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娘……”
马车停在长巷外,已经一会儿不曾走动,车外陈折芳小心一声。
晚晚在车中,被他这一声唤回了神一般,片刻方应一声,“额……嗯,”她顿一顿,“继续行吧。”
“是,”折芳柔声一应,又忧心,“姑娘……不要将我的话全当真,兴许,兴许还有假,毕竟我身无法力修为,用的符咒也是旁处得来的,并不一定她说的就是真话,说不定她也被旁人哄骗呢。”
他柔声的安慰,车厢里迟迟传来一声应,彼时马车已行进巷中,嗒嗒声在空寂的巷里,偶一两住户听到外头响动也没敢探看——因为十二放出的气息,威压甚甚,他们只知一驾马车行来,却对内里坐的哪位贵人一概不知。
晚晚就在这寂静里应过折芳的话。
“娃娃亲啊……”
她很轻的,嘟囔一句。
折芳的话当然有理,她亦不能凭这话就信了云尊主真曾有这么一段缘法,但……
总得顺着往下想,若是真,当如何,若是假,又如何?
若是假,自没有旁的所说,接着往下查就是,云容的假话从哪里来,目的又是为何。
但如果是真……
“如果是真……”
她不会因为一个从未谋面,不知姓名的女子产生醋嫉,她亦多么无辜——如果她真的存在的话。
在这个时候,倘这女子真的存在,从云正天口中证实,亦让她不能不警惕,若证实是真,她恐怕就要交付给云休厌——
她身无法力,对世情也不敢说尽知,万分不敢托大。
徐徐这般想着,她克制压着理智外的心思,在这个时候,她自己的小心思算得什么——待要算账,有的是时候呢。她想。
马车很快停下,车外的折芳提醒传来,她应一声,车门便打开,一旁十二来扶,折芳则去开门。
这里有层层禁制,保证里头的人不会被带出,也保证寻常人不会误入。
晚晚下车来,被恭迎进。折芳微低声在侧,解释着这里的结界禁制,也解释着,因着这女子身份特殊,他觉不适宜声张外人知,是以禁制之外,并未魔兵来守。
晚晚点点头,“此便甚可。”
此时来魔兵太过,她走过玉石板的甬路,被带往内里。
此中寂静,看押云容的屋内也静静,折芳解释,“人醒着,是我用符之后,迷糊了一阵,姑娘随我进来,我将她唤清醒就是。”
一旁十二对她点头,她才再次点头,“你去唤吧。”
“是。”
这厢开门,折芳先进,晚晚在中,十二在后,进去后折芳便向内里,这是一间空旷的房间,除却一张榻,便是一张桌两张椅。十二直接拎了一张椅子在手上。
“喂!醒来,清醒些,主子来了!”
随着两声钝钝的啪声,折芳拍打云容的脸,两句之后云容有了反应。
晚晚眼里微动,上前到榻边,十二将椅子摆在榻边,她在椅上落座。
折芳微微弯身从榻边退开。
晚晚看清了榻上的情形。
一床薄被,破旧寝盖,榻上的云容看着比昨夜好了一些,但仅限于她露在外的脸上、脖颈,还有手上的红肿褪去,其余伤势都被涂了厚厚草药,她躺在榻上,草药斑驳在脸上,让人愈发看不清相貌,只是一双眼,直直勾勾盯看晚晚,认出了她。
晚晚细看她的眼,见眼神清厉,的确是清醒了神志,并且这眼神里,显然她也知道她被符咒影响之下所说的话——
警醒甚重,盯着晚晚时仿佛她下一瞬就要她的命,有着难掩的紧张。
“应你的事我已做到,”晚晚开口,她声音平静,但此时亦带了上位者的威意,她说,“可你瞒了我。”
榻上云容瞳里微缩,紧绷,“你要杀我?”
“杀你的确容易。”
晚晚笑了下,事实上,她什么都不用做——字面意义上,只要她不再管她,她只需要什么都不对她做,不保护也不必动手,她便会在这魔修界活不下去。
云容也明白了,她眼眸几乎缩成竖的形状,看起来兽性更甚。
晚晚:“杀你对我没什么好处,但,我不会容忍你第二次的欺瞒。”
她含笑微微,神态间某一瞬里竟与云休厌有丝丝相类,榻上的云容一瞬里明白她是真的!如果她隐瞒,她真的会杀了她!
“姑娘,不若……符咒?”此时,折芳适时呈上一物。
云容猛地尖利一声:“不!不要!我说!我说——”
她惊恐的盯着折芳手里的东西,“我什么都说,我这次全都说,别用那个,别用了,我知道你们的手段了!”
她哀求晚晚,“错了,我不敢了,求求你,我自己说,再给我一次,不敢了……真不敢了……”
眼泪横流,浑身瑟瑟,即便知道她这模样大抵也是做给她看,她仍是微抬手,折芳接收到她的意思,带着符咒再次退身往后,这时再看向云容,已不用她再说什么,她平静的眼神望过来,云容的话已出了口,“亲事是真的!”
