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瑶拽着五只狗，或者说是被五只狗拽着在马路上疾走。
路人被街角忽然冒出的狗吓到骂骂咧咧，乐瑶忙不迭跟人道歉。一只拉布拉多犬抬腿就朝路灯柱撒尿，站在旁边公交站等车的老婆婆们看见后皱眉嫌弃，乐瑶慌忙将一路拎在手里的装满水的塑料瓶打开，浇上电线杆冲淡尿迹。这一路遭白眼的时刻还有很多，每遇到一次，乐瑶的耳畔就会响起莫忘的讽刺，“什么宠物美容师，说到底不过是清洁工、遛狗员和接送司机，这就是你能找的最满意的工作？”
过邮局大楼，迎面出现了一条宽阔的河道。
秋风凉爽，河边草地上随机散落着颜色各异的野餐布，今天是周六，河面上好几对年轻父母带着孩子在踩鸭子船，柳枝飘荡，两个初中生模样的女孩坐在树下背靠背安静地看书，不远外一对身上洒满阳光的情侣头挨着头躺在绿地上悄声讲话，风筝飘上空，满头花发的老头子跟在小女孩身旁，“跑起来，快，跑起来。”乐瑶看着，感觉到自己的心慢慢恢复平静，唇边不知觉也泛起微笑。
原本看着书的黑马尾女孩忽然转过头亲了亲同伴的脸颊。乐瑶在心里惊呼一声，现在的小女孩都那么前卫的吗？女孩们似乎发现自己正被偷看，循着目光朝这一群狗看来。
长马尾女孩忽地从地上跃起，向乐瑶跑来。
白色萨摩耶撞开其他狗拼命将自己的狗头往女孩的手心里拱，女孩仰头对乐瑶笑，“它好贼哦。”乐瑶被那青春爽朗的笑容打动，也笑道，“小心它的口水，变干后会很臭。”女孩哈哈大笑，两手挠着萨摩耶脖子，抓得狗子舒服地眯起眼。
乐瑶也蹲下，从围裙口袋中掏出梳子给狗子们梳毛。
“郭乐瑶？”
乐瑶抬头，看见王业培荆天晴那张鼻翼长着点雀斑的小圆脸。
“这么巧。”乐瑶心里大呼倒霉，在这遇到姐姐的小姑子，荆磊的亲妹妹。
她什么时候染的头发？乐瑶腹诽着。初中生能顶这么一头蓝发进校园吗？
这小姑子烦人得很，两家人第一次见面吃饭乐瑶就领教了。荆天晴和她哥荆磊差了足十五岁，那年她十岁，现在应当是十四了。荆磊的爸妈老来得女，全家把她宠得没边。彼时两家人刚入坐，荆天晴就盯着乐瑶的妈妈孙华芳的眼睛，问，“听说你们一家人全住在一个小卖部里？”
孙华芳的脸一阵红一阵白，虽然荆磊马上呵斥了妹妹，荆妈妈也立即为“小孩子不懂事”而道歉，可迟钝如乐瑶也意识到了，荆家人对这桩婚事不满意。乐瑶下意识看向姐姐，原本她以为以郭莫忘的性格，下一秒怕得掀桌而起，可莫忘竟然没什么反应，她垂着眼，紧抿的唇边似还有点笑意。
那段时间里，莫忘应当生气却没有生气的时候越来越多，不生气的莫忘让乐瑶感到陌生，每见证一次，便像有人在乐瑶的胸口放下一块石头，渐渐的，石堆拔地而起，愈垒愈高，压得乐瑶几乎要喘不过气。
“喂，郭乐瑶，我跟你说话呢！”荆天晴蓦地提高音量将乐瑶拉回现实。
这时荆天晴先前的提问才抵达乐瑶的意识，“姐夫？额，我也很久没见过他了。”乐瑶心虚，她一心虚眼珠子就止不住地转。“或许是医院忙呢，连轴转嘛，有时连饭都顾不上吃的。”
“哦。”荆天晴挽起自己那个忘情撸狗的朋友，走几步忽又回头，她威胁似地瞪乐瑶一眼，“我头发是一次性的，洗完就掉色了，你可别多嘴。”
“还有。”荆天晴忽然红了脸，“刚才……”
“我什么都没看到。”乐瑶忙道。
荆天晴的眼刀射了过来。
“哎呀亲一下有什么的！”长马尾不以为意，回头对乐瑶展颜一笑，“你说是吧姐姐？”
“对对对。”乐瑶的头点得差点掉落。
牵着狗往回走，乐瑶又想起荆磊。
他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如果我当时喜欢的人是你就好了。”
她又记起郭莫忘冲进陌生男人家的画面，她忍不住开始想象，二人进屋后拥吻在一起，郭莫忘踢掉高跟鞋，一把扯开男人的衣服，再揪住男人的手背到身后将他往卧室带，而后推他倒在床上，然后跳上床，一把抓起他头发将他的脸压在床垫上……
咿！这什么玩意？乐瑶使劲摇晃脑袋，才把这些荒诞的画面驱逐出脑子。
