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蒲山1562025-10-31 10:3511,358

12。

「绿枝。」

转身回去问问坐下,我将绿枝,也就是先前被按住的宫女招招手。

绿枝胡乱抹了几把脸,很快来到我面前俯首站定。

我懒懒挥了下手:「咱们宫里没几个得用的,你去喊几个侍卫来,就说丽嫔身边的奴才以下犯上意图对本宫不轨,是打是杀就交由他们处置了。」

「是!」

绿枝精神大震,立刻领命去了。

不多时,五六个侍卫跟在绿枝身后进了长春宫,而后便在绿枝的指认下,将那两个太监按在了地上。

「丽、丽嫔娘娘救命!奴才可都是依照娘娘的命令行事的啊!」

吓破了胆的太监当即哭喊起来。

丽嫔却只倚靠在自己贴身宫女怀里,一言不发只当没有听到。

事已至此,他们还有什么不懂的?

以为不过是来欺辱个不受宠的妃子,便争着抢着想在自家主子面前露脸,谁知竟会落得如此下场。

眼见大事不妙,两个太监又痛哭流涕地开始给我磕头。

「贵妃娘娘,贵妃娘娘饶命啊!」

「娘娘,奴才知罪了,求娘娘饶奴才一命!」

「奴才愿做牛做马伺候娘娘,求娘娘饶了奴才贱命!」

我懒得回应,只挥手催促侍卫把人带下去。

那些侍卫倒也没有多言,看到我的动作便十分麻利把人提起往长春宫外走去。

两个太监依旧声嘶力竭地哭喊着。

「娘娘饶命啊!!!」

13。

直到殿内全然没了吵人的哭喊声,我才又看向丽嫔。

此时,她那张妍丽的脸上早没了半分血色。

我心情愉悦地弯了弯眼睛:「丽嫔,往后说话行事可得有些分寸,如若不然,怕是会害得更多身边人丢了性命。」

从前的我,因着从小被娇养长大。

莫说谈笑间杀人夺命,便是连见些血都要胆战心惊好几日。

而自我入宫起,便是阖宫上下所有奴才都心知肚明的,宫里脾气最好的主子。

丽嫔今日敢寻上门来瞧我的笑话。

约莫有一半原因,也是觉得我性子软和好欺负。

「林卿卿,你……」丽嫔依旧捂着脸,神色惶然看住我:「你疯了!」

疯?

