我老远见一个少年在三叉路口“突突突”地摆弄着一辆摩托车,在一众路人的注视下,调转车头耍帅,掀起一片灰尘,而后扬长而去。直到听到几个妇女议论,我才知道那人竟然是杨靖,她们说:“这又是下一个‘天棒’,跟他老汉儿一个样!”

过了几天,杨靖突然在屋后面大声叫我哥的名字,冷不丁地来我家串门。他坐在板凳上伸手烤火,烤了手掌又烤手背,反反复复。他已经蓄起了长发,梳着冲天的杀马特发型,两侧染成黄色,额头上一小块是白色,俨然成了一个小混混。

“啧啧!活像一头栀子花牛!(黄牛,因额头中央有一绺白毛而得名)”他走后,我爷爷朝他的背影指指点点。

“可惜了,还以为‘天棒’家要出一个人才,看来真是出了第二个‘天棒’。”我奶奶也接过话,“少邀约他来家里玩。”

高二下学期,我有了人生中的第一个手机,申请了QQ号。一天下晚自习,我接到一个陌生来电:“我,杨靖。”

“你怎么知道我号码?”

“我找你奶奶要的,我想托你帮个忙。”他语气十分客气,“想麻烦你帮我妹妹挑几本辅导书,语数外的,你看着买,镇上买不到这些。钱我先给你打一百,不够再补。”

“这个好说……你现在怎么样?”我问他。

“唉!一言难尽……行吧,你早点休息。”他不愿多说,挂了电话。

次日,他又问我要了QQ号加上,他的头像是一个黄发卡通人物,网名叫“慈母养败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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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次我把辅导书交给杨靖后,接下来三年都没再见过他,期间也无联系,只是看到他时不时会更新一下“说说”,地点时而在老家镇上,时而在不知哪儿的工地上。他拍得最多的照片是一群人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偶尔是他独自吸烟,配上一两句或发泄或感慨的文案。他离校园越来越远,已经完完全全成了社会人。

我回家时偶尔会碰到杨勇华和春娟,杨勇华还是老样子,只不过精神面貌颓废了许多,头发白了乱了,穿着也邋遢了。春娟长高了不少,白白瘦瘦,说话依旧柔声细气,被火烧掉半边头发的脑袋依然触目惊心,她把另一面的头发梳过来扎在那只萎缩的耳朵下面,竭力想要隐藏住疤痕。

我和春娟差着年岁,没啥话题,见面时她也只远远叫我一声“姐”,互相打个招呼笑笑而已。我想起小时候,我和她还经常一起玩耍,她手很巧,爱就地取材做手工,能把红薯茎撕成一段一段的做成项链和耳环,挂戴在身上,也能把桐子叶卷起来,用草茎当针线缝成手提包、拖鞋。

7

2008年底,大学放寒假,我从外省回老家过年。腊月廿八,杨勇华托人在村里挨家挨户帮他“跑腿请客(通知去他家做客)”,相邻的两三个村子也都邀请了,一问,说是他家盖了新房。

想起前两天路过杨靖家门口,还是以前的老房子,没有任何动工盖房的迹象,我问奶奶:“他们家什么时候盖的新房?”

“没在村里盖,在镇子上盖的,挨着街上。”我奶奶说,就是我和杨靖当年上初中的那个镇子,距家十公里。杨靖也是在那里学的修摩托车。

办酒是在正月里,那天下着淅淅沥沥的雨,道路泥泞。杨勇华为了方便村里人去他家新房子吃席,特意包了几辆面包车负责接送,开到镇子上时,车轮车身已糊满泥浆。我拉开车门,撑伞下车,杨靖笑吟吟迎上来:“呀!今天是你来的啊?你哥咋没来?”

他摸出烟盒,一一向下车的人打招呼,散烟,请人进屋避雨。他早年的杀马特造型已剪回正常的寸头,身上穿着灰色羽绒服。新房就在公路边,很大的一栋,还是水泥毛坯,三层楼,一楼并排四个门面。外面的坝子里搭了简易塑料棚,里面三四张桌子已经开席,席间言笑晏晏。另一侧是几个汽油桶搭建的临时灶台,一群妇人忙着煎炒烹炸,热气腾腾,香气四溢。

我去挂礼,惊讶地发现帮忙记账的是我们曾经的同学。

“方颖,你还记得不?小学同班的。”杨靖招呼完客人,站到我身边,“瞧瞧人家这一手好字!”他指着账簿上那一列列如印刷体般标准的正楷,赞赏道。方颖抬头笑笑,又忙着埋头核账。

“方颖上的985,厉害!”转过身,杨靖又语气略带落寞地说,“当初小学时,我和她轮流当学习委员,我要是一直念下去,不会比她差。”

“你也混得不错啊,出社会早也是优势,我们还在花钱读书,你已经挣钱盖房了……”