难道真是郭莫忘出轨？那荆磊是怎么发现的？
说起来确实好几个礼拜没见姐夫，以前每周六晚上他都会开车来载莫忘回家的。到底是怎么回事？想到今天就是周六——郭莫忘和老妈、大姨、小姨的麻将日。“要是回家见到她，我是问还是不问？”想到这，乐瑶愈发烦躁，脚下步伐更快了许多，狗们在她身后垂着舌头追赶。
乐瑶没想到下午送贵宾来美容的竟是自己小学时期最好的朋友张娴。
“你不是后来去念医学院了？”张娴一脸不可置信地握着乐瑶的肩膀，言下之意是，怎么会沦落到这给狗洗澡啊？
郭乐瑶脸僵笑容僵，“我……喜欢小动物嘛。”
理由挺牵强的，张娴却立即干笑着附和，“是！你小时候最喜欢猫。”见她那副尴尴尬尬的样子，乐瑶忍不住感到失落，张娴小时候虎里吧唧的，现在竟也长大了，也是个会读空气的人了。
乐瑶在心里轻叹。她将小贵宾抱到检查台上，检查一番后发现狗娃子毛发油亮，两眼有神，便抬脸对老同学笑笑，“很健康哦，你养得很好。”
张娴一听即刻恢复活力，“当然啊，我最宝贝的就是酱酱了。”说完俯身搂着狗头一顿亲。
“没想到你在这上班，太好了，一会我就办张会员卡，以后都来找你！”见张娴眉飞色舞，乐瑶在心里叹一声大可不必。
“你说怎么会这么巧呢，我们都多少年没见啦。”乐瑶抱酱酱进美容室，张娴竟也跟着挤了进来。
“你还是去沙发那坐吧，一会这里头毛会飞得到处是。”乐瑶道。
“没事，你给我个口罩把。”
乐瑶错了，张娴还是那么虎里吧唧，毫无眼力劲。
“诶，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我们让林巧儿在门口放风，我跟你躲屋里偷看你姐情书的事？”张娴靠着玻璃门，口罩上方的眼睛里满是笑意。
当然记得了。乐瑶全神贯注，熟练地剪毛。
那时候她们才九岁，下午的阳光吹得书桌前的窗帘飘起又荡下，两个人的头紧挨着，用力嗅着粉色信纸上好闻的花香。
在张娴的催促下，乐瑶一字一顿、面红耳赤地念着那封情书：
“每当夜深人静，我的脑海中总是会浮现你的脸庞。”才念了一句，乐瑶和张娴便用力抓着彼此的胳膊跺着脚发出尖叫。
张娴激动得连鼻涕泡都冒出来。“好感人啊！”她叫道。“你小声点！”乐瑶忙捂住她嘴。
“快点念呀，一会你姐回来了！”门外的林巧儿急了。
“你有一双美丽的大眼睛，像星星，又像月亮……”
听到这女孩们又发出尖叫。“他帅吗？帅吗？”张娴的鼻子都变红了，她抓得乐瑶左摇右晃。
乐瑶回忆起那个拜托她帮忙递信的男孩的长相，“他挺高的，有点瘦……”话还没说完，张娴两手握成拳压在嘴边，“那就是很帅那种？对不对！”
其实也谈不上帅，男孩的脸上长着几颗令人无法忽视的青春痘，但在刚看完几部台湾偶像剧，对高年级男生开始遐想连篇的小女孩们眼中，浪漫柔光自动给男孩加装了美颜滤镜。
“是，帅得要命！”乐瑶坚定地点点头。
这下连着门外的林巧儿都激动地叫起来，二人又催乐瑶读信。
“你不仅美丽，还很聪明，你简直就像黄蓉，那样的完美……”念到这，乐瑶皱起了眉，那时候朱茵和张智霖版的《射雕英雄传》正热播，美丽灵动的黄蓉正是乐瑶的偶像，要她承认姐姐和朱茵同一个级别，显然不可能。
“那我觉得还是黄蓉更完美一点。”乐瑶讲。
张娴马上点头，“我也这么觉得。”
就在这时，门口的林巧儿忽大叫一声，“乐瑶，你姐来了！”
不等乐瑶将信藏好，郭莫忘一脚踢开房门。
“你在偷看我的信？”那年刚满13岁的莫忘身量猛地抽长，长开的五官清冷俊秀，修长的眼睛迸射出凌厉的眼神。
乐瑶手上就拿捏着那封信，人赃并获，无从辩驳。
“哇，就是那一回，我才知道你为什么喊你姐魔王，过了俩礼拜我的耳朵都还痛得抽抽。”张娴心有余悸，不自觉伸手摸向自己左耳，郭莫忘的手劲令她今生难忘。
“你还敢说！”乐瑶想想就来气，“那次要不是你和林巧儿没义气，临阵脱逃，我能被她打那么惨？”
许就是从那次开始，乐瑶从此对“你姐来了”四字阴影骤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