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太强人所难了!”时萝率先反对,“你明知道陈博士的状态,绝对不适合与陌生人沟通,更何况是穷凶极恶的歹徒。要不,先让我来接这个电话,毕竟我和‘兔子先生’在网络上聊过不少,对他的说话套路还算有点熟悉。”
夏印天还没开口,陈南泽断然阻止:“你是个法医,不是谈判手。在专业人士到来之前,我可以暂代,和他对话。”
“可是……”时萝忧心忡忡地看他。
陈南泽低头,朝她微微一笑:“我已经痊愈了。”
时萝对这句话深表怀疑。出院直到今日,他都没有和不熟识的人说过半句话;一个多月前,他在人潮拥挤的大堂里恐惧症发作;就在三天前,他还因为夏印天的一句诛心之言,险些精神崩溃——这怎么能叫痊愈了呢?
“不行,我不同意!”时萝摇头,语声坚决。
夏印天为难地拧起剑眉。
手机铃声消停片刻,又催命似的响起。
高空中,摩天轮座舱的门被打开,一个男人坐在舱门口,双腿悬垂空中,身边搂着个小女孩。他似乎意识到下方的警察正在观望,于是抬起小女孩戴着电话手表的那条胳膊,示意他们马上接听。
夏印天只好按下手机通话键,开启扬声器。
“喂,我是——”
“你是他们的头儿,但我不找你。”对方打断了他的话,“别拿警方的套话糊弄我,让那个坑了我的女人接电话。”
夏印天正想再说点什么,却听见对方温声细气的一句:“珊珊真是个乖孩子,冰淇淋好吃吗?”
“好吃。”一个小女孩的声音模模糊糊道。
“这筒草莓味的吃完,还有一筒巧克力味的,你想吃多少就吃多少。叔叔先跟人聊会儿天,如果聊得不开心了,咱们就不理他们,一起去更好玩儿的地方,好吗?”
“好。”
夏印天听出话中的警告意味,磨了磨后槽牙。时萝扯他的袖子,示意让她来。
“你要找我?有什么话,说吧。”她说。
“我不喜欢在一大堆人的围观下聊天,我想和你面谈,你上来吧。”
时萝仰头看巨大高耸的摩天轮。
夏印天示意警员去控制室把那个座舱降下来。结果警员刚靠近控制室,“兔子先生”就发现了:“我说的是‘让她上来’,而不是让我下去。你们是不是非得激怒我?”
“座舱不下来,她怎么上去?”夏印天心生怒意。
“兔子先生”轻笑一声:“徒手爬上来呀,不许用工具。她这么能耐一警察,小菜一碟吧。”
“为难一个姑娘家,算什么男人?”夏印天忍住不爆粗口,“你要真想谈,我爬上去跟你谈!”
“这伙人是不是听不懂人话。珊珊,叔叔有点不想理他们了,你吃完冰淇淋了吗……”
时萝咬咬牙,压低嗓音对夏印天说:“我可以爬上去,让我试试。”
“不行,那得有二三十米,将近十层楼的高度!还不许用攀爬工具,万一一个手滑可怎么办!”
“虽然是挺高,但你看这摩天轮的中轴和座舱之间全是横竖交叉的桁架,就像梯子一样,小心点还是可以爬上去的。”
“你想得容易,那得受过相应的体能训练,还得有攀爬技巧和经验,否则很容易就会手脚脱力摔下来!”
两人还在互相争论着试图说服对方,旁边冷不丁伸过来一只手,拿起正在通话的手机,还把扬声器给关了。
“博士?”
“南泽?”
时萝和夏印天吃惊地转头看他。
陈南泽深深吸气,将手机屏幕贴近脸颊。他的额角渗出一片细汗,声音有点颤抖,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原木,第一句话几乎说不下去:“我……我……”
“你谁啊?听不懂人话也就算了,还要派个结巴来膈应我?既然没诚意,那就别谈了,反正冰淇淋也快吃完了,就这样吧。”
时萝两步跨过去,一把抓住了陈南泽的手。
陈南泽淆乱的心神奇迹般稳定下来,耳畔嘈杂迷错的噪音也消失了。
他紧紧回握住时萝的手,汲取着直面这个世界的力量,镇静而流畅地说:“我才是那个坑了你的人。整个引蛇出洞的计划是我拟的,人员分配也是我定的,你应该找我,而不是一个临时找来打下手的实习法医。还是说,你不敢面对正主,只能找小姑娘撒撒气?”
