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凯和商丰城在一起的第十年，商丰城收养了一只狗。准确来说，这狗先遇上的是江凯。
那天江凯开车回家，刚进小区只见黑乎乎一团就卷到了车下面。江凯急刹车，吓出了一身的冷汗。
要是早些年，依着江凯那浑不吝的性子，死一条狗他毫无愧疚。这几年不行了，商丰城从跟江凯在一起就开始信佛，自己信还不行，非得拉着江凯一块儿信。江凯被商丰城念叨得耳根生茧，铁石心肠松动，多了几分慈悲。
江凯的鞋子踏到地面上，以为会看到血肉模糊的画面。黑乎乎的狗子从车底下打了滚，直奔过来咬住他的裤脚。狗是串儿，串得非常奇特，丑得万里挑一，黢黑的狗毛长成了一团，五官模糊。
得！赖上了！
江凯实在受不了这杂毛狗，但叫天天不应。
商丰城前几年贱得慌，花重金修了这个庄园，从大门口到住处开车得十分钟。庄园大得跟公墓似的，江凯四下打量，鬼影子都没见着。
江凯忍着恶心，提醒那狗东西：“你丑到我了兄弟，请走开。”
狗子呜呜地叫，咬住他的裤脚不松。
江凯没甩掉狗子，拉开车门想用东西把狗子扒拉开。结果车门一开，狗嗖地一下冲到副驾驶窝在座位下面盯着江凯。
江凯蹙眉，这东西挺贼的。
“下来！”
狗看着他，坚决不下。
江凯又找不到什么东西能把狗弄下来，想连狗带车一块儿丢，但是从这里走路到家门口得二十分钟，江凯一身懒骨，最终忍着恶心开车回去。
到家门口，江凯推开车门下去，吼了一声：“商丰城！”
房门打开，随即商丰城走出来：“怎么了？”
“车里有一只狗，你把车丢了。”江凯踢掉鞋子扔出去，径直走向浴室，边走边脱衣服。眼看着衬衣都要解开，商丰城连忙跑过去揽住江凯的肩膀往浴室推：“宝贝，进浴室脱。”
家里还有用人呢。
“把车处理了。”
“我让管家去办。”
江凯洗完澡，披上黑色浴袍，慵懒地从浴室走出来。黑乎乎的“小拖把头”直冲过来，抱住了他的脚，仰着头唧唧地叫，老鼠似的尾巴摇成了电风扇。
江凯垂下视线，深呼吸。
“小蠢货你怎么净惹这惹不起的？你还想要小命吗？”商丰城拎起狗子的后颈，笑着看江凯，“明天我就拿出去丢。”
高大魁梧的男人，巴掌大小的狗，一人一狗看着江凯。
江凯转身进浴室，又洗了一遍。
狗被关在花园，唧唧叫了一晚上。江凯本来就神经衰弱，被吵得头疼欲裂。早上五点，他一脚踹在商丰城的腿上，捂着耳朵，说：“去把狗处理了。”
商丰城被踹醒也没有发脾气，他现在佛系了，上了年纪，没有年轻时候的戾气。认命起床，收拾狗去。
江凯这一觉睡到十一点，他晃晃悠悠下楼，灵魂与肉体分离，各干各的事。他把自己扔到餐桌上，呆呆地看着窗外。
用人送过来牛奶，江凯喝了一口。
商丰城的车穿过花园，进了院子。
江凯收回视线，把牛奶喝完。房门打开，唧的一声，一团模糊的小丑狗飞奔而来。几秒后，狗挂在睡袍边缘。
江凯整个人是慢动作，他静静地看着狗，又抬头看商丰城。
“打过针洗过澡，狗毛也修了。”商丰城说，“是只小公主。”
江凯垂下视线看这只丑得令人感叹造物主有没有正经造的小狗，深吸一口气：“公什么玩意？”
“相遇即是缘分。”
小狗崽已经在咬江凯的脚后跟。
江凯默默地转头看向厨房的位置，问道：“还有牛奶吗？”
用人连忙送来，江凯又倒了一杯牛奶喝完，突然站起来，踢开小黑狗指着门口，中气十足：“商丰城！带着你的小公主给我滚蛋！”
商丰城没走，他把江凯扛到楼上造了一顿猛的。
完事后，江凯趴在床上感慨自己的老腰。
上了年纪，江凯的身体特差。商丰城吃斋念佛，也是想让江凯多活几年。平时商丰城几乎不碰过江凯，怕他的身体受不住。
江凯年纪越大，脾气越古怪，不收拾他不得安生，收拾了，商丰城又心疼。
商丰城按着江凯的腰，耐着性子哄：“我们家又不缺一口狗粮，跟它较什么劲？”
江凯被按得疼了，骂道：“你会不会按？不会按滚蛋！”
商丰城忍无可忍，拍了他一巴掌。
“黑狗有灵性，跟你回来了，我们就养着。”前年江海去世，江凯身上的死气就更重，他对这个世界没有牵挂。他不要孩子不要宠物。江凯心硬如铁，油盐不进。
“丑。”
“那换个好看的？”商丰城说，“子然养的萨摩要生宝宝了，我们领养一只？”
“蠢。”
“领养个孩子？”
“你要是领了，你就跟孩子过吧。”江凯今年已经三十六岁，他上了年纪，没有发福，反而越来越瘦，现在是美丽的中年人。
“那先不养，你睡一觉。”商丰城摸了摸江凯的头发，过了三十五那一年，江凯的白头发开始增加。商丰城摸着江凯消瘦的脊背，真的怕他走了。