或许吧。

「还敢直呼本宫名讳?绿枝,还不去教教丽嫔规矩?」

「是!」

绿枝掷地有声应下,几步走到丽嫔面前,扬手便是狠狠一巴掌。

从入宫到今天,仗着父兄得力、顾时廷宠爱,故而想来在恃宠而骄的丽嫔,何时在人前受过此等大辱。

瞧着绿枝抽了一巴掌就要退下,我又慢吞吞补了一句。

「本宫不发话,这巴掌便不许停。」

绿枝诧异回头朝我望来,见我面色淡淡,便只能领命再次上前。

「啪!」

「啪!」

「啪!」

一个又一个力道十足的耳光落在丽嫔脸上。

打得本就被划伤脸的她鲜血四溅。

她带来的宫女太监起初还想上前阻拦,却被我一句话钉在了原地。

「谁敢动一下,先前那两个狗东西便是你们的前车之鉴。」

14。

没等我看尽兴。

得了消息的皇后匆匆赶了来。

彼时,丽嫔已然被打倒头晕目眩,几乎连跪都跪不住了。

「林贵妃,你、你!」

向来端庄的皇后头一次失了分寸。

指着我「你」了好半天,才一叠声命人将丽嫔抬了回去。

带到宫中恢复清静,皇后才又急又气道。

「你如今势单力薄,便是容她放肆一二又如何?何必将事情闹成如今这副局面!」

「丽嫔父亲和兄弟近来皆在前朝得意得很,连本宫母家都得避其锋芒,此事若被他们知晓,怕是——」

「怕什么?」

我淡淡打断皇后的话。

「林氏全族早已经死绝了,还有什么好怕的?有本事,他们杀进宫来找我算账。」

「你!」

皇后气极,却又不知该如何反驳我的话,最终也只重重叹了一声。

良久,皇后总算恢复了几分心平气和。

她神色复杂看住我,想来握我的手,踟蹰片刻后却又放弃。

「卿卿,」皇后这样唤我,说话时已然带了哽咽:「本宫知晓你心中有恨,可便是林相泉下有知,定也不忍见你这般糟蹋自己,你从前、从前分明就是,就是……」

「就是这阖宫上下脾气最好,心肠最软的人。」

我替皇后将说下去的话说了出来。

自嘲地笑了声,我红着眼眶扭头看向皇后,告诉她。

「冯姐姐,从前那个林卿卿,早在林氏全族斩首那日,便死了。」

皇后满眼痛楚望住我,张了张嘴却说不出来一个字。

只泪如雨下。

15。

听着耳边极尽压抑后的低泣。

我装若无事道:「我就说自己怎么一滴泪也流不出来,原是冯姐姐替我哭了。」

听我这话,皇后眼泪流得更凶了。

「卿卿,卿卿……」

皇后这副哭哭啼啼的模样,竟好似真与我换了个人似的。

我与冯姐姐,自小便是闺中姊妹。

她自小便被当做下一任皇后教养,无论诗书礼仪还是胸襟气度,都远非寻常女子可比。

后来皇子争斗尘埃落定,顾时廷成了众望所归的太子。

先帝一道圣旨传来,冯姐姐便成了太子妃。

哪怕我与顾时廷早已两情相悦,哪怕若我想争一争,这太子妃也不是做不得。

可我也知晓,若不能成为太子妃,依照冯家人的做派,作为那枚没了利用价值的棋子,冯姐姐极有可能会不得善终。

我不愿她嫁给顾时廷,却更不愿她为了我的一己之私而死。

于是,我看着她十里红妆进了宫,成为了顾时廷的发妻,人人交口称颂的太子妃。

好在,冯姐姐对我,也一如我对冯姐姐。

她自小接受的言传身教,只有该如何做好一个皇后而非妻子。

更遑论,她对顾时廷,从未有过男女之情。

尤记得当年她出嫁前夜,曾语重心长告诫我。

「卿卿,天家从不会有儿女私情,你想要的,顾时廷即便现在能给,待他坐上那把椅子,就再不会给你了。」

可那时我被所谓的爱情蒙蔽了心神。

不仅对她的告诫不屑一顾,甚至还对她生出了嫌隙。

16。

皇后哭得一发不可收拾。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不断落下,尤像是要将这两年来积攒的眼泪一股脑倒个干净。

前言不搭后语地劝了我半晌,最终竟有提起了竹桃。

「那日我晚了一步,只一步……」

听得出她言语间的自责与愧疚,眼前浮现那卷沾满血迹的草席。

恍若死水的心绪,终是掀起了波澜。

「竹桃自小便跟在你身边,我将你当做亲妹妹,对她自也是如此,可消息传来凤予宫时已经晚了,我竟连她的尸身都没见到,都怪我,若我再警醒些,又何至于此……」

从两年前长春宫被下旨锁上,因着知晓我与皇后亲厚,顾时廷便以雷霆之势夺了皇后凤印与管理六宫之权。

彼时冯家虽还尚算得力。

可眼见林氏崩塌,冯家人又如何能不感到唇亡齿寒?