在他说话期间,夏印天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他掏出来一看,是张一岭发过来的:通过外貌比对,已经从公安部全国公民身份信息系统中查到“兔子先生”的具体信息。
手指下滑,姓名、出生年月、籍贯、毕业院校、从业经历……文字堆满整整三版屏幕。
夏印天立刻走过去,将手机屏幕展示在陈南泽面前。陈南泽一心二用,边说话,边随着他手指的滑动,一目十行地看完了目标的个人信息,微微点了点头。
“你是谁?”
“陈南泽,燕市公安局特聘刑侦顾问。”
对方停顿片刻,忽然像发现新大陆似的,提高了声量:“你和诓我的那女人是什么关系?”
时萝怕自己成为陈南泽谈判的负累,下意识地想抽回手。刑侦顾问却牢牢握住她的手不放,甚至抬头直视座舱,挑衅道:“就是你看到的这种关系。所以无论你把什么账算在她身上,都由我来兜底。”
“兔子先生”呵呵冷笑:“你来兜底?那行,你爬上来跟我谈吧!”
通话被掐断,陈南泽将手机丢给夏印天,开始脱外套。
夏印天皱眉:“行不行啊?这要搁以前对你是小菜一碟,可毕竟生了两年病,又足不出户,你看你现在瘦的,体能也下降了不少吧……”
陈南泽没理他,只是望向时萝:“你相信我吗?”
时萝掩住眼底的担忧,点头:“我信。”他可是陈南泽,事事谋定后动、成竹在胸,是她见过的最专业和睿智的人,也是她最钦佩和深爱的人,她愿意用全部身心去信任他。
陈南泽朝她笑了笑,走向摩天轮。
夏印天叹口气,从警员手上接过刚备好的东西,追上去。
摩天轮的底座,站在那个座舱视线受阻的角度,夏印天手脚利索地将监听器和微型蓝牙耳机装在陈南泽身上,又将一根短扣索系在他的腰部,扯出衬衫下摆遮挡住。
“爬上去或许不难,难的是如果他不让你进座舱,你在对话的同时还要保持平衡,非常损耗体力,记得把这个挂钩扣在桁架上,可以借力。还有监听器,不是不放心你和他说什么,而是担心他狗急跳墙,我让狙击手眼皮不眨地盯着,一旦不对劲,你发个暗号,狙击手就开枪……”夏印天谆谆叮嘱,像只絮絮叨叨的老母鸡。
陈南泽看他,眼神中依稀流露出柔和之色,低声道:“谢谢你,二天。”
夏印天臊得慌,连名字也忘记纠正了:“谢什么!不管失没失忆,你可从没对我这么正儿八经的说过话,还是不是兄弟……你脑子抽了?”
陈南泽拍了拍他的胳膊,踩着最低处的桁架,开始向上攀爬。
风卷过白衬衫和黑色便裤,勾勒出颀长劲瘦的身躯。曾经被实战淬炼过的肌肉,在与病痛的抗争中消磨大半,但根骨犹在,依旧敏捷,锐利,一往无前。
在下方众人担心注视的目光中,他攀爬的动作稳健而利落。眼见就要接近那个座舱,脚下所踩的一根横杆因为螺栓松弛,突然脱落,他一脚踩空,猛地向下坠去。
时萝发出一声惊叫,随即用手掌紧捂住嘴。
电光石火间,陈南泽下意识地去抓下滑过程中能够到的任何物体。他抓住了一根斜杆,单手吊在空中。
疾风更劲,吹得他一阵晃悠,手臂肌肉传来脱力的酸麻。
他试图用另一只手抓住头顶的横杆,但离得有点远,指尖打了个滑。
承重臂的酸麻感变成了刺痛,仿佛被无数钢针扎着,针针入肉三分。他的后背已被汗水打湿,白衬衫变成半透明色,紧贴着后背,临摹出略显单薄却流畅优美的背部线条。
陈南泽深吸口气,猛地向上一抻,再次去够那根横杆。
指尖触及的刹那间,手腕被一只粗糙有力的手牢牢攥住。
他抬起眼睛,看见陈巽蹲在桁架上,低头俯视的脸。
“早叫你去健身房办张卡,你不去。看吧,差点出事。”陈巽哂笑,“以前这点运动量对你算什么啊,看看你现在,快成半个废人了!”