“不是先不养，这辈子都不会养。”江凯闭上眼，“我什么都不会养。”
他养的狗死了，他养的蛇死了，他的爸爸去世了。
所有人都走了。
“我不想养，我累了。”
江凯睡得短暂，醒来果然是没有见到狗。他吃完饭就窝在沙发上看小说。商丰城本来陪他看书，中途接到电话，就出门了。
晚上天下起了暴雨，江凯上楼睡觉，隐隐听到唧唧声。
他起身走到落地窗前往下看，灯光下，狗笼子藏在玫瑰花下，小狗无处可躲，只能任由风雨冲击。
江凯静静看了一分钟，转身飞奔下楼，打开门，拎起狗笼回客厅。用人被惊醒，跑了出来：“先生。”
“狗在外面你不知道？”
“商先生交代。”保姆战战兢兢。“我也不敢拿进来。”
商丰城走的时候交代不要把狗带进来，怕惹江凯不高兴。
“他的话是圣旨吗？”
江凯阴沉着脸，打开笼子，小狗就跑过来趴在他的拖鞋上瑟瑟发抖。江凯的手垂下身侧，小狗身上的水浸湿了他的拖鞋。
“我去找毛巾。”用人连忙去拿毛巾过来包住小狗，小狗不愿意离开江凯，眼睛只看着他，呜呜地叫。
叫声凄厉，看起来格外可怜。
“晚上让它待在客厅。”江凯转身上楼。
身后小狗呜的一声，江凯的心疼了一下。他看着前方的楼梯，硬着心肠往上面走，不想回头。
牵挂太累。
商丰城凌晨到家，他焐热自己才上床贴着江凯：“你把小狗放进来了？”
“嗯。”
“养吗？”
“明天你把它送走。”江凯说，“丑得辣眼。”
商丰城圈住江凯，亲着江凯的耳根，许久后嗓音沙哑，叹了口气道：“简修走了。”
江凯猛地睁开眼，他怔怔地看着商丰城。
大约有一分钟，江凯的声音颤抖：“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下午八点。”
江凯喉咙发硬，他喘不过气，紧紧地抓着商丰城的衣服。
商丰城本来以为他只是简单的悲伤，忽然发现不对劲，他立刻开灯，只见江凯脸色惨白，呼吸急促，有窒息的前兆。商丰城连忙拍江凯的脸，抖着手拉开抽屉，取出药喂给江凯。他摸着江凯的心脏按着：“江凯，你别吓我！凯凯！别这样！”
江凯缓过来，犹如死了一场。他浑身冷汗浸湿睡衣，躺在商丰城的怀里看着头顶的灯。许久之后，气若游丝：“他也走了啊。”
最后一个音出来，江凯把脸埋在商丰城的脖子上，深深地哽咽。
门外小丑狗唧唧地叫，商丰城顺着江凯的脊背：“人各有命。”
轻描淡写一句话，背后全是血淋淋的人命。
残酷啊！
简家早几年散了，简家老大进去后很快就自杀了，简修被送到了国外。江凯要去接，被简修拒绝，他不愿意再见江凯和商丰城，却选择了继续跟季延在一起。
江凯想不明白，始终想不明白，季延好在哪里？简修为什么要跟那个疯子在一起？
江凯不是简修，他永远不可能懂简修。
“商丰城。”
“我在。”
“如果我死了，你会怎么样？”
“你不会死。”商丰城抱着江凯，“你有我。”
“假如呢？”
“我会跟你一块儿走。”
这世界上还有什么值得留恋？大概只有他了。
江凯一夜无眠，第二天早上他先起床出门，打开门看到趴在门口地毯上的小丑狗。拖把似的一坨，狗下巴垫在爪子上。闻声回头看到江凯，它仰起头，黑脸上一双眼露出来，它努力张着嘴吐舌头讨好江凯。
江凯蹲下去，小狗立刻把头贴在江凯的手心，呜呜地叫。丑脑袋小心翼翼地蹭着江凯的手，爪子搭在江凯的拖鞋上。
你是谁呢？为什么要来到我身边？
江凯拍了下狗头，笑道：“贱皮子。”
那么不喜欢你，你还来蹭。
江凯起身往楼下走，小狗飞快地跑过去，缠在江凯脚边。细长的一条尾巴，摇得跟螺旋桨似的。
“带它出去遛。”江凯吩咐用人。
小狗似乎听懂了，欢快地跟着用人往花园跑，唧唧地叫。江凯恍惚，忽然回头：“阿修。”
小狗急刹车，转头看江凯。
江凯嘴角上扬，随即泪就涌了出来。他转头狠狠地擦掉泪，大步上楼。
房间里，商丰城在接电话。
江凯走过去打开窗帘，把衣服丢给商丰城，说道：“穿衣服，飞纽约，我要过去送简修，我要见他，哪怕是尸体——”
商丰城手里握着电话，抬头看着江凯，沉默不言。
“怎么了？”
“季延自杀了。”商丰城说，“放火，把他和简修烧在一起。”
江凯的动作顿住，许久后他抬手捂着脸呼吸颤抖，蹲了下去：“这狗东西，妈的！”
江凯不知道想骂谁，商丰城来抱他，他死死地抱住商丰城，哭出声。
中年人的哭真不好看，江凯美了大半辈子，等闲是不允许自己哭的。今天他破戒了，他哭得丑陋又庸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