彼时荣宠,今时反倒成了悬在头顶的利剑。

若非冯父见势不对,主动提出告老还乡,还在此前借机贬斥了不少亲朋门生。

恐怕冯家人的下场不见得比林氏好多少。

皇后如今虽还在后位,却也早就是个只剩名头的空壳子。

顾时廷,比我们所有人预料中都更加心狠手辣。

「冯姐姐。」

见她哭得愈发上气不接下气,我只得开口劝慰。

「你再这么哭下去,不知道的还当是我这个贵妃终于想不开自缢了呢。」

「你再胡说!」

皇后不满看我。

不过总算止住了眼泪,拿帕子拭去脸上湿痕,皇后沉默半晌后忽的压低嗓音问了我一句话。

「卿卿,你今日便同我说句实话,你今后究竟适合打算?」

17。

即便皇后问了。

我也定不能将实话告诉她,只说。

「我如今虽无依无靠,却也因此再无顾忌,日子也不必过得再想先前那般如履薄冰。」

皇后默了一瞬,良久又问。

「那你对陛下……」

旁人不知我对顾时廷的心意。

可作为从小与我一道长大,更曾亲眼得见我与顾时廷如何恩爱的皇后,自是再清楚不过的。

将心中万般恨意藏好,抬头望住四方藩篱外的如洗碧空。

怔怔发了会儿呆,才垂首朝皇后看去,一字一句道。

「此前种种,便只当是我黄粱一梦,如今便只当是梦醒了。」

这日。

皇后一直在长春宫留到入暮,才恋恋不舍离去。

谁料她才离开没一刻钟,顾时廷便气势汹汹的来了。

「臣妾见过陛下。」

我妥帖向他行礼。

他径直落座,许久都未叫我起身,直到我双腿禁不住微颤,才得了他一句勉为其难的:「起来吧。」

我起身走到他面前,垂首站定。

「朕听说……」

顾时廷手中把玩着一支茶杯,语气听不出喜怒:「你今日发了好大的威风,竟胆大妄为到划破了丽嫔的脸?」

原是来给肱股之臣的女儿作主来了。

我立刻跪下,磕了一头才为自己辩白。

「丽嫔言行无忌,只因臣妾身边宫女容貌出众,便要将人打杀,臣妾不得不拦。」

顿了一顿,察觉顾时廷没有说话的意思,我才继续道。

「另者,臣妾并非有意划破丽嫔的脸,只是当时护人心切不甚砸碎一只茶杯,这才致使丽嫔被划伤,臣妾自当认罪。」

「自当认罪?」

顾时廷意味不明哼了声,垂落的视线落在我头顶。

「林贵妃可知,私自弄伤后宫妃嫔,可不是什么小罪。」

18。

我磕头触地,依旧说。

「臣妾有罪,听凭陛下责罚。」

「听凭朕责罚?」顾时廷语气变得玩味:「那若是朕要你去绯禧宫给丽嫔磕头赔罪,你也愿往?」

我气息凝滞一瞬,我不信顾时廷当真不知道长春宫之事来龙去脉究竟为何。

竟当真说得出如此折辱我的话。

我不知他意欲何为,如果只是为了试探我,那倒当真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如今的我,又怎么敢做任何忤逆他的事情?

我直起身子,再次朝着他磕下一头。

「臣妾,愿往。」

「啪!」

旧事重演。

只不过这一次,砸碎杯子的人成了顾时廷,而被碎瓷划伤脸的则成了我。

瓷片贴着我脸颊飞溅出去时,我甚至没功夫去体味那疼痛,以及鲜血自伤口涌出来的异样感。

只忍不住想,丽嫔当时究竟为何要大哭大闹。

「卿卿!」

像是没想到我真会被划破。

带着血迹的瓷片刚一落地,我便被少见露出惊慌模样的顾时廷拎了起来。

他脸上有一闪而过的懊恼与后悔,矢口便命人赶紧传太医过来。

「陛下不必介怀。」

我不动声色退出他怀抱,淡淡道:「一点小伤而已,况且,臣妾弄伤丽嫔在先,这本就是臣妾该受的。」

「卿卿!」顾时廷喊我时的语气更急了。

我终于抬眼看向他。

四目相对时,我不出所料从他眼中看到了难以置信与不知真假的怜惜。

随后他略显沙哑的嗓音响起。

「卿卿,你过去明明最怕血也最怕痛,只是手指被划破一道细不可见的伤口都要委屈的哭上许久,怎么现在……」

他话没说完,我却知道他的未尽之言是什么。

顾不得脸上伤口汩汩流出的鲜血,我得体地向他行礼,漠然道。

「陛下,自两年前起,臣妾便再不敢委屈了。」

19。

「说到底,你还是再怨朕!」

顾时廷强压怒火的话音再度传来。

我规规矩矩站着,低垂着头,一言不发。

「朕已经同你说了许多次!」

他怒不可遏地抓住我手臂,宛如咆哮:「朕初登大宝,若不能以雷霆之势震慑朝臣,朕的为君之路便会步履维艰!朕也说了,是朕对不起林相、对不起林家,但朕往后会好好补偿你,会给你哪怕皇后都得不到的荣宠,你与朕的儿子,也会是唯一的太子人选!」

补偿?儿子?

若非顾时廷此时盛怒,我几乎要笑出生来。

「陛下怕是忘了,早在两年前,我们尚未出世的孩子就被人害死了。」

而顾时廷,甚至没有去调查,究竟是谁杀了那个孩子。

「两年前!两年前!」

顾时廷怒不可遏:「朕已经同你解释过无数遍,朕那时有太多不得已,你为什么就不能体谅朕!」

「陛下,」我神情疑惑望住他:「臣妾父亲母亲,兄长幼弟,乃至林氏全族上下二百七十一口人都已为陛下奉上人头,如此,还不算臣妾体谅陛下吗?」

「你!」

顾时廷咬牙切齿瞪住我。

这一瞬间,好似把我放进两年前的处斩名录中。

但我知道,即便我说再多这种话,便是为了自己的名声,他也不会让我有性命之忧。

容留谋逆罪臣无辜的女儿,多能体现他如今以「仁」治天下的美名?

20。

顾时廷恍惚一瞬。

眼中闪过悲痛松开了我嵌着我的双手。

我却不禁纳罕。

怎么?他竟不知道当年那道轻飘飘诛九族的圣旨,究竟要了我林氏全族多少人性命?