“走!我领你楼上转转去!”他重焕意气。

楼梯间堆着各类建材,我们踩着砖块和水泥上楼。

“这间准备给我妹住,到时装修成她喜欢的样子。”他指着三楼楼梯口的一个大房间向我介绍,一只脚也跟着跨了进去,踩在一堆砖头上。“这间,是我爸爸的卧室,这间是我的,那边两间留作客房。二楼准备做个大客厅,搞成中式装修。”

“底下那一排门面准备做啥?”我问。

“那几个要装卷帘门,我不是会修车嘛,可以开铺子,也可以租出去。”

我又问了几句春娟的情况,得知春娟也考上了县一中。

“目前为止,咱村,就咱们仨人上一中,我们家就占了俩。”他沾沾自喜,“我妹,全靠我挣钱供她,好在她自己也争气。”

饭后,我找杨靖告别,却不见他踪影。车子等在路边,我随村里人急匆匆上了车。雨下得比来时还大,雾蒙蒙的,不辨东西。

=====

此后几年,我大学毕业,辗转四方,在社会上摸爬滚打,QQ通讯录的人越来越多,跟杨靖彻底失去了联络——不知他是否改了网名,好像他从我的列表里消失了。虽然我们老家房子相距不过几百米,但我们都很少同时间回去,也就没有机会见面。

回家过年时,通过家人和邻居,我陆续听到杨家的消息:春娟考入川师大;杨靖结婚了,对象是另一个市的,不知道是不是入赘,总之都落脚于女方家;杨勇华得了癌,搬去与杨靖同住,药费也是杨靖在掏……再后来,杨勇华去世了,火化了,骨灰送回老家安葬在王树果旁边,杨家彻底没人住了,院子里杂草丛生。

我想起多年前杨勇华在镇上盖的楼房,怎么没了下文?我爷爷说,当初杨勇华请客,其实“办的是扯谎酒”,我看到的那栋三层楼的毛坯房,压根不是他家盖的,而是杨靖借的别人家的,说成自己的,就是为了向乡亲们收份子钱,“钱一收,人就跑了,轮到别家办酒,谁还能指望他回来还礼?”

我感到不可思议,想起杨靖站在楼梯上一一为我介绍的场景,还那么逼真。爷爷又说,当时不光村里人不知道这事,连他家亲戚都被蒙在鼓里,杨靖的舅舅和姨妈们,体恤他小小年纪不容易,又这么有出息,不怕收不回,给随了大情(大笔份子钱)。

一段时间后,有人赶集路过那栋房子,看到换了主人,一问,人家打了几个“哈哈”,说当初租给杨靖用了几天。亲戚们知道真相后暴跳如雷,村里人大声咒骂。

8

前两年,有初中同学在微信上建了校友群,早年毕业即失散的同学们又重新聚拢来,杨靖从群里加了我。

“你现在在搞啥子?结婚没?”他大大咧咧地问我。

“娃娃都打酱油了,你呢?”

“我大女都上初中了。”他回复。

简单几句后,就都不知道说什么了。

直到去年暑假,我带着女儿回老家,散步时给杨靖拍了他家房子,联系才又多了些。我很少主动招惹他,他言语粗俗,时而正经,时而吊儿郎当。

去年十一,他给我发来一个视频,视频是透过车窗拍的,有点模糊,我爷爷奶奶正在地里弯腰干活。

“啧啧!你爷爷奶奶身体还硬朗呢,还能种地!”他语音对我说,伴随着呼呼的风声。

我问他开车回去的吗?他说不是:“我哪买得起车?坐的别人的。”他说他专门回去给父母烧纸,把坟前的荒草打整打整,他每年为这事要专门回来两趟:“再忙都要回来。”

我又主动跟他聊了些过往。他说高二辍学去学修摩托,本想以后在镇上开个修理铺,但交友不慎,和几个社会青年伙到了一起,抽烟喝酒干群架,而后被人坑了,当了炮灰,赔了别人一笔钱,还差点蹲牢房。浑浑噩噩两年后,他开始醒悟,发现待在老家看不到希望,修摩托不是一门好营生,自保都难,何况妹妹的学费、生活费不容懈怠,就决定出去打工。那会儿杨勇华在外省的工地上,依旧是自己挣钱自己花,不太把春娟的学习放在心上,有时需要杨靖狠狠骂过一顿后,才勉强挤出两三百打到春娟卡上,还说是提前向老板预支的工资。

杨靖上工地两年后,杨勇华就得了癌症。丧失劳动力的杨勇华,陋习恶习一下全没了,说话做事也踏实了。他回老家给王树果上香,趴在坟头的茅草丛里痛哭流涕,用枯瘦的手掌把坟头拍得啪啪响,忏悔得痛不欲生,不像是装出来的。那一刻,杨靖原谅了杨勇华,也隐隐预感到,过不了多久,母亲坟旁将会垒起一座新坟,父亲也会躺在里面。他放下仇恨,对父亲充满怜悯。

