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不落城，是狂乱的城，城中多处，灯火漫天，喧嚣至甚，在这喧盛里，距离尊主府近处的街巷便显得过于寂静。
这里是允许魔修们居住的，但城中魔修都默契得很，他们不约而同选了离这处远些的街巷安家，当然也有不乏魔尊狂热的追随者和冒进者，不过这些人更新得都比寻常魔修更快些，长此以往，这条街巷晚间亮灯者寥寥可数。
一辆马车悄无声息驶进街巷，在巷尾不起眼的府宅停下。
身披黑袍的人从马车而下，先去开了府门，没发出半丝声音，开门后，马车陆续下来两人，皆黑袍罩身，脸上薄金面具遮住半面脸，其中一人肩上扛着什么东西，仔细一看才看出是扛了个人，俯面朝下，扛麻袋似的，这人走在最后，前面是早早进去的人，一面走一面结阵。
府院不大，方方正正，一行人如暗夜潜蝠，无声开了所有的门，前头开门，后头便扫检结阵，直到一间卧房，那最前的人示意一下，那扛人的魔修走到榻前，那榻就只是一张榻，上面一层旧锦，魔修抬手一抓，抓着肩上人扔也似的将人丢到了榻上，咚地一声，随着闷痛的声音，灯影里破旧的锦被散出朽尘。
陈折芳眼皮轻跳了跳，“辛苦，”他对两位魔修含笑，“二位爷辛苦。”说着掏出两块晶石送过。
两个魔修是听令而来的，听的还是尊主府里的令，但有好处拿谁不拿呢，就是东西不是什么好东西，晶石成色一般，两魔修看不上，但都认得这陈姓人，都知他是秦小姐的狗，是以对他的示好也都受用接受，接了晶石来便干脆离去。
陈折芳一直笑着，亲自将两人送到府门，见人飞身而去了才笑意微收。
等转过身，关了府门走到房里，脸上的笑就都没了。
对着外人笑，对着屋里这个他可就没了笑，也懒得笑。
“云姑娘。”他嘴上倒还和善，知道这个人被尊主府那位看在眼里了，对她也带了客气，他到榻边，取出石兰给他的布袋来。
袋里装的是药草之类，云容在先前已被他的法术治过一息，现在躺在榻上虽看着骇然，其实命已保了住，这些药草是保命后恢复用的。
陈折芳取出小药舂，就在榻边炮制起草药，他叹了口气，“云姑娘比我命好。”
“跟魔修打交道难么，难，别看我现在好像得他们几分好脸，这些可不讲礼仪道德，一念上来打人杀人是常有，我最开始在矿场，以为这辈子交代在那里，现在嘛，”他笑一下，“他们给我几分薄面，把我当秦姑娘的狗，要是能当人，谁愿意当狗？”
“当狗难么，难也不难，我如今在这里，是在自己选。”
榻上，云容听到这里看过来一眼，她眼神有魔修特有的直白——你选当狗？
陈折芳：“当狗有什么不好，我在剑修界也没当过几天人，在这里当狗，是因为我不是魔修，不是你们同类，所以再怎么也是狗，我选在这里，认一个人当主，当一个人的狗总比在剑修界当所有人的狗舒服，况，你们，”他摇摇头，“你们可怕在外，跟剑修可不同。”
“我说你比我命好，瞧瞧，现在的眼神就是个魔修了啊，再一来就遇上好主子，我那时可比你惨得多，你大概不知，我以前……还对她动过黑手。”
“黑手？”云容脸上都是那为什么你这厮还能活着的疑惑。
陈折芳：“是啊，所以说，我提心吊胆啊，都不用算总账，只要她一句话我哪还有命，但，”他笑眯眯，“你看到了，所以我说你命好啊。”
——她连我这样的人都能信着用，何况你？
话说完，药也制好，他舀起来温和的送给她用，他话就到这里，这位姑娘不傻的话就应该知道要抱谁的大腿。
云容怔怔，像在想他的话，他将药送到她嘴边她才回神似的，晃了一晃，“我自己来！”说着爬身接药，动作间却因伤势过重还没撑起便跌下去，她嘶地一声跌回去，头上唯一一根素银簪子也跌落，她又忙伸手去拿，偏这时折芳也伸手欲帮她，她抓起簪子的手一个不小心刺到了他，“啊！”云容登时脸色一白。
“陈，陈大人，对不住，是我，我……”声音慌了起来。
折芳微微皱眉，翻手看了看手心，那簪子刺得实在不巧，正刺在他手心，手心皮肉娇嫩，隐有一点血珠露出，他听到云容害怕的声音，翻下手，“无妨，破点皮。”
云容大约因他方才的明示暗示已经“开了窍”，已经把他和她当成了同条船上的人，这会亦显出魔修的特质，她不觉得对他态度的转变有什么难和压力，这是自然而然——
当他无用，她就冷眼看他，当他变得对她有用处，她的态度可以一下就变。
她小心看他的手，也不再说自己用药的话，顺从的服下了药后，小声提出给他包扎一下。