「为全陛下乾纲独断,林氏全族忍辱负重甘愿赴死,这难道还不算林氏、不算臣妾对比陛下的忠心?」

「如今,天下皆知宰相林璩勾结外贼犯上作乱,却无人可知,父亲为官数十年历经三朝官至宰相,却一不结党二不徇私,纵使曾有提拔亲朋门生,也皆因那些人有真才实干且秉性正直。」

「陛下,以我一家污名,全陛下百世美名,难道不算臣妾体谅陛下?」

他既总不厌其烦要来质问我。

那我今日便与他说个分明。

「陛下既说臣妾不够体谅,那还请陛下明示,臣妾要如何做才算是体谅陛下。」

我一句句逼问他。

他却始终不发一言,只沉默相对。

偌大的宫殿中安静到针落可闻,所有在近侍奉的太监宫女,无一不噤若寒蝉。

不知过了多久。

无言以对的顾时廷缓缓吐出一口气。

眼中的痛楚逐渐被失望替代,说出的话却仍是那句。

「卿卿,你还是再怨朕。」

我笑了。

这次我是真的没忍住笑了。

不能怪我,实是他说的这句话太过可笑。

但我早就猜到了,他怎么可能因为那短短几句话,就当真对自己的所作所为追悔莫及?

皇后早就告诉过我,身在帝王家又怎么会当真有心。

既如此——

「对!」

在他逐渐诧异的目光中,我掷地有声。

「顾时廷,我不仅怨你还恨你入骨!」

21。

长春宫又被锁了。

望着远处紧闭的宫门,我冷笑连连,顾时廷还真是没什么新手段了。

两日后。

我听说皇后不知因何触怒了顾时廷,不仅被褫夺了凤印,就连唯一的儿子都被勒令不准亲自教养。

此举,算是彻底坐实了多年来帝后不和的传闻。

暂理后宫之权,竟落到曾数次暗害于我,更成功害死我尚未出世孩子的刘贵妃手上。

说来说去,不过因为刘贵妃之父,如今是朝臣中的清流之首而已。

这几年。

顾时廷无所不用其极扶持寒门清流打压门阀氏族。

以至于那些所谓的寒门清流,早被他用权力浇灌成了新的门阀氏族。

本以为这次长春宫被锁,也会几年我才能重见天日。

谁料半月不到,宫门竟被打开了。

「圣旨到!」

传旨太监踏着小碎步跑进来。

「陛下有旨,贵妃林氏行事无忌,多次殿前失仪,实难堪贵妃之位,着即日起贬为嫔,以儆效尤。」

「嫔妾领旨谢恩。」

相较于惊慌失措的宫人,我平淡如水接下了圣旨。

至此,我的计划也可以开始实施了。

22。

转眼又是两年过去。

宰相之女位极贵妃,到被陛下厌弃的林嫔。

经已过去了足足七载。

「娘娘。」

这日早上,给我梳头的宫女忽地惊呼一声。

新被我提拔成大宫女的绿枝踱步过来,把人提到一旁喝问。

「大呼小叫做什么!」

那宫女瑟缩着噗通跪下,战战兢兢道:「娘娘…娘娘生出白发了……」

说完便「嘭」一声把头叩在了地上。

绿枝当即脸色一变,将那宫女撵了出去。

「娘娘莫要担心,定是那小蹄子看岔了,娘娘如此年轻怎会生出白发。」

她小心翼翼觑着我的脸色,一副仿佛天要塌了的模样。

我却并不在意。

更遑论,父亲自而立后便生出白发,我这怕也是有遗传的原因在。

「无妨,」我望着镜子里的自己:「是人便会老去,本宫不过比旁人早了几年而已。」

绿枝忧心忡忡却不敢再说。

按时服过药,我想起之前得到的消息,问她。

「凤予宫还锁着吗?陛下可有新的旨意?」

去年,因着为我出头得罪了刘贵妃,凤予宫如长春宫那般也被盛怒之下的顾时廷锁了。

除了锁宫门,他真是再没半点新意了。

绿枝沉吟片刻,面色苦闷道:「还锁着,陛下也……」

沉默片刻,绿枝叹着气摇了摇头,而后又道。

「如今宫中总有人议论,说皇后娘娘是被您连累才惹恼了陛下,奴婢都撞见过好多次了,您……」

我知道她想说什么。

她初来长春宫时,正是我与顾时廷最浓情蜜意的时候。

所以即使到了今时今日这般境况,她也相信只要我愿意低头,便能轻而易举复宠。

「绿枝。」

问了声日子,我对镜为自己戴好耳坠,而后起身。

「今儿难得天气好,陪本宫出去走走吧。」

23。

御花园。

后宫妃嫔争宠时最爱去的地方,万万没想到,我有一日竟也会这么做。

此时距我被贬为嫔已经过去了两年有余。