杨靖的对象是工友介绍的,老家在邻市,与我们这里相距两百余里。不过这点距离在离老家将近两千公里的工地上算不得什么,只要在一个省,都可归纳为老乡。他很快结了婚,只在妻子家办了酒席——大概是出于自己当年办假酒声名狼藉的考虑,他没有通知任何亲戚参加婚礼,只有杨勇华和春娟在场。

杨勇华的身体每况愈下,要看病,要住院,不适合住在工地上了。杨靖带他回了岳父母家,又怕岳父母嫌晦气,最后在外面给他租了房。杨勇华在出租屋咽气时,儿女都在。他想要叶落归根,不愿入外地的公墓,无论如何要让杨靖带他回老家。杨靖最终把杨勇华的骨灰安葬在母亲坟旁,算是完成了他的遗愿。

操办完丧事,杨靖重回工地,半年后,从脚手架上跌下来,摔断了几根肋骨,在医院躺了半个月。包工头说他违规操作,没有按照施工安全要求来,只赔了手术费。工友怂恿他打官司,好歹要一笔钱到手,他自知理亏,作罢了。没多久,包工头的老婆托人送来个纸包,打开看,是两捆钱,每捆一万,说是给他的营养费。他原以为这事翻篇了,没想到世上竟还有好人,这令他非常感激,热泪盈眶,“都想给她磕两个头”。

他把钱存进卡里,给自己留下两千,其余的全给春娟转去了,说那是她新学期的学费和生活费。他没告诉妹妹自己出了事故,也没告诉妻子老板娘给他钱的事。

=====

我有一个在乡里街道上开小卖部的姐妹见过杨靖的妻子——一次暑假,杨靖夫妻俩回来,在她那里买过烟。那个姐妹在情窦初开时暗恋过杨靖,好几次拉着我在杨靖家附近徘徊,假装经过,实则是看他在不在家,想说两句话。后来他俩都辍了学,还有过一段感情纠葛,姐妹的父母不同意,嫌杨靖家穷,嫌杨勇华名声不佳,最后恋情不了了之。

“他那个老婆,大屁股,萝卜腿,走起路来有些怪。但人还长得挺乖,爱笑。”那个姐妹评价。

我打趣问她有无遗憾。她说那会儿自己不懂事,觉得杨靖好帅,对他迷恋得很,但现在看也就那样,“他还穿个紧身牛仔裤,豆豆鞋,一副精神小伙的打扮”,早已不是姐妹的菜。

我奶奶也曾见过一回杨靖的妻子,她听到丈夫老远喊“婆婆”,也跟着喊:“婆婆,你在摘豆角哇?”分别时又关切地说:“婆婆,你快点回家去啦,太阳晒得很!”过后,我奶奶夸她,说这个女娃“要得,肯喊人,说话中听”,面容也生得温柔敦厚,对她印象颇好。

我转述给杨靖,他却说:“那只是做做表面样子,四川女的有几个温柔的?动不动就是‘劳资蜀道山(老子数到三)’。”

他说他都不想结婚,买个烟都要被老婆管着,像我们村里光棍多好,想干啥就干啥。但说这话时,他话语里却洋溢着幸福的笑,并非苦大仇深。我说你就别得了便宜还卖乖了,他“嘿嘿嘿”地转移话题,讲到邻村两个年轻人的名字,问我认识不?我说不认识,咋啦?他说他俩在工地上偷电线卖,被抓了,而且被抓过好几次了,屡教不改。我说这种事也不稀罕啊,在外乱搞的人多得是。

“是倒是,人一辈子啊,还是得有点道德约束,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不要乱整,乱整不光害自己,家人都要连带着背名声。”他语调抑扬顿挫,摆出一副长者姿态。

“对对对,不是所有人都跟你一样有觉悟。”我附和着他。

“我嘛,虽说没本事,这辈子挣不了大钱,但每一分都来得干净、坦荡。”他标榜自己似地说,又告诉了我一件事:前几年,村里那个小学教导主任去世了,他专门回去了一趟,那位老师教过的学生多得去了,也没见哪个学生去参加他的葬礼,旁人不明白他回去做什么,非亲非故的,他不便解释太多,只说赶巧回家,顺便来悼念曾经的恩师。

他说,在学业上虽辜负了恩师的期望,但一直记得老师曾把自己叫到办公室里,叮嘱那些做人的道理,这是他父母从不曾对他说的话,令他终身受益。

9

一次,我问杨靖还记得当初当警官的梦想么?