第一句,脱口而出,说得极快,再往下便更顺:
“我跟陈大人没说谎,公子,公子他的确有一桩亲事,是夫人定下,夫人和老爷,老爷也知了!”
“是夫人生前,与夫人的旧友,是他们定下的!我没说谎,老爷知道后便派我们出来的,我们给姑娘带话,这一件,这一件……老爷没有说,没说能不能告诉姑娘,但我想,我想还是……”
她语气激动,脸上的表情混合着分裂,既有全盘托出的惊慌,也有难掩的畅快——
晚晚想起折芳的话,这女子,把云休厌视为天神。
在她的眼里,一介常人,自是不配她的神的。
所以她畅快,畅快她得知此事,甚至想到了她因此可能遭受的挫,她掩不住这畅。
“既家主不曾让你告诉我这些,这般密事你是如何得知?”她维持平静的神情,问榻上的人。
云容激动,“当然不曾说,老爷当然不曾告诉我这些,我自己听到的!那一天,我想死,没死成,我以为弥留,却,却到了一个地方,一个院子,一个很大的院子!墙有那么那么高,我从未见过那么高的墙,老爷就在高墙的院子里,有一个人……我不知道是谁,我没看到!我只听到了他们的话!”
她语气燥乱,言语错顿,但那高墙二字,高墙,大院,晚晚听到这两个词,心头攸地一跳。
“他们说,老爷和那个人说,那个人也和老爷说,他们说夫人生前,说到她名,成碧……原来夫人叫成碧!那人说夫人定下的亲事,给公子定下的!还拿出了东西,信物,我不知道,我也没看到那是什么!”
“老爷信了,看到就信了,还有更多的话,我想再听却被发现,我被抓起来,我没有死,却说我入了魔,说我废了,不能留了,我娘哭啊,我爹要把我打死,最后他们把我送走,但,但……”
她神情激动,混杂着恐惧,畅快,还有不知何时涌出的泪,她激得难说下去。
晚晚听明白了,是她入魔前夕,想是入魔之际,她五感有变,错入了高墙院外,意外听得云正天的话。
“是真的,我说的都是真的,你,哈哈,你……”她忽而笑,像突然无法控制自己,这让她的笑声诡谲,她指着晚晚,“你,你伴不成公子,陪不过的!那个人说了,夫人定下的亲事,那女子才是最适公子的人,不一样,你不一样,你不行的!”
连笑几声,她又说:“老爷说了,老爷也说了,魔血你克不住,你只会让公子愈发难受,你只会给公子带来灾秧,只有那人,只有那个女人,她才是公子的最适之人!只有她可以让公子顺遂,只有她可以陪伴公子,长长久久!”
长长久久。
四字仿佛回音,在空旷的房里,回回去去。
秦晚晚面无表情。
身后的十二和折芳半无所动,只有云容尖利大笑的声音。晚晚知道自己的脸色一定很不好看。
“你不要妄想了,听家主的话罢,离开公子,”像是大笑和激动消耗了太多精气,云容的声音低弱起来,她再次露出恐惧,露出祈求,“你说的,是你说的……让我说实话,我全说了实言,没一句假,你不能……不能叛诺,你保我,你得保我!”
眼见她再次激动,青紫的手甚至抓向晚晚,折芳蓦地上前呵斥,“胆敢无礼?!”
他的低斥呵住了云容,她尤其发抖,盯着他的手生怕他再拿出什么符咒对他,在这几人里,始终只有他才是那个曾对他有性命威胁的人,她警惕又发抖,立时噤了声。
折芳见她老实,转身往晚晚,“姑娘……”
这是一句询问,现在,他们都听到了云容的话,于他,除却与晚晚一条船想是再无活路,他在询问晚晚,可否现在要除了云容——
如果这话落到旁人耳里,落到云尊主耳里呢?
一个让他……有灾秧之祸的名,秦晚晚在魔修界再不能留。
甚至十二,陈折芳亦向她的方向看一眼。
晚晚蓦地明白这一眼的含义,他在暗示她……
“不……”
但一张口,话未及说完,便见他身后榻上的云容突然暴起!她想蛰伏后猛然露出獠牙的兽,猛然扑向陈折芳,“小心——”
她想也不想,立刻推折芳,但为时已晚,这一息,云容已朝着她扑来,她收力不及,晚晚清晰的看到她眼里的惊恐和大慌,她就这么扑来,她提身便是急退,蓦地,椅子倒地的声音,陈折芳的惊呼,裂空击出的煞气,还有云容短促的一声闷声,一切仿佛发生在一瞬。
晚晚呼吸急促,再回神,倒地的云容趴伏在地上,了无声息,一旁,是面无表情的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