而今日,恰巧正是二十年前我与顾时廷相遇的日子。

我自出生起便落了病根。

每每夏日就会因为难以承受酷暑而缠绵病榻。

二十年前的今天。

我方满七岁又恰逢大病初愈,又正值先皇后的千秋宴,抵不过我的撒娇讨好,爹娘便带着我进了宫。

可那日宫里人多又乱,虽小心万分,我还是同爹娘走散,最终漫无目的地走到了御花园内一角的假山后面。

也正是在那个无人在意的角落。

我第一次见到了顾时廷。

彼时,顾时廷母妃新丧,我见到他时,便瞧见这个身形瘦削的小皇子,正独自黯然神伤。

他那副哭哭啼啼的模样可怜又可笑,还被我当做秘密分享给了冯姐姐。

之后无数个日夜我也想过。

若我当年不曾央着爹娘带我入宫,不曾漫无目的走去御花园,不曾遇到躲在假山后哭鼻子的顾时廷。

那是不是,林氏就不会落得后来那般抄家灭族的结局。

可惜,这世上从不曾有什么「如若」。

闭开那些环肥燕瘦,我与绿枝两人绕着远路,找到了那座假山。

「娘娘这是何意?」

绿枝一头雾水朝我看来。

我没说话,只吩咐她去做一件事,最后对她说。

「去吧,成败便在今日一举。」

「是!」

绿枝神色难辨的瞧了会儿我才应下,继而决绝转身离开。

24。

不怪她露出这副死到临头的模样。

毕竟当年与顾时廷的那场相遇,除我二人与冯姐姐外,这普天之下便再未有一人知晓。

那日,暑气正盛,我心里一半恐惧一半慌乱。

还未同顾时廷说了几句话,便直接一头扎到地上结结实实昏了过去。

醒来才从爹娘处得知,我那一晕却是将顾时廷吓了个不清。

之后面圣,选太医,他一直战战兢兢不远不近跟着,甚至还主动向先帝请罪,说我晕倒是被他害得。

这当然只是个乌龙。

但从那之后直到我与他互通心意,心有余悸的顾时廷都再未准允我来过这个地方。

只是不知时至今日,他还会不会记得此事。

我命绿枝去做的事便是无论如何去到顾时廷面前,将我酷暑时节不顾阻拦非要出门走走一事禀明于他。

之后事态将会如何发展,便端看他会如何抉择。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

约莫已经等了两刻钟,顾时廷还未出现,我却已经难以支撑。

头晕眼花扶着假山坐下,忍不住苦笑自嘲。

如今这副身子,当真连幼时都不如了。

顾时廷仍未露面,我却已然眼前一阵阵发黑。

想必是坚持不了多久了。

正当我勉强用早已混沌不堪的脑袋思考,若此计不成下一计又当如何时。

一道宛若天籁的嗓音自远处遥遥传来。

「陛下,娘娘在这边!」

我呼吸粗重的松了口气,听着逐渐靠近的脚步声,不再勉强自己继续支撑。

在彻底昏死过去的前一刻,果然听到顾时廷那惊惧交加的大喊。

「卿卿!」

25。

再醒来时。

寝宫种乌泱泱跪了一片人。

有太医,也有长春宫的宫女太监。

顾时廷自是坐在床边。

「卿卿!」

他第一时间察觉到我苏醒,情不自禁攥住我的手,却又想顾忌什么似的猛地松开。

「时廷哥哥……」

我装作还未彻底清醒,喊出了那声我自小到大对他独有的称呼。

顾时廷眼中果然掀起波澜,像是想扑上来拥我入怀,却又怕伤到我般踟蹰不前,只攥着我的手不断唤着我的小名。

「卿卿,卿卿……」

我强忍着恶心,继续装作半昏半醒的呓语着。

「时廷哥哥…我怕……我好怕……」

顾时廷抚过我被冷汗浸湿的发梢,语气嗓音都那样轻柔。

「别怕卿卿,时廷哥哥就在这,时廷哥哥会一直一直护着你的。」

下一瞬。

对我温言软语的顾时廷,扭头对太医冷声道。

「卿卿身子到底如何了?你们先前不是说她已经大好?既已大好今日为何会晕过去!」

太医小心回话:「陛下容禀,林嫔娘娘这病根是自娘胎里带的,先前确实是养好的,如今这般…恐因这些年时常忧思过度又郁结于心,才会…才会……」

之后的话,太医没再说了。

他的话其实说得很明白,我这病就是被顾时廷害得。

约莫也想到了这一关节,顾时廷没再继续发疯,只耐着性子问。

「卿卿这身子,可还能养好?」

太医忙不迭道:「能养好能养好!」

顾时廷轻哼了声,下旨。