“你怎么上来的,之前你出现过吗?”陈南泽问,心底浮动着一缕猜疑。
“怎么上来的,飞上来的呗。”陈巽微嘲,“你最近越来越忽视我,眼里心里只有那个小法医吧?只怕要不了多久,你就真对我视而不见了。”
陈南泽在好友的拉拽下,蹬住落脚点,重新回到徒手攀爬的节奏中。他边爬,边对身边的陈巽说:“你还是下去吧,别影响我和嫌疑人对话。”
“对话?你行吗?你的毛病我比谁都清楚……要不然这样,你藏起来吧,把这副烂摊子交给我来收拾。我保证给你办得妥妥当当,不仅能救下那个小孩,还能叫凶犯束手就擒,如何?”陈巽建议。
陈南泽停住动作,转头看他,目光幽深难测:“你叫我藏起来?藏哪儿?”
陈巽略作考虑,打了个响指:“藏在我心里。以后所有你不想面对的,不想交流的,不想回忆的,都不必再烦恼,天塌下来有我帮你扛着呢!”
陈南泽冷冷道:“我不需要别人替我扛着。”
陈巽笑:“我可不是别人。”
摩天轮下方,夏印天喃喃自语:“还好抓住了,吓得我腿软……哎,他怎么又停住了,不舒服?”
时萝眯着眼,遥遥凝望:“他在说话,和……陈巽?”
“别,这位爷早不来晚不来,关键时刻来搅和。”夏印天脸色有点糟。
时萝转头瞪他:“我觉得你肯定知道内情,可就是不告诉我!你跟我说实话,‘陈巽’到底是谁?”
夏印天打磕巴:“我我不知道。”
“你不说?”
“我是真不清楚,就知道点皮毛。再说,我答应过杨沫教授,这事绝不告诉第三者,你算第三者吧?所以不能说。”
“呸,你才是第三者!”时萝怼他,“不说拉倒,我自己会调查,但你以后也别想蹭我的车、喝我泡的茶、找我凑桌吃饭,咱们一切都公事公办,公事之外别想我有一点儿好脸色给你。”
“别别,时法医,时老师……哎,亲姑奶奶!等这案子了了,我再一五一十告诉你,行不行?”夏印天急了。
时萝目的达成,满意地笑:“行。”
摩天轮上,陈南泽不再搭理陈巽,继续朝着座舱攀爬,很快就靠近了目的地。
敞开的舱门口,“兔子先生”和小女孩并肩坐在地板上,一同晃悠着双腿。
“爱丽丝问扑克牌工人,你们为什么要用红油漆涂满白玫瑰呢?工人回答,因为红心女王讨厌白玫瑰,如果我们不把每一朵白玫瑰都染成红色,她就要砍了我们的头。”
“可是叔叔,为什么女王讨厌白玫瑰?我觉得白色的花也挺好看的呀。”
“因为只有热烈又鲜艳的红色,才配得上女王的高贵完美。仙境的万物都臣服在女王裙下,染红几朵白花又有什么过分的呢?”
“兔子先生”抬头看了一眼攀在桁架上的刑侦顾问,恶意地笑了:“好了,要和叔叔聊天的人到了。你要不要再吃一筒冰淇淋?”
小女孩犹豫道:“我想吃,可是爸爸妈妈从来不让我吃这么多,说会坏肚子。”
“没关系,你想吃多少,就吃多少。如果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人生还有什么乐趣可言。”
小女孩懵懵懂懂点头,又抱起一筒巧克力冰淇淋吃起来。
“兔子先生”歪着头,盯视陈南泽:“你还真爬上来了。”
陈南泽嗓子里干涩得像一片盐碱地,张了张嘴,说不出话。陈巽在他耳边轻声道:“别为难自己了,交给我,我保证圆满完成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