他说当然记得,但不后悔,他放弃了自己的前程,把春娟给供出来了。这十多年来,他一直在工地上卖力干活,不舍得休息一天,除了供妹妹和自家小孩读书,还想攒钱把老家的房子翻修一下,但哪知他爸生病花光了积蓄。

我说你也算对得起你爸了,没有因你母亲的事而记恨他。

他说:“其实那也怪不得他,都是命,我妈去世后,他也过得苦。”

我想问问当年办“扯谎酒”是怎么回事,背后有无苦衷?但这话题太过尴尬,没能问出口。

他告诉我,有人看中了他家三叉路口的宅基地,出价二十万,但他不会卖,“两百万都不卖”,他觉得“根不能丢”,还想以后回家盖房。他说他并非像传言那样当了赘婿,两个小孩的户口在他家,但岳父母那边条件更好,有利于小孩的读书和成长。

我和他说起小时候他和他那位小霸王堂哥欺负我的事,他说他还记得,有次我爷爷半夜还去他家讨说法:“现在,长大了,真诚向你道歉,对不起哈。”

杨靖发来一段抖音视频,是春娟2022年结婚时拍的。视频里,他代替去世的双亲同男方父母坐在高堂位置上,接受新人斟茶。春娟还是那么清秀,穿着洁白的婚纱,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我注意到她有一头完整的漆黑的秀发,看上去十分自然,不像是假发。

“你妹妹还是小时候那么漂亮。”我说。

“她小时候头不是烧了啊。”不待我问,杨靖倒是主动提起,“她大学毕业,自己去做了手术,头发全长出来了,一点都看不出。”

我接着看视频。轮到长辈发言时,杨靖缓缓站起,接过主持人递来的话筒:“我,今天,像所有天下嫁女儿的父母一样,心中百感交集,五味杂陈,我既为她找到幸福而欣慰,又有深深的不舍……”

“因家庭原因,父母亡故,我和妹妹相依为命,”他转身看向男方父母和新郎,“若以后,她有任何做得不好的地方,请你们多体谅,不要打她、骂她,你们给我打电话,让我来……”他泣不成声,说不出话来。春娟站在他身后,仰起脸,用纸巾擦拭眼角,努力把泪水往回咽。

“你很忙吗?”见我长时间未回复,杨靖问我。我说我在重新看视频,很长,看完了,看哭了。他发来一个捂脸哭的表情:“我父母去世我都没哭,那天是真流泪了。”

他问我,现在我是不是觉得他特别懂事?我说是,我一直觉得他有担当,只是表现得像个混混。

他说春娟目前年薪差不多四十万,之前公司垮了,只剩她一个人,老板不放她,高薪留住她并给她找业务:“她才是我们大家的骄傲。”

我说:“现在世上,也就只剩你和春娟两人是至亲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我还有件事没完成,完成了,我就没什么遗憾了。”

我问他什么事?他说:“我还有个弟弟,我要去找到,我这两年特别想他,他今年二十岁了。”

我蓦地想起当年的往事,往回推,正好是二十年。

“妈妈就是因为生他才去世的。”他又说,“我要找到他,这是我当哥哥的(责任)。”

我问是否有线索,他说有,弟弟当初是被熟人带走的,“不然也不放心”。他告诉我,如今小弟人在北京,十岁那年还回过老家一次,只是没相认,“主要是怕影响他,也担心家里穷会拖累他”。他无意为难弟弟的养父母,只想兄妹三人相认,让弟弟知道他还有两个亲人,知道自己的根在何处,再带他去父母坟前烧个香、磕个头。也想告诉弟弟,当初把他送人出于无奈,家里被逼着交超生罚款,就算砸锅卖铁也交不上。如果不送人,就只能学别人把婴儿溺死,这是妈妈无论如何也做不出的。

我说,如果孩子养父母有意隐瞒他的身世,就不怕揭露了?

“揭露了我也要做。”他说,“也许他知道,也在找我呢。”

随后他又发来一个献血的截图,献血总数20次,总量7100毫升——他这些年一直在献血,就是为了寻人,准备今明两年去建档案。我猜想,当初的熟人线索,可能现在已变得十分渺茫,不然他应该早顺藤摸瓜找到了弟弟,又何必寄希望于献血呢。

他发来一张他小女儿的照片,小女孩五六岁大,站在开满油菜花的路边,穿着小兔印花的牛仔裤和粉色棉袄,一手揣在衣兜里,一手捂着脸颊,笑得天真无邪。我夸他小女儿乖巧,他马上发来大女儿的成绩单,在班里排名前三,数学132分,全班第一,年级第二。我说这是遗传,你当年擅长的也是数学。

记录下这个故事期间,杨靖几次向我发起视频。一次我正在转地铁,接通后,他又开始变得吊儿郎当,在那头吞云吐雾,说话不着调。

我故意不露面,把镜头朝向来往人群,他说人都没看到,我说,这么多人不算人么。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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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为工地保安之前,他曾是心怀警察梦的尖子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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