「那从今日起卿卿身子便交由你来照料,卿卿身子一日养不好,你便一日不得离宫!」

「微臣,遵旨。」

26。

这日后。

我复宠的消息再次不胫而走。

大约在不明所以的人看来,我是真有些狐媚手断了。

两度失宠又亮度复宠,还再复宠当日便又坐上了贵妃之位。

更别提,一连多日顾时廷都整日整夜守在长春宫。

「陛下如此……」

「恢复」清醒的我未再像之前那样粘人,却也没再对他露出过任何厌恶之色。

尽管不冷不热,顾时廷也很是乐在其中。

「怕是会叫朝中不少大臣,都以为臣妾是个狐媚祸水了。」

我轻蹙眉心,好似真在为此烦恼。

顾时廷不悦道:「这些人,整日里无所事事,就会盯着朕的后宫!」

不仅前朝,后宫其实也有这样的说法流传。

只是大多都被我命人压了下来。

这种坏话,就该在最合适的时机,再被最合适的人捅出来。

至于那个最合适的人选。

除了丽嫔不做他想。

因着当年被我吓狠了,横行无忌几年的丽嫔也总算学会了「老实」二字。

而她的父兄,却因日渐得意忘形,成了顾时廷新的眼中钉肉中刺。

我既要与顾时廷重修旧好。

那便少不得要食君之禄担君之忧了。

27。

又一年中秋夜宴。

难得的阖宫上下人数齐整。

因着进来心情甚好。

顾时廷不仅解了凤予宫的禁,还将大皇子重新交换给了皇后。

今日的中秋宴,便是自两年前一别后,我再次见到皇后。

阔别两年。

在凤予宫锁了两年的皇后身形消瘦,面容憔悴,精气神都比以往少了一半。

而我这个旁人口中的祸国妖妃狐媚子。

却在太医呕心沥血的将养中,不仅气色愈发的好,连皮相也愈发明艳动人。

两相比较,自然有那忍不住的人要当这只出头鸟。

略过其它有备而来的妃嫔。

我将玩味的目光落在丽嫔身上,看来,她如今总算学会怎样夹着尾巴做人了。

「两年未见,丽嫔瞧着倒是沉稳了不少。」

丽嫔僵着脸冲我行礼:「嫔妾见过贵妃娘娘,娘娘万安。」

我裹着披风,抱着与时节不符的手炉,懒洋洋道。

「若本宫没记错,丽嫔年纪比本宫还小两岁吧?怎么还这样年轻变成了这副人老珠黄的模样,可是平日宫里奴才伺候的不好?」

丽嫔咬牙切齿朝我瞪来。

看吧,哪怕已经有过教训,有些人也总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嫔妾好得很,就不劳贵妃娘娘挂心了。」

我装作惊讶望住她。

「丽嫔这话说得,难不成实在埋怨本宫?」

说着,我剧烈咳了起来,却又偏强撑病体当着众人的面同她解释。

「本宫一未有协理六宫之权,二来身子确实还没养好,实在干涉不得后宫诸多事务,但若是丽嫔非得怪一个人才觉得心里痛快些,那便来怪本宫吧。」

我说的情真意切,丽嫔却听得几乎起歪鼻子。

最终,夹着尾巴过了两年的女人,终究还是忍不住了。

「你个寡廉鲜耻的下贱胚子!全家上下都死绝了竟还厚着脸皮痴缠陛下,我若是你,早早便寻根绳子将自己吊死也好过你爹娘泉下有知要骂你不孝!若非你这祸国殃民的狐媚子刻意勾引,你又何机会重回御前!」

「像你这恬不知耻的贱蹄子,合该被捆起来沉塘才是!竟还敢在此妄言!」

28。

「该把谁捆起来沉塘?」

一道冷冰冰地喝问,由远及近落在众人耳中。

原本看热闹的,置之不理的其他人,全都悚然一惊扑跪在了地上。

反倒是丽嫔。

竟讷讷着好半天没能反应过来。

「丽嫔,」顾时廷龙行虎步走上前来,乌黑的眼珠只盯住丽嫔,万钧气势直朝一人压过去:「你方才说,要把谁沉塘?」

骤然回神的丽嫔轰然瘫倒在地,冷汗淋漓的跪地求饶。

「陛下,陛下!嫔妾方才是胡言乱语的,陛下饶命,求陛下饶过嫔妾这回吧!」

顾时廷却没说话,转身闲庭信步般走到自己位置坐下,这才又抬眉看向丽嫔。

狼狈跪趴在地上的丽嫔口不择言地给自己求饶。

「陛下,求陛下看在嫔妾父兄皆在前朝为陛下鞠躬尽瘁,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儿上,就饶过嫔妾这回吧!嫔妾今后定不敢了,定再也不敢了!」

