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郊外星星有几颗，照着路灯，也照着路灯照不到的角落。
何月华从出租车上下来，接过司机找的零钱，说了句谢谢，然后轻轻关上车门。他走在小区无人的路人，对着电话里说：“好呢，我知道了，明天，啊，等一下啊，我看一下啊。明天不行，明天我约了马总，他那边说有个客户要介绍给我认识一下。我看这样吧，下个礼拜吧，我下个礼拜一过来看一下嘛。行行行，好咧，那就这么说定了啊。好，你也是啊，早点休息啊。”
他挂了电话，呼了一口气，大步地往家里走。走到楼梯口，他用力地跺了一下脚，等灯亮起来，才往楼上走。走到门口，他拿出钥匙，钥匙相互碰撞的声音在黑暗里特别清晰。他打开了门，摸开了灯，换了鞋。他走进卧室拿浴巾，进洗手间洗漱。洗漱完毕，他走回卧室，拿吹风吹干头发，吹风的声音实在太大了。随意吹了一下，他把吹风放在地上，拿出手机看时间。已经快12点了，他决定不再打游戏。他走到外面关了客厅的灯，在进卧室的时候顺手把卧室的灯熄灭。他抹黑走到床边，掀开被子躺下，很快就睡着了。
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的，没有什么不好的。黑暗中，很快就听见他的呼吸变得平稳，一呼一吸，一呼一吸，他沉沉地睡着了，等着第二天天亮，等着第二天上班。
夜深了，窗外依然灯火通明，这里接近市区，总是没个真正的黑夜。
“你应该去买个窗帘的。”苏易文转过头对冬瓜说话，冬瓜看了一眼落地窗，问她是不是看见光睡不着，要不要换个位置。
苏易文只是摇摇头。
“等我下次回来吧，这两天要准备一下，没有时间。等我从云南回来，你陪我去选，别我选了一个，你又说不喜欢。”冬瓜好脾气地补充。
“你别开玩笑了。”苏易文冷冷地说。
冬瓜知道她的意思，这种露水情缘，说什么以后，最好连明天都不要说。天一亮，太阳出来或者不出来，都是新的一天，大家各就各位，各自过各自的生活去。他只是不能理解，他想象中的她，是同路人，对生活应该已经不抱什么幻想，这种彼此心知肚明的事情，不应该要拆穿的。但他也不想说什么别的，只是说了一句，早点睡吧。然后冬瓜侧过身，抱着她，把头搁在她枕头上。
苏易文也安分地睡了。躺在谁的怀里又有什么区别呢？枕边的人是不是爱人又有什么区别呢？人生这么艰难，只追求快乐又有什么错呢？
也曾幻想过一生一世一双人，与你在树林里砍柴打猎，与世隔绝且无争。幻想一旦破灭，还是要迅速调整好心态回归到现实，不要被落在后面，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地看着你衣着光鲜风生水起。于是，当你没有再满足我的幻想时，我要努力走在你的前面，我不要回头看你一眼。你也不要怪我绝情，毕竟我都没有怪你只给我承诺，没给我实物。何月华，12年9月，你在火车站接我时说过的承诺，你毕竟没有给。
苏易文闭上眼睛的时候，想起来很多事情。很多早已不再想起的事情，原来它们是真是存在过的，只是被埋在记忆深处。大雨冲刷而过，又在眼前清晰可见。何月华在车站紧紧抱着自己说过的话，一字一字都依然清晰。何月华说：“文文，我不会再让你难过，我会保护你，我不会离开你，等你毕业我们就结婚。”
何月华没有离开自己，也没有保护自己。他站在自己的世界里，为前途而拼搏着，他在往前走了，他没有再带上自己。要很努力，才能跟上他了，一不小心，可能就要跟丢了。自己是一件行李，在刚启程时，还很重要，在到达后，就要搁置了。他已经到达了，他已经在他的世界中立足，他已经不需要她，也不爱她了。而她，已经接受了。
半夜醒来很多回，听见谁在喊她，却不知道是谁的声音。朦胧中似乎还能看见身影，而努力去搜寻，却醒在半夜。枕边的陌生人轻微地打鼾，显然睡得很好。又要去羡慕另一种人，那种随时随地都能好好睡上一觉的人。这么一想来，自己有点像全世界最可怜的人了。苏易文睁着眼睛看着一片黑暗，不知这个时候，何月华在做什么。在自己躺在别人怀抱的时候，他在做什么。如果这是错误，那应该是不可原谅的错误吧。终于要再也回不了头了吧。苏易文就是想要失去他，想要永远失去他，想要不能回头，永不再见。
迷迷糊糊又睡了过去，又有人在叫自己。苏易文不清醒地睁开眼，冬瓜的头在眼前晃来晃去，晃得自己头都疼了。冬瓜推推她，叫她起床吃饭。她浑浑噩噩穿好衣服，接过冬瓜递过来的新牙刷，走到洗手间去洗漱。洗了脸之后，神志清醒了许多，她站在镜子前，大量着自己。脖子上有细微的吻痕，不是很清晰，不仔细看还不太能注意到。她摸着吻痕，想出去找冬瓜算账，想了想，又放弃了，决定等下带着这个吻痕回家。
冬瓜叫的外卖，两个盖浇饭，红烧牛肉和宫保鸡丁，配着小菜和半个咸鸭蛋。见她出来，冬瓜问她要吃那份，苏易文看了看都还好，就随意拿了牛肉。吃过饭，冬瓜叫她去逛街，说去买点东西。苏易文想了想摇了摇头，说要回家了。冬瓜说好，送她到楼下，目送着她坐在出租车里走了。