“不疼了啊，”折芳有点好笑，手心反过来给她看，“喏，看都看不出了。”
他对她的变化适应也良好，这是个聪明的孩子，是个好事。
至于是不是聪明过了头或者自作聪明了，这个往后可以调教。
云容认真盯他的手，甚至伸着脖子把他手抓过了看，折芳耐心十足由着她看，待她松一口气，他才收回手，“看吧，没有事吧。我好歹是个男子，不至这点伤都当事。”
云容露出轻松的模样，“这就好，这就好，”她冲他一笑，“往后，还蒙您多教我。”
折芳笑眯眯：“不敢说教，你我共事时候长，互助才好。”
“您说得是。”
“那如此，我便先不扰你，这里你怕是要住段时候，我里外收拾下。”
说完回身，身后，云容：“陈大哥？”
“嗯？”折芳回身。
云容抬着头，还保持方才微微支起身子的姿势，她望着他，眼珠是比常人更黑一些的深色，见他望过来，她微微侧头，一点少女的娇俏，头发散着，那只簪子仍被她拿在手里，先前藏也似的，仿佛他看到这簪子就会迁怒她，这会簪子拿在手里，玩着似的，她说：“你能跟我讲一些秦姑娘的事吗？”
折芳眼微动，那当然是，不可妄言的，“今日晚了，你……”
“你跟我讲讲她的事。”她打断，声音比方才更定，如果说方才是请求，这一句便像陈述。
折芳皱皱眉，觉得她不识好歹，但还未开口，便听她又一声，“你同我，讲。”深黑的眼珠子幽幽盯来，她一字一顿，似强调，又像他先前的拒绝是因她说得快而他不能明白一般，她说，“同我，讲秦晚晚的事！”
话尾，声厉，折芳瞳里陡然一震。
云容盯着他渐渐变化的眼，手里的簪子一点一点，若细看来，便能看到她没有在把玩，那簪子的尖利的一段正在她的手心，她正一点一点刺着她的手心，手心有血渗出，她忽而一笑，抬手舔那滴血珠。
血在舌尖晕开，她眯起眸，像丛林里的母蛛盯上她的猎物，思考着何处吸吮他的汁液，她伤痕遍布的脸现出慵懒，对陈折芳勾手，“你过来。”
折芳微蹙的眉，看向她的眼神，甚而转身的动作都不曾变，就好像突然被按下暂停键，他保持着这般神情，脚下的步子像丈量过，一步一步，一成不变的来到榻边。
“好乖乖。”榻上人笑得眼都眯起，她搔搔他的下巴，而后勾他后颈将他拉下，舌尖顶开他双唇，血珠送进他嘴里。
“唔，让我想想啊，好孩子，先同我说罢，她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折芳眼里红光闪过，像那滴血染到了眼里，他蹙着眉，不耐的看着她，口里却无知无觉发出了声音……
*
尊主府。
云休厌的寝殿里，石兰将探查来的事一一说出。
这些年，他亦一直有着云家的消息，此时手中的正是厚厚一册，他早已翻过理好，云容的身份没有异样，他册中便有这么一条，某年某日，婢女容被迁出府，至某地。
“属下无能，容女出府，便无所记，”他声音遗憾，“只她在云府出身，是可以查。”
云府世仆众多，云容的父母兄弟恰是石兰所知的，他和云容父辈算是平辈，云容的哥哥还曾叫过他叔叔，对云容他是有一个印象的，“属下观她面貌，与旧日似八分，已派人往她旧日归地去，最迟明日可回消息。”他道。
云休厌立在窗前，外袍披在身上，亵衣如墨，目光也似投入了窗外浓深的泽气里。
“主子，可要属下……”石兰示意不远处的那街巷，他有一百种方法让云容消失在今夜的泽气里。
“先不必。”窗前的人眉宇深冷，微勾的唇角弧度锋厉，“大费周章将人送来，杀了岂不辜负。”
石兰一滞，“主子……英明。”
是了，杀一个明目张胆的饵，远不如留着她钓出更多的鱼，间人有间人的用法，只是，“晚晚小姐那边……”他想说照秦晚晚的样子，大约还得要去见，如果非要见的话……
旁的事他有信心，就是一旦秦晚晚有个万一……
石兰觉得自己还是先得提这件事……
“依她，她要见便给她见，”侧头，他目光压在石兰身上，“若有异，便杀。”
语气薄淡，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石兰的额角却跟着狠跳了一下，他听明白了，一切以晚晚小姐意愿为先，她想见人还是跟人怎么的，都依她意思来，但云容就要盯紧了，一旦有什么异样，当即除人，不可令其伤到秦晚晚半分，至于你说怎么个盯紧，怎么第一时间察到她有异……
他如果做不到，嗯……那就是他的能力问题了。
“……是！”敛下声来，他恭声从命，泪咽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