蠢啊,都又过去两年了,她竟还不知道顾时廷生平最忌讳的究竟是什么。

果不其然,她话音才落,顾时廷周遭气压顿时又低了几分。

「你是在威胁朕?」

他这句话出口时,已毫不遮掩语气中的怒火与厌恶。

蠢笨如丽嫔,哪里想得到自己一句求饶的话,听在顾时廷耳中就换了个意思。

当即拼命哭喊起来。

「陛下恕罪!嫔妾,嫔妾绝没有这个意思!陛下,嫔妾错了,嫔妾当真错了,求陛下饶过嫔妾这一回吧!」

好好一个美人,被顾时廷吓得哭到花枝乱颤,精致妆容也被涕泗糊了个不堪入目。

可惜,她从不知道,顾时廷生来便是个无情无义之人。

「来啊。」

只听顾时廷淡淡唤了声,立刻便有两列禁军上前。

「将丽嫔压下去,即刻打入冷宫。」

「遵旨!」

禁军拖着哭喊不休的丽嫔下去了,殿中大多数人悄悄松了口气。

我懒懒靠在座椅上,隐晦地和皇后交换了个眼神。

29。

旁人以为,此事到此为止便划上了句号。

我和皇后却再清楚不过。

丽嫔进入冷宫,只是一个开始。

不出所料。

转天早朝,便有大臣已贪墨纳贿,结党营私的罪名,狠狠参了丽嫔父兄一本。

顾时廷雷霆震怒,当即将两人押入刑部,下旨彻查此事。

这道旨意一出。

别说那父子俩真有罪,纵使无罪,顾时廷也不会再叫他们继续活着。

一如当初他处置林氏时的冷酷无情。

得知此事时,我正在凤予宫同皇后说话。

「陛下果真一如既往的心狠啊。」

皇后叹了声。

当年,若非丽嫔祖父与亲叔叔舍命将林氏拉下水,饶是顾时廷在手段狠辣,也不可能眨眼便将林氏全族下狱。

可惜啊,那二人以为他们舍得一身剐便能给后许府求来百年福荫。

但如今不过短短数载。

许府便也迎来了他们大厦将倾之日。

我挑唇轻笑:「这是他们应得的。」

30。

自从与顾时廷重修旧好。

毕竟至今都没放弃让我再怀一个孩子,他一月中总有大半个月会宿在长春宫。

可他不知道的是,早在复宠之前,我便已经喝了足足一年的避子汤药。

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再有身孕了。

「卿卿。」

云雨初歇,顾时廷将我紧紧搂在怀中,轻声细语。

「这么些日子了还没有音信,不然让太医再来给你瞧瞧?」

我靠在他肩上,强忍着直往起涌的恶心。

「许是我身子虚,这才一直……」

所幸他此时瞧不见我的表情。

我只需修饰好自己的语气就可以了。

沉默片刻,顾时廷生硬的转移了话题:「卿卿,你又有许久没喊过我时廷哥哥了。」

于是我立刻唤了声:「时廷哥哥。」

顾时廷心满意足,搂着我没多久便沉沉睡去了。

他曾说过,哪怕在他自己的寝宫,都不如在我这里睡得好。

说这是因为他只有在我身边才会心安。

我却知道,他在这里睡得好根本不是因为心安,而是我殿中的香炉内,点了既能让人安眠,又能在不知不觉中让他精神不济的香料。

只要已经接触过这种香料,但凡没了,便再无安稳入睡的可能。

31。

这年冬至,顾时廷病倒了。

且这病来势汹汹,太医问了脉,开了药,可多少汤药喝下去,顾时廷的身子依旧以摧枯拉朽之势衰败了下去。

即便躺在病床上昏昏醒醒不知今夕是何夕,顾时廷依旧会在梦中呢喃我的名字。

多少次,我在乾清宫侍疾时忍不住想。

顾时廷或许是真的爱我吧。

可我们之间的所有情分、爱意,都早在他设局构陷林氏,亲自下旨处斩林氏全族时,便早已荡然无存。

「卿卿,卿卿……」

顾时廷又在唤我的名字了。

我凑过去,附身轻声唤他:「时廷哥哥,你好些了吗?」

自从他病倒,我便再未称过他陛下。

面对他的时候,也多以「我」来自称。

他由此总会问我,现在是什么时候。

顾时廷睁开眼看向我,眼中是他身体康健时从未显露过得浓烈爱意。

「朕无事。」

他费力地抬起手,抚过我眼底的阴影。

「卿卿,别在这里守着朕了,去歇着吧,朕会没事的。」

我在他胸口靠了靠,而后撑起身子望向他。

时至今日,我也不想装了。

「我不走,」我说:「时廷哥哥,我怎么能走呢,我得亲眼看着你在我眼前咽气才行啊。」

32。

顾时廷陡然瞪大了眼睛。

虚弱不堪的他喘气粗气,胸口剧烈上下起伏。

「你,你……」

他想说些什么,却由于情绪太过激动,始终说不出来完整的话。