回到何月华家，家里空无一人，餐桌上还有两个脏盘子，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苏易文习以为常，照旧换了鞋，去洗手间洗了个澡，然后躺到床上，拿出手机。手机自动连上了无线，各种聊天软件啪啦扒拉响，没有一条信息是自己感兴趣的，没有一个找她聊天的人是自己想搭理的。她想扔掉手机，躺着休息一会儿，却感觉自己好像有点想哭。她想：不能这样啊，要给自己找点事，千万不要去想起什么。于是她挨个的回复信息，装作兴致很高的和他们聊天。
雪雪问自己在哪里，要不要一起去吃个饭，她告诉她自己在家里，已经吃过了。
一个学妹在问有没有什么好看的书，她回想一下学妹的性格，然后推荐了安妮宝贝的二三事。
学校报社的主编问她有没有写稿子，她说写好了，下周一给他发过去。
文学社的郭先生问她周末有没有空，一起去看个电影，她说在男朋友家，下次再说。
远在四川的高中朋友问她什么时候有空，一起去爬青城山，她想了想，说有钱了就过去。
这么聊下去，不知不觉一个小时就过去了。原来自己是个大忙人嘛，苏易文忍不住要嘲笑自己。她翻了翻微信好友，看到韩华的头像，是韩华和她男友的合照，照片里两个人笑的特别甜。她突然很想和韩华说说话，于是点开了会话窗口，发了一张搞笑的动态图过去，说：美女，你在做什么呀。
聊天又过了一轮，韩华还是没有回话，可能一直没有看手机。于是苏易文就删掉聊天记录，和那些无所事事的人说着毫无意义的话，打发着时间。因为害怕一停下来，就会东想西想，很难过，于是一定要给自己找点事，让自己看上去很忙。
聊了许久，想起了《汉尼拔》，好像很久没有看了，于是和朋友们挨个说再见，打开播放器，看电视去了。其实汉尼拔很孤独吧，没有人了解他。所有人都要憎恨他或者害怕他，他没有朋友，也没有对手。
看完电视，天都快黑了，这一天又在无所事事中结束了。苏易文爬起来，走到餐桌前，拿起脏碟子，走到厨房洗了。然后淘米，煮了一锅饭。站在厨房，看着窗外，下面是何月华回家的必经之路。如果以后他找到一个贤妻良母，那一定会每天下午时分在厨房忙碌着，在临近他下班时间不停往下张望。可是那和她没有关系了，她走出了厨房，回了卧室。
苏易文给何月华打电话问他什么时候回来，何月华那边很吵，说话声音断断续续，好像是在地铁上。何月华说晚上会晚点回来，约了客户吃饭谈事情。苏易文说好，然后挂了电话，快步走到厨房，拔下电话煲的插头，把水倒进洗碗池，把米倒进垃圾桶。她把垃圾袋拎出来，绑了个结，走到楼下，把它扔进垃圾桶里。
苏易文从衣柜里拿出零食，盘腿坐在床上，一边和人聊天，一边吃零食。真正无聊到一种境地的人，永远不会觉得无聊。
何月华和客户挥挥手告别，大家面带微笑表示对这次的合作很满意。拦了一辆出租车，往回家的路上走。坐在副座上，何月华拿出手机看小说，他对什么都没有瘾，小说也好，游戏也罢，都是打发时间，随时都可以终止。坐在车上的时候，他突然觉得自己该买车了，总是打车也不方便，太麻烦了。于是他关掉手机屏幕，开始心算自己的银行卡余额，顺便想想自己最近的薪资。
下了车之后，他接过司机找的零钱，说了句谢谢，轻轻关上车门，往家里走。回到家中，换鞋关门，走到卧室的时候就看到苏易文抱着零食和手机，自得其乐。他走过去，在她脸上亲了一口，说我去洗澡啦。不等苏易文点头，他就拿了浴巾往洗手间走。苏易文听见洗手间上锁的声音，她放下手机，脸上一丝笑容也没有。她探身从床头柜上把烟灰缸拿过来，点了一根二喜，低头望着被子上的手机。
是从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呢，两个人没有话要说，两个人各行其是互不打扰。
这到底是谁的错呢，是他变了，还是自己变了。
“你又没有吃晚饭啊？”何月华洗完澡出来，就坐在床沿拿吹风吹头发，听见苏易文说了句什么却没有听清，于是他关了一下吹风机，回头问她：“你刚刚说啥，我没有听清。”
苏易文笑着摇了摇头，指了指吹风，让他继续吹头发。何月华笑着探过身亲了一下她的嘴，说等会儿再聊，就回头去吹头发了。苏易文看着他的背影，想象自己曾经是怎样抱着他。她告诉自己要冷静一点，她是来和他摊牌的。她本意是要做一顿最后的丰盛的晚餐，然后两个人面对面坐着好好谈一谈，她要指着脖子上细微的吻痕告诉他，我出轨了。她要他指着自己的鼻子说让自己滚，她要他永不原谅她，永远离开他。失去他就好了，再也不用担心失去。他不原谅自己就好了，那么自己就再也不会回头。
可是她做不到。
她控制不住自己去抱着他，控制不住自己把头靠在他的背上。感觉到他的这一瞬间，她突然安心了，也终于沦陷了。
“怎么啦？”何月华扔下吹风，扳开她紧抱自己的手，转过身来，把她抱在怀里，温柔地问她。“心情不好吗？”苏易文没有说话，眼泪打湿了他裸露的肩头。何月华低下头想吻她，靠得太近，不小心看到她脖子上的红痕，很淡，却变得刺眼。他轻轻抬高了头，吻了吻她的头发，也不再说什么。
“我爱你。”苏易文低声哽咽着。
“我也爱你。”何月华轻轻地叹息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