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芋从派出所出来,抬头就看到了大步走来的姜叙。
她本想找个地方躲躲,但显然已经暴露在了他的视线里,索性拉高卫衣上的帽子罩住了脑袋。
帽子很大,几乎能够挡住她的大半张脸。
唐芋还是不放心地往阴影处站了站,希望能借黑暗掩盖一下脸上的伤。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她尽量以轻松的口吻道,“我才刚看到你打的电话,正要回给你。”
姜叙定定地望着她,眼眸似海:“他人呢?”
“谁?”唐芋故意装作没听懂,率先转身,“挺晚了,我们边走边说。”她双手紧紧交握,步伐焦急,“马上十一点了,不知道还能不能赶回宿舍,我们……”
姜叙一把扯掉了她的帽子,唐芋顿住,下意识地抬手盖住脸上红肿的部分。
但她不知道,她的伤根本不止一处。
眼角蹭破了,鼻子下面还留有血渍,下巴一道长长的划痕,顺着脖颈直至锁骨。
长发似乎重新整理过,依然还是乱的。
毛毛躁躁地落在她的肩背上。
姜叙垂眸,像是不忍再看她。
“他人呢?”他又问,声音低沉。
“走了。”
挨了那一巴掌之后,唐芋狠狠还击了回去。
尽管姜叙父亲人高马大,但常年酒精侵蚀使他整个人都显得虚弱无力。反而是唐芋因着满腔怒火,小小的身体迸发出了超乎寻常的力量。
两个人厮打在一起,直到被夜跑的同学拉开。
两人都破了相,保安主张和解,但唐芋执意报警。
她其实伤得不重,大都是被对方衣袖上的金属纽扣剐蹭到的划痕。真正挨打的,只有脸上那一巴掌。
民警对姜叙父亲进行了一番教育,便放他走了。
姜叙听她说着,身体因为过度紧绷而微微发颤。“从哪边走的?”他厉声追问,“这边还是那边?”
唐芋从没见过他这副模样:“姜叙,我没事儿,真的。”她语无伦次地安慰他,“我……”
“告诉我。”他的声调拔高了,“是哪边?”
无可奈何之下,唐芋指了一个方向。
姜叙从街边捡起一根长棍,飞速奔跑。
几乎还没等唐芋反应过来,他的身影已经没入了黑暗中。
-
夜风一吹,姜父醉得更厉害了。
拐进幽深街巷,他因为脚下不稳差点儿摔倒,嘴里忍不住咒骂了几句。
悠忽之间,一阵风袭过身侧,等他站起身时,衣领就被揪住了。
“谁……谁……”他惊慌地攥住对方的手,借着昏暗的路灯,他仔细辨别,随即骂了出来,“妈的!小兔崽子,还不放手!”
姜叙抬眼。
姜父愣了一下,这张脸的确属于他打骂多年的儿子没错,但又分明有什么不同了。
阴影将他的棱角切割地更加分明,眉眼冷冽,强大的气场甚至包覆整条小巷。姜父的心里不由得生出几分寒意。
这兔崽子长得跟他妈一模一样。
看着就来气。
姜父试图朝着他的脸挥拳,但被姜叙伸手轻轻一挡,稍一用力便推开了。
“打不够是吧?”他沉声问。
姜父倚着墙,笑:“打你没有打女人爽,你他妈的都不会喊疼。”
一瞬间,姜叙的眼神变了,仿佛潜伏黑夜中遭到挑衅的猛兽,伺机全力撕咬。
察觉到他的不同寻常,姜父怯了。他边往后退边缓和气氛:“我今晚就回家,你要真把我打出个好歹,我告诉你我可就赖着不走了,到时候你那个女朋友……”
姜叙抡起棍子,正要狠狠砸下时,唐芋冲上来,一把抱住了他。
“姜叙……”她气喘吁吁地叫他,“冷静下来。”
巷子里回荡着姜父匆忙离开的脚步声。
姜叙身上的衣服全被汗湿了,愤怒和惊恐让他浑身打颤。唐芋一下一下轻拍他的后背,像安抚夜惊的孩童:“没事,没事。”
良久后,姜叙重重叹息,叫她:“唐芋……”他把头垂得低低的,仿佛十几年全力奔跑,好不容易才抛到身后的那些糟糕不堪的现实一起冲刺,瞬间吞没了他,“对不起。”
“你干吗道歉?”唐芋觉得很难过,她不希望姜叙因为他父亲做的事而感到愧疚,这不是她的初衷,“根本不是你的错,跟你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姜叙重新将帽子戴到她头上,他不敢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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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唐芋安顿在学校附近的酒店之后,姜叙穿过无人的街道,从药店买了碘伏和创可贴。
路过24小时便利店,他进去拿了两瓶冰矿泉水,几罐啤酒,结账前,又从冰箱里选了香芋口味的冰淇淋一并带回酒店。
唐芋从他手中接过冰淇淋时,下意识地往购物袋里瞥了一眼。
高中时代,她曾见过姜叙喝酒。
高三,十一假期只休一天,父母怕唐芋压力太大,特意带她去郊外爬山。
开车经过环形山道时,唐芋远远就看到有人滑着滑板在起伏的路面上俯冲。他没戴头盔,全身上下没有任何护具。
黑衬衫、黑发、黑裤、黑鞋,少年不时被呼啸而过的车辆淹没,只露出被风扬起的衣角。
“这孩子胆子也忒大了。”唐妈妈在一旁感叹,“多危险啊。”
“可不是!”唐爸爸也附和道,“父母也不知道管管。”
唐芋侧头朝窗外望去,滑板上的姜叙依然是那副漫不经心的表情,他目光直直地落到远方,胸前口袋里插着一枝白菊。
虽然对他的行为举止感到诧异,但他一向特立独行,唐芋当时也没有多想。
后来爬到山顶,她又一次遇到了姜叙。
父母去另一边赏景,唐芋举着手机拍摄天边的云朵,镜头下移时,突然框住了站在不远处的姜叙。
他倚着围栏,手里拿着一罐啤酒,察觉到唐芋的注视,姜叙扭过头来。
两人互盯半晌,他率先开口:“我成年了。而且……今天特殊情况。”
唐芋完全没有想到,他居然主动跟她解释……
见她仍然呆呆地望着他,姜叙把酒放下,问她:“我帮你拍照?”