我冲他温柔一笑,而后再次趴到他胸前,脸颊贴在他心口的位置,听着那里面已经变得无比孱弱的心脏无力的跳动。

此时此刻的我们,仿佛当年我初进宫顾时廷生病那次,既缱绻又温情。

听着越来越缓慢的心跳,我呢喃着。

「顾时廷,我曾那样爱你,信你,你却欺骗我、利用我,让我在无知无觉的情况下,成了害死我所有亲人的帮凶。」

「我父亲忠君,有生之年从未有过一丝一毫不臣之心。」

「我兄长忠君,少时从军抵御外寇,不止一次差点儿没能从战场上活着回来。」

「我幼弟忠君,自小便说长大要像兄长那般征战沙场为你这个姐夫皇帝保卫疆土。」

「我的母亲,我的嫂嫂,我那尚在嫂嫂腹中的小侄子。」

「还有我的几位姨娘,我庶出的姊妹兄弟。」

「他们究竟做错了什么,竟逼得你一个活口都肯给我林家留,啊不对,你其实留了一个活口,我还活着。」

「顾时廷,你总问太医我的身子为何一直不好。」

「我今日便为你解惑好不好?因为从四年前林氏全族问斩那日起,这四年来,我每晚入梦都会看到我林氏全族被刽子手问斩的场景,他们问我,为何我还活得好好的,他们却要无辜枉死,为何死后还不得入土为安,只能在乱葬岗任由野狗分食。」

顾时廷说不出话,只能「嗬…嗬…」喘着粗气。

我太喜欢他眼下这副模样了,真是怎么看都看不够。

我轻柔抚过他两侧凹陷的脸颊,轻声道。

「时廷哥哥放心,我会同你一道下黄泉,会亲自带着你去给我们林氏所有枉死冤魂一遍遍磕头认罪,会生生世世都缠着你,让你永生永世都再没有可得善终的机会。」

「林……卿卿……」

头一次,顾时廷这样恨不能啖其肉饮其血的喊出我的名字。

33。

我食指抵在他苍白干裂的嘴唇上,轻声安抚。

「嘘,别急,我已经将你传位于大皇子的圣旨交给冯姐姐了,自你病后,便是由冯姐姐与大皇子共理朝政了。」

说到这里,我又不免想起刘贵妃。

当年,便是她故意在我临盆前,将林氏全族处斩的消息告诉了我,导致我没能保住我那可怜的孩子。

我当然要多谢她给我通风报信。

「忘了说,昨日刘贵妃与四皇子妄图强行闯入乾清宫,幸而这母子俩都蠢得可以,我和冯姐姐没费什么吹灰之力便抓住了他们,我便按着陛下的喜好,给他们定了个犯上作乱之罪。」

「现下,刘家满门已经问斩,刘贵妃也已经畏罪自尽。」

「不过陛下放心,四皇子毕竟是你的血脉,便是看在咱们未出世孩儿的份儿上,我也不会要了他的性命。」

「只是那孩子年纪小瞧着也不像个身子强健的,也不知道撑不撑得住流徙三千里。」

顾时廷陡然瞪大了眼。

姑且不论我与他的那个孩子,凡在世的皇子中,顾时廷最喜欢的便是这个四皇子。

又因刘贵妃素回争宠固宠,四皇子与顾时廷又是一脉相承的心狠手辣,当初不知暗中陷害过大皇子多少次。

虽未害了大皇子性命。

却仍旧让他失了顾时廷喜欢,成了个虽为皇后嫡子却最受冷落的皇子。

「时廷哥哥。」

看着顾时廷不知何时填满双眼的厌恶与恐惧,我心满意足地笑了。

「别怕,我会像你说过的那样,一直一直守在你身边。」

虚弱的心跳,最终迎来了终止。

我靠在他胸口,听着那再无任何声响的胸腔,良久,如释重负般吐出口气。

就这样吧,我疲惫地想着。

我真的累了。

也真的想我爹娘,想我哥哥弟弟,想竹桃,想林家其它人了。

所有逝者的脸庞一一从我眼前划过。

骤然亮起的光芒中,看上去那样年轻的爹娘逐渐走出,微笑着朝我伸出手来。

「卿卿,」他们柔声唤着:「回家吧。」

我伸出手去,惊觉自己又变成了小时候的模样。

我抬起头,眷恋地望住爹娘,半晌,湿润着眼眶重重点了下头。

「嗯,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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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阀士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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