唐芋摇头,听到父母叫她,便转身走了。
现在想想,那天大概是钟上的忌日吧。
那么今天……
唐芋为目前给姜叙造成的又一“特殊情况”而感到懊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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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来。”姜叙坐在窗前矮桌旁的座位上叫她。
唐芋听话地走过去,坐到与他相对的位置上。
姜叙拧开碘伏,浸湿棉棒,隔着桌子为她脸上的伤口消毒。
他的手法轻柔仔细,棉棒擦过唐芋的眼角、鼻翼、耳垂,最后沿着她柔和的下颌线滑向锁骨。
“疼吗?”他问。
灯光下,姜叙的眼眶里湿漉漉的。唐芋咬下一口冰淇淋,扯起嘴角冲他笑笑:“一点儿感觉都没有,要不是刚刚照镜子,我压根儿不知道还有这些地方受伤。”
姜叙垂眸:“不用想着安慰我。”他撕开创可贴,起身撩开唐芋的长发,贴在了她的后颈。那里有一道比其他地方都深一些的血口,像是被尖锐的石头所伤。
重新坐回座位,姜叙握住她的手,将唐芋拉坐到自己腿上。他半环着她,拿起纸巾包裹的冰矿泉水为她红肿的左边脸颊冰敷。
房间里安静下来,只剩唐芋吮吸冰淇淋的声音。
几分钟后,她把包装纸丢掉,姜叙扯了张纸巾帮她擦手,他眼睫低垂,脸上没什么情绪:“说说吧,怎么回事?”
唐芋吐了口气,简单向他阐明原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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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击和报警,就像一个警示。
唐芋不会像他儿子一样,任他踢打。
不可能完全不怕,但思维还是很清晰,她用一只胳膊挡着头,另一只手竭力寻找机会还击。尽管姜叙父亲有着明显的身高和力量优势,仍招架不住唐芋迅捷的反攻。
他老了,酗酒造成的手部抖动症状已经相当严重。
唐芋咬开他揪住自己头发的手,使出全力将他推倒,退到安全距离,目光镇静地望着他。
姜叙父亲坐在地上,茫然四顾,似乎不敢相信,自己会被一个小女孩占据上风。
这恰恰是唐芋希望他感受的。
彻底明白自己有多懦弱,对他而言,才算是真正的失败。
“我刚刚在警局详细描述了他的样貌,留下一次案底,以后他肯定会有所收敛的。”她抬眼看他,“这样你应该会安全一点。”
这种时候,她竟然还在顾及他的安全,姜叙心中满是苦涩。“你别这样。”他搓搓额头,声音哽咽了,“唐芋你别这样。”
他宁可看到她生气,或者因为害怕离得远远的。
“别担心。”唐芋拍拍他的手,“就算没有同学路过,他也不敢怎么样。”
她不想直截了当地告诉姜叙,他的父亲其实并不如他想象中那般难以抗衡,本质上他或许比常人更加怯懦,他长期以来的暴力,很大一定程度上来自于家人的纵容。
在外面得不到的尊重,在妻子儿子的妥协和忍让中得到了。
但唐芋明白,她永远也不可能站在自己的角度给予姜叙什么建议。她之所以能够镇定的面对姜叙的父亲,是因为父母用爱给了她与之对抗的勇气。
而姜叙,纵使他面对别人时,总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但只要回到父亲的视线里,他就会瞬间缩小,回到童年。
那里布满根深蒂固的恐惧。
就像他的父亲忘记自己已经变老,挨打时的姜叙或许也忘了他已经长大。
唐芋拥住姜叙,想说点什么给他安慰,给他力量,但张了张口,能告诉他的仍是那句不咸不淡地:“都会好起来的。”
十几年前,她作为他生活里的局外人,只能在那本同学录上写下这句话。
而十几年后,唐芋还以为时光赋予了她改变什么的能力。但实际上,并没有。
她和姜叙看似走近了彼此,但横亘在两个人中间的根本不是距离。
“你会走吗?”姜叙突然在她耳边问。
唐芋沉默一瞬,